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的天色是亮得特别迟一些,这是因为落雨的缘故,同时又因为昨晚上彼此都想了半夜心事,所以大家都不觉贪睡了。陆丁香微睁开星眸,撩出雪白的臂膀,瞧了瞧手腕上那只长方白金手表已经九点半了,暗想:怎么已这样晚了?为什么天色兀是暗沉沉的?想来还在落雨吧。丁香想着,已是从床上坐起,披了旗袍,跳下床来,回眸见狄老太犹酣然熟睡,遂轻轻地穿上那双黑漆高跟皮鞋,移步到梳妆台旁,对镜自照,觉云发蓬松,两眼红肿,容颜憔悴。丁香瞧此,不免顾影自怜,又黯然泪下,但觉得这是别人家的府上,我总不能够老是伤心淌泪,遂收束泪痕,拿了木梳整理了一下头发,把室中一切都收拾了清洁,然后烧着了火油炉子,上面炖了一铜勺子的冷水,自己坐在旁边,手托着香腮,却是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那搁在火油炉子上铜勺子里的水已是哧哧响起来,这可把床上的狄老太惊觉了,揉擦了一下眼皮,回眸见丁香已经起身,不但房中已收拾得很清洁,连铜勺子里的水也快开了。因为人家到底是一个客人,所以不禁“啊哟”了一声,披衣起床,说道:

“陆小姐,你怎么起得这样早?我这人糊涂,竟贪睡到十点钟了,秋航可起来吗?”

丁香见狄老太醒来,便含笑站起身子,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才起来不多一会儿,因为今天落着雨,所以天空阴沉沉的。”

说着,方才走到窗旁把白纱帷幔拉开,明眸瞥见窗外搁着的竹竿,因为细雨不停地落下,竹竿下面就凝结着一颗一颗水珠,一会儿掉下去,一会儿又凝结起来,丁香心里有了一阵感触,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时,狄老太已把铜勺子里开水倒入一只小锅子里,泡了冷饭,一面把剩下的热水倾倒在面盆里,回头叫丁香洗脸。丁香道:

“伯母先洗吧。”

狄老太望了她一眼,说道:

“我等一会儿好了。”

丁香站到梳妆台旁,也就不再客气,拿面巾用香胰子擦了一些,低下粉颊洗擦了一会儿。狄老太一面把泡热的饭盛出,一面瞧丁香也不施脂粉,就只涂了一层雪花膏,然后把盆水出去倾了。狄老太暗想:为什么她这样心灰意懒了呢?就在这个感觉之后,丁香又走进来,向狄老太道:

“伯母,你洗脸了。”

说着,提起铜勺子也给她倒了一盆,然后又到楼下去开了一壶冷水,搁在炉子上。狄老太洗脸更快,待丁香拎了冷水上来,已经洗好,于是叫丁香坐下一同吃饭。丁香脸向里面一间望了望,乌圆眸珠一转,说道:

“狄先生醒了没有?要不等他一块儿吃?”

狄老太握起了筷子,正在挑着饭粒向口里送,听丁香这样说,便绷住了脸,很不乐意似的神气,说道:

“任他去,不用等他……”

说到这里,猛可觉得自己这话不对,好像和秋航生气过了似的,那叫陆小姐不是要疑心吗?因此立刻又微笑道:

“我们只管吃,回头他起来,再给他热一热好了。昨夜秋航来得晚一些,陆小姐可曾听见他回来吗?”

丁香对于狄老太一会儿恼,一会儿又装出没有什么的意态,心里哪有个不知道的吗?一时心中感激狄老太爱自己的情深,真仿佛是亲娘一样了。今听她又这样问,当然也知道她所以这样问的原因,便摇了摇头,一面坐下来吃饭,一面说道:

“我这人睡着了,就会跟木人一样,所以昨夜狄先生回来,我竟一些也不晓得。”

狄老太当然信以为真,所以心里却是很放心。两人吃好早饭,收拾碗筷,一切舒齐,已经十一点钟。丁香坐在椅上,低了头,暗暗地想了一会儿,自己总得待秋航起身后再告辞,否则不是叫狄老太心中也要疑惑吗?但时钟一分一分地过去,看见已经十一点半了,秋航却还不起身。丁香好生奇怪,遂向狄老太问道:

“狄先生平日什么时候起来的?”

