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间,李麒俊死后已有二七了。这日,家瑞又请了雪窦寺和尚来给他诵经超度,整整热闹了一天。夜里,雪琴独个儿坐在房中,想起麒俊在世的时候,虽然要拈花惹草,但有时候对待我也总算不错,年轻人花天酒地,那是在所难免,夫妻终究是夫妻,所以近来几个月他不是待我很好吗?现在他是死了,春闺寂寂,我的年纪还只有二十一岁啦,往后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想到这里,自然痛断肝肠,不免伤心地又哭了一场。红桃在里面一间房中,听了少奶的哭声,便来劝她说道:

“少奶,人死不能复生,多伤心于死者既然无益,于是你本身倒有许多不利。你说晚上时常失眠,那就是多伤心的缘故,所以少奶还是想开一些吧。”

红桃说着,拧了一把面巾给雪琴擦泪,一面又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雪琴道:

“我这几天会时常梦见你的少爷……”

红桃道:

“那是少奶心里记挂的缘故,这也没有稀奇。”

雪琴暗想:你又不知道梦中事情。因为麒俊在梦中常对她笑道:“我虽然害了你,但你到底也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情呀!”

雪琴一想到这两句话,她的内心会感到极度的痛苦,觉得自己实在是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那在一个头脑清楚的女子是绝不肯这样干那寡廉鲜耻的勾当。唉!我怎样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呢?红桃见雪琴呆呆地出神,便说道:

“时候不早,少奶,你睡了吧,今天哭了一日,也够疲乏了。”

雪琴也觉倦怠,于是脱衣就寝。红桃给她放下紫罗纱帐子,熄了电灯,她也自到后面房中去睡了。雪琴睡在被中,又暗自想道:惠民他虽然也显出很可怜我的样子,但他如今有了茜珠那么一个爱妻了,他还会来给我一些安慰吗?唉!我真悔不该和他……想到这里,又伤心一会儿,也就蒙眬地睡着了。仿佛房中有人走路的声音,雪琴回眸去一望,原来是惠民,这就惊道:

“表哥,你深夜到我的房中做什么来呀?”

惠民笑嘻嘻地坐到床边,很温柔地道:

“表妹,你真可怜,如今你是孤零零的一个寡妇了,多么寂寞啊,我是特地来和你做伴的。”

雪琴忙正色地道:

“表哥,你这话错了,我前次因一时气愤,所以如此。现在麒俊死了,我还有两个孩子哩,怎么再能够含糊做此勾当?况且你已有爱妻了,万一被茜珠知道,那你我的名誉不将扫地了吗?你快走吧,红桃在里面房中呢!”

惠民听了,却不走开,反而伸手来掀被,望着她很神秘地一笑,说道:

“表妹,麒俊活着时候,你尚且约我到新都饭店去,如今麒俊死了,那还怕什么呢?你的年纪正轻啦,难道从此以后就一辈子不想再享人生的甜蜜了吗?那你真是傻子。来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快不要辜负了如此良辰吧!”

惠民说着,身子已是钻进被来,他把嘴在雪琴的唇上甜甜地吻着。雪琴被他这么一吻,理智又模糊了,她竟没有勇气向惠民拒绝了,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床边突然又站着一个黑影子。雪琴定睛一瞧,却是麒俊,只见他怒目切齿,狠视雪琴。雪琴这一吃惊,顿时大声地喊了起来,经此一喊,雪琴却是醒了转来,方知是做了一个梦,但已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开了电灯,见时正子夜两点,四周寂寞无声,雪琴那颗芳心犹别别乱跳,回忆梦境,则历历如绘,想起自己意志不决,又觉好生惭愧,但听惠民所说,也是实情实理,我还年纪轻啦,难道就一辈子过着枯槁的生活吗?那太使人痛苦了。假使我为麒俊守一辈子的节,那我还不如早些死了干净吗?雪琴这样一想,她竟起了厌世之念,遂从床上坐起,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瓶安神药片,这是因为前几天失眠买来的,预备每夜在临睡时吃一片,现在她索性做一次吃了,吞完了后,方才又钻身到被里去,死心贴地地预备做那长眠不醒之梦了。

