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明今天坐在主任室内,一面吸着雪茄烟,一面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忽然想着前天狄秋航来问我借十元钱,说有要紧的事情用处,当时我曾嘱他过一天来取,不料昨天他却不来取,今天已经是下午了,他还不来取,这倒奇怪了,既然是等着要用,为什么隔了两天还不来拿?莫非因我教训他一顿,所以他心里有些害怕吗?想到这里,觉得那孩子倒尚有可教,我不妨去看看他此刻在做些什么,顺便问一问他是不是在别处已借到了钱。金克明既这样地一想,他的身子便离了主任室,慢慢地踱到行员的办公室里,只见二十几个行员都握了钢笔,埋首工作。金克明抬头见西首那张写字台旁的狄秋航低了头,只管写字,心里这就觉得秋航办事的精神实在较之众人要好上一倍,不禁暗暗赞许,同时两脚也慢慢地踱到狄秋航的身旁来了。狄秋航那时候全副精神完全注意在他的工作上,对于主任先生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当然不会顾虑到,依然瑟瑟地干他的工作。金克明本来满脸是含着笑容,及至仔细一瞧,他的笑脸顿时收了起来。原来,狄秋航并不是在工作行中的事情,却低头在作他华尔兹的乐曲。金克明心中这一愤怒,顿时板起了面孔,故意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把狄秋航惊得回过头去,一见主任圆睁了环眼,恶狠狠地站在身旁,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急得两颊绯红,慌忙放下钢笔,把行中的文件在作好的乐曲上盖了盖,微欠了身子,很恭敬地叫声金先生。金克明仿佛已经捉到了一个偷儿那么地认真,喝声:“好,你在写什么东西?”狄秋航到此,不禁连耳根子也都红了起来,堆了不自然的笑容,嗫嚅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我……已经办舒齐了公事,才写……这个乐曲的。”
金克明眼睛一瞪,挺起胸部,两指夹着雪茄烟,提在胸前,皱了眉毛,身子还微微地摇摆,这意态是一副十足的主任架子,说道:
“拿出来给我瞧。”
狄秋航不敢违拗,遂把已作成大半的乐谱交到他的手里。金克明接在手里,冷笑了一声,用了很轻视的目光向他瞧了一眼,说道:
“倒是一个音乐家,哈哈!我只当你是个勤俭有用的青年,谁知却是个自甘堕落的败类!真岂有此理!”
说完了这两句话,便把那张乐谱捏在手里,搓成一团,向字纸篓里掷了过去,便神气活现地回进主任室中去了。那时,行员们都回过头来向狄秋航望,隔壁案桌上的王少坡带了同情的目光向狄秋航凝望着说道:
“我原想通知你,无奈等我发觉这个恶鬼,他已走到我们的面前,所以来不及了。其实只要不误公事,那又有什么要紧?”
