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珠见丁香听了这个消息,芳容立刻失色,气得浑身乱抖,仿佛摇摇欲倒的神气,心中也吃一惊,连忙伸手把她扶住了,急急叫道:

“妹妹!妹妹!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定一定心,他们此刻还没有落船呢,你此刻快快地赶到皇宫剧院里去,把秋航拖着一同回家是了。”

丁香偎在茜珠的怀里,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不禁泪如雨下,说道:

“他的心既然已在豆蔻的身上,纵然我赶了去,岂不也是枉然吗?姊姊,我心灰极了,我决定放弃了他,就这样地过我的残生吧……”

说到这里,心酸已极,离了茜珠,把身子伏到沙发上去,呜咽不止。茜珠听丁香这样柔弱得可怜,也引得泪似泉涌。两人泣了一会儿,茜珠忽然把脚一顿,鼓起了脸腮,愤愤地说道:

“香妹,不,你不能这样柔弱,秋航是你的丈夫,你已给他生了孩子,他是有相当的责任,岂能抛弃了你?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情,你得快快地赶到皇宫剧院里和秋航交涉去。他若不跟你回家,你就在剧院里大闹起来好了,看人家怎么批评!香妹,你放心,法律是不会纵容他的。唉!我们身为女子的太可怜了……”

丁香听茜珠这样说,便从沙发上愤然站起,拭了眼泪,满脸娇嗔地说道:

“姊姊这话不错,我绝不能这样地懦弱,我此刻就去,就去……”

说着,已是站起身子,在玻璃橱里取了大衣,披在身上,向张妈叮嘱好生看守小少爷,她便携了茜珠的手,急急出了鸿怡坊。夜是静悄悄的,秋风是一阵一阵地吹着,丁香全身感到了无限的凄凉。茜珠说道:

“妹妹,我回家了,恐怕敏儿要吵娘,姊姊给你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你俩今夜双双回家。你瞧,月亮是那么圆,希望你俩也永远地跟月亮一样圆……”

丁香听茜珠这样说,不免又感激得淌下泪来,紧紧摇撼了茜珠的一阵手,点头微笑道:

“姊姊爱我之情,没齿不忘。倘然有一日如你姊姊说的那样圆满,我定向姊姊叩头……”

茜珠微微一笑,于是各自跳上一辆人力车,分手别去了。丁香到了皇宫剧院,付去车资,三脚两步地奔上石阶,因为时候已十时半了,售票处已停止售票,丁香便直向正厅里走进去。只见舞台上正是一幕伟大的场面,白豆蔻身披银白的舞衣,翩翩地正在婆娑地作舞,而且口里也在正歌着婉转悦耳的歌声,衬以秋航的音乐声音,更觉幽幽动听,真所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丁香心头猛可若有所悟,觉得秋航之所以如此热恋白豆蔻,实在是因为和豆蔻志同道合的缘故,那么我和秋航的确不是一对美满的婚姻,今天我若把秋航拖回家去,秋航的心中一定是万分痛苦,因痛苦对于我自然也格外地怨恨了。这种勉强结合,绝不会有好的结果,与其是往后再闹出不幸的惨剧,那我何不现在让步,索性放弃了,他们如愿以偿,当然很安慰,就是我成人之美,也是多么痛快啊!不过我应该向豆蔻去声明一声,也好叫她知道我是为了他们的幸福,情愿牺牲我个人的终身了。丁香打定了主意,便又匆匆地走到后台来。舞台监督蒋子清见了丁香,便上前问道:

“请问贵姓?你是找谁来的?”

丁香一撩眼皮,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敝姓陆,我是找白豆蔻小姐来的,请你通报一声好不好?”