狄老太笑道:

“平日也要十点左右,今天给天一落雨,他就忘记了时光了。我倒去瞧瞧他……”

说着,便走到秋航房中去,不多一会儿,又走出来,说道:

“真睡得好浓哩!想吃午饭他总该起来了。”

丁香笑了一笑,心中暗想:秋航平日十时左右就起来,照理他今天是应该起得特别早一些的,不料他反而安安闲闲地贪睡了,这是什么缘故?凝眸思忖了良久,猛可理会了,暗想:对了,他一定是讨厌我好久了,所以故意不起床,这不是明明地不愿意瞧见我吗?昨夜他就反对狄老太把我留宿,今日他又不起来,显然他不愿我住在这儿。其实我也很识趣的,所以要等你起来才走,也无非一片痴心未死,你又何苦这样地难堪我呢?所以一个人的有情没情,总要在患难中可以看出来。丁香现在是成无家可归的孤女了,你当然也不认得了。虽然我们的友谊原不深,但你对我也未始没有一度相爱过,可见人心总是势利的。想到这里,心中悲酸已极,几乎又要淌下泪来,但仔细一想,秋航既然如此不情,我有何伤心之必要?因为又有一种愤恨的感觉渗入了她处女善感的心房,于是她毅然站起身子,向狄老太说道:

“伯母,承蒙你老人家爱我,殷殷留宿,侄女儿实在非常感激。但我再三考虑,觉得诸多不便,所以我还是到别处去吧。”

狄老太见丁香垂首呆坐的意态,心里已经有些防到她要不快乐,可是还想不到她会站起来要走了,一时倒吃了一惊,慌得也跟着站起来,两眼显出惊讶的目光,向丁香呆望了一会儿,说道:

“咦?陆小姐,你此刻要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可没有多着你,你难道就忍心走了吗?”

丁香暗想:你虽不多着我,但是有人在讨厌我呢!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见狄秋航匆匆地从里面房中奔出,猛可地把陆丁香手拉住了,急急地道:

“陆小姐,你走到哪儿去?我们还没有细细地说过话呢!”

秋航突然间会从里面奔出来把丁香拉住了,这在丁香心中固然是出乎意料之外,就是狄老太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因为是骤然之间,所以丁香倒是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用了又可怜又哀怨的目光在秋航的脸上逗了那么的一瞥,却又慢慢地垂下头来。秋航见她如此可怜的意态,良心受了一种谴责,使他有些感动,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说道:

“昨夜睡迟一些,所以今天贪睡。陆小姐,大概你怪我太怠慢你了吧?”

丁香听他这样说,却又背转身子去,脸朝着窗外,抽出一只手,抬到眼皮上去揉擦,当然她是在擦眼泪。但丁香心中又感到在狄老太的面前,自己显出这一种的意态,那算什么样儿,未免是太失了一个姑娘的身份。于是她回过身子,抬起脸,显出很自然的态度,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

“狄先生,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昨晚在你府上耽搁了一夜,已经是很惊吵了,哪还用得‘怠慢’两个字吗?本来我原想待狄先生起身了再告别,后来我想狄先生吃力了,也许要睡到下午也说不定,所以我有些等不及,现在狄先生起来了,那当然更好,我就向你谢谢……”

说到这里,向秋航又弯了弯腰,她觉得满肚子怨气,到此方才透松了许多。正欲再向狄老太说话,谁知狄老太已不在房中了。秋航是眼瞧着狄老太走到房外去的,而且母亲还向自己丢个眼色,当然秋航明白母亲避走的原因,是可以给自己向丁香赔不是的机会。不过听了丁香这两句冷峻的话,心中就感到奇怪,难道昨夜我和母亲的谈话她都听去了吗?所以她心中要这样地怨恨我了。秋航在这沉思之间,丁香便高声地说道:

“伯母,我走了,过几天我再来拜望你老人家吧!”

秋航这才醒过来似的,抢上两步,把丁香已走到房门口的身子又拉了回来,说道:

“你怎么老说走了?你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外面的雨可落得大哩!”

陆丁香因为狄老太不在房中了,一颗芳心想着昨夜秋航的话,实在有些气愤,所以便使些性子出来也气气他,微蹙了眉尖,噘起了小嘴儿,冷笑了一声,娇嗔道:

“那太笑话了,我算你家什么人?难道就这样住在你家里吗?上海是这么大,去的地方多哩,落雨要什么紧,就是落铁吧,我也得去走走呢!”

