李家瑞再也想不到他的夫人会恶狠狠地向自己一头撞来,一时吓得浑身乱抖,躲避又不是,不躲避又不是,因此只好扶住了夫人的身子,正欲问她什么原因,不料李太太伸手在他颊上就是一把抓,这一下痛得李家瑞喔哟大喊起来。李太太仔细一瞧,他的颊上竟已给自己手指甲抓伤了几处,显出几点血痕来,虽然心里也有些肉疼,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扯住了他的衣襟,大哭大闹起来。李家瑞到此还是弄得莫名其妙,眼瞧着夫人眼泪鼻涕的样子,一面既痛自己的颊上伤痕,一面引起了同情的伤心,也不禁淌泪问道:

“太太,你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好歹也给我说出一个原因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向我大闹大打,就是给你打死了,也不是做了一个不明不白的鬼吗?”

梅心站在旁边,瞧了这个情景,心里也是吓得别别乱跳,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啦?遂走上前去拉李太太的身子,说道:

“太太,你自己身子要紧哩,快不要这样吧!”

李太太哪里肯放?口里愈加大骂道:

“你不要假痴假呆地装着死人,你外面做的好事,还瞒得过我吗?”

李家瑞听了这话,心里原是虚的,两颊早又涨得绯红,但犹辩着道:

“我何尝做过什么事情……”

他话还未完,李太太更气得怒火穿顶,狠命地把他衣襟一扯,只听哧的一声,那件大花缎子的马褂竟被撕破了一块。但转念一想,自己一味地逞凶,倒也不对,于是索性在地上一滚,哭得更是哀哀欲绝。这一哭不打紧,把儿子麒俊、媳妇方雪琴、女儿茜珠都惊醒奔来了,各人把手兀是揉着眼皮,茜珠连旗袍纽襻还没有扣上,她一见母亲披头散发地在地上打滚,急得奔上前去,把母亲抱住,连声叫道:

“母亲,母亲,你快不要如此呀!父亲怎样地欺侮你?还有我们做儿女的哩!”

李太太一见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因此愈加哭得伤心。麒俊和方雪琴也走上前来,帮同茜珠将李太太扶起,坐在那张沙发上。梅心和红桃慌忙打脸水拧手巾,茜珠拿了一把梳给母亲理撞乱的头发。方雪琴俯着身子,纤手在她胸口来回地揉擦。麒俊取过一支茄力克,给母亲吸烟,一面劝着母亲别气,一面又连问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李家瑞站在旁边,眼瞧着儿子、媳妇这个情形,心里真是悲伤十分,觉得做父亲真不是人做的。麒俊回眸向父亲望了一眼,见他颊上竟有血丝,心里明知是被母亲抓伤的,觉得冷待了父亲,有些过意不去,遂在梅心手里拿过手巾,也给家瑞拭脸,拉他到窗旁的沙发上坐下,悄悄地说道:

“父亲,你别气吧,母亲的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吃亏也只好吃亏了。”

李家瑞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一走进来,她就和我这样大吵,我何尝说过一句话?”

李太太听了,便啐他一口,说道:

“你做的好事,你还有脸开口说话吗?”

说着,见奶妈抱着孙子连雄、孙女月眉也在房中,遂又滔滔地说道:

“如今儿子、媳妇、女儿都在,连孙子、孙女儿也在,我说出来给你们听听,亏他这老不死的东西,还会在外面带了女人跑跳舞场,看你羞也不羞!”

麒俊等众人这才明白,母亲和爸是在喝着那一罐子的酸醋。李家瑞在下辈的面前,被太太这么一说,怎不要羞得两颊绯红,急忙辩道:

“这话打哪儿说起的呢?”

李太太哼了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

“你打量我是木人吗?这一个月来天天晚上非到十二时以后回家,你在做什么?你说,你说,可不是一定要我给你说出来吗?什么白豆蔻、黑豆蔻,你这老不死是被人家狐狸精迷住了!”

麒俊听了“白豆蔻”三字,也不禁“哦”了一声。李家瑞两颊更加红了,支吾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你不要冤枉了好人,人家白豆蔻是我们皇宫剧院里的台柱,每夜演戏要到十二时才完,你想,哪里来闲工夫和我在玩吗?”

茜珠倚着母亲的身旁,噘着那张嘴儿,说道:

“父亲,不是女儿派你的不是,天天要十二时后回家,这总是你老人家的错,就是外面朋友间应酬,也没有天天这个样子的呀!母亲是为你的好所以和你吵的,现在是什么年头儿,万一遇到了绑匪、强盗,金钱倒不成问题,假使身子受了一些亏,这如何是好呢?”