蒋子清向丁香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说道:

“照这儿规则,演员在上演时间,任何人不能接客,不过白小姐今天只有这最后的一幕戏了,请陆小姐先在会客室里坐一坐,等白小姐下台后,我通知她吧。”

丁香听了,道了一声谢,便自到一间会客室里去坐下了。这里蒋子清待豆蔻下台后,便向她告诉道:

“白小姐,刚才有一位陆小姐来找你,她现在会客室里等着你,你快卸了妆,去和她见面吧。”

豆蔻听了“陆小姐”三个字,芳心倒是一怔,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猛可理会了,莫非是陆丁香吗?啊哟!她无缘无故地怎么今夜突然会来找我了?难道她已知道今夜我和秋航要同赴南洋了吗?但是这事情除了李茜珠我曾和她说起,别人就一个都不知道,那么她如何会晓得呢?豆蔻心中虽然这样猜疑着,但表面上却绝对不露痕迹,向蒋子清含笑点了点头,说声知道了,便自回化妆室先卸了妆,穿上旗袍,然后洗了一个脸,便匆匆地走到会客室里来。豆蔻跨进会客室,同时随手把门先关上了。丁香一见豆蔻,便站了起来,含着惨痛的苦笑,把无限哀怨的目光在豆蔻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叫道:

“白小姐,我们一别,齐巧是一年了吧,你身子一向好啊?”

豆蔻忙也点了点头,把手一摆,竭力镇静了态度,说道:

“我倒很好,多谢你记挂。陆小姐,你请坐,今夜你来瞧我,不知有什么贵干啊?”

丁香全身是在发抖,她脸是由红渐渐地在变白,但是她也竭力忍住了愤怒和伤心,脸上兀是显出一丝苦笑,手摸着桌沿,却并不坐下。她向豆蔻望了良久,方才点头说道:

“白小姐,我想你也不用假装含糊,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大家还是爽爽快快地来谈一谈比较好。我和秋航的结合,你当然在去年是已经知道了。这是狄老太的主意,虽然是权行花烛,却是正大光明。如今和秋航结婚到现在,十足已有一年多的日子了,在这一年中,我已给秋航生了孩子,在当初秋航是待我很好,自从今年春天他到苏州去一次后,感情便和我一天冷淡一天。我探听出秋航所以冷淡我的原因,是为了白小姐的缘故。从前我听说秋航和白小姐爱情确实很深,而白小姐爱秋航之情更加真挚,不过秋航既然和我已经结婚,在明达的人着想,她一定是要放弃秋航,不该再热烈地去爱上他,因为他已经是个使君有妇的人了。你若热烈地迷恋着他,就是破坏他和妻子的爱情,假使白小姐是秋航妻子的话,你心里恨不恨呢?爱情虽然是自由的,不过应该是要自由得合法才对。现在你把我夫君硬生生地夺了去,使一个可怜的女子成为寡妇,使一个柔弱的婴孩儿成为孤儿,那你虽然成功,于良心上说,岂能安吗?我素来知道白小姐是个博学的人,同时也是个具有优美道德的女子,当然拆散人家的姻缘,你也有些不忍心吧?所以今天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够发个慈悲,千万不要携同秋航一块儿到南洋去,不知道你能够答应我的要求吗?”

白豆蔻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篇话来,那两颊热辣辣地烧得厉害,望着丁香可怜的芳容,却是默默地呆住了一会子。丁香说到最后的两句话,显然是带了哀求的口吻,今见豆蔻并不回答,当然知道豆蔻是不答应的表示,心中这一阵悲酸,几乎要滴下泪来。但她在豆蔻的面前,绝对不肯过分地暴露自己的弱点,她竭力把泪水又忍熬住了,脸由惨白渐渐地变红了,她咬紧银齿,“好”了一声,又说道:

“白小姐,我既然这样地软求你,你却兀是不答应,显然你是个毫无心肝的女子。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好欺侮的女子,秋航虽然是被你迷住了,不过他和我在未办离婚手续之前,秋航还是属于我的,你今夜要把他带着一块儿上南洋去,那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吧!你要明白,不合理的恋爱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啊!不过我也是个明白的人,白小姐所以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当然是为了真心爱秋航的缘故。也好,既然你这样爱他,我当然也可以成全你们,不过你要知道,我之所以不阻你们往南洋去,这并不是我不爱秋航,情愿把自己的丈夫让别的女人夺了去,我正为了爱我的丈夫,所以放你们同行的。白小姐,你觉得这样办,你心里可痛快吗?”