秋航见她薄怒含嗔的神情,不但并不生气,倒望着她娇靥反而笑起来,说道:

“我又不和你吵嘴,你何苦说这一种气话?总是我的不好,你就耐一耐气,我和你还要好好儿谈话哩。”

天下的事情,最难应付的就是厚脸皮,丁香见秋航这种涎皮嬉脸好像没气死人的样子,一时倒弄得无可奈何了,凝眸含颦地瞅他一眼,却是愕住了。秋航早把她臂上挽着的大衣和皮匣拿下来,放到桌子上去,笑道:

“陆小姐,你就别说走了,我觉得我是太不应该了,总是我说错了话,你不用当它是人说的,也就是了。”

陆丁香听他说自己不是人说的话,同时又瞧他像舞台上丑角那样的神情,一时把绷住了的粉颊几乎要浮现出笑意来,心中暗想:这种厚脸的丑态也只有男子装得出。遂瞅他一眼,依然不说话。但忽然又想:听秋航这话,他明明已知道我昨夜是偷听了他母子的谈话,所以他在向我说“总是我说错话”的话了,那么他显然已在懊悔了,换句话说,他现在想明白了,所以仍旧爱我了吗?陆丁香这样想着,到底觉得太难为情了,因此她的粉脸也就一圈圈地红晕起来。这时候,狄老太却又从房外走进来,她似乎也已明白室中空气是轻松了许多,所以脸上含了一些笑容。秋航生恐丁香再说走的话,他不待母亲开口,先笑着叫道:

“母亲,我已把陆小姐留住了,陆小姐也真会闹客气的。”

丁香听秋航自说自话,说得好体面,这就不禁为之嫣然一笑。狄老太瞧此情景,心里当然是万分地欢喜,眯了眼睛,望着丁香倾人的脸蛋儿微笑了一笑,点头道:

“这样很好,那么我去买菜了。”

丁香被狄老太这么一笑,又感到万分地难为情,暗想:狄老太她一定笑我在秋航的手腕之下,就柔顺得一头驯服的羔羊一般了。因此那两颊愈加娇红,只好也装作毫没事儿一般地说道:

“伯母,买菜我去吧。”

狄老太道:

“今天我去买,你别去了。”

说着话,已拿了竹篮和秤走下楼去了。狄老太走后,房中又只剩了两个人。秋航伸手摸着领下还未打好的领结,向丁香望了一眼,笑道:

“我刚才在房里听到陆小姐要走的话,心中一急,连领结也忘记扣上了,衣服也没有穿上,真叫人好急呀!”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把一肚皮的气愤也就全消了,抿嘴一笑,却逗给了他一个娇媚的白眼,说道:

“快进去穿衣服吧,别凉了身子。”

秋航觉得丁香虽然是恨着自己,但在怨恨之中,还是疼爱着自己,一颗心儿未免荡漾了一下,遂笑着进房中去了。丁香因为狄老太是买菜去了,家里是没了人,那么秋航已经起来了,除了自己,还有谁给他倒面水呢?因此拿过面盆,在铜勺子里倒了热水,并又盛了漱口水,放了牙刷、牙粉捧到房里去。秋航在房中穿好了衣服,眼瞧着丁香端了面水进来,陡然想起母亲说的,你将来娶个妻子,总要粗细活儿都会干那才对,一时觉得丁香这情景,真活像是我的爱妻,因此不免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子。丁香被他这一阵子呆瞧,当然是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这就把秋波瞅他一眼,一撩眼皮,娇嗔道:

“你呆望着我干吗?”

秋航这才“啊呀”了一声,连连拱手,笑道: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怎么竟叫陆小姐服侍我了呢?”

丁香把面水放在桌上,白他一眼,说道:

“你不用对不起我,因为伯母买菜去了,我是代伯母做的……”

说到这里,猛可觉得这话不对,果然秋航笑道:

“陆小姐,你说这话,不怕罪过吗?我的年纪可要比你大四岁呢!”

