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降临了大地,室中已罩了一层薄暮。关老太看梳妆台上的座钟当当地已敲六点了,阿芸把饭也开上来了,但丁香还没有回家,心里未免有些焦急,暗想:买物件买了一下午,也该回来了,怎么天黑了还没回来呢?关老太独个儿正在思忖,关天池衔着雪茄烟走上楼来吃饭了,他的脸上是含了一种得意的笑容,显然他是感到十分的快乐。关老太瞅他一眼,说道:
“丁香买东西去,这么许多时候却还没回来呢!”
关天池拿下嘴里衔着的雪茄烟,用手弹了一下灰,说道:
“那你愁什么?难道她会逃了不成?我想她买好了东西,一定又在瞧影戏了,因为她近来对于影戏似乎感到相当的兴趣。”
他说着话,已在桌旁坐了下来。关老太道:
“那么我们再等她一会儿,和她一块儿吃吧。”
关天池把手抬上去,将他头上西瓜皮帽子向后推了推,笑道:
“你没有饿就等她一会儿,我要喝一些酒。阿芸,你把五加皮拿来,刚才我已吩咐下面炸两块猪排,此刻你给我去拿上来吧。”
阿芸一面把五加皮瓶拿给他,一面答应着走下去。关天池把衣袖卷了一卷,拿了酒瓶倒了一玻璃杯,然后伸手在衣袋内又摸出一包花生米,放在桌上,用两指先取了一粒,塞到口里去,回眸向关老太望了一眼,笑道:
“你要不喝一杯?”
关老太摇了摇头,瞅他一眼,很不乐意似的说道:
“你不要喝酒了,我就怕你喝酒,喝醉了,回头嗓子又大啦。”
关天池握着酒杯,喝了一口,听她这样说,先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你不知道,我喝酒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心里烦闷,所以喝醉了,喉咙就响起来,不过我响也响在别人的身上,可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一种是心里喜欢,你想,今天这样喜欢的事情,我是愈喝愈高兴,哪里还会发什么脾气吗?我的好太太,来来,你也喝上半杯,陪着我助助兴致吧。”
说着,拿过酒瓶又倒了一小杯,向关老太太招了招手。关老太因为丈夫既然这样高兴,倒也不能过分地拂他意思,于是移步到桌旁,在天池的对面坐下来。这时,阿芸把炸好的牛排和猪排拿上,关天池是客气得了不得,立刻钳一块到关老太面前的碟子上,笑道:
“你吃!既有儿子,又有金钱,这真是意外的喜事。明天这个时候,我们是有儿子、媳妇了,明年这个时候,也许可以抱孙子官儿了。虽然麒俊不是我的亲生子,但丁香究竟是你嫡亲的内侄女儿,不是也很亲近吗?”
说到这里,又呵呵地笑了一阵。关老太被他说得心花也开了,那张瘪嘴这就笑得合不拢来,两老夫妇愈谈愈欢喜,关天池的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关老太见他差不多喝了十多杯,脸上是红得像涂了胭脂,便劝阻他说道:
“好了,不要再喝了,这五加皮可比不了黄酒,性子要厉害得多,回头真的醉了,那是有伤身子的。”
关天池不敢违拗,手指着杯中,笑道:
“那么这半杯总要喝完了。”
关老太点头答应了,偶然回眸望见时钟已八点了,这就“啊哟”了一声,说道:
“我和你谈谈说说,怎么有两个钟点了吗?那丁香为什么却还没有回来呢?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吗?”
天池毫不介意地说道:
“今天你怎么这样胆小?丁香也可算是个老上海了,会发生什么意外吗?前天她不是也十点多回家吗?那又有什么稀奇?你放心吧,她总在十二点之前回来的。”
关老太皱了眉头,说道:
“因为我今天眼睛跳了一天,所以心里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祸是福呢。”
关天池笑道:
“照事实上说,明明是个喜事,那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
关老太听他一味地譬解着,也就放下了心。吃好了晚餐,已经是九点了。关老太喝杯茶,天池吸了一会儿烟,看看时候已近十点了,关老太心里忧虑着,所以口中又咕噜起来。关天池一面望着嘴里喷出来的一圈圈儿烟雾,心里也未免有些焦急了,暗想:前天她竭力地反对,后来忽然又柔顺地答应了,莫非她存心出走,故作缓兵之计吗?若是真的话,那么这妮子从此是不会回来了。但从前丁香是并不出外,上海又并没一家亲戚朋友,那么她出走,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呢?这事情就透见得有些奇怪,难道她外面已有情人,实行同居去了吗?这不要脸的妮子,她不是明明地和我作对吗?关天池这样一想,满肚的欢喜立刻化为乌有,心中一阵烦躁,那酒气便向上涌,猛可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地说道:
“浑蛋,真岂有此理!这样晚还不回来!”
