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有一个荒僻的小村,村的西首是一丛阴森森的树林,林丛中隐现着数间朱古力色的茅屋。屋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这当然是因为没有窗子的缘故,但那茅屋是太破旧不堪了,四周的壁上全是一个一个的小窟窿,所以屋外的太阳光也都从那小窟窿里透漏进来。从那几百圈的小光线照射之下,还可以瞧清楚屋内是有三个人在着。两个西服少年坐在那张破桌的旁边,一个把那条腿搁在长凳上,胳臂撑在膝踝上,手托着下颚,仿佛在做沉思的样子。一个是年轻的姑娘,她还是戴着那副黑眼镜,两手却被反缚着,静静地倚在那靠壁的一只板铺上。室中已经是这样黑暗,再兼之戴着这副黑眼镜,那姑娘的眼前实在可说是一物无睹,完全成个瞎子一样了,她的眼睛虽然没有看见一样东西,但她的感觉还是相当灵敏。她心里在奇怪着,今天我从李公馆走出,突然会被人拖上汽车,乘火车绑到这里,那真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他们,他们却哑声儿并不回答。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使人纳闷吗?唉!去年今日被人枪击,今年今日又被人绑票,我白豆蔻真好命苦啊!她暗自想到这里,两行热泪不禁为之盈盈下矣。就在这个静悄悄的当儿,豆蔻忽然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李小开他说下一班火车准时到的,我想大概不会误事吧。”
又听另一个说道:
“他对我说好,最迟夜车赶到,今夜总无论如何放不了她。”
豆蔻骤然听了“李小开”三字,芳心倒是一动,凝眸沉思了半晌,不禁暗暗点头,心里就料到了八分,暗想:原来是追求不遂,他竟想出如此卑鄙龌龊的手段来,那真是可杀之至。凭着我豆蔻一条苦命,就和你拼了吧!她既存了这个不怕死的决心,于是胆子会大了一半,便开口问道:
“你们说的李小开是谁呀?他绑我到这里究竟为了什么呢?”
不料豆蔻一问,他们就大声喝住了,豆蔻也只好不响了。这时,又听一个说道:
“小孙,你瞧这个雌儿真不错,无怪李小开要想尽方法来吃了她。假使今夜李小开赶不到的话,我们俩先来尝一尝甜味儿怎样?”
只听小孙啐他一口,骂道:
“你真也是个色鬼,明儿李小开知道了,那你我两人的三千元钱还能拿得到手吗?”
那人笑道:
“我原说着玩玩,哪里真有这个意思吗?小孙,回头天黑了,晚饭怎么办?你好生儿看守着她,我去买些点心来。”
小孙答应一声,那另一个男子便匆匆地走出屋子外去了。当他步出树林向小镇上去的时候,那边村梢蓬中也钻出一个少年来。这个少年谁也知道就是秋航,秋航一路上追随在后,见他们把豆蔻带到茅屋子里去,意欲就此奔上去营救,又恐众寡不敌,所以在一株大树下的石块上坐着,两手抓着头发,苦苦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耳听瑟瑟走路的声音,连忙抬头一望,只见其中一个男子很快地向镇上走去。一时心中大喜,凭着他一个人,我也就可以对付他了。想着,便站起身子,很快地奔进树林,轻步地走到茅屋的门前。他凝眸想了一会儿,方才伸手去敲了两下门。屋内的小孙以为同伴回来了,遂忙来开门,口里还说道:
“阿陈,你点心买来了吗?怎的这样快啊?”
随了这两句话声,那门已是开了。就在这一刹那间,秋航眼快手快,挥起拳,狠命地就向小孙下颚一拳打去。小孙冷不防经此一拳,身子就仰天跌倒。秋航飞步奔入,向他身上扑了下去,两人就在地上扭作一团,大打起来。两人这一打不要紧,把个豆蔻真弄得莫名其妙,眼睛又瞧不见,只听有人哼着打着,闹成一堆,显然是打得十分厉害。一时心中真奇怪得了不得,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啦?难道两个狗奴才自相残杀起来了吗?意欲除下黑眼镜来向他们望一望,但是两手既然被绑着,事实上又哪里办得到?正在暗自奇怪,忽听有人大叫一声“啊呀”,接着便是两脚甩在地上的声音,显然一个人的喉咙已被扼住了。经过这一阵厮打的声音后,静悄悄地又寂寞了一会儿。这才有人走到自己的身边来,急急把缚着的绳儿解开了,拉了自己的手,向外便奔,口中还说道:
“豆蔻,你快跟我逃吧!”