丁香原是无心的,今被秋航这么一说,因此红了两颊,便别转身子去。秋航虽然不听见有她的笑声,但瞧了她两肩一耸一耸的情景,显然她是笑得这一份儿有劲的了。因为丁香这意态是太令人可爱了,所以秋航心里自然而然地也感到了舍不得抛弃。这时,秋航的心里,见了丁香,就忘了豆蔻,见了豆蔻,就忘了丁香。最最好的是两人兼爱,但事实上又怎么能够可以呢?所以秋航处身在这个环境中,是觉得左右为难极了。秋航漱洗完毕,丁香便要给他烧泡饭去。秋航拉了她手,摇头道:

“你别忙,我没有饿,反正回头就要吃午饭了,我们还是坐下来谈谈吧。”

秋航说着,便和她在沙发上一同坐下来。丁香瞟他一眼,故意问道: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秋航笑了一笑,说道:

“我回来已十二点多了,陆小姐没有知道吗?”

丁香见秋航这笑似乎含有些神秘的意思,因为是心虚的缘故,所以那两颊又不禁红晕起来,但她竭力镇静了态度,摇了摇头,却是并不作答。秋航道:

“也许你熟睡着,后来母亲是到我房中来的,她把陆小姐的事情已全告诉了我,其实我是早已经知道了一些的。昨天你下午不是先来过我家一次吗?齐巧我在外面买物,待我回家,你已走了。母亲告诉我,说你两眼红肿,仿佛很伤心的样子,叫我快到你家去看你。我听了不敢怠慢,立刻坐车到可可咖啡店,不料一个矮小的女子告诉我,说陆小姐出外买物去,她将要做新娘了呢!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所以伤心的原因,是为了你姑爸强迫你嫁人。陆小姐,母亲说你姑爸是贪图一万元钱,所以硬要把你嫁给李麒俊,那么这个李麒俊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丁香听他这样问,还以为他是假惺惺作态,便噘了小嘴儿,瞅他一眼,说道:

“李麒俊就是李茜珠的哥哥,你早已知道的,何苦明知故问呢?”

秋航虽然也料到就是茜珠的哥哥,但到底没有确实,今听丁香这样说,想起白豆蔻说麒俊是有妻子的,一时也愤怒十分,绷住了脸,说道:

“果然是他吗?这小子真可杀极了,有了几个臭钱,便想任意玩弄女性了吗?唉!真是青年中的败类!幸而陆小姐没有上他的当,这小子是已经娶有妻子了的呀!”

丁香听了这话,芳心别别一跳,急问道:

“真的吗?唉!这王八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谁知果然如此,这种丧心病狂的青年真是杀不可赦的。狄先生,那天在维纳斯你们不是也曾遇见过了吗?”

丁香咬紧了银齿,咯咯地作响,显然她是痛恨到了极点。秋航为了要表明不是故意相问,当然他不得不正了脸色,解释道:

“陆小姐,你说我明知故问,这实在是冤枉的。那天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吗?我和李茜珠小姐虽然自小同学,因为彼此年幼,所以对于各人的家庭都不详细,我因为知道她是很有钱,所以连她家里都不愿去一次。自学校分手后,就三年没有走动,还只有和陆小姐认识后方才又在路上遇见了她。李茜珠有一个哥哥,并已娶了妻子,这我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而且连他名字也不详细。你想,假使我知道的话,那天在维纳斯还不和他招呼吗?唉!想不到茜珠哥哥是这样腐败的一个青年……”

秋航说到末了,还叹了一口气。在秋航叹气的原因,是茜珠哥哥既然这样腐败,那么茜珠一定亦是十分浪漫的。丁香瞧秋航很认真的神情,当然相信不是虚话,便也叹了一口气,说道:

“狄先生,你想,假使我意志不坚的话,那我终身的幸福不是完全丢送了吗?”

秋航点了点头,很感慨地说道:

“可不是?你姑爸也太糊涂了一些,怎么对方的身世一些都不详细,就可以把侄女儿许配给人家了呢?总之,你姑爸是被金钱迷糊心了。”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觉得这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于是便望他一眼,低低说道:

“世界上的人能有几个人不爱钱呢?所以我对于姑爸的不情,倒也怪不了他。我以为无论谁都是跟了金钱走的,什么情意恐怕都是假的吧,我就苦了没有十万八万的家产了……”

秋航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于丁香这两句话,当然也要细细回味一下,觉得她这话至少是含有些了骨子的,不免凝眸想了一会儿,猛可想着了昨夜母亲对我说的话,她老人家误会我是爱上了李茜珠了,那么陆丁香现在这话,当然是说我因为李小姐有金钱所以我便爱李小姐了。奇怪得很,昨夜她既然熟睡着,怎么知道我和母亲的谈话呢?显然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陆小姐是偷听的。秋航越想越对,因为陆小姐她突然告别要走了,而且和我好像十分生气的样子,这两点很显明就是她昨夜偷听我们谈话后所表示的证据,一时颇觉纳闷,望了丁香一眼,却又低下头来。丁香见秋航这个模样,当然知道秋航心中是感觉到一些的,生恐他听了对于自己更有了一种恶感,所以倒又懊悔不该和他说这两句话。两人静静地都沉默了一会儿,秋航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丁香粉颊又笑起来,说道:

“昨夜母亲和我谈了许多的话,陆小姐却只管熟睡着,那你倒也喜欢睡的呢。”

丁香忽然听狄秋航又提起这个话,心中也是一惊,暗想:莫非他也有用意吗?遂正着脸色道:

“为了姑爸强迫婚姻的事,使我想起了无爹娘的痛苦,所以我是曾经一度无限地伤心,睡在床上就像死过去了一样了。”

秋航笑了一笑,又很幽默地说道:

“当母亲要出房去睡觉的时候,外面一间房中突然有什么东西落下地去的响声,我们还道陆小姐起来了,现在想来,大概是耗子在作吵吧。”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那明明是在挖苦自己,一时把她绷住了的脸再也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秋航见她笑了,很显明昨夜这响声定是丁香偷听无疑,这就拉了她手,很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问道:

“陆小姐,你笑什么?反正你又不会做耗子的。”

丁香被她这么一说,心中是羞涩极了,连耳根子也涨得绯红,把粉颊低垂在胸前,便再也抬不起来了。秋航见她难为情得这个模样,心里当然更感到了她的可爱,不过在可爱中,同时又带了些可怜她的成分,因了她的可怜,所以也愈感到她可爱了。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柔声儿说道:

“陆小姐,我不和你说笑话了,还是谈正经的吧。那么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我家里和我妈做个伴。你姑爸既然只认金钱不认人,当然你的出走,也没有对不住他。不但你没有对不住他,恐怕他倒有些对不住你呢。陆小姐,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陆丁香觉得秋航说了许多话,只有这两句话才可以使自己感到一些安慰,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感激呢,还是伤心,只觉有股子辛酸冲上鼻端,慢慢地抬起头来,两眼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望着秋航的脸庞,终于在她的眼角旁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秋航见她淌泪,细想丁香的身世,觉得孤苦伶仃,正和白豆蔻一样可怜,不免也激起了同情的悲哀,情不自禁偎过了一些身子,把手帕去给她拭泪,凄然说道:

“好好儿的怎么又伤心了?陆小姐,你的心,你的情,我是早都知道了。刚才你对我愤怒,你对我怨恨,我明白那是你……的反应……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过你要明白,昨夜我和母亲说的话也并非是憎厌你。唉!我觉得是太幸福了……”

丁香听他索性赤裸裸地全嚷了出来,而且说话的神气有些吞吞吐吐,仿佛心头有无限的隐情不好意思说出口来的模样,不过从他末了一句我是太幸福了话中猜想,显然有两个女子要恋爱他,一个自然是我,而另外一个也就是李茜珠无疑了。那么以秋航的地位设想,的确是左右为难。丁香这样想着,觉得秋航固然是舍不得自己,而大半还是爱上了茜珠,因为昨夜的话,他自己也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当然自己的希望还是少数,因此她的泪又滚滚地似雨点儿一般落下来。但彻底地一想,觉得姻缘是注定好的,我也不能强求,倒反而害秋航陷入了悲苦的境地,那爱他也不是反成累他了吗?因此哽咽着道:

“我也明白你的苦衷,想着自己失意的痛苦,当然也会想着别人家失意的痛苦,所以我也绝不会叫你过分地为难,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而陷你入悲苦的环境,这是我所不忍的。现在我是无家的孤女,承蒙伯母和你留着我,我实在是感恩不尽,虽然我有一片痴情,但是我不忍使你太左右为难,所以到那时候,我们就认个兄妹吧,也好叫我侍奉着伯母的终身……”

丁香所说“别人家”三字,当然指点李茜珠而言,但她肯这样退一步存心,可见她确实是真心爱秋航,不过话是说出了口,心中又是多么痛苦呢,于是她说到“终身”两字,再也说不下去,便别转身子,伏在沙发的臂膀上闷声儿哭了起来。秋航听她这样说法,他是感动极了,觉得丁香的多情,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愈是她肯让步,秋航也就愈加不忍去负她,这就情不自禁把她弯倒的身子抱了起来,偎着她粉颊,淌泪说道:

“陆小姐,你别说这些话,最近我总不想有结……那你只管放心吧!”