关老太低了头也正在沉思,冷不防被天池这么一来,心中倒大吃一惊,一时也恼怒起来,鼓着两腮,瞪他一眼,喝道:
“你又发酒疯了吗?你不是说她十二点之前总会回来吗?现在十二点还没有到呢,你发这断命脾气给谁瞧呀?”
关天池被她这一喝,把满腔的怒火立刻又压制下来,赔了笑脸,说道:
“我不是发脾气,因为我想着已经十点钟了,实在是应该回来了。”
关老太听他这样说,心中暗想:刚才我焦急,他还劝慰着我,现在他自己也焦急起来,显然事情是很糟糕的了。遂很忧愁地说道:
“当初我们却没有想到,这孩子因为不愿意这头婚姻,心中一气,不知会存心出走了吗?”
关天池心里是早有了这个念头,只不过不敢说出口来,今听关老太先说出来了,便望着她呆住了一会儿,说道:
“照理是不会的,但这样晚还不回来,那就叫人疑心到这一层。”
关老太听他也这样说,心中就更急了,说道:
“那么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上海我们又没有一个亲戚,她到……难道她是寻短见去了吗?”
关老太猛可有了这么一个感觉,她一个脆弱的心灵会别别地乱跳起来。关天池当然也同样地感到吃惊,沉吟了一会儿,恨恨地说道:
“又不是逼她为娼妓去,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寻短见呢?这不知耻的贱人,真叫人气死极了!”
关老太因为丁香是从小由自己抚养成人,而且长得那么可爱,心里到底有些肉疼起来。虽然这事情是我们俩人合办的,但究竟是天池出的大半主意,因此又怪到天池的头上来,说道:
“我晓得这孩子的意志是很坚强的,哪有这样容易?她经你一骂,就会立刻答应了吗?我的初意,是因为丁香的年纪也不小了,给她早些配了亲,也好叫她安了心,假使她不中意,也就不必相强。偏你受了人家一万元的钱,死活地要把丁香硬嫁给他,说什么人由我抚养长大,婚事也由得我做主,要你长就长,要你短就短。她见你用强迫手段,自然是只好暂时答应了。现在她是借买物的名义出走了,万一她真的寻了短见,这叫我怎对得住已死的哥哥呢?唉!可怜这孩子是被你逼走了,要不如你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她还未必忍心出走的呢!这样说起来,丁香这孩子不是给你活活地害死了吗?”
关天池听她全怪到自己的身上来,一时也急得跳了起来,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那一头婚事你不是也赞同的吗?现在事情出了乱子,你就全推到我的身上来,这我不是太晦气了吗?”
关老太被天池这么一说,倒也弄得哑口无言,定住了眼睛,望了室中的灯泡出了一会子神。忽然,又鼓着脸腮说道:
“虽然我也赞同这头婚事,但我可没有强逼她呀!你这人自己倒是浑蛋啦!见了一万元钱,头脑也昏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真是个见钱眼开的糊涂虫!”
关天池心中暗想:当初你自己也喜欢着有一万元钱,现在便一片仁义道德了。意欲回她几句,又怕事情弄僵,因此一肚皮的怨气只好向屁股眼里钻出去,苦笑着道:
“事已如此,也不用推来推去怪我一个人了,不过时候还早,也许丁香仍会回家……”
关老太不等他说完,就啐了一口,嗔怪他道:
“你瞧瞧,时钟已十一点多了,还说早哩,你真在做梦吗?”