第二天早晨,红桃起来,见少奶静悄悄地躺在床上,以为她因伤心过度,身子自然是乏力了,遂不敢惊醒她,自管悄悄地到上房里去了。吃午饭的时候,茜珠从松雪别墅来上房请安,因不见雪琴,便问嫂嫂在哪里,李太太道:

“红桃说睡得正浓哩,可怜这孩子也真怪不得她这样伤心了。”

茜珠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想不到嫂嫂会这样的命薄。唉!造物忌人也太残酷了。”

说罢,不觉又淌下泪来。母女两人正在伤心,忽见红桃脸色苍白地奔进房来,急急地报告道:

“啊哟!不好了,少奶竟吞安神药片自杀了。”

李太太和茜珠一听这个报告,吓得浑身乱抖,茜珠早已三脚两步地奔到雪琴卧房,只见嫂嫂脸白如纸,僵卧在床,以手抚其颊,却冷如冰了。茜珠连喊两声嫂嫂,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这时,李太太及奶妈抱了连雄和月眉亦已到来,见雪琴真死,因媳想儿,李太太也大哭起来。一时雪琴的房中充满了一片哀号之声,令人触鼻辛酸,凄然落泪。这里红桃早已打电话到大中银行给家瑞,同时又打电话给惠民。两人得此消息,方寸已碎,立刻驱车回家。两人齐巧在公馆门口相遇,慌即奔进雪琴房中,听了李太太哭媳之声,和连雄、月眉哭娘之哀,实过巫峡啼猿,两人还未开口,两行热泪早已滚落了颊上。家瑞跌足叹道:

“琴儿,可怜,你真可谓贤德极了。”

说毕,也不禁挥泪不已。惠民这时内心的哀痛比任何人更要厉害十倍,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可怜他又没有勇气哭出来。因为舅嫂死了,要一个做姑爷的如此悲伤,这在茜珠心中固然要起疑,就是别人瞧着也不是要感到奇怪了吗?所以他把胸中无限的沉痛是竭力地压制着,但这种强迫不许伤心的事情,那是更增加内心的惨痛,所以他在房中再也站不下去,悄悄地溜到院子里的假山后面,呜呜咽咽地偷哭了一会儿。他想着和雪琴幼年时青梅竹马地两小无猜,及长,两人同校共读,携手偕行,心心相印,但是造物忌人真太残酷,他不愿人间有美满的事情,姑爸竟给她强迫地嫁人了。唉!想起新都饭店里的一幕,他觉得生命中最可耻、最痛伤的一件事。今日雪琴的自杀,对于这一件事在她内心一定也是深深地感到了惭愧,那么推其原因,至少一半是我害死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一会儿,但他又不敢多哭,深恐他们找人,因此收束泪痕,只好重回屋子来。只见已把雪琴遗体移到大厅上,姑爸方良柏亦已闻讯赶到,老泪纵横,先向雪琴遗容望了良久,大有如醉如痴之态。李家瑞便请他到会客室闲谈,方良柏叹道:

“我儿有此烈心,亦可谓是同命鸳鸯了。”

说罢,泪下如雨。家瑞也淌泪不已,说道:

“媳妇的死,完全是小儿害她,今死得如此伤心,怎不令人心痛?”

两人说着,都觉感伤万分。这时,账房间早已把衣衾棺椁办理舒齐,惠民进来,请两人去过目一回。于是家瑞和良柏又到大厅来,见一切衣衾都是上等刺绣,尤其那具桐棺更是精致,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叩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却不识是什么材料。家瑞问账房此木何名,账房含笑忙道:

“这副木板,却不知何名,他们只说是铁纲山上出的,做了棺材,可以万年不坏。我因为老爷嘱咐只拣好的,不论价贵,所以我就买了来。”

家瑞又问其价若干,账房道:

“一万二千元,还是族中五老爷介绍的,否则,要一万五千元呢!”