李家瑞想不到自己活了四十岁的人,倒给十八岁的女儿教训了一顿,一时心里正感到十二分的难为情,也只好默不作声了。李太太这就又絮絮地骂道:

“你听些吧!女儿这话是金玉良言,亏你活了这一把年纪,真都是活在狗身上一样的呢!”

茜珠听母亲这话,摆着丫鬟仆妇的面前,那似乎太失了父亲的面子,遂也向母亲劝道:

“母亲,你也别气了,父亲究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他自己总也知道一些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站着都做什么?快快都去睡吧!”

茜珠抬起头来,又向众仆妇们喝着,于是一个个地退了出去。方雪琴也道:

“婆婆,别气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又何苦?真的,已经三点相近了,婆婆还是早些休息了吧。”

说着,便和茜珠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和麒俊三个人向他们道了一声晚安,也都悄悄地各自回房去。这里梅心和红桃把烟盘收拾过去,又铺好了被,将绿纱帷幔轻轻地掩拢,在橱里取出家瑞的睡衣,又给他摆好了睡鞋,两人方才悄悄退出,各扮了一个鬼脸,扪着嘴儿回房去了。家瑞站起来,把破马褂连同长袍一起脱下,披上睡衣,换了睡鞋,对镜望望自己的颊,有两处伤痕,摸了摸,尚有些隐隐作痛,不禁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从镜中偷眼望着夫人,见她犹满脸怒容,呆坐在沙发上出神。为了省事起见,回过身来,不得不向她弯了腰肢,低声下气地说道:

“姊姊,你别生气了,一切的事情总是我的错,现在我向你赔不是,那你总可以气平了。”

李太太不理睬他,忽然站起身子,把家瑞的身子恨恨地一推,便自管奔到床边,将旗袍丢过一旁,钻身到被里去了。李家瑞呆了一会儿,觉得万全之计,总是自己吃些亏比较合算,于是又走到床边,亲自给她脱下的旗袍折好,放在五斗橱上,然后掀开被,和她并头躺下。只见她背着自己,两肩一耸一耸,还有隐隐啜泣之声。李家瑞心想:女子总是脱不了这一套。只好又低低地唤道:

“姊姊,你怎么还伤心着?我知道你是为我的好,如今我给你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依你还要怎么样呢?好姊姊,快别哭了,再哭我的心也被你哭碎了。”

李太太见他一面说,一面把自己身子扳了转去,遂恨恨地啐他一口,嗔道:

“谁要你涎脸?我肯哭死了,你倒欢喜哩!不是又可以讨人了吗?”

李家瑞见她转身过来的时候,那两颊兀是带着泪水,夫妻在床上瞧起来,也会感到她的楚楚可怜起来,遂涎皮嬉脸地笑道:

“哪有这个话?我只希望与你白头偕老,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其实我们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了,根本用不到喝这一罐子醋的,你也下得了这个毒手,我到此刻还觉疼痛,明天到行里去叫我怎见得了人?”

李太太听他这样说,细细地向他脸望了一会儿,果然有两处血痕,一时也不禁为之嫣然失笑。李太太虽然是个四十二岁的中年妇人,但一方面因物质上的享受,一方面因育儿只有两个,所以徐娘虽然半老,而风韵犹存。李家瑞见她这时带泪一笑,倒也觉得十分妩媚,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凑过头去,笑道:

“姊姊,你刚才的凶恶,和现在仿佛是两个人,我真是又爱又怕啊!”

李太太啐他一口,伸手在他腿上拧了一把,嗔骂道:

“谁要你爱?假使你是一个人的话,总该明白我对你的一番心。”

李家瑞道:

“姊姊,女子好妒便是德,我也知道你是为了爱我,但是你不该抓伤了我呀。”

李太太秋波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道:

“谁爱你?我真为了恨你所以才抓伤你呀!但是你也得明白,我为什么要恨你?”