关天池急忙回眸望去,果然已经十一点多了,暗想:和断命老太婆争了几句,怎么又过去一个钟点了吗?今夜这时光竟过得特别快啦!这时,两人心中的焦急真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愈是焦急,愈是说来说去地争吵着。时间是无情的,不知不觉地早已到了子夜一点钟了,下面咖啡店也已打烊了,显然要丁香回家的希望是没有了。关老太想着和丁香这十二年来的相聚,原像亲生的女儿一样,如今为了婚姻问题的不自由,她竟毅然地出走了,她一个还只有十八岁的姑娘,能到哪里去呢?况且平日她又不常出外,当然也没有什么朋友,那么她这次的出走,不是存心去死的吗?丁香的脾气是向来孤洁的,她不肯受人家一些委屈,可怜这孩子在此深更半夜中到底在哪里安身呢?假使她愤不欲生的话,这时候恐怕她已不在人世间了吧……想到这里,自然又肉疼又伤心,忍不住眼泪鼻涕地哭起来,口中还连连地骂道: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你竟有这样狠毒,见了一万元钱,你就硬生生地把我丁香逼死了吗?现在我也不情愿把丁香嫁给麒俊了,你快交还我丁香人来,否则我便和你拼命!”
说着,一面把茶杯摔了一地,一面呜咽不停。关天池被她这么一吵闹,真是急得要上吊了,搓着两手,跳了跳脚,说道:
“我的好太太,你快不要发怒了,谁晓得丁香会出走呢?否则杀脱我的头也不逼她嫁麒俊了。现在事情已到这个地步,那又有什么办法?偌大的一个上海,到哪儿去找寻她好呢?唉!好狠心的小妮子,竟会忍心真的走了,那真把我弄苦了。”
关老太把桌子一拍,又恶狠狠地骂道:
“你苦什么啦?反正你有一万元钱到手,还管她死活吗?”
关天池皱了眉头,“唉”了一声,说道:
“你这人倒是想糊涂了,现在丁香人也没有了,这一万元钱还能够拿得稳吗?”
这一句倒是把关老太提醒了,暗想:这话倒是真的,你原想贪图着一万元钱,现在弄得人财两空。这样一想,便更加肉疼,边哭边骂道:
“好呀!现在弄得人既没有了,金钱又拿不到手,真是偷鸡不着蚀一把米。现在我别的都不管,这一万元钱明天就还给人家,你只把我丁香去找回来是了。”
关天池听她把责任全压到自己的肩胛上来,因为一万元钱有些拿不稳了,所以心中也烦恼起来,把眼睛也瞪了她一眼,怒骂道:
“放你臭屁,要我到哪儿和去找丁香?这不要脸的姑娘既然会私自逃走,可见她是多么心狠,你还疼她做什么?管她死也好活也好,究竟是人家的种子。要如她有你姑妈的话,她会忍心地逃走吗?现在我别的倒也不愁,只愁已到手中的钱又要还给人家,那才叫人气哩!”
关老太听他这样说法,一时把脸气得铁青,猛可站起身子,一头向关天池撞了过去,伸手抓住了天池的衣襟,口里连喊好狠心的人,便大哭大闹起来。两人在楼上这一闹,把楼下的赵莲蓉、窦琳娜,以及厨房里的大餐司务并下灶阿三一齐都奔上楼来,一见关老太扭住老板的衣襟,大哭大嚷,大家都吃了一惊。关天池是早已吓僵了,涨红了脸,动也不敢动一动,口里只会说一句那算什么样儿。赵莲蓉、窦琳娜便上前把关老太做好做歹地劝开了,一面叫阿芸倒茶拧手巾,一面向她劝道:
“老太太,你快不要发怒了,有什么事情大家不是可以商量的吗?平日你的身子又如此衰弱,万一气出病来,那可怎么好呢?”
这时,大餐司务张大毛也把天池拉到椅上坐下,低声儿劝他道:
“老板,你不要和她们女人一般见识,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啦?这样子大闹大吵,彼此不是伤感情吗?”
关天池听了,还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莲蓉和琳娜自然也在问关老太什么事情,关老太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道:
“我的丁香被这老杀千刀的强迫婚姻,所以她是负气出走了,下午一点钟出去,直到此刻还不回家,你们想,丁香不是在自寻短见了吗?”