狄秋航蹙了眉尖,叹了一口气,且不答话,先在字纸篓里掏出那团被丢的乐谱,展开来兀是细瞧。众行员见他已经是犯了行规,还一心地对在那张乐谱的上面,大家这就忍不住笑起来,这笑当然是含有讥讽的作用,就是你的饭碗将在一刹那间敲得粉碎了。
金克明回到主任室,心里暗自细想:原来这狄秋航是在跑跳舞场,不然,他何以这样喜欢音乐呢?在公办的时间,他竟干此闲野的工作,那么我们行里雇了这个行员做什么用?不是叫他吃饭拿工钱吗?这似乎太便宜他了。况且这种青年,既然在跑这种浪费金钱的地方,所入的薪水如何够他的花用?如此下去,势必要挪用公款,以及卷逃等事情发生。趁现在还未发生这种事情之前,何不先把他开除了,岂非省却许多麻烦?想定主意,便匆匆到经理室中向樊宝之来请示。樊宝之当时正预备和李家瑞到跳舞场玩去,一听金克明的报告,便说道:
“出纳科里我既然全托付了你,对于职员的支配,自然你可以任意主裁,何必再来向我问呢?这种害群之马,我们行中不需要他,可以立刻开除,但我不亏待人,送他两个月薪水吧。”
金克明听了,遂诺诺连声地退了出来,心中不免有些怨恨,自己原为报功而来,不料碰了经理一个钉子,这不是要气煞人吗?因此他一肚子怨气又想出到狄秋航的头上来。回到主任室内,在转椅上坐下,吩咐茶役把狄先生喊进来。待狄秋航走进主任室内,金克明已预备好一百六十元钱放在桌上,本来要向他大骂一顿,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开除了,何苦再结这个怨呢?所以倒反而和颜悦色地非常客气地说道:
“狄先生,你请坐。”
秋航被喊进主任室来的时候,他的一颗心是别别地在跳跃,脸上是急得红红的,以为主任那副凶恶的神气必定又在眼前显现无疑了,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金克明反叫自己请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狄秋航呆呆地却是愕住了一会子。金克明仰着脸,满面含了阴险的微笑,吸了一口雪茄烟,说道:
“狄先生对音乐确实有相当的天才,若照狄先生这样用心地研究下去,将来真不愧是个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实在是可喜可贺。我为你的前途曾经再三地考虑,觉得像狄先生这样富于音乐天才的人,若埋没在这儿做一个小职员,那实在太可惜了。所以我特地送你两个月的生活费,还是到家里去坐着好好儿地研究吧,免得跑来跑去,倒是很辛苦的。”
金克明说到这里,又微微地一笑,同时把一百六十元钞票拿过来,放在写字台的台角上。这一大篇冷嘲热讽的讽刺话触送到狄秋航的耳中,猛可仿佛有支尖锐的利箭向他心中射来,只觉得疼痛万分,两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炯炯有神的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握了拳头,说了一声多谢,便拿了台角上的一百六十元钞票,头也不回地奔出主任室去了。狄秋航奔出主任室,当二十多个同事的目光向他身上射过来的时候,他刚才那股子勇气又消失了,抬上手去抓着他蓬松的头发,他那绯红的脸蛋儿顿时也显现苍白得可怜了。王少坡怔住了脸,慢慢地站起身子,凑过头去问道:
“狄,怎么样了?”
秋航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伸手在衣挂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戴了呢帽,和王少坡握了握手,低低地说声再见,便回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懒洋洋地走出了办公室。当秋航灰暗的身影在王少坡眼帘下消逝后,同情在他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悲哀。
天空已经呈现了灰暗的颜色,显然黄昏已降临了宇宙。狄秋航从华东银行高大的大厦内急匆匆地奔出,心头是充满了愤怒与悲哀,他恨这个世界是太野蛮不讲理了,有钱有势就可以压倒了一切。金克明这一篇冷嘲热讽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印有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像。你不用看轻我,不久的将来,也许我真会有这样的一天。狄秋航一面走,一面这样地想,觉得一个青年在人生的旅程中进行着,环境倒也不能过分太好,还是恶劣一些比较有些成就。一领青衫未老,雄心可作;四面环境虽恶,壮志勿衰。我应该从万艰千难的磨折中努力奋斗,这样我的前途才有光明的希望。失业不足以引起我心头的悲哀,我所悲哀的是年老母亲又将为她儿子失业而感到忧愁和伤心,我瞧到了母亲憔悴的脸容,我心头会感到隐隐地作痛。“唉,母亲实在是太苦了。”狄秋航暗暗地自语了这一句话,眼皮有些润湿,几乎要淌下泪来,低着头只管想心事,两眼就不会去注意到旁的,因了并不注意,他竟和人家撞了一下,只听来人“哟”了一声,是个女子喉音娇喝道:
“你这人走路可是生着翅膀不成?我让你东边走,你干吗也向东边走呀?”