家瑞听了,点头不语。良柏见家瑞如此花费,较麒俊死时更加奢华,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不忍再瞧爱女入殓,就匆匆别去。家瑞知道他心中悲痛,自然也不便强留,遂含泪握别。这时,大厅上早已挂灯结彩,亲朋纷纷前来吊孝,午后入殓,李太太、茜珠等又大哭一场,大厅上立刻又换素彩。家瑞和李太太商量,预备把雪琴的棺材暂时放在麒俊一块儿,且看定地基,筑墓安葬,李太太点头称好,于是主意打定,便准定这样办理。一天光阴从匆忙中悄悄地溜走了,晚上,大家回家,只剩下连雄、月眉哭娘之声,倍觉凄惨。

雪琴死后第三天,豆蔻匆匆到李家来,一听到这个消息,自不免也落了几点眼泪。豆蔻今天到李家来,原是有原因的,因为皇宫剧院里的音乐队已经合同满期,她预备和秋航天天可以见面,所以向家瑞来介绍秋航到皇宫剧院里去。家瑞听豆蔻介绍,自然无不答应,于是豆蔻遂很喜欢地回去,在六点钟的时候,便坐车到维纳斯去找秋航。两人见面,自然亲热异常。豆蔻告诉已把秋航介绍到皇宫剧院去演奏音乐的话,更加雀跃不止。

这夜,秋航回家,见丁香还没有睡,她坐在灯下,正在裁剪婴孩儿的衣服,见秋航回来,便照例笑盈盈地站起,给他脱大衣、倒茶,很柔和地道:

“你辛苦了,快早些休息吧。”

一面又把活儿收拾过去,一面又服侍秋航睡下。秋航因为这半个月来自己也觉得态度有些变了,处处地方对待丁香总显出淡漠的样子,但是柔顺得像一头绵羊似的丁香,可怜她始终没有和秋航吵过一回嘴,同时也没有一些表示怨恨的态度,依旧和颜悦色地对待着秋航。秋航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想着和豆蔻亲热的情形,虽然彼此是毫没有一些苟且的行为,但良心上到底有些对不住爱妻。今天又见她这样柔顺地服侍,心里更感到不安,遂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向丁香凝眸望了良久。丁香被他这一阵子呆瞧,倒不好意思起来,乌圆的眼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掀着酒窝儿嫣然地一笑,说道:

“你痴了,难道做了半年多的夫妻,还不认识我吗?再过五个月,你恐怕是要做孩子的爸哩……”

丁香说到这里,又羞涩起来,秋波瞟他一眼,便垂下粉颊来。丁香这几句话是无形中打动了秋航的心弦,他觉得自己和丁香已经是成功一对夫妻了,而再过几个月,丁香确实又要给我产生孩子了,在她是竭力地做着妻子的责任,那么我如何可以不担负起做丈夫的责任呢?秋航想到这里,他内心是感到惭愧极了,他觉得这半个月来,实在是太对不住丁香了。丁香见他听了自己的话,也不回答,只管呆呆地出神,一时又恐怕他要不乐意,因为这半个月来丁香觉得的确是太难侍候丈夫了,所以她不敢再说话,把秋航的身子轻轻地推进被窝儿里,自己脱了旗袍,也在外面躺下来,伸手欲熄去了电灯,不料却被秋航阻止了,两手捧着丁香的脸,笑道:

“别关灯,我想和你谈谈。”

秋航这举动倒是出乎丁香的意料之外,不免怔了一怔,也娇媚地笑道:

“你要跟我谈什么?我想还是不谈的好,谈起来恐怕又要引起你的不快乐。因为近来我觉得自己的举动和说话是太会惹人气了,回头怕又要冲撞了你,所以还是不谈好……”

秋航不等她说完话,便伸手扪住了她的小嘴儿,故意扪得快一些,仿佛是打了她一下小嘴儿,笑着道:

“你说话别这样刁,谁曾经讨厌过你呢?”

丁香瞅他一眼,故作娇嗔道:

“可不是?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动手打我了。”

秋航急道:

“这哪里可以说是打你,你不怕被天打吗?”