众人听了,心中也很着急,不约而同地说道:
“丁香还没有回来过吗?啊哟!此刻已经一点多了,那么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张大毛还有些弄不明白,向关天池望了一眼,说道:
“老板,什么丁香已给她配人家了吗?为什么我一些也不知道呢?对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丁香为什么不肯呢?究竟是怎么样一回事呢?你倒说给我听听。”
关天池到此真有些心灰意懒,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事情说起来真有些令人笑话,我俩因为丁香近来常常出外,生恐外面这种小白脸都是骗人的拐子,所以欲替丁香早日配了人家,也好叫她定了心,所以问一问莲蓉,可知道丁香外面的男朋友吗。不料莲蓉说有是有一个,这人常常来咖啡店吃东西,和丁香的感情似乎很好,所以我就和那个姓李的先认识,方知他还在新华大学里读书,家中共四兄弟,因为父母全亡,所以兄弟四人各立门户,并承认他确实很爱丁香,还情愿先给我做干儿子,然后送过一万元钱作为聘礼。我们因为没有一男半女,听了这话,当然是喜之不胜。丁香虽稍有未愿,后经劝慰于她,她也同意嫁他,并且彼此已商定明天下午后在此结婚。不料丁香这妮子口是心非,今天下午借买物名义,竟一去而不回,所以她的姑妈就和我大吵而特吵起来了。其实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怎么全可以怪我的不是呢?”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关老太却早又大声骂道:
“放你的狗屁!你为什么要逼她?你假使不逼她,她难道也会出走的吗?”
张大毛摇了两摇手,说道:
“老太太,你也别动怒了,事到如此,怪老板一个人也是没有用的。现在第一个解决办法,就是那个姓李的明天来结婚了,拿什么话向他说呢?”
关天池忙道:
“可不是?我也正忧愁着这一件事情,不料她偏莫名其妙地向自己瞎闹,那又有什么用呢?”
关老太啐他一口,骂道:
“忧愁你不死,最多也不过还了他一万元钱,那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关天池道:
“不过这样子太委屈了我,既走了丁香,又被你大骂,而且还丢了儿子和金钱,这叫我如何地能甘心呢?”
关老太听了,又哭闹起来,说道:
“我不管账,你总给我把丁香去找回来是了!”
关天池把手乱抓头皮,急得也要哭出来,说道:
“那你真要我的性命了,你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呀?你要如再逼我,我也不要做人了。好吧,我此刻就给你找去,找不着我也不想再回来了,就给你一个老太婆去做人好了!”
关天池说完了这两句话,便真的站起身子,要走到楼下去了。关老太被他这么一来,一颗心倒更加乱跳,暗想:这断命老头若真的去寻了死,那我倒也省他不得。意欲将他拦住了,但放着众人面前又觉得不好意思。幸而张大毛已把天池一把拖住了,仍旧叫他坐下了,说道:
“你们这样闹下去,就要闹出祸水来了。老太太也不要太为难老板了,万事总得好好儿商量才对呀!”
关天池坐在椅上,还故意连说我也不想做人了。关老太到此,方才不敢再说要天池赔还丁香的话。张大毛这时又向天池问道:
“那么这个姓李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呢?”
天池有气没力地说道:
“叫什么李麒俊的,是个身穿西服很漂亮的少年。”
张大毛一听“李麒俊”三字,不禁“啊哟”了一声叫起来,说道:
“原来是他这个人吗?那丁香幸亏是出走了,要不然可真上了他的大当了。这小子不但有父有母,而且已讨了妻子,小孩子也生下两个了。唉!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拈花惹草地只喜欢糟蹋人家的姑娘,这真正是可恶极了!”
张大毛这几句话听到关天池夫妇的耳里,两人都直跳起来,圆睁了眼睛,急急地问道:
“什么?他已有妻子的吗?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的呀?”
张大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我在这儿是做半年的事情了,在半年前我是在李公馆做厨子。李公馆可有钱啦,主人是名叫李家瑞,在大中银行做总裁,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的名字就是叫李麒俊,而且我还记得他确实是在新华大学里读书的。我因为他们虽然有钱,对待下人们却非常刻薄,所以辞职出来。现在你们说的这个李麒俊,不是他还有哪个呢?”