狄秋航慌忙抬起头来,见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枣红呢的大衣,满脸含了娇嗔,好像很愤怒的样子,这就把两颊涨得绯红,弯了腰肢,连连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委实没有瞧清楚。”
那姑娘见他这样局促不安的神气,并不像是有意调笑,因为人家已经在说抱歉的话,遂把愤怒的神情又平静下来,把她盈盈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却和秋航瞧了一个正着。因了这一瞧,两人的脑海里同时便发生了一个感觉:这人好生面熟。各人在满腹寻思中,猛可有些记得。那姑娘盈盈一笑,“咦”了一声,说道:
“这位先生莫不是狄秋航吗?”
秋航听她呼出自己的姓名,眼前不觉映出一个小巧娇憨的姑娘,同时又向她脸儿打量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酷肖,忽然在她嘴角上面发现了一颗小小的黑痣,那就肯定是她了,便忙说道:
“我正是狄秋航,你……莫非是李茜珠小姐吗?”
这时,茜珠的意态完全转变了,本来是薄怒含嗔,如今早又满脸娇笑,一撩眼皮,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笑道:
“你倒还认识我吗?我以为你是压根儿把我忘了。”
狄秋航想不到她一见面就说出这一种气话,倒也不禁为之愕然,笑道:
“光阴真快,一转眼间,竟有三年不见了。李小姐人可长得不少,假使你不叫出我姓名,我没发觉你嘴角上那特殊的记号,也许我真会不认识你了,你一向好吗?”
李茜珠听他这样说,便抿着嘴儿哧哧地一笑,但立刻又微绷住了两颊,撇了撇小嘴儿,似乎很不乐意的神气,说道:
“你这人真是一些信用也没有的,不来我家倒也罢了,偏搬得影儿也不见。怎么啦?难道怕我敲诈你吗?”
狄秋航忙笑道:
“哪有这种话?对于这一点,不过我是相当担着抱歉,还请你原谅才是。”
李茜珠这才又笑起来,瞅他一眼,说道:
“现在你府上住哪儿?母亲好吗?你可曾进大学?还是在什么地方办事了?我的家是一直没有搬过,当分别的时候,彼此原说走动走动的,后来你竟一次也没有来。我是曾经到你府上去拜望过,但你又乔迁了。秋航,我觉得你对待一个同学真不应该这样的。今天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竟又遇见了,我觉得有许多的话要跟你谈谈,找个地方坐会儿好吗?”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粉脸微微一红,似乎也感到语气是太显亲热了一些。狄秋航想不到三年后的茜珠,还会跟三年前对待自己一样地真挚和亲热,真是感到意外的兴奋。但在兴奋之中,未免也感到有些惭愧,遂也点了点头,说道:
“很好,那么我们就到对过美华酒家去坐一会儿吧。”
李茜珠笑着答应,两人便穿过马路向美华酒家的门口踱了进去。
秋航被开除出来,心头本来是充满了无限的悲愤,但做梦也想不到会遇见一个三年不见的女同学。这女同学在三年前十足还是一个小孩子,不料三年后的现在,竟长得这份儿美丽了,而且对待自己依然这样地亲热,当然秋航在悲愤之余,又感到了十分的喜欢,于是在他脑海里,不免又想起五年前的一幕。
在青海中学里读书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七岁,李茜珠是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十三岁的她正还一团的孩子气,生得娇小玲珑,天真烂漫,十分可爱。记得一个夏的季节里,校园里的运动场上是全被活跃的孩子们占据了,我是高中一的学生了,自然不会和他们挤在一处玩耍,拿了一本书,慢慢地在树荫下踱着步。那时秋千架下有许多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在游玩,她们都抢着荡秋千,只见有一个女学生荡得非常快乐,仿佛人儿在半空中飘飞似的。