丁香又笑道: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自己也感到近来人有些变样了,觉得一举一动都会叫自己讨厌,况且凸了肚子,走在马路上又怪难看的,所以我倒也不怪人家要惹厌了。”

秋航听丁香这几句话好生厉害,那颗心就仿佛有人在针刺模样,两颊不免有些发烧,说道:

“丁香,你别说那样尖刀似的话了,爽爽快快的,你还是打我几下比较好吧。”

丁香听了,却嫣然地一笑,说道:

“那你怪不得我,因为我原预先向你声明过了,叫你不要和我谈吗?如今话还没说两句,你就不要听了,是不是?所以,大家还是别说话,早些睡吧。”

丁香说着,又把她粉嫩的玉臂伸出来,要去熄灯光。秋航却又把她拉住了,望着她红晕的两颊,觉得少妇的风韵较之处女时代更加妩媚得可人,遂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丁香的粉颈,在她嘴唇上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长吻,笑道:

“你就索性再说吧,今夜我就听你说个痛快。”

丁香绕过媚意的俏眼,瞅他一眼,故意噘着嘴,撒娇似的说道:

“我不说了,反正你又不喜欢听,我的话只有冲撞你,惹你的气,哪里来像人家那样温柔动听呢?”

秋航把她搂在怀里,打她一下玉臂,笑问道:

“你说的人家,到底是指点哪个呢?像我这样忠实的丈夫,你难道还有什么疑心的吗?”

丁香点头笑道:

“各人心里自己明白,要别人家来说穿了,那就觉得没有味儿。虽然我也明白你确实是好丈夫,不过好丈夫有时候也会使些性子来磨难人罢了。”

秋航听她这样说,心里反感到她的可爱,忍不住也笑道:

“各人心里自己明白,那句话就奇怪,你明白,我可不明白呀。你还是爽快地说一说,别叫人家闷着吧。”

丁香见他假装含糊,便也不肯吐实,只笑道:

“我原和你说着玩玩,哪里真疑心你去爱上别人吗?假使你真爱上了别人,对不住我那还是小事,对不住已死的母亲,这倒真的。因为你我的婚姻,原是母亲临死时候做的主意,万一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魂而有知,当然要痛哭九泉,所以我相信你是一个孝子,绝不肯有违母命的。”

秋航觉得丁香的话句句是含了锋儿似的,令自己感到惶恐,因此只好安慰她道:

“你放心,真如你所说,再过几个月我可以做孩子的爸爸了,你想,我怎么会去爱上别人呢?”

丁香听秋航这样说,方才感到无上的安慰,明眸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的目光,凝望着秋航的脸庞,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她那娇躯躺在秋航的怀里,正仿佛柔顺得一头驯服的羔羊。秋航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一时把豆蔻对待自己火样的热情又全忘怀了,吻着她红润润的嘴儿,却是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丁香见时已一点多了,遂熄了灯光,这回秋航并不阻她,正欲各自睡去,秋航忽然想着一件事情,在丁香耳边悄悄地告诉道:

“下星期我们要转到皇宫剧院里做乐队去,薪水大概可以增高一些,你想这不是很好吗?”

丁香闭眼方欲蒙眬入睡,一听这话,芳心立刻又笼罩了一层忧虑,急急地问道:

“是谁介绍你们进去的?”

秋航也知道丁香这话是明知故问,一时支吾了半晌,方才说道:

“是白豆蔻介绍的。”

丁香奇怪道:

“上次你不是说豆蔻永远不和你见面了吗?怎的她又介绍你到皇宫剧院里去了?”

丁香这句话倒把秋航问住了,顿时目瞪口呆,却是回答不出。良久,方才说道:

“后来因为又遇见她了……我想……彼此交个朋友……那原没有关系的……”