丁香虽然没听他完全说出,但这已经是很明显的了。秋航为了不愿负我,同时又不愿负茜珠,所以使他存心索性不结婚的念头了吧。丁香这样想着,又替秋航难受,因此偎在秋航的怀里,默默地又淌了一会儿泪。两人经过这一场谈话,那倒也好,索性把各人的心事全都赤裸裸地告诉出来,那是很坦白的,丁香也不用再向秋航喝醋了,因为秋航已有明显的表示,最近总不会有结婚的事情。不过丁香是误会了,她只知道秋航爱的是李茜珠,但哪里晓得除了李茜珠外,秋航心中尚有一个白豆蔻呢!秋航、丁香彼此既然说明白了,于是呆呆地又静坐了一会儿,就在这个当儿,忽听狄老太在外面叫道:

“秋航,你们别谈了,我买菜回来,连午饭也做好了,难道你们的话还没有谈完吗?快出来吃饭吧,看你们肚子也饿了。”

两人骤然听了这个话,方知自己在一块儿谈话,母亲在外面已经是听了好多时候了,这就相互地望了一眼。丁香把手背立刻去揉擦了一下眼皮,绯红了两颊,叫声“伯母你回来啦”,便装作毫没事儿那样地先走出房外去了。午饭后,那雨不但停了,而且天空还开起暖和和的太阳来。秋航心里不免又想起卡隆医院里的白豆蔻来,可怜她今天用手术钳子弹,不知道子弹可曾钳出?钳出子弹后又不知道对于身体会伤害吗?秋航心中既然这样忧虑着,当然他是无论如何要去望一次的,所以在两点钟的时候,他说有事情便匆匆地走出去了。狄老太待秋航走后,便问丁香道:

“陆小姐,秋航和你说些什么来?”

丁香红晕了两颊,乌圆眸珠一转,微笑道:

“也没有说什么,他叫我安安心心住在这儿……”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着道:

“我说伯母瞧得起我,我心里真是感激。”

狄老太当然知道这许多时候绝不会只有说这几句话,但是陆小姐既不肯告诉,自然是因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缘故,那么显然两人依然是很亲爱的。也许秋航原是很爱她吧,昨夜一定是自己误会多事了,幸亏不曾闹大,否则倒反而弄僵了。狄老太这样一想,心里甚为快慰,也就不便再问。两人又聊天一会儿,狄老太要睡个中觉,因此丁香独个儿坐在椅子上,倒是呆呆地想了一会子心事。

狄秋航坐车急急到卡隆医院,三脚两步地走到十六号特等病房,正欲握了门拳,推门进内,抬头忽然瞥见一块蓝底白字的搪瓷牌子,上书“谢绝来宾入内探望”八个字,一时倒吃一惊,不免望着那个个字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想:这是怎么啦?难道白豆蔻的伤有什么变化了吗?想到这里,那一颗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就在这时,只见看护王慧芬端了药水慢慢地走过来,秋航因很慌张地问道:

“王小姐,白小姐的伤怎么样了?如何悬上了这一块牌子呢?”

王慧芬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便笑了一笑,告诉道:

“白小姐本来今天早晨施用手术,因为天气落雨,所以延到下午一时半才动手,现在子弹已经钳出,但人上了闷药后,要待晚上十二时后才可醒来,所以在这时间之内,一律谢绝探望的。密司脱狄,上午为什么不来?上午白小姐和我谈起,倒曾记挂着你……”

秋航听了这话,不禁跌足恨道:

“真的吗?上午因为落雨,而且我又起得迟一些……”

王慧芬见他急得这个样子,心里忍不住暗暗好笑,一面握了门拳,推门进内,一面向秋航含笑点头,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房门又合上了。秋航就在她开门关门之间,探首急忙向里面床上望了一瞥,只见白豆蔻微蹙了眉峰,星眸微闭,长睫毛连成一条黑黑的线,两颊是惨白得可怜,但就在这一瞥之下,那白漆的房门便又关上了。秋航面着房门又出了一会子神,心中暗想:昨天白豆蔻原嘱我早些来的,今天累她等候了我一上午,当然她心中一定是感到失望的悲哀。一会儿又想起刚才那一瞥,可怜她是曾经过一度竭力的惨痛,所以把她两颊苍白得连血色也没有了。在这十二个时间内,也就是决定她生和死的两条路,万一她的热度只有增高,那……如何是好呢?秋航想到这里,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因为有了这一阵子的呆想,所以也没有去计算是站了多少时候。忽然房门开处,王慧芬端着药水杯又出来了,她对于秋航会没有走开,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望着他倒不禁为之愕然,嘴儿一掀,扑的一声笑出来。秋航自然也感觉到自己未免有些痴得令人好笑,这就红晕了两颊,遂又问道:

“我是等王小姐一个回话,白小姐这时候的热度是多少?”