豆蔻一听这话声好生耳熟,但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他既然是来救我的,于是也不管是谁,就心慌意乱地跟着他急奔出了茅屋。在奔出了茅屋之后,豆蔻的眼睛才瞧到了一些光线,这就猛可想到我还戴了这劳什子的眼镜做什么,于是撩上手,把那副眼镜脱下,向地上一丢,只觉眼前大放光明,连忙回眸向身旁拉着自己手的人望去,这一望,正是应着那不望犹可的一句话,“咦”了一声,可是她心中却奇怪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秋航这时并不向豆蔻问话,同时也不向她瞧望,拉了她的手,只管拼命地向前狂奔。奔出了那丛树林,前面就是一条广阔的道路。那时斜阳已向西边慢慢地下沉,宇宙间笼罩了一层暮霭的薄雾。两人此刻的心中都仿佛惊弓之鸟,又仿佛从虎穴中逃出似的,一时糊里糊涂地也不知打哪一条道路走好。不料正在这时候,忽听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从西响来。秋航回头一瞧,却是一辆马车,心中这一快乐,真是难以形容,遂急急招手大喊。原来那赶马的原是在火车站接客送客的,因为他今天晚了一些到车站,所以没有兜着生意,他正在懊丧地赶回家里去,忽见有客人叫他,心里这才又欢喜起来,急把马鞭子一挥,就很快地放过马来,向秋航问道:
“先生,你可是要马车吗?到哪儿去?”
秋航因生恐那个男子醒转来,万一他同伴也从镇上回来,那我如何抵敌?所以也不及回来,就拉了豆蔻,先跳上去坐下,方才把手向前一指,说道:
“前面过去是什么地方?”
赶马的说道:
“是桃花坞。”
秋航把头一点,说道:
“我们就上桃花坞去。”
赶马的答应一声,把鞭子提起,只见马蹄嗒嗒,早已很快地向前跑去了。秋航和豆蔻差不多有半年没见面了,各人心中原是抱着今生永不再见面的决心,免得各人的心中引起了无限的悲痛,但是做梦也想不到今天在苏州城外,两人会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竟毫无目的地向前跑过去。豆蔻虽然对于秋航的相救是十二分感激,同时对于秋航为什么也在苏州、怎么知道我被绑在茅屋里,这些都要急切地知道一个详细。不过自己和秋航完全已成陌生人一样,想起半年前的失恋痛苦,对于秋航这个人心中尚有余恨,所以她极端地不肯先向秋航开口说话。虽然两人是并排地坐着,但各人的身子还是离得很开。豆蔻别转着粉脸,明眸望着右边路旁绿叶满张的街树,只见那街树是只管一株一株地向着后面退去,她自己也不明白在想什么似的却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秋航不听她有什么动静,遂回眸向她偷偷地望了一眼,只见豆蔻的脸容白里透红,因为是丰腴得多,所以更像剥出鸡蛋一样可爱。秋航有了半年的相隔,此刻在夕阳余晖笼映之下,更感到豆蔻是那么妩媚动人。想不到自己还会和豆蔻有同车并坐的时候,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虽然也很想问一问豆蔻究竟如何被绑的话,但豆蔻既然不开口,秋航竟也没有勇气说上去。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四周是十分沉寂,只有车轮和马蹄的声音是很调匀地响着。秋航觉得这样太无聊,于是他撮起嘴,微微地吹起华尔兹的曲子来。豆蔻听他吹曲子,便掉转头来,很神秘地用俏眼向他望了一眼,因了这一望,豆蔻突然发觉秋航的左手虎口上是染有一堆鲜红的血渍,这就“啊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过身子来,纤手握起他的手,很感动地悄悄叫道:
“秋航,这是刚才你被强徒打伤的吗?”
豆蔻这骤然来的举动,当然是出乎秋航的意料之外的,他似乎感到了无限的兴奋,很快地也回过头来,面对着豆蔻,微微地一笑,说道:
“这一些伤要什么紧?你倒是受了许多的惊吓了吧?”