丁香听他吞吞吐吐地说着,显然内里必有无限的隐情,觉得那天秋航不回家,故意说到苏州去,实在一定是宿在豆蔻家里的。本来一颗芳心倒很安慰,此刻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又悲伤起来,意欲再向秋航问话,但秋航鼻声微微地故装睡着了,因此丁香独个儿又暗暗地泣了半夜。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转眼间,那九十春光早又匆匆逝去。秋航进皇宫剧院做音乐师也有了三个多月的日子,在这三个月中,丁香见秋航的态度一会儿和自己亲热,一会儿和自己憎厌,捉摸不定,虽然明知是为了豆蔻的缘故,但又不敢和他争论,为的是生恐彼此更伤感情,所以她始终含辛茹苦地脸上浮着娇笑,温情蜜意地去对待秋航,她要把自己一片真挚的情意去感化做丈夫的一颗心。她又天天地向狄老太遗像祈祷着,希望丈夫总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四月里长夏天气,那是最闷人的季节。丁香整日地情思睡昏昏,想着夫君究竟能不能回心转意,自然更加地烦闷,瞧着秋航今天的态度又很不好,他上午出去后,直到此刻还不回来,显然又和豆蔻在一块儿玩了。一时十分怨恨,见黄昏已近,房中沉闷恼人,于是她换了一件派力司的旗袍,吩咐了张妈几句,就到附近法国公园里去散心了。

斜阳西沉,凉风拂拂,这个时候,一班年轻的男女或携手偕行,或促膝柳下,大家都在公园里活动了。丁香迎着晚风,自觉遍体皆爽,然而瞧着对对男女,尤其手携活泼的小孩儿,更是触景生情,一颗芳心又觉十分伤心,不免暗暗淌下泪来。丁香低了头,一面感伤,一面慢慢地向池边踱来,只见沿池边的坐椅旁都有人坐着,或独自瞧书,或两个人谈话,也有凝眸沉思的,不过大多数总是脸含笑容,十分得意。丁香站在池边,只见池水澄清,浮着绿萍,十分鲜丽。同时瞧着水中人影,想起秋航此刻和豆蔻沉醉爱河,愈觉辛酸,遂又离了池边,向西慢步而行。正在这时,忽然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急急向前奔来,丁香因为是低头沉思,所以也不顾及,竟把那孩子撞倒了,说丁香撞倒那孩子,其实是冤枉的,原是孩子自己去撞丁香,只不过孩子力小,自己跌倒罢了。孩子跌在地上,便哇的一声哭了,这才把丁香惊觉,慌忙蹲下身子去,把他扶起来,回眸瞧前面,原来那男孩子后面尚追着一个年纪仿佛的小女孩儿,她见哥哥跌倒哭了,便定住乌圆的小眼睛,呆呆地怔住了。这时,就有两个老妈子奔上来,一个来抱那男小孩儿,叫他别哭,偏他哭个不停。丁香见那孩子生得可爱,心里有些疼他,便说道:

“你瞧瞧,他膝踝头可跌痛了没有?”

那老妈子把他两脚挽起,果然见他膝踝上擦起一些皮肉。丁香很过意不去,便拿一方小帕儿,叫老妈子把小孩儿放到地上,亲自给他包裹了。那孩子经丁香一包裹,也许因为丁香是陌生的缘故,所以孩子带着眼泪也不哭了,小眼睛呆呆地望着丁香出神。丁香因为自己是快要分娩的人了,见了孩子,就更觉欢喜,遂香了他一个面孔,含笑说道:

“小弟弟,好勇敢,不哭了,将来长大了,还去做将军呢!”

正说时,忽听后面有女子的声音娇声地问道:

“王妈,什么事情啦?”

那老妈子方欲告诉,丁香站起已回眸望去,齐巧和那女子打个照面,两人这就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抢步上前,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原来那女子正是李茜珠呢。这时,两人却不说话,都在暗暗地打量着。丁香见茜珠全身缟素,腹部和自己一样,也是高高地耸着,想起这两个小孩子,那就觉得很奇怪,便先急急问道:

“李小姐,好久不见了,差不多一年多了吧,去年我已晓得你和朱先生结了婚……你……穿的是谁的孝呀?”

茜珠听丁香凝眸含颦地问着,心中猛可想起去年春天和丁香也在此地相遇,那时候我和惠民正享受恋爱甜蜜的滋味,因为再过几天是要订婚了,谁料到曾几何时,我竟已做了未亡人了。想到这里,眼皮一红,几乎已淌下泪来,说道:

“陆小姐,人事沧桑,浮生若梦,谁又岂能料及?去年我和你此地相逢,那时我和朱先生正欲订婚,是何等喜欢?今年我和你在此地二次相逢,不料朱先生已亡故了……你想……”

茜珠说到此,喉间已经哽住了,真的落下泪来。丁香得此消息,因为自己也是个失意人,不免勾引起同情的悲哀,眼角旁也涌出一颗泪水,遂又急急问道:

“那么这两个孩子又是你的谁呢?”