李家瑞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完全误会了,我也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了,怎的会去爱上一个唱歌的女人呢?况且人家是个年轻的姑娘啦,即使我爱她,她也未必会爱上我的呀。”

李太太哼了一声,说道:

“你把这样下贱的歌女瞧得人格这么高吗?这种女人,只要你有钱给她,她会不跟你跑,我也不相信。”

李家瑞听了,意欲说句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但猛可理会了,若说了这一句话,那真是不打自招了,于是把这句话又咽了下去,说道:

“你不知听了谁的话,竟这样地相信起来,要知道,我是你最忠实的丈夫。”

李太太呸了一声,说道:

“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亲眼瞧见的。”

李家瑞暗想:这事情除了福根知道最详细外,别人是不晓得的,那么当然是福根走漏消息了。这奴才该死,我关照他千万别给太太知道,怎么他就全告诉了呢?李太太见面他出神的样子,便眸珠一转,偎过身去,显出无限柔媚的意态,说道:

“你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

李家瑞慌忙摇了摇头,也偎过身子,笑道:

“好姊姊,你放心吧,绝没有这一回事的。”

李太太把她雪白的胳臂微勾了他的脖子,很娇媚地一笑,又柔和地劝道:

“我是好意,外面的女人都是爱的钱,哪有爱你的人?花些钱是不成问题,伤身子又何苦呢?”

李太太这手段是一擒后又一纵的御夫术,李家瑞在这一刹那间,良心有些感动,于是也就把颊上抓伤的痛苦忘了,这回李太太却给予他一些甜蜜。不说李家瑞两老倒和好如初,不料麒俊和雪琴回到房中却又多起口舌来,麒俊虽然已经娶了妻子,同时还生育了两个孩子,但他本身还在大学里读书,不过这读书是挂了一个名义的,其实夹了书包,天天还不是到跳舞场去上课吗?为了麒俊不肯上进,有时候晚上也要十二时后方可回家,因此时常吵嘴,小夫妻间也就不和睦了。这时,两人回到了自己房中,方雪琴一面脱旗袍,一面把纤手按在嘴上打呵欠,瞅了麒俊一眼,故意借题发挥道:

“一个男子都是生成的蜡烛脾气,若好好儿地劝告,他会忠言逆耳,只是当作耳边风的,真要像婆婆那样把他抓出了血,他才知道厉害,贼样地响也不敢响了。”

麒俊听她这样说,便瞪她一眼,说道:

“你嘴里说的什么话?敢骂我父亲贼吗?”

方雪琴带了轻视的目光向他回望了一眼,便自躺到床上去,冷笑了一声儿,说道:

“我不是说你父亲,我说世界上的男子都如此,真是个孝子,现在是有二十五孝了。”

麒俊被她这样冷讥热嘲地说着,一时恼羞成怒,两颊涨得绯红,猛可把桌上的那只玻璃杯拿来,狠狠地向地上掷去,无奈地板上面铺着一寸厚的地毯,却是声响也没有。他恨极了,把皮鞋脚踏上去,只才听得哗啦的一声,那只玻璃杯踏得粉碎了,大声地骂道:

“放你的臭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滚好了!”

方雪琴听了这话,猛可又从床上跳起来,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道:

“我做了什么丑事就不要脸了?你想得明白一些。哼!滚出去,哪有这样容易?要知道我不是童养媳,你们公婆用大红轿子把我接来的呀!你倒是在放屁!我和你去到公婆那儿评一评,抓到了我什么丑事,可以叫我滚出去……”

说到这里,忍不住已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麒俊赶上一步,恶狠狠地望着她脸,说道:

“你做媳妇的可以骂爷爷贼脾气吗?你的规矩在哪儿?你说你说,你当着我面前敢说这话,那你明明侮辱我呀!”

方雪琴见他赶过来的神气,哪肯示弱,便也从床上又跳下来,一面呜咽,一面说道:

“你想打我吗?我不是你家的丫鬟,我和你结婚了四年,有什么地方得着你一些好处?”

麒俊见她站起来,少年人火气就更旺了,也奔上一步,骂道:

“好处?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那不是好处吗?”

方雪琴呸了一声,娇喝道:

“嫁丈夫为了什么事?没有吃穿住,你还讨什么妻子?喔哟!你还不曾赚半分钱呢,就摆出做丈夫的架子了,好个不怕羞的!”

麒俊听了这话,真比刀割心那样的痛,把脚一顿,骂道:

“你这死坯,我不赚钱要你管吗?父母也不管我呢!你当初为什么不想想明白,要嫁给我这个不会赚钱的丈夫?你现在不情愿,你只管走好了,我没稀罕你,当你活宝贝!”

方雪琴听到了这里,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怨恨,倒在床上又呜咽起来。麒俊冷笑一声,在梳妆台上的烟罐子里抽出一根烟卷,摸出打火机燃着了,吸了一口,说道:

“半夜三更,真不知像什么样儿!”