豆蔻听他这样说,明眸里的泪水慢慢地满了起来,几乎要盈盈泪下,但她又觉得太不好意思,同时也感到太懦弱了,所以她立刻避过了秋航柔和的视线,在肋下抽出一方白绢的手帕,无限柔情蜜意地把秋航手轻轻地包裹着。包裹完毕,又微抬粉颊,望他一眼,悄悄地问道:
“你觉得痛吗?”
秋航这时心头是充满了甜蜜,摇了摇头,也把豆蔻手抚摸了一会儿,笑道:
“豆蔻,我想不到今天还会和你有握手的日子,你半年来一切都好?”
豆蔻当然十分感触,叹了一声,说道:
“当然很好,新婚中还有个不好吗?”
秋航听她这样说,殊觉黯然,不禁怔住了一会儿,但一会儿后,他又笑了,说道:
“豆蔻,过去的事我们别谈,现在我问你如何会绑到这儿来啊?”
豆蔻心内也希望竭力忘却已往的痛事,遂点了一下头,说道:
“这个我当然要告诉你,不过在未告诉之前,我得向你问一声,你怎样会知道我被绑在这儿呀?”
于是两人便把经过互相诉说了一遍,豆蔻听秋航是从上海车站追随到此,一颗芳心自然感激万分,便笑道:
“今夜恐怕是回不到上海了,你的夫人不是要急死了吗?”
秋航道:
“我也想到这一层,所以已写信给她了。豆蔻,照你所说,绑你的人定是李麒俊无疑了,这小子太可恶了,竟干出这等下流的勾当,真丢尽了我们青年的颜面了。”
豆蔻叹了一声,说道:
“半年前假使我能脱离舞台生活的话,这哪里还有今天的事呢?”
说罢,不禁凄然泪下。秋航是个聪敏人,回味她这两句话,显然是包含了无限的意思,一时也不免勾引起了旧情,偎过了身子,把手臂环住她的肩胛,叹道:
“豆蔻,我总觉得太对不住你了。”
豆蔻听了这话,内心蕴藏良久没透露出来的伤心,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因此倒在秋航的怀中,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秋航回首前尘,觉豆蔻爱我之情,真所谓天高地厚,遂也落了不少的眼泪。两人偎在一起,哭了一会儿,豆蔻忽然又坐正了身子,泪眼模糊地望着秋航,掀着娇媚的笑窝儿,苦笑着道:
“秋航,别难受吧!我们切勿作无谓的伤心,现在我们既然又能够遇在一起,我就希望你给我一些现实的安慰。”
说着,微仰了粉脸等着他。秋航还有什么话说吗,凑过嘴去,两人接了一个甜甜的长吻。就在这一吻的当儿,马车已停,车夫回过头来,哈哈笑道:
“桃花坞到了,先生,你们下车吧。”
两人慌忙分开唇,见车夫脸上那种神秘的微笑,两人也不禁赧赧然起来。秋航于是在袋内取出二元钱来,交给了车夫,和豆蔻携手急急跳下。桃花坞的风景是十分幽美,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真不愧是“桃花坞”三个字的名称,兼之时正黄昏,斜阳西沉,玉兔东升,炊烟四起,笼罩了远处的垂柳,更加娇绿得可爱。豆蔻瞧此美景,羡慕不止,说道:
“若能与知心人终身在此度悠闲生活,我不想都市的繁华了。秋航,不知你亦有同情吗?”