茜珠因为见丁香也代为她伤心落泪,心中无形中就和她发生好感,似乎遇见了知己一般,把前时仇视的心理早已忘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陆小姐,要谈起了这两个孩子,那真是一言难尽……想不到我俩别后一年,我家竟遭此惨变……”

说罢,又不胜感伤。丁香低声道:

“我俩今日相逢,也可说难得,彼此能否尽情一吐?”

茜珠道:

“有何不可?”

说着,回头吩咐老妈子好生照顾小孩儿,她便携丁香之手,同坐椅上,先叹了一声,方才告诉道:

“这两个孩子便是我哥哥的儿女,今年春天,我哥哥忽然被汽车撞伤,虽经医生救治,然因伤重,终于死了。哥哥死后半月,嫂嫂也许感身世之可怜,竟偷偷地服毒自杀,等丫头发觉,已经气绝。你想,半月之中,突然死了两人,岂不叫人心痛吗?我那惠民原是嫂嫂的表哥,他俩感情听说从小很好,起初因哥哥死了,他已痛哭了几次,后来又见嫂嫂自杀,他更伤心得了不得,从此他便郁郁寡欢,而且睡梦中常常哭醒,不到半月,便恹恹病了。我虽百般劝解,他却又说这次病并非为你哥嫂死了而生的,也许身子乏力缘故,所以静养几天,也会好的。我听他这样说,以为他办理两次丧事,所以累乏了,这也情理之中,于是放心许多,请医调养。谁知喝药如喝水一样,病一天加重一天,不到十天,两颊瘦削,全身只剩了一副骨头。那时我心里真急了,天天请中西名医诊治,但是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的,从十三日生病起,到第二个月十八日止,他竟与世长辞了。临死的时候,他拉了我的手,连喊对不住我,说他的罪恶太深了。我觉得他这次病,似乎有什么隐情,仿佛他是做了愧心的事,所以郁郁死了。我虽问他、安慰他,但他始终没有讲,现在他死了,还打哪儿去知道呢……唉!我想不到自己竟命苦如此,结婚未到一年,就做了未亡人,现在我的心如灰死,一面静待着腹中的小生命下地,一面抚养哥哥的两个孤苦的孩子成人,这就是我此生中的职务了……”

茜珠说到这里,两行热泪早已滚滚掉下了两颊。丁香听了这一遍话,方才知道茜珠穿的是丈夫的孝,一时心中十分伤心,不免也陪她落了不少的眼泪,遂只好劝慰她道:

“事到如此,伤心也没有用,好在李小姐是个有学问的人,况且年纪正轻,待小孩子落地后,还可以继续求学,将来为教育服务,岂非亦是终身乐事吗?”

茜珠听丁香这样安慰,觉得这话正是,猛可伸手把她握住了,十分亲热地说道:

“陆小姐这话不错,我正糊涂,竟想不到这一层,今听你的话,使我顿开茅塞,关切之情,终身感激呢!”

丁香见她这个样子,也不禁为之破涕。茜珠这时忽又问道:

“陆小姐,我还没有问你哩,你和谁结婚啦?”

丁香听她提起了自己的事情,也是触鼻辛酸,不觉长叹一声,说道:

“我和狄秋航结婚了,结婚的日子,恐怕和你是同一日吧。”

茜珠不胜惊奇,急急问道:

“这话打哪儿说起?我结婚那一天,狄先生他不是还在我这里吃酒吗?”