方雪琴听了,立刻又停止了呜咽,从床上坐起,也冷笑一声,说道:

“像你母亲,和我一样地嫁不到一个好丈夫!”

麒俊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句话来,一时气得脸一阵红一阵青,猛可把烟卷丢到痰盂里,奔上去就要打她。忽然听得有人笃笃地敲着房门,喊道:

“哥哥,你做什么啦?好好儿的岂不被人笑话吗?”

麒俊听出是妹妹茜珠的口音,遂把奔上去打雪琴的意思消灭了,回头答道:

“妹妹,没有什么事儿,你自管去睡吧。”

方雪琴却早已站起,把门抢着开了,拉了茜珠的手,哭道:

“珠姑,你来评一评理,无缘无故地他要打我叫我滚出去,我到底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儿呢?”

说着,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茜珠颦蹙了眉尖,向麒俊望了一眼,身子已走到房中来,说道:

“本来我是不会敲门进来的,因为我实在听不过了,所以来问一问,到底为什么要吵闹呢?”

原来,茜珠的卧房是和他们对过的,所以两人的吵闹声音她是都听见的。麒俊听妹妹这样说,遂怒气冲冲地说道:

“你问她去呀!她这样地天天对我吵闹,可不是不要做李家的人了?”

雪琴泪眼模糊地向茜珠望着,泣道:

“珠姑,你听吧,这可是全是他的话。”

茜珠叹了一声,说道:

“哥哥,你这句话是错了,我们是何等样的人家?岂可有这种事情的发生?况且你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假使感情真不好的话,何苦又生育这两个孩子出来呢?”

茜珠这几句话说得虽然近乎滑稽一点儿,但仔细想来,倒的确是实情实理。麒俊把绷住了的脸到此也会笑了起来。雪琴见他会笑,心里更是悲伤,那眼泪愈加像泉水一般滚下来。茜珠又说道:

“不是妹子老气横秋,小夫妻吵嘴是有的,也没有像你们这样三天两日用吵的,家里仆妇们这许多,响人耳目,那是多么的不好意思。你们在吵嘴的时候,应该要想想亲热的时候,那么还有什么争吵吗?”

麒俊道:

“我原不要吵嘴,无奈她引逗我吵,那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譬如拿今晚来说,妹妹,你想她这么引逗我,她说男子都是蜡烛脾气,好好的忠告都不要听,喜欢像妈那样地把爸抓出血来,便贼样地不敢响了。妹妹,你想,这几句话是应该她说吗?”

茜珠听了这话,心里真有无限感触,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了,遂鼓起了小腮子,瞅他一眼,说道:

“嫂嫂这两句话她是说给你听的呀!假使你平日肯听她话,她还会说这两句话吗?”

麒俊在烟罐子中又抽出一支烟,衔在口里,用火柴燃了,吸了一口,说道:

“她又不是我的妈,凭什么我要听她的话?”

茜珠摇了两摇头,秋波一转,说道:

“哥哥,你这两句话更是大错特错了。只要说得有理由,不要说是夫妻平辈的,就是下辈说的,也应该听从呀。假使嫂嫂对你说,现在你是求学时代,不愁吃,不愁用,家庭又不要你负担,这样好的环境,应该要用功读书,切不可天天丢了书本,上跳舞场、玩戏院子。固然逢场作戏,那是年轻人所难免的,但光在灯红酒绿中沉醉着,岂不是丢了自己的前途吗?若这般金玉良言,你实在是应该听从的。”

麒俊听了,顿了一顿,说道:

“不过,我又何尝荒唐过?”

茜珠点头说道:

“不荒唐自然是好,不过我常听嫂嫂对我叹息着,说你忠言逆耳,只知道跳舞,并不知道有‘书本’两字。我想爸爸虽然有钱,这是有限止的,自身的才学和技能,那是无限止的。况且一个年轻人要养成自立奋斗的精神,这样前途才有光明灿烂的希望,否则,爸爸虽有百万家产传下来,那也不是只一刹那间就花光了吗?我想这种自甘堕落的行为是智者所不为的。哥哥素来聪敏过人,当不以妹言为哓哓多舌吧?”