秋航听了,心里一动,但微微一笑,却不作答。豆蔻猛可想着自己失言,秋航一定疑心我有什么作用,因此又不胜羞涩。秋航却不理会,向那边一个院落指了指,说道:
“这家仿佛是村中的大户人家,我们不妨前去借宿一宵,待明天再行回上海吧。”
于是两人步到门前,只见院门旁植有五株柳树,迎风起舞,似有不胜娇弱之意。秋航遂叩门而入,即有一老仆出迎,见了两人,脸含惊讶之色,问客官何往。秋航忙弯腰说道:
“我们从上海到此,因贪赏风景,来不及回上海,意欲在宝庄借宿一宵,不知老丈可行个方便?明日定当重谢。”
那老仆沉吟一会儿,说道:
“客官且进里面,待我报与家主,再行定夺吧。”
秋航连声道谢,遂和豆蔻跨步进院,只见古木参天,怪石兀突,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奇异花卉,芬芳扑鼻,竟似别有洞天。两人随在老仆后在,穿过几重院落,方到一个小院子里,正中一排三间平屋,湘帘下垂,却是寂寂无声。那老仆回头说道:
“客官少待片刻,待我入内报告。”
说完,方欲掀帘步入,忽闻丝竹之声自内传出。老仆聆此,便即停步,秋航、豆蔻听这丝竹之声,知系古乐七弦琴,其声铿锵,令人悠然悦耳,为之神往。秋航暗想:主人定是隐士无疑,其清高不俗之态,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矣。回眸望了豆蔻一眼,两人都觉惊异。细聆了一会儿,乐声已止,即有一老者,白发童颜,呵呵自内笑出,说道:
“我知有贵客来临了。”
那老仆见主人迎出,遂上前告诉缘由,秋航亦慌忙鞠躬道:
“与舍妹冒昧来此借宿,有扰老丈雅兴,殊觉抱歉。”
老者向两人望了一眼,笑道:
“说哪里话,贵客自远道而来,降临草舍,不胜荣幸。”
于是请入室内坐下,老仆送上香茗,秋航觉窗明几净,微尘不染,四壁中西乐器全备,一时惊为异人,彼此各道姓字,方知老者姓徐名伯坚,年少曾居留海外,后因洪杨之乱,家庭骤遭惨变,只剩下他一身,因此看破红尘,隐居于此。秋航、豆蔻听了这话,屈指一算,觉那老者年龄至少已在百岁之上,面面相觑,颇感惊异。彼此闲谈一会儿,时已掌灯,伯坚遂请晚餐,笑道:
“荒村之地,并无佳肴以待嘉宾,不恭之罪,还请海涵。”
秋航、豆蔻见他这样客气,口里虽然连说太客气,但身子却反感局促不安。匆匆饭毕,伯坚见两人似有倦意,遂命老仆伴他们到西厢安寝。秋航、豆蔻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一时哪里睡得着,两人谈着伯坚的清高,又感叹一会儿。豆蔻抬头见窗外,碧天如洗,月圆如镜,遂笑道:
“今日到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趁此良宵,我们何不到院子里去踱一会儿步?”
秋航点头同意,两人遂携手出外。只见月白风清,照着整个院子的景致,春色显露无遗。两人相对站在一株槐树下,凝望良久,秋航笑道:
“久未聆你的歌声,今夜当给我洗耳静听一曲可好?”
豆蔻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鲜红的嘴唇皮子,嫣然一笑,说道:
“我唱歌,你该给我合拍子。”
秋航笑道:
“主人房中不是满挂中西乐器吗?我去向他借梵婀玲一用如何?”
豆蔻称妙,秋航遂向伯坚室中走去了。不一会儿,秋航借梵婀玲到来,豆蔻兴奋十分,掀着酒窝儿,笑道:
“我作词,你作曲,好不好?”
秋航笑道:
“再好没有。”
于是两人各取钢笔、日记簿,就在一块大石上放着,低头簌簌写起来。约莫一刻钟后,两人都已作好。豆蔻先把日记簿拿给他瞧,俏眼瞟他一眼,脸上却浮现了娇羞的红晕。秋航遂瞧了一遍,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明眸向她凝望着,点了点头,一面把钢笔在“秋航啊,我爱你!”的后面加上了“豆蔻啊,我爱你!”两句,同时注了“男唱”两字。豆蔻瞧了,一颗芳心又羞涩又甜蜜,望着他只是哧哧地娇笑。秋航于是也把乐曲的调子告诉她一遍,先把词和曲配合起来,秋航拿起梵婀玲,先演奏了一次。豆蔻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当然早已领会了,待秋航第二次演奏梵婀玲的时候,豆蔻她那珠圆玉润的喉咙也随着唱了起来,只听她唱的道:
满眼繁华,紫姹红嫣,群芳灿烂,春色无边。
好一片良辰美景,引逗得我俩旧爱情复燃烧。
明月下,携素手,当着那笼烟芍药,燕舞莺迁,
卿卿我我永相怜……
秋航啊,我爱你!(豆蔻啊,我爱你!)