丁香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后来他回家遵母亲的命和我结婚的。李小姐,你一定感到稀奇吧,我告诉了你,你当然会明白了。”

丁香说着,遂把狄老太病危,自己在他家服侍,狄老太意欲死后有一媳妇,故嘱我们权行花烛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茜珠这才恍然大悟,但她忽然又薄怒含嗔地生气道:

“那真是岂有此理!秋航既然和你结了婚,他怎么还可以和白小姐这样亲热呢……”

说到这里,猛可理会自己失言了,遂忙又说道:

“陆小姐,我这人心直口快,胸中知道的事情,就会大嚷出来,并不离间你们夫妇的感情,那你倒不要误会……”

丁香淌泪说道:

“李小姐,秋航和白小姐的亲热,我是早已知道的。在秋航的心中,他本来最爱的就是白豆蔻,不过他母亲很喜欢我,在临死的时候,偏想出这个办法来。秋航他是很孝顺母亲的,所以只好答应了。在他对于这头婚姻,当然是十分勉强,所以婚后我俩的感情甚为淡薄,他和白小姐依然相亲相爱的事,我原早有耳闻的。”

茜珠这才知道丁香虽和秋航结了婚,也是整天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可见世上的人们,都是烦恼的多,一时更加看破红尘,觉得千般恩情全是假,我为惠民死了而伤心,丁香又为活着丈夫有野心而伤心。唉!真是造物弄人,一班世人真太可怜了。想到这里,也伤心地淌泪不已。两人泣了一会儿,茜珠又愤愤地道:

“秋航这人真是太无心肝了,既然不爱你,为什么要听从母亲的话,同时又何必要和你同床?如今你已快将给他养孩子了,他竟忍心丢弃了,这种少年真正可杀,他们把我们女子真太不当人看待了……”

说着,大有不胜愤激之意,但她立刻又拉了丁香的手,很柔和地安慰道:

“陆小姐,你也想明白些,为了这种没心肝的丈夫而伤心,那是太不值得。能够劝他回心转意,这固然是好,就是他执迷不悟,你也不必过分自伤身子。我们女子没有了丈夫,难道就会做不了人吗?哼!那无怪做男子的更加要骄傲了。陆小姐,我和你虽然情形不同,但可怜则一样的。现在我拿你劝我的话,我来转劝你,我们年轻啦,际此变幻莫测之时局,社会还需要我们青年来尽一些责任,所以你待产下孩子后,也可以继续你的求学,至于学费一层,你不用忧愁,我可以负完全的义务。”

丁香听茜珠这样说,一时直把她感到心头,紧紧地握了她纤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茜珠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便又安慰了她一会儿,两人经此一谈,倒成了闺中腻友,所以日后便自相过从,两人亲热得仿佛姊妹一样。

光阴如水一般地流去,丁香和茜珠都已分了娩,两人都产了一个男孩儿,在产褥期中,丁香、茜珠各通书信,在信中得知彼此身子都甚健康,所以大家颇快乐。秋航见丁香产了一个男孩儿,心里十分喜欢,所以不常出外,时伴床边,和丁香谈谈笑笑,以解她的寂寞。丁香对于这些,一颗芳心自然也深深地得到了安慰。

凄凉的秋风带走了炎热的长夏。光阴匆匆,早又到了十月天气了,丁香的儿子荷生也有五个月了,五个月的孩子是最令人可爱的时候,兼之荷生活泼美丽,更是惹人喜欢。丁香瞧了儿子的白胖,那颊上的笑窝儿就会掀起来,但是瞧着丈夫的脾气,又觉暗自伤心。因为这两天来,秋航的态度更加不好,动没动就使性子给丁香瞧,丁香忍气吞声,也只有暗自泪抛罢了。

这天,秋航起来,自管坐在写字台旁,作那华尔兹的乐曲。丁香一面给孩子穿衣服换尿布,又给他哺乳,一面又急急烧牛奶,装盘威士忌饼干,很小心地拿到桌上放下,给秋航用早点。秋航放下笔杆,握着杯子,凑到嘴边去喝,因为是刚烧热的牛奶,所以烫了他的嘴巴,秋航立刻皱了双眉,把杯子放到桌上,恨恨地白了丁香一眼,说道:

“你要烫死我了!”

丁香听了,自然万分伤心,红了眼皮,低声说道:

“才滚热的牛奶,不免烫了嘴,你就冷一冷喝吧。”

秋航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关照我?可见你存心捉弄我。你不情愿服侍我,你只管说一声,何必这样呢?”