谁知一个不小心,手一松,那身子便从半空跌了下来。我正瞧得出神,陡然见此情景,立刻奋勇上前把她抱住了,总算免了这场惨剧。那个女学生便是李茜珠,和茜珠的认识,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见义勇为原是我生成的天性,谁料天真无知的她却从此和我亲热起来,在我把她完全当作小孩子看待,她缠着我玩,我就依着她,原因是为了我并没兄弟姊妹的缘故。这样地相聚了两年,我要转学到音专去了,她得知了这个消息,是那样地表示不乐,我还记得她曾淌过几次眼泪的。临别的时候,她含着泪拉了我手,再三嘱我到她家里常常去玩。我在这两年中已经知道茜珠是个富家的女儿,因为有几次我曾见她坐黑牌子汽车到学校里来,也许生成了这副傲骨,同时又因为她是个十足的小孩子,所以我嘴里虽然答应着,往后却始终没有实行。不料三年后的她,心里却依旧有着我这一个人,听了她刚才的语气,显然她那一颗心里是十二分地怨恨我。
经过了这一阵的回忆,两人已是跨进了美华的大门。侍者招待入座,泡上两壶香茗,问吃些什么。李茜珠说道:
“时候尚早,过一会儿来问吧。”
侍者点头,便自走开。狄秋航拿了茶壶,在她杯内筛了一杯。李茜珠略欠了身子,说了一声劳驾。狄秋航自己也斟了一杯,微微地喝了一口,说道:
“李小姐,我原想来拜望你,但为了种种的事情,总不能有空,后来日子一久,我虽然要来望你,也就愈觉得不好意思了。”
李茜珠露着雪白的牙齿,薄薄的嘴唇凑着茶杯的口子,正在慢慢地呷着。听他这样说,觉得后面两句话固然是实在的情形,而前面两句未免是推托之词,遂放下茶杯,瞅他一眼,笑道:
“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所以在离开之后,你就把我完全地忘了。”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会向自己说这两句话,那是一件令人感到惊喜的事。秋航觉得茜珠对待自己太真挚了,一时心里倒是感动得了不得,慌忙说道:
“不,那倒并不是……”
李茜珠不等他说完,又瞟他一眼,笑道:
“你说不是,我说也许是的,我猜想着,大概不会冤枉着你。”
狄秋航被她这么一说,两颊又红了起来,扑哧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
“李小姐在什么学校继续求学?这两本是什么书?”
狄秋航说着话,已伸过手去,把她放在桌上的两本厚厚的精装书拿过来,见一本是几何,一本是英文。李茜珠道:
“我没有转过学,今年暑期里才可以毕业。你呢?怎么不告诉我呀?”
狄秋航见她从前的脾气还没有改脱,遂笑道:
“你别性急,我告诉你是了。我家现住吕班路鸿怡坊十八号,母亲倒很好,但上了年纪的人,未免衰弱了一些。现在我还只有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出来,却没有做过事。”
在一个久未见面的女同学面前,当然不好意思从实告诉自己是才被行里开除出来的,所以他是不得不撒了一个谎。李茜珠凝眸含颦地望着他,很奇怪地问道:
“你怎么会到音乐学校去毕业呢?”
狄秋航把那本英文书翻了一会儿,又把它合上了,依然放到桌上去,说道:
“可不是?也许是性之所近,我对于音乐竟感到十分的兴趣。”
李茜珠把胳臂撑在玻璃桌面上,纤手托着香腮,说道:
“那么你毕业后,可曾在哪一家戏院里演奏过吗?”
狄秋航摇了摇头,说道:
“还没有哩。但我已在进行组织一个音乐队,很想在一个大规模的戏院里演奏,可惜没有人介绍。”
李茜珠听了,放下托在腮上的纤手,芳心倒是一动,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红红的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假使像皇宫剧院那么的规模,可合你的意思吗?”
狄秋航听她这样说,真乐得眉飞色舞,笑道:
“像皇宫剧院那么规模,当然是再好没有了,李小姐里面可有熟人认识吗?”