关天池夫妇听了这话,心中实在懊悔得了不得,都连连顿足,悔不该如此糊涂做事,想不到李麒俊果然是个骗子。关老太因为想着自己曾劝丁香,说麒俊是个正当的少年,所以格外心痛,也不再怪三怪四,便自己哭着道:
“可怜我的丁香孩子太苦命了,真委屈了你,我如何能够对得住你呢?”
天池被她悲悲切切地一哭,心中也酸楚起来,一时对于丁香的出走也深表同情,仔细想来,总是李麒俊这浪子可恶,因此愤愤地说道:
“麒俊这毫没心肝的王八,真骗得我好苦!如此说来,我们不是可以到法院里去告他一个重婚罪吗?”
关老太听了,立刻又停止了哭,说道:
“你真气糊涂了,人家还没有和丁香结婚哩,你有什么凭据去告他的重婚罪呢?”
这一句话又把关天池问住了,两眼睁得圆圆的,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想:现在丁香人是没有了,结婚当然是结不成功,那么这一万元钱势必要还给了他,但是我们到底太受委屈了,李麒俊小鬼也太便宜了。想到这里,便凝眸沉思了良久,忽然计上心来,暗想:法子是有一个,可以把这一万元钱不还给他,但人家不知肯答应做个代表吗?关天池这样想着,他的两眼便脉脉地向赵莲蓉身上望过来,一会儿笑道:
“我倒有个绝妙的法子,不知你们可赞成吗?”
关老太忙道:
“你还有什么绝妙的法子?你倒给我说出来。”
关天池又向莲蓉望了一眼,笑道:
“我想莲蓉是嫁过丈夫的,现在丈夫死了,一个人的身世也很可怜,所以我情愿把莲蓉收做了女儿,给丁香代嫁给麒俊,那么麒俊这一万元钱还想让他拿回去吗?这个法子是很好的,不知道莲蓉可答应吗?”
赵莲蓉本来是想看中李麒俊,无奈麒俊无意于自己,所以心就冷了大半。现在听了天池的话,虽然十分喜悦,但已经知道麒俊是有妻子的人了,所以倒又有些委决不下,因此绯红了两颊,却是垂下脸来默不作声。关老太因为丁香狠心走了,对于天池这个主意倒也很认为满意。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己膝下总要有个儿女做伴,方才不觉寂寞,因此望着莲蓉的粉颊,微微地浮现了一丝笑容。张大毛想了一会儿,却摇头说道:
“这个法子虽然是好,但是李麒俊他可不是傻子,既然出了如此重金,没有丁香人,他肯答应吗?”
关天池道:
“这个你倒不消忧虑,只要让他们成了亲后,事情就不怕了。假使他发觉不是丁香,和我办起交涉来,你就可以上来说明他是有妻子的人,那我不是也可以发脾气,告他重婚罪了吗?假使他害怕了,那么我们也就马马虎虎过去了。你想,这个办法妙不妙吗?”
张大毛笑道:
“妙是妙到极点,不过要莲蓉冒充新娘,那除非把麒俊的两眼扪住了,否则,他难道会辨别不出来吗?”
关天池又沉思了一会儿,拍手笑道:
“有了,我们假说丁香买物去还没回来,先叫赵莲蓉代一代,然后我们把麒俊用酒灌醉了,使他糊里糊涂地睡到床上去,然后叫莲蓉去服侍他,这样计划不是成功了吗?”