丁香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悲伤极了,但她犹竭力忍住了眼泪,娇媚地笑道:

“你别这样火气旺,我是你的妻子,为什么我不情愿服侍你?好啦好啦,我们可不是一月两月的夫妻,孩子也这么大了,我处处地方爱护你还来不及,如何会捉弄你吗?秋航,你怎么现在愈弄愈孩子气了?这一些细微的事情,何苦生气呢?”

丁香说着话,掀起了笑窝儿,纤手按到秋航的肩胛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照理,这样贤惠的妻子,秋航应该要如何地爱她,但是现在秋航变了,他猛可摔脱了丁香的手,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是人家的妻子,可不是窑子里的姑娘,用不到装那种媚态的。”

丁香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已纷纷地落了下来。秋航见丁香哭,更加惹气,便站起身子,披上大衣,也不喝牛奶,向外便奔,口里还连说“你不用哭,我让你,我让你”,说着,早已怒气冲冲地奔下楼去了。丁香灰心已极,自然也不去拉他,倒在床上,不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张妈从菜市场里买菜回来,她在弄中遇见秋航,见秋航一脸怒容的神气,喊他少爷,他也不应一声,心中就料到又和少奶在吵闹了。如今一脚跨进房中,就听少奶的哭声,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遂把菜篮子放到桌上,呆了一会儿,然后倒了一盆面水,拧了一把手巾拿给丁香,说道:

“少奶,别哭了,少爷的脾气既然这样不好,你就什么地方都让他三分,那不是省却了许多的事情吗?”

丁香一面从床上坐起,一面揩了泪痕,叹道:

“你叫我再让他还让到如何地步呢?唉……他无事寻有事,那就真叫我没有办法了。”

张妈自然也知道少奶的性情是那么温柔,少爷有了野心,就把少奶视作眼中钉了,一时代少奶设想,也是非常气愤和伤心,但也只好安慰道:

“少奶,你瞧瞧小少爷的分儿上,也就别伤心了。”

这时,荷生齐巧哭了,于是丁香抱起了他,解开纽子,给他哺乳,心中可就暗想:照此下去,秋航欺我娘家无人,他一定是要心存抛弃,那么我举目无亲,向谁去诉苦好呢?还是仍回到姑妈家里去吧。但是自己不别而行,一年有余,今日狼狈而回,不但被他们所笑,而且我也没有这个脸皮呢。想到伤心地方,忍不住又抽噎地哭了一会儿。这天,秋航自早晨走出后,一直到傍晚,没有回家。丁香吃了半碗饭,心里放不下,就打电话到皇宫剧院里去探问。那边是舞台监督蒋子清接电话的,他说“秋航已在剧院里了,你可要找他听电话吗”,丁香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因为恐怕秋航又要着恼,所以说不要叫他听电话了,便放下听筒,很安心地回到家来,和孩子逗玩了一会儿,待哄孩子睡着后,时已十时了。忽然一阵皮鞋声响进来,丁香急急回眸望时,却是茜珠来了。这样夜深,茜珠会到我家里来,丁香自然好生奇怪,遂含笑迎上去,和她握了一阵手,问道:

“茜珠姊姊,你敏儿没有带来吗?好多天没见了,想来一定更活泼了吧?”

说着,便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茜珠今天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她脸上笼罩了一层忧愤之色,对于丁香的话仿佛不曾听见,她向丁香粉脸呆望了良久,方才说道:

“丁香妹妹,今天我到你这里来是报告给你听一个消息的……”

丁香不等她说完,芳心猛吃一惊,立刻抢上一步,携着茜珠的手,急急问道:

“姊姊,你快说,你快说,到底是恶消息,还是好消息呢?”

茜珠用很怜悯她的目光在她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低声儿说道:

“妹妹,本来我原不管这种闲事,因为豆蔻也是我同情她的一个好朋友,不过我想着妹妹到底是秋航的妻子,所以我既然得知这消息,若不来告诉你,我的良心会感到极度的不安。不过你千万别伤心,今晚秋航和豆蔻剧终以后,他们双双下安达轮船要同赴南洋去了……”

丁香听了茜珠这个告诉,她的一颗芳心好像是被豆蔻挖去了,两眼一阵昏花,身子便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