请你牢记,不要忘怀了今夜间。
秋航啊,我爱你!(豆蔻啊,我爱你!)
请你牢记,不要忘怀了今夜间。
这清脆的歌声,在热情的春的静夜空气中流动,是更觉得婉转悦耳,令人爱花怒放。秋航放下梵婀玲,伸手搂住了豆蔻的细腰肢,两人便在满园子里翩翩地舞起华尔兹的步子来。两人是面对面地望着,各人的眼都像水样地动荡着,热血都在周身沸滚,脸上都浮现了青春的红晕。欢舞着,欢舞着,豆蔻娇喘吁吁,香汗盈盈,不胜娇弱。秋航闻着她口脂微度,直令人心神欲醉。虽然晓得豆蔻已经是很乏了,但故意不让她休息,仍是欢然作舞,旋转得更加快速。豆蔻再也支撑不住了,这就把身子扑向秋航,两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秋航也方才把她身子横倒,一手挽在她的膝曲处,像孩子似的抱了起来。豆蔻的粉脸这就仰在秋航的眼前了,秋航略一低头,两人的嘴唇于是又接在一处了。豆蔻并不拒绝,尽让他热烈地甜吻,她蕴藏在心头的爱火完全爆发了,全身是发烧得厉害,她希望自己的身子立刻和秋航融化在一块儿,永远永远地不离开。因了这一夜的欢舞,在下面又引出可歌可泣的故事来。
第二天,秋航、豆蔻辞别主人,坐火车匆匆地回到上海。秋航送豆蔻回家后,方才急急回家来瞧丁香了。豆蔻到家,林英急急道:
“小姐,你昨夜在什么地方?戏院里来了好几个电话,我说找不着她,那又有什么办法?”
豆蔻只说在朋友家里,却把绑票之事瞒住了,一面换了一身衣服,匆匆坐车到李公馆去了。豆蔻今天到李家,原是和麒俊、家瑞办交涉去的,不料一到李公馆,只见个个人愁眉苦脸,方雪琴更在号啕大哭。豆蔻倒吃一惊,经茜珠含泪告诉,这才知道麒俊昨天下午被汽车碾死了。作者的笔只有一支,说了这个,就忘了那个,诸位欲明白麒俊如何会被汽车碾死,那么暂时且先丢了李家的事,我先来说一说可怜的丁香吧。
陆丁香那天是知道秋航送一个朋友上火车去的,但秋航临走的时候,原说一会儿就回来,不料一个钟点后,秋航没有回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就是个卖糖果的孩子。这孩子受了秋航的五元钱,觉得事情非给人家做到不可,所以他毫不迟延地把纸条送到秋航家里来。当时丁香接到这个纸条,遂急急念道:
丁香:
今有要事向苏州一行,不日就可回来,请勿焦急,是为至盼!