李茜珠一撩眼皮,眸珠一转,点头说道:
“熟人倒有几个,有机会我一定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狄秋航这就站起来向她抱了拳,深深一揖,笑道:
“假使能够成功的话,那叫我心里真感激不尽了。”
李茜珠见他身穿西服,连连作揖,忍不住抿着嘴儿扑哧一声笑起来,瞅他一眼,带了嗔意的口吻,说道:
“事情可还没有成功啦,你就来这么一套干什么?再说同学们互助的地方正多着哩,这些小事,就用得了谢吗?”
说着,鼓起了红红的脸腮,好像十分不快乐的神气。狄秋航觉得她这不高兴,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坐下身子,倒反而望着她哧哧地笑起来,说道:
“不客气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何苦生气了?”
李茜珠索性装出孩子的神情,撒娇似的忸怩了一下身子,说道:
“我问你,假使你和一个同学说定,分别后应该时相过从,现在那同学不但不走动,连信也没一封。信没有也不要说了,而且还偷偷地搬了家,害得你要找也没处找,那时候你心里会不会生气?”
狄秋航听他还在恨自己不和她走动,心里觉得这位姑娘不但有些痴心,而且和自己真也够亲热了,遂满脸地含笑说道:
“当然,那个同学是大错特错,不过在彼此遇见之后,那同学既已连赔不是,我也就原谅他了。”
李茜珠这就把绷紧的脸又浮现出笑容来,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这个态度对待一个异性的朋友,那到底有些难为情,因此垂下脸,把她两眼只管去望杯子里那绿茵茵的茶水,呆呆地出神。在出神的时候,她的心里忽然又有一个感觉,秋航在三年之中并不到我家来一次,而且信也一封没有,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会没有女人跟他谈恋爱吗?显而易见,秋航至少已有了爱人,也许已经结了婚,假使真已结了婚,那我三年来的希望也就成泡影了。李茜珠这样一想,意欲问一问秋航可曾结过婚,但这种羞人答答的事情,在一个久未见面的男同学面前,如何好意思问得出口呢?也不知怎的,李茜珠想到这里,她的两颊顿时会热辣辣地红起来。狄秋航当然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事情,但她这种意态,显然是仍生着气。倘仔细地一想,她有何生气之必要?我既不记得你了,你恨我彼此从此分手当作不相识也就是了,何苦招呼一定要招呼,生气又一定要生气。这样看来,明白地说一句,就是她已爱上了我,她所生气的,就是我为什么不爱她。其实我也未始不爱她,因为在三年前她十足还是个小孩子,若和小孩子去谈恋爱,那不但是傻,而且有伤于道德,这在我一个理智健全的青年是断断不敢做,何况她是个坐自备汽车的小姐,与我的阶级似乎也相差得远了。现在隔了三年的时间,她仍会和三年前一样地对待我,这一点确实是她的优美地方,当然不能不使我感动。狄秋航想到这里,觉得两人这样地相对呆坐,那成什么样儿,遂又开口笑道:
“李小姐,我肯原谅那个同学,难道你就不肯原谅我吗?”
这两句话显然是屈服了,听进李茜珠的耳里,当然感到十二分的欢喜,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对他盈盈一笑。但既笑了出来,立刻又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一个女孩儿家在自己认为情人的男子面前,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撒娇,一会儿又喜欢,这到底有些失了姑娘的身份。因此又显出洒脱的态度,很认真地笑道:
“不,我也没生气,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原谅你。狄先生,时候已经六点了,我们点菜吃饭了好吗?”
狄秋航见她忽然又一本正经起来,自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遂点了点头,说道:
“很好,我们就吃饭吧。”
说着,回眸伸手向侍者一招,喊了一声伙计。侍者便笑着走过来,放下一张白纸,递过一支铅笔。李茜珠接过,也不和秋航客气,就自管翻着菜单,在白纸上写起来。写好了,笑盈盈地递给秋航,说道:
“你瞧这几只菜怎么样?可还要添几只?”