关老太和张大毛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连声说好法子。窦琳娜和阿芸望着莲蓉的粉脸,也都忍不住哧哧地笑。这时,莲蓉心中暗自盘算着:你们把我身子给麒俊去玩弄,你们倒可以稳稳进益一万元钱,这你们也太便宜了。麒俊没有妻子倒也罢了,他是有妻子的人,当然也是玩弄性质,他肯真心地相爱吗?我生得这样贱吗?千生千世没有男人伴了,要白白地给人家去污辱吗?莲蓉这样想着,当然并不十分愿意了。关老太伸手却去拉住她手,柔和地问她道:
“莲蓉,你别怕难为情呀,到底愿不愿意给我做女儿呢?假使愿意这样做,我以后总不会亏待你的。”
莲蓉故作羞涩之态,忸怩了一会儿,低声儿道:
“承蒙老太太抬爱,当然是十分地感激,但我的容貌不及丁香,恐怕不堪当此重任吧。”
关老太道:
“那你不用客气,假使事情不成功,就再作道理。不过你给我做女儿这一件事,总可以定妥了的。”
莲蓉听了,依然低头不答。关天池呆了一会儿,猛可理会了,遂忙说道:
“莲蓉,我知道你的心了,现在我对你说吧,假使事情成功了,我一定分两千元钱给你存在银行里,那你总可以放心了。”
莲蓉一听这话,把那颗芳心又欢喜起来,暗想:有两千元钱可以到手,那我倒不妨试一下。就是李麒俊遗弃我了,到底还上算吧。反正我又不是一个姑娘,已经嫁过了丈夫,对于贞操问题也就丢过一旁再说了。莲蓉既然在金钱上着想,于是便笑盈盈地向关老太拜了四拜,口喊“母亲在上,女儿在这里拜见了”。关天池夫妇听她答应了,当然喜欢得了不得,连忙扶起她来,口里叫着“女儿少礼”。这时,张大毛心中暗想:莲蓉代做了一下新娘,便有两千元钱进账,那么我要来说穿麒俊已经有了妻子的话,难道就一些好处也没有吗?想到这里,便也故意显出为难的样子,向天池皱了眉头,说道:
“关老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去说穿他是有妻子的人,因为前次我在他那儿还借了三百元钱呢。”
关天池是什么人?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吗?拍了拍张大毛的肩胛,笑道:
“老弟,你也不用说这些话了,我这人是喜欢爽快的,假使你帮我一下忙,我情愿送你五百元钱,那你总不用推三阻四了。”
张大毛一听凭空地有五百元钱,这真是意外的横财,便乐得耸了两耸肩膀,笑道:
“关老板,你这是哪儿话?我怎么会推三阻四呢?对于关老板的事,我当然是理所应该帮助的呀!”
关天池听他把话锋转变得快,心里可就暗想:可见世界上的人对于金钱是没有一个不爱的。一时生恐下灶阿三、使女阿芸和窦琳娜三人要泄漏消息,所以也把金钱塞到他们的口袋里去,使他们可以开口不得,便笑道:
“你们三人切勿走漏消息,我也赏给你们各人五十元钱,知道吗?”
下灶阿三是生生炉子扫扫地的人,每月薪水只有八元钱,今听突然有五十元钱可以到手,心里这一喜欢,顿时眉飞色舞,笑得咯咯有声,身子前俯后仰,竟跌倒在地上了。众人见他这个情景,一时也不禁为之捧腹大笑。关天池问他这个做什么啦,阿三涨红了两颊,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手摸着屁股,很快地站起身子,笑着道:
“关老板,这是我因为太喜欢了呀!”
众人听了,望着他又不禁笑了起来。这时已敲子夜两点,关天池见既已商量定妥,也就满心欢喜地叫大家各自去睡。这一夜里,赵莲蓉就睡在丁香的房中。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大家照常做事。直到下午,下面方才打烊,门口贴着一张“家有喜事,休业半天”的条子。楼上早已收拾得清清洁洁,单预备李麒俊到来,便可以依计行事。
且说李麒俊在卡隆医院门口和妹子赌气分手,急急坐车到可可咖啡店,一见门口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家有喜事休业半天,一时乐得心花怒放,便很兴奋地伸手敲了两下门。不到一会儿工夫,就听有人在里面问道:
“是谁呀?”
李麒俊连忙答道:
“是我,你快开门。”
随了这句话,里面阿芸开出来,一见麒俊,便笑盈盈地叫道:
“李少爷来了吗?”
李麒俊点了点头,跨步进内,阿芸关上牌门,遂在前领路,口叫李少爷走好,于是两人到了楼上。关天池早已迎在扶梯口,笑嘻嘻地叫道:
“麒俊为什么不早晨来呀?”
李麒俊抢步上前,深深鞠了一个躬,说道:
“本来早晨来的,后来被一个朋友绊住了。干妈呢?”