秋航留字
丁香瞧了这短短几句话,一颗芳心别别乱跳,同时又好生狐疑,急向那孩子问话,那孩子却摇头说道:
“我见他坐火车去的,在火车将开的时候,他方才从窗口递给我这张纸条,叫我送到这儿来。其他的事情我一些都不知道。”
说着,便匆匆地走了。丁香这时心头正苦闷得难受,暗想:既然要和那朋友同行到苏州去,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竟这样局促地临时写张字条来,那不是太奇怪了吗?想着和秋航半年夫妻以来,他一向是非常诚实,虽然我亦几次曾疑心他和豆蔻的恩情未断,后来他给我再三地解释,并且还把豆蔻写给他的绝交信也给我瞧过,那当然我也不再去疑心他了。那么今天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在丁香的心里,总不会把秋航突然来字条的事儿当作一件喜欢的事情看待,所以想到后来,又引起了万分的悲思,忍不住滚滚地淌下泪来。人到无聊已极,她的思想也会无聊起来,所以丁香便想到庙里问签书去,虽然她素来是绝对不相信迷信,但今天她也居然要问菩萨了。于是她披上一件单大衣,坐车到南京路的红庙里,跪在菩萨的面前,拿了签书筒,虔虔心心地摇着,口里还暗暗祈祷着道:
“弟子陆丁香今日前来求签,问夫君狄秋航到底往苏州做什么去,请菩萨明白地示知,感激不尽。”
说着,已是摇着一根签子出来。丁香拾起,瞧是五十四签,于是向庙里对号取签书。丁香付了钱,接过一瞧,遂念着道:
造物于人多鹘突,
纷纷成败难稽核。
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意种花花不发。
丁香念毕这张签书,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后面这两句话仿佛在说我和豆蔻的事情。签书中的词句本来是很隐约的,我觉得这两句话也有正反的两层意思可说,若照狄老太的立场而说,恐怕秋航又去爱上豆蔻了。不过照秋航立场上说,豆蔻当然是失败了,因为秋航心中爱的是豆蔻,他有意种花,可是现在他反和我结婚了,那不是花不发吗?秋航本无心于我,不料无心却是柳成荫了,那照眼前情形说,实在很贴切。不过秋航今天忽然留字到苏州去,恐怕那意思又相反了。因为狄老太是爱我的,她并不爱豆蔻,可怜老人家有意栽培我,那不是有意种花吗?谁料秋航偏爱上了豆蔻,你想,狄老太种下的花怎么还能够发出来吗?丁香既然这样解释着,她便疑心到秋航一定和豆蔻是双双情奔了,心中这一悲酸,她几乎失声要哭泣起来,于是她又想:也许我解释得不对吧,我倒再求一签看看。丁香想定主意,遂收束泪痕,又求了一签,是六十三签,丁香对号取来,急急又瞧道:
道旁有李不可餐,
望梅止渴不救饶。
耐着石莲心里苦,
这回甘蔗老头甜。
丁香瞧了这一张签书,因为先苦后甜,那么至少还有甜蜜在后头吧。丁香自己安慰着自己,也只好慢慢地踱出了红庙,跳上一辆人力车,拉回家里去。当人力车拉到跑马厅路的时候,丁香坐在车上,却被对马路人行道上走着的一个少年发觉了。这个少年就是李麒俊,他原是赶到火车站往苏州去的,不料却被他又发现了丁香,远远地望去,见丁香的脸儿愈加美丽,暗想:好一个妮子,今日居然也被我撞见了。麒俊想着,他就不管一切没命地追奔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不料这时候有一辆汽车由西向东疾驰飞来。麒俊躲避不及,早已被撞倒地,车夫冷不防他会奔穿马路,所以也是刹车不住,四轮竟由麒俊腹部碾过。可怜一个翩翩的佳公子,今天竟要做了车轮下的鬼了。那时,巡捕立刻把汽车号码抄落,一面打电话喊救护车到来,将李麒俊车送大仁医院救治。李麒俊已经脸如死灰,他还告诉家中住址,于是医院当局立刻打电话到李公馆去。这时,家瑞没有在家,只有李太太、雪琴、茜珠三人在房中闲谈,因为茜珠腹中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大家正在说笑,不料骤然得此噩耗,这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大家脸儿失色,几乎要哭出声来,于是吩咐阿三备车,三人急急到大仁医院里去了。方雪琴虽然和麒俊感情不好,但近四个月来,两人忽然亲热得了不得,麒俊也时常伴雪琴到外面去玩,雪琴要什么吃,他总买来给她吃,雪琴要什么用,他总也无不依从。雪琴芳心暗自喜欢,还以为麒俊回心转意了,所以对待他也格外体贴温存。谁晓得麒俊一面又竭力追求豆蔻,一面在外面还是任意胡调哩!
话说三人急急赶到医院,只见麒俊已是奄奄一息了。李太太早已号啕大哭,雪琴和茜珠亦泪下如雨。麒俊拉着母亲的手,也淌泪道:
“母亲,你白疼我一场了……”
说到这里,已是哭了。李太太撞撞颠颠地口喊:“儿啊,我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呀,你怎么会被汽车撞的呀?唉!天啊,你真恨我……竟要丧我的儿子吗?”李太太所以这样痛心疾首,她实在还含有说不出的苦衷,以为今天麒俊的被汽车碾死,还是自己枪击白豆蔻的报应,所以她更哭得惨痛。麒俊见母亲这样伤痛,一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的品性实在太恶劣了,所以有此下场,因此也大哭不止。倒是茜珠劝住母亲,说道:
“母亲,你快不要这样子,哥哥瞧着不是更心痛吗?他和嫂嫂要说几句话呢!”