麒俊听妹妹这样说,方知雪琴在茜珠的面前是时常在说我的丑话,表面上虽然点头称是,心里也就愈恨雪琴了,便说道:

“妹妹这话很是,我从此以后就听你的话是了。”

茜珠瞅他一眼,说道:

“我是不想你听我的话,只要嫂嫂的话多听几句是了。”

雪琴听茜珠这一番说话,心里当然是非常感激,脉脉地瞟她一眼,说道:

“珠姑,为了我的事,总叫你操心,时候也不早了,明天你还得上学校去,还是快去睡吧。”

茜珠点了点头,一面又向麒俊道:

“妹子希望你们再不要吵闹了,不要欺侮嫂子娘家没有人,人家嫁给你,可也给你养下两个孩子哩!”

说着,身子已向后转,雪琴送着出来,茜珠回身又拉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嫂嫂,你也得耐心一些,哥哥脾气是这样的,别和他执拗,要软语劝说才是。”

雪琴点了点头,说道:

“我从前何尝不是软语劝慰他?无奈他只当耳边风,那不是谁也会怨恨起来的吗?”

茜珠道:

“但既结成夫妇,怨恨又有什么用呢?我劝你总得忍耐些。”

雪琴一面点头,一面便和茜珠分手,回身关上房门,走到麒俊的面前,说道:

“珠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我是为你的好,想不到我和你做了这么些日子的夫妻,倒不如珠姑了解我的心哩。唉,吵过完了,你睡吧,就这样冻着,病起来又叫我愁煞人。”

雪琴经过茜珠的劝告,于是她忍了一肚子的怨恨,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拉麒俊的手。麒俊想不到她会屈服了,于是气也平了一些,遂和她又一同睡到床上去,说道:

“本来我的事情你不用强管,我也是人呢,难道会不晓得吗?若样样要你管着我,那我还做什么人呢?”

雪琴听他兀是理由十足,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

“当然一个人是要自己做的,要人家管那就不会好了。我也不是叫你不要去玩,不过天天玩固然有伤身子,就是玩也没有什么兴趣吧。总而言之,我极不情愿管你,只是希望你能够和珠姑那么地用功,那我就很喜欢了。”

麒俊听她絮絮地说着,似乎有些不耐烦的神气,说道:

“好啦好啦!你只要我用功,我知道了。睡吧,明天还得上学校里去呢!”

雪琴虽然听他这样说,但觉得语气是非常愤激,显然他心中还是不明白,一时非常伤心,忍不住又暗暗地淌了一夜眼泪。

次日,麒俊和茜珠匆匆地各自上学校里去。雪琴到上房里去请安,见公公和婆婆都已起来,两人有说有笑,颇形亲热,一时心中暗想:婆婆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打了爷爷,爷爷又会和她这样地好,人家说父子总有些相像,偏我那口子是个说不听的人。想到这里,不禁又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时,李家瑞又换了一件簇新的马褂,别了李太太,到大中银行里去了。坐在汽车里的时候,便向福根喝问白豆蔻这一件事情,怎么告诉给太太知道了,真岂有此理!福根听了,急得慌忙辩道:

“老爷,你别怨错了人,我要告诉太太,我马上烂脱了嘴。”

李家瑞听了,奇怪道:

“那么你既没告诉,太太怎的会知道呢?”

福根道:

“这个我如何晓得?总之,我是绝不会告诉的。”

李家瑞听他这样说,也就无话可说了。在大中银行里办了半天的公,下午便坐车到华东银行里去拜访樊宝之。樊宝之见他颊上有两处伤痕,仿佛是指甲抓破的模样,猛可想着昨晚自己对他太太说的一篇话,一时倒大吃了一惊,以为李太太一定已经告诉出自己说的话了,所以李家瑞今天来和我办交涉了,遂连忙站起相迎,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笑道:

“今天怎么倒有空来这儿玩呀?”

说着,已递过一支雪茄烟,和他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已给他燃了火。李家瑞凑过头去,说声劳驾,说道:

“心里闷得很,所以来找你谈谈,预备到哪里去玩一会儿。”

樊宝之听他这个语气,不像和自己来办交涉,不过从他心里闷得很这一句话猜想,显然两口子是吵闹过的了,遂望着他脸笑道:

“怎的一脸不高兴模样?莫非和你太太闹过了吗?”

李家瑞微红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闹过。”

樊宝之笑道:

“不见得,而且闹得很厉害,因为你的脸上有商标。”

李家瑞的脸更红了,忙摇头道:

“这是我家一只玉狸奴,在我睡觉中的时候抓开的。”

樊宝之听他这样撇清着,虽然不再一定说他是和太太吵闹过的,却是哈哈地大笑起来。正在这时,忽见金克明推门进来,向樊宝之报告,说要开除出纳员狄秋航。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在下回里再说给诸君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