王慧芬带了安慰他的口吻,很婉和地说道:

“热度只有一百度多一些,也不能算高,所以这情形是很好的,大概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密司脱狄只管放心回去,晚上待白小姐醒转,我会告诉你来望过她的。”

秋航听她这样说,不但心中是放下了一块大石,而且着实还感激她能够转达的情意,因此很恭敬地向她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又说了一声谢谢,便匆匆地走出卡隆医院去了。当秋航步出卡隆医院的门口,忽然西面驶来一辆簇新的自备汽车,在医院门口停下,里面跳下一男一女,衣服华贵,不料定睛一瞧,那女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茜珠小姐。秋航想着昨天白豆蔻的告诉,当然明白李茜珠也是探望白豆蔻来的,为了避免麻烦起见,意欲只装不见地走开,谁知李茜珠早已瞥眼瞧见了秋航,先笑盈盈地叫道:

“密司脱狄,咦!巧极了,你在卡隆医院里瞧谁呀?”

秋航被她一招呼,当然不得不含笑走上去,和她握了一阵手,眼珠一转,说道:

“我瞧一个朋友,他患的是心脏病,李小姐呢?”

狄秋航所以说一句心脏病,就是避免茜珠的猜疑。果然茜珠并不疑心,也含笑说道:

“你在报上没瞧见吗?白豆蔻在我家饭餐,回去在路上不料受人狙击了。”

狄秋航故意“哦哦”响了两声,这时李麒俊也走上来,茜珠便给两人介绍一回。秋航虽然和他握着手,但心里却非常地鄙视他,不料麒俊仔细向秋航一望后,立刻也显出轻视的态度,“哦”了一声,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维纳斯演奏音乐的。妹妹,你谈一会儿,我先进去望白小姐了。”

说着,放了秋航的手,便头也不回地进卡隆医院去了。秋航心中这一气,不禁把脸涨得血红。茜珠心中虽然恼恨哥哥,但事情已这样了,那又有什么办法?也只好低声下气地代赔不是道:

“狄先生,你别生气,我哥哥就有这一种坏脾气,你不用计较。”

秋航淡淡一笑,毫不介意地说道:

“没有关系,李小姐,你也望白小姐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再见吧。”

秋航说着,点了点头,便也匆匆地走了。茜珠当然知道秋航口里虽然说没关系,但心里实在是很恼怒的,一时望着秋航远去了的后影,心中是万分地怨恨,几乎要淌下泪来。不料这时候,麒俊又匆匆走出来,向茜珠说道:

“妹妹,你不用进去了,白小姐今天施用手术,谢绝来宾探望,我们回去吧。”

茜珠自从那夜和狄秋航在维纳斯相遇后,几次到他家里去探望,都没有碰面,今日无意中在这儿遇见了,一颗芳心自有说不出的欢喜。本意欲望了白小姐后,便和秋航去玩一会儿,谁知给哥哥这么一来,那显然是破坏自己和秋航爱情的进展,自然把哥哥是恨入了骨髓。今听他对自己来说话,一时把探望白小姐伤的心早丢开了,向麒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恨恨地白他一眼,娇嗔道:

“哥哥,你这算什么意思?这是我的朋友,你怎么就如此无礼?那不是太瞧不起我了吗?”

麒俊听妹妹这样责问,心中也大不乐意,冷笑了一声,说道:

“哪有什么有礼无礼?对待爸爸朋友也是如此,何况是你的,依你说见了他还要叩头不成?”

茜珠听了,气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叫了两声“好、好”,麒俊因为急于要到丁香那儿结婚去,无心和妹妹吵嘴,所以也不坐汽车,就独自走开了。李茜珠鼓着小腮,气了一会儿,猛可把脚一顿,咬着牙齿,方才恨恨地跳进车厢。从此,兄妹两人便不和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