李太太听了,方才收束泪痕,推雪琴上去。麒俊见了泪人儿样的雪琴,更加惨痛,紧紧拉了她的手,泣道:
“雪琴,我太对不住你……唉!我竟遭此横祸了……”
雪琴听了,还说什么好呢,早已呜咽而哭。这时,麒俊脑海里还映现着人力车上的陆丁香的脸,他到此有些恨了,觉得丁香是害了自己,她虽不杀我,但我到底因她死了,可是在丁香的心里,她做梦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雪琴突然见麒俊眼皮合上了,遂急急喊了两声,把他身子乱推,但麒俊一缕幽魂也早已飞向天际去了。雪琴等见麒俊真的死了,大家不禁抚尸号啕痛哭起来。待李家瑞闻讯赶到,麒俊早已死了多时,想起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也不免痛哭了一场。茜珠因为哥哥已死,要料理后事,谁知大家都哭着不干事,于是她打电话给惠民,叫他请假回来。惠民得此消息,想起雪琴今后的身世,不免也向麒俊尸体大哭。茜珠淌泪急道:
“我叫你回家原来做事的,怎么反大哭了呢?”
惠民听了,只好收束泪痕,把麒俊遗体车送上天殡仪馆。这夜,大家都伴在殡仪馆里,惠民瞧雪琴披头散发、发狂痛哭之情,想起新都饭店的一幕,这仿佛是一个污点,因此也眼泪没有干过。这时,李家瑞又得皇宫剧院电话,说白豆蔻人失踪了,家瑞此刻也不管这许多了,说随便哪一个演员充代表好了,假使观众不答应,就全数退票好了。
到了第二天,因各亲友已得丧报,纷纷前来吊孝,瞧着麒俊的儿子连雄并女儿月眉活泼可爱,却各穿麻衣,又听雪琴哀号之声,令人辛酸触鼻,无不叹息扼腕。下午入殓,把棺椁暂寄殡仪馆的后面寄棺所里,因为雪琴等都一夜未睡,便坐车回家休息。齐巧白豆蔻到来,骤然聆此消息,心中这就暗暗称快,但替雪琴设想,也不免落了许多眼泪。这时家瑞问白小姐昨夜在哪里,豆蔻因麒俊已死,也就不宣布他的阴谋了,只说在朋友家里喝醉酒了。家瑞想着儿子会突遭惨死,觉得一半固然是他自己荒唐太甚,而一半总也是自己伤些阴骘,故而有此结果,从此对于豆蔻也不敢存着非分的妄想了。豆蔻见他们全家哭哭啼啼地好不伤心,也无心久留,遂告别回家去了。
话说秋航回到家中,丁香正在暗暗淌泪,突然见秋航回来,这仿佛是又获到了一件珍宝样欢喜,立刻破涕为笑,迎了上去,伸了手,把秋航脖子抱住了,娇媚地嗔道:
“秋航,你太不应该了,既然要跟那朋友一块儿同到苏州去,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却偏喜欢临时写这么一张字条子,这不是叫我心中焦急吗?”
秋航淡淡地道:
“我不是叫你别焦急吗?那是你自己多事,怎么反怪我呢?”
在平日秋航也早抱住丁香接吻了,但照今天这种态度看来,当然更引起丁香的疑窦,以为秋航到苏州去一定是假的,昨夜恐怕和豆蔻在做不正当的事儿呢。丁香这样一想,觉得昨日问的签书是很确了,心中万分悲酸,放开了手,忍不住又淌下泪来。秋航却反嗔怪她不该伤心,一面便到维纳斯去了。从此以后,秋航又时常和豆蔻在一块儿游玩,对待丁香颇为冷淡。丁香素来柔弱,也只好自叹命苦罢了。
光阴匆匆,又过半月,这日豆蔻到李家去望茜珠,不料茜珠含泪告诉,说嫂嫂于前天已服毒自杀了。这消息送到豆蔻耳中,当然又惊骇得心别别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