豆蔻听她又说出这许多话来,她的心头是把丁香的话一句一句地牢记着,但是她始终还没有表示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良久,方向丁香微微地一笑,说道:

“陆小姐,你太瞧轻豆蔻的人格了,你要明白,我和秋航的相爱,到现在还是一万分的纯洁,丝毫没有一些苟且的行为。”

丁香冷笑了一声,说道:

“当然啰!我也知道白小姐的人格是伟大的,是清高的,现在我只问你两句话,你到底愿意答应我的要求,还是愿意做那有丧天良的事情把我丈夫带到南洋去?凭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豆蔻听她说话好凶恶,一时心里亦是非常愤恨,不料正在这个时候,门开处,忽然推进一个少年,正是狄秋航。豆蔻一见秋航,便笑盈盈地奔到秋航的面前,把身子紧紧偎到他的怀里,纤手搭着秋航的肩胛,显出格外亲热的样子,同时再回眸过去,在丁香的脸上逗了一个得意的甜笑。秋航把手臂环住豆蔻的背部,向丁香瞪了一眼,说道:

“你到这儿来找我做什么?”

豆蔻和秋航这种亲热的样子,瞧在丁香的眼里,她心里这一阵疼痛,几乎要吐出血来。她不相信眼前的事情会是真正的事实,她奇怪自己的心爱丈夫会被别个女人那样相依相偎地亲热着,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梦,这完全是事实,她内心惨痛极了,她觉得一颗心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割着。她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粉脸由红变青,由青转得惨白了,银齿咬得咯咯作响,戟指着秋航骂道:

“秋航,你这个毫无心肝的人啊!你丢了我,那就不去说它,连自己的一滴骨血都不要了,你真忍心,你真狠心!好吧,我成全你们,让你们一同上南洋度甜蜜生活去吧!秋航,你真是个无母无妻无子的丧心病狂之徒啊!我到死都忘不了你呀!”

丁香狠狠地骂到这里,她便疯狂似的拉开门,向外直奔了。秋航被丁香这一阵子痛骂,他的良心受了正义极度的谴责,一颗心也是疼了一阵。今见丁香发狂似的奔出,他便回过身子,意欲跨步追出去把丁香拉住了,但豆蔻却将他手先拉住了,望着他娇媚地笑道:

“你到底舍不得她呀!”

秋航听豆蔻这样说,便把心肠一硬,立刻又回过身子,把豆蔻的脖子搂住了,面对面地望着,微微地一笑,说道:

“负心也只好负到底了,豆蔻,你放心,我总抛不了你!”

秋航说到这里,心中忽然又有了一个感觉,顿时有一股子辛酸冲上鼻端,他的眼角旁立刻又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但他又怕被豆蔻发觉了,立刻低下头去,把嘴凑在豆蔻鲜红的唇上,默默地接了一个长吻。豆蔻对于秋航的淌泪,当然是瞧得很清楚,便掀着笑窝儿,娇媚地微微地一笑,说道:

“秋航,我生命中唯一的爱人啊!你快不要伤心淌泪吧,回头我立刻就可以给你快乐如意的。时候到了,我们走吧……”

豆蔻说到“走吧”两字,喉间有些哽咽,但她慌忙又显出娇媚的意态,向秋航逗了一个倾人的甜笑。两人臂挽臂,悄悄地走出了皇宫剧院。预先叫好的那辆汽车已停在人行道上的马路边,车夫开了车厢,让两人跳了上去。秋航向车夫说声开到安达轮船码头去,车夫答应一声,拨动机件,四轮便向前疾驰了。在车厢里,两人默默地都不说话,各人的脸是相对着,四目也是凝望着,秋航的脸上是浮了得意的微笑,明眸望着豆蔻的粉脸,真是愈瞧愈美,心里爱极欲狂,情不自禁地握住她手,笑起来说道:

“豆蔻,有情人终究成眷属,我们果然也有如愿以偿的一日了。”

豆蔻把她的娇躯倾斜到秋航的怀里去了,纤手捧着秋航的两颊,咯咯地狂笑着道:

“秋航,可不是吗?我心中太兴奋了,我心中太快乐了……”

说到这里,把小嘴儿自动地凑上去,甜甜蜜蜜地又和秋航接了一个长吻。秋航在她这样柔媚的手腕之下,他的神魂有些飘荡,全身的血液是流动得快速,每个细胞都感到紧张,他觉得整个的身子已被豆蔻火样的热情所融化了。就在这个郎情如水、妾意如绵的当儿,忽然汽车停下,安达轮船码头已经到了。两人这才离开了嘴唇,秋航付去车资,和豆蔻前后跳下车子。秋航正欲同豆蔻步上船舱去,忽然豆蔻回转身子,在清辉的月光之下,绕过无限哀怨的目光,向秋航脉脉含情地望了一眼,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苦笑着道:

“秋航,谢谢你送我动身下船,我心里十分感激……假使我们有缘的话,也许将来还有见面的日子……”

豆蔻这两句话骤然听到秋航的耳中,这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把他一颗甜蜜的心顿时震得粉碎,“咦”了一声,脸上显出惊奇的神气,急急说道:

“豆蔻,你这话打哪儿说起?你不愿我和你同上南洋去吗?”

豆蔻的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和伤心,但是她竭力地熬住了那满眶子的眼泪,又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秋航,自从得知你和丁香已经结婚的消息,我心头感到失恋的痛苦,几乎有些痛不欲生了,所以有此狂饮的举动,在我初意是最好把自己能够醉死了,但是酒到底不是杀人的东西,所以我在酒醒之后,便立刻有一个猛省的感觉,同时明了你的苦衷,预备彼此在今生永远再不希望有见面的机会,以免去各人心中的痛苦。但事情偏偏出人意料之外,我被绑到苏州,齐巧又会给你在无意中发现了,承蒙你的侠义心肠,追随在后,奋身相救,得脱此难。我虽铁石心肠,亦岂能无动于衷吗?因此在桃花坞里那夜,我俩的已熄爱火复又燃烧。我明白我俩所以有今日同奔南洋之计划,这完全是被火样热酒样浓的情感所蒙蔽了。刚才你的夫人来找我,她向我说了许多的话,她先责我不该迷恋她的丈夫,后来她又向我哀求,说我把她的丈夫同带了南洋去,使一个可怜的女子成为寡妇,使一个柔弱的婴孩儿成为孤儿,那我虽然成功,于良心上也有未忍吧!你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很不错,在未听到你夫人说的这几句话之前,我仿佛是被四面崎岖的山峰迷住了路,但听了你夫人这几句话之后,我又仿佛听到了声声的暮鼓晨钟,使我一颗迷糊的心有一个深切的猛省,所以我对你夫人是只有表示无限的惭愧,我觉得和一个有妻儿的男子相爱着,确实是太不应该了。虽然我俩原有深厚爱的基础,但到底不及人家已成为夫妇了。不过你的夫人有些地方措辞不免太愤激了一些,她疑心我俩已有了暗昧的勾当,所以我心中有些气愤,虽然在你夫人的面前,我偏要和你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这在我是有心气气她的意思,不过在你夫人想着,当然以为我这个女子真所谓是个狐媚子了。我瞧了你欲追出去拉住你的夫人,并和你淌泪的情形看来,我已明白你不是完全不爱你的夫人,你这依恋不舍之情,我不怪你,我觉得假使是一个有真性情的少年,理应有此现象,倘然你对你夫人竟无一些情意,这种负心的少年也不值得我的爱恋啊!秋航,话是说得许多了,最后,我应该有一个结论,豆蔻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正因为身世可怜,觉得人海茫茫,知音难找。自从和你相遇,我的一缕情丝方才有所寄托,但是薄命的女子绝不会有团圆的结果,这是一定的道理。虽然承蒙你情愿抛弃爱妻,立志随我同奔南洋,但豆蔻也是个胸中雪亮的女子,人虽低微而品自高,岂肯做些丧心病狂的事情吗?况且你的夫人确实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天下唯有可怜人能够爱惜可怜人,所以叫我怎么能够忍心拆散你们一个美满的家庭呢?唉!秋航,你我的姻缘,且待来生吧!我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来生能够给我俩有个圆满的结果……秋航,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你回家去吧……”

豆蔻滔滔不绝一口气地说到这里,她觉得已有些气喘,明眸中贮满了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地掉下来了。秋航的一颗心仿佛有人在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疼痛极了,他觉得既对不住丁香,又对不住豆蔻,除了默默地淌着无限辛酸的悲泪外,他如醉如痴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泪眼凝望了一会儿,秋航哽咽道:

“那么你一个人到南洋去了?”