说话时,已走进房中,只见关老太很忙碌地点着花烛,房中收拾得焕然一新。李麒俊十分快乐,又向关老太连喊干妈。关老太也满脸堆笑地叫他坐下,阿芸给他大衣脱下拿去。这时,赵莲蓉的头发已烫得最新式的飞机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新房里走出,笑盈盈捧着一碗莲子茶,放在麒俊旁边的茶几上,叫声李少爷用茶。李麒俊抬头见莲蓉今天也打扮得如此艳丽,觉得也有一种醉人的风韵,不免向她紧紧望了两眼,欠了身子,说了一声劳驾。莲蓉对他横眸嫣然一笑,却又姗姗地步进房中去了。麒俊觉得她走过去后,便有一阵细香飘到鼻中,真使人有些神魂颠倒,心中暗想:莲蓉今天一定做傧相,所以也大出其风头了,我瞧莲蓉的容貌、身段已经是美到十分,可见丁香的丰韵真要叫人废寝忘食、不想富贵功名了。想到这里,那脸上的笑容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这时,莲蓉在房中又端出一盘糖果,麒俊见莲蓉走路的姿态更是婀娜动人,一时未免有些想入非非,目不转睛地只管向她呆瞧。莲蓉故意秋波送情,脉脉含笑,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说道:
“李少爷,丁香烫发去了,她还要去买些东西,大概就要回来的,一回来就可以和你行交拜礼了。到晚上洞房花烛的时候,可真要乐死你了。”
说完了这两句话,立刻又显出万分娇羞的神气,又到房里去了。麒俊暗想:莲蓉倒也是个可人儿,我先占了丁香,然后再向她亲热亲热,我瞧她倒是非常容易上手的,只要送一千元钱给她买些衣料物品,还怕她不跟我跑吗?想到这里,觉得只要有钱,那鲜花实在是采不完的。这时,天池在他旁边坐下来,和他谈天了一会儿。莲蓉又端着两碗猪油白糖团子出来,说李少爷用点心。麒俊见今天都是莲蓉亲自招待,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笑道:
“今天都叫赵小姐自己动手,那我怎么敢当呢?”
莲蓉向他很甜蜜地一笑,说道:
“这事情本来都是丁香招待你的,如今丁香烫发去,我和丁香是个很要好的姊妹,所以一切我都是做代表了。”
莲蓉说到这里,两颊娇红得可爱,便哧哧笑着逃进房中去了。关天池向麒俊望了一眼,笑道:
“她和丁香是结义姊妹,感情很好,平日我也很瞧得她起,所以今天都叫她出来招待你,表示亲热些。”
麒俊道:
“干爹这样相爱,那真叫我感恩不尽了。”
关天池又叫他吃点心,待吃好点心,时已四点。关天池一瞧手表,故意皱了眉毛,向关老太望了一眼,说道:
“已到结婚时候了,丁香这孩子怎的还不回来?真太小孩子脾气了。”
关老太道:
“我想吉期不能错过,反正莲蓉和丁香是要好姊妹,就先暂时代丁香拜一拜好了,你瞧怎么样?”
关天池拍手称妙,于是把莲蓉喊出来,向她笑道:
“丁香还没回来,我瞧你做姊姊的就暂时代拜一拜吧。”
莲蓉故作娇羞万状,忸怩了一会儿,说道:
“那怎么可以呢?”
天池笑道:
“你瞧房中又没有别人,那要什么紧?吉期不能有误,阿芸快来扶着赵小姐吧。”
麒俊这时早已乐糊涂了,当然不好表示什么意思,况且心里原存了一种奢望,最好今夜两个人都给了我,那岂非更快活死了吗?所以他见赵莲蓉并无异议,便也厚着脸皮站起来,双双地对天先拜了四拜,然后面对面行相见礼,再后拜祖先,又拜关天池夫妇两人。一切舒齐,房中已摆酒席,麒俊坐了首位,关天池夫妇坐在左首,莲蓉坐右首相陪,手握酒壶,殷殷相劝。那时,麒俊心花已放,开怀畅饮,不禁酩酊大醉。关天池口喊“姑爷干儿子,你醉了,我扶你进房去息息吧”。麒俊“嗯嗯”响了两声,早已人事不省。大家见计划成功,不禁大喜,把麒俊扶进房去,然后向莲蓉附耳说道:
“你得曲意温存,百般体贴,总要叫他乐得没有话可说才是。”
莲蓉通红娇靥,含笑点了点头,只好羞人答答地步进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