狄秋航拿来一看,见点的是什锦拼盘、生炒牛肉、红烧童子鸡、奶油菜心、百珍凤爪汤。这五只菜点得很好,狄秋航笑道:
“不用再添什么,李小姐点得很好,但你要不要喝酒?”
茜珠“哦”了一声,乌圆眸珠一转,抿嘴儿笑道:
“对了,不会喝酒的人就往往会把酒这样东西忘记的。我想喝强身露,这东西有些像葡萄酒,甜味的大概不会醉人,你喝什么呢?”
狄秋航笑道:
“其实我也不会喝酒,既然你喝强身露,那么就拿一瓶,我想两个人喝也差不多了。”
李茜珠见他颇从自己的意思,心里当然很得意,扬着眉毛,扑地一笑,于是把白纸交给侍者,并吩咐拿一瓶强身露来。侍者答应,便退了下去,大约有了五分钟之后,强身露和那拼盘先上来了。狄秋航见那只拼盘实在很道地,里面有十样小菜,什么白鸡、肫肝、火腿、肉松、鲫鱼、烧虾……正够两个人的吃。这时,侍者把一瓶强身露早已在两人杯中倒下,齐巧两玻璃杯。狄秋航把杯一举,李茜珠还递过来碰了一碰,经过当的一声,各人方才喝了一口,于是握起筷子,随意吃菜了。接着生炒牛肉、奶油菜心、童子鸡都搬上来。茜珠吩咐把那只凤爪汤慢一些拿上,待吃饭时候再拿,侍者遂又点头退下。强身露虽然是很和善的酒汁,但给不会喝酒的人喝,实在也很凶的了,所以两人喝了这杯强身露后,脸颊都红晕得鲜丽。李茜珠水汪汪的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嫣然笑道:
“我们虽然是老同学,但一块儿聚餐,还只有今天第一次,所以你会不会喝酒,我也不知道。如今瞧了你这个脸蛋儿,方知你和我一样不会喝酒,你瞧瞧我的脸孔,不是也绯红的了吗?”
狄秋航觉得她喝过酒后的脸容真仿佛雨后海棠、出水芙蓉那么艳丽,再加之她这妩媚一笑,更是美得难以形容。今听她要自己瞧她面孔,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遂凝眸把她瞧了一个爽快。李茜珠见他只呆瞧,并不表示意见,那就感到有些难为情,愈难为情,那两颊也愈红得好看了,忍不住瞅他一眼,笑道:
“可不是?”
狄秋航经她这样一问,方才有些醒觉过来,连连点头道:
“真的,李小姐的两颊也红得厉害呢!”
李茜珠见他说时,已经笑起来,一时心里也有个感觉,不禁也笑了。这一餐饭吃得很满意,因为狄秋航袋内有着一百六十元钞票,所以虽然吃得很费,他也并不感到局促。但是付账的时候,却被茜珠抢着付去了。狄秋航道:
“那可不行,李小姐这样客气,倒反叫我难为情。”
茜珠一转眸珠,鼓着小嘴儿,说道:
“可不是今天吃一次饭就完了,往后的日子多着,你再请我是了。”
狄秋航这就无话再可以说下去了,于是两人披上大衣,茜珠挟了书本,步出美华酒家去。两人并肩在人行道上又走谈了一会儿,因时已九点,这才分手回家。狄秋航在归家的途上,想着这次吃饭是李茜珠会的账,不免又想起昨天坐汽车的钱又是陆丁香的账,这样似乎太便宜了我。想到这里,心头是感到无限的兴奋,虽然今天是最失意的日子,但遇见了那位三年不见的女同学后,把失业的悲哀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兴冲冲地回到家中,在跨进房门的时候,先听有个女子的声音和母亲在谈话,心里已是感到奇怪,及至走进一看,这就把他惊喜得呆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