豆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也许不……我想船到香港,假使时间上可能的话,我要游览一下,借以稍稍解除自己心中的抑郁。”

秋航把手环住了她的背部,淌泪泣道:

“那么你难道就这样独个儿地去了吗?”

豆蔻掀起酒窝儿,挂着满颊的泪水,微微一笑,说道:

“别伤心,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譬如去年我被人枪击死了,那也完了。”

秋航道:

“你应该给我一些纪念……”

豆蔻摇了摇头,淌泪说道:

“那没有意思,瞧着也徒然增加你的伤心罢了,我希望今夜分别,你能够忘记我吧。”

秋航抱住她的脖子,头枕在她的肩上,忍不住泣道:

“不,我一定要你留些纪念给我……”

豆蔻没法,只好把她项下那个金链子的鸡心框子脱下来,亲手挂到秋航的脖子上去。秋航拿来鸡心框子一瞧,只见里面嵌着豆蔻一页小影,美目流盼,浅笑含颦,仿佛不知世界上有什么悲痛的事情一样。秋航的眼泪早又雨一般落下来。豆蔻却嫣然笑道:

“秋航,别伤心,别淌泪,这些都是懦弱的表示,最后,我希望大家努力前进!”

秋航听了,若有所悟,点了点头,抱住了豆蔻的脖子,两人的脸慢慢地接近,终于嘴对嘴地又吻住了。这一个长吻,并没有充满甜蜜的滋味,却是包含了无限的辛酸和伤心。就在这个依恋不舍之时,忽然一声汽笛冲破了静夜寂寞的空气,同时更震碎了离人的心灵。豆蔻轻轻地推开了秋航的身子,在喉咙的底下说了一声再见,便匆匆地踏上了铁扶梯,站在白漆栏杆的旁边,拿了手帕,向站在码头上的秋航摇了一摇。秋航的手里紧紧捏着豆蔻的鸡心框子,两眼是充满了泪水,模糊地望着那船身渐渐地离开了码头,向着黑茫茫的浦江驶行了。夜是那样静悄悄的,凄凉的秋风一阵一阵地吹刮着宇宙,江水在脚底呼号,忽然一阵哀怨凄切的歌声在静夜空气中很清晰地流动着:

满眼繁华,紫姹红嫣,群芳灿烂,春色无边。

好一片良辰美景,引逗得我俩旧爱情复燃烧。

明月下,携素手,当着那笼烟芍药,燕舞莺迁。

卿卿我我永相怜……

秋航啊,我爱你!

请你牢记,不要忘怀了今夜间……

秋航听到这里,把那句“豆蔻啊,我爱你”的歌词,却再也接不上去,心头是只觉空洞洞的,他那满眶子里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暗自想道:彼一此,此一时,昔何欢,今何酸?他脱口自语:“豆蔻,我爱你!我始终忘不了你今夜间……”暗念到此,泪又雨下。

船身慢慢地去远了,歌声也渐渐地模糊了,只剩下夜半悲风,激起了江水在澎湃地怒吼。秋航拖着沉重的步伐,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在他还未跨进房中的时候,耳中就听到丁香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同时又听丁香在说道:

“荷生,你这苦命的孩子啊!从今以后,你是已变成一个没爸的孤儿了……”

秋航听了这话,心痛犹若刀割,虽然欲立刻奔进房去向丁香跪求饶恕他的罪恶,但是他始终没有这个勇气,站在房门口却是木然地呆住了。约莫三分钟后,又听张妈说道:

“少奶,你也别哭了,少爷既然这样狠心,真可说是恩断义绝,你若悲痛出什么病来,岂非自己身子受苦吗?好在小少爷是那样活泼可爱,但愿小少爷长命百岁,那少奶将来的后福亦无穷的呢。”

秋航听了这话,头脑一阵昏花,几乎跌倒在地,连忙靠在壁旁,定了一定神。不料秋航一阵皮鞋脚声却惊动了张妈,她立刻走出房来瞧看,一见是少爷,心中这一惊奇,她不禁呆了起来,还以为自己眼花,连忙用手去揉擦眼皮,定睛细望,不是少爷是谁?一时惊喜欲狂,回身奔进房中,向丁香大喊道:

“少奶,少奶!少爷没有去,少爷回来了啦!”

丁香抱了荷生,坐在床边,正在伤心,骤然聆了此话,惊得抬起头来,不料果然看见秋航从室外匆匆奔入,走到丁香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两手抱住丁香的膝踝,不禁呜咽而哭。丁香冷不防睹此情形,几疑犹置身梦中,倒也怔怔地愕住了。张妈是个很灵巧的人,她伸手把丁香怀中的孩子抱去,便悄悄地走到自己房中去了。这里秋航泣了一会儿,抬起满颊是泪的脸凝望着丁香海棠着雨般的芳容,说道:

“妹妹,你可怜我,你饶恕我,我真太狠心了,我真太罪恶了……你……你……”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呜咽起来。丁香定了一定神,她方才明白这不是做梦,这是事实,想不到已经绝望之后,丈夫突然会回心转意了。她一颗芳心是充满了各种不同的滋味,她除了默默地淌着欢喜与悲伤交流的热泪外,她再也回答不出一句话来。秋航抚着她纤手,又说道:

“白小姐听了妹妹这一篇话,她是完全感动了。在临上船的时候,她叫我回家,她说绝不情愿拆散人家的夫妻,她明白妹妹是个可怜的女子……不过妹妹你也应该明白,白小姐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的心地是光明的,她的人格是伟大的,现在她预备独个儿上南洋去,为艺术去出一些力……妹妹,请你不要怨恨着豆蔻,请你把怨恨豆蔻的心来怨恨我,我实在是个不情的丈夫……但是我很心痛,因为我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啊……妹妹,你快不要伤心了,你相信我,我始终是妹妹的忠实丈夫……”

说到这里,伏在丁香的膝上又哭了起来。丁香这才明白秋航的回家,还是豆蔻的深明大义,原来豆蔻早已心存不拆散我们的夫妻,所以我对她说了许多的话,她却始终不回答一句。后来她和秋航相依相偎地装出亲热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有话冲撞了她,所以她故意气气我的吗?丁香这样想着,一颗芳心对于豆蔻真是又恨又爱。因为自己确实也知道豆蔻和秋航原有不可磨灭的爱情,为了我的结婚在先,所以豆蔻终于失败了,假使我是豆蔻的话,亦岂不是要哀痛欲绝了吗?现在豆蔻深明大义,劝秋航回家,给我夫妻俩团圆,这一份情意,自然使我无限地感激,不过为豆蔻的身世着想,也不免伤心泪涟。纤手抚着秋航的头发,慢慢地扶他起来,柔声儿叫道:

“哥哥,我不怨恨豆蔻,我也不怨恨哥哥,我只怨恨老天,为什么天地间要生我和豆蔻两个人?假使只有我,或者只有豆蔻的话,如何再会演出今天的悲剧来呢?唉!我总觉得是对不住了哥哥……”

秋航听丁香这样说,觉得丁香是慈爱的,是贤德的,他不愿再引起爱妻的伤心,他从今以后,将把整个的心全献给了丁香。他慢慢地也坐到床沿边,环住了丁香的肩胛,破涕笑道:

“妹妹,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你瞧窗外的明月吧,是多么光圆啊!它不是象征着我俩今夜的生活吗?”

丁香在无限伤心之余,听到了丈夫这样柔情蜜意的话,也不禁掀起酒窝儿嫣然地笑了,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在秋航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一层一层的甜蜜,蒙蔽了她悲酸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