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航因为在家里临走的时候曾关照丁香有事情可以打电话来找我,想不到果然有电话来了,这当然是丁香打来无疑的了。有电话来就是代表家里有事情,什么事情那还用说吗?恐怕母亲的病是已到危险时期了,所以秋航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恐怖和悲哀,惨白了脸色,三脚两步地奔到电话间。当他握起听筒一听,果然是丁香声音的当儿,他那颗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遂急急问道:
“你是丁香吗?母亲怎么了?”
不料丁香却用了极缓和的口吻答道:
“我是丁香,母亲很好,不过她记惦着你,你就回来吧。”
秋航这才定了一定心,忙道:
“好的,我立刻就回来。”
丁香又道:
“你切不要惊慌,在路上走路小心。”
秋航“嗯嗯”响了两声,放下听筒,在衣帽间里取了大衣。因为这时人家正在行结婚礼,而且豆蔻又做傧相,所以也没有人那儿可以去告辞一声,就急匆匆地走出大东酒楼去了。心里可就暗想:丁香末了这两句话就叮嘱得有些叫人可疑,因为她心中是惊慌的,恐怕我在路上闯了乱子,所以她叫我切勿惊慌,从这一点猜想,母亲很好这句话是不确实的。但是丁香说话向来是委婉小心的,也许她唯恐我惊慌,所以叮嘱我这两句话,母亲果然是很好吧。秋航这一阵子狐疑,那车子早到了鸿怡坊停下,付了车资,急急奔入弄中,却见丁香泪人儿般地等在十八号大门口。秋航心中仿佛有人拿石块儿撞了一下,只觉有些疼痛,连忙问道:
“丁香,你怎么站在门口?母亲到底怎样了?”
丁香一见秋航,慌忙用手背擦了眼泪,说道:
“母亲吃午饭时候就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敢说吃酒去,只说维纳斯老板和你有事商量。后来她时时地念着你还不回家,我没有法子,只好来电话喊你,你见了母亲,千万不要说在吃酒。”
秋航听了,连连点头,一时也深深懊悔自己不该去吃喜酒,可怜病中的母亲,她是时时刻刻需要儿子伴在她的床边呢!秋航一面淌泪,一面和丁香走到楼上,只见房东陈太太也在房中。秋航连忙脱去大衣,拭了眼泪,轻步走到床边,向狄老太柔和地叫了一声母亲。狄老太那双已失神的眼睛望见了秋航,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瘦黄的脸上微微地掀起了一丝苦笑。丁香也走近床边来,望着狄老太的神色实在已很不好,心里只觉无限悲酸,眼圈儿忍不住又微微地一红。狄老太望着床前秋航、丁香两个人的脸上是含了丝丝泪痕,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秋航见母亲嘴一掀一掀,似乎欲语不停的样子,遂含泪说道:
“母亲,你有什么话……你只管和我说吧。”
说到这里,只觉有股子辛酸冲上心头,那喉间早又哽咽住了。狄老太沉吟了一会儿,方才有气没力地说道:
“秋航,我这病怕不会好了吧……虽然人生百年,早晚总是脱不了一个死,但我死后,还没有一个媳妇能够在我灵前哭几声,那我总感到遗憾……陆小姐是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身世愈可怜,她的人才也就愈出众,我真恨老天……他总不肯给人间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陆小姐不但模样儿好、性情好,就是料理家务,也有十成的才干,那不是我给她吹嘘,你当然也是明了的。这样美丽贤德的妻子,在繁华都市享乐惯的上海,恐怕提着灯笼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虽然现在儿女的婚姻比不得像我们年轻时代,不过我为你终身的幸福着想,我只好违背时代的进展给你做些主意。在我未完这口气之前,希望你和陆小姐能够权行一个花烛,假使我寿命已完了,那也不必谈,总算我死后已有一个媳妇了。也许经此一冲喜,我的病倒好起来了,这总算是你儿子救了我一条命……至于再请医生给我乱花费钱……这倒反而催我早些死了……秋航,你愿不愿意母亲给你这样做主啊?”
狄老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早已气喘吁吁,她似乎费了许多的精神,说到末了一句时,声音是更提得高了一些。秋航和丁香再也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又羞涩又伤心,两人的脸是红着,同时眼眶子里的泪水更像泉水一般涌了上来。在丁香的一颗芳心中,除了羞涩和伤心外,当然还有一些喜悦的成分,所以她垂了粉颊,却是默不作声。但秋航这时心中实在可称为是痛苦到了极顶,他并非不爱丁香,为的是抛不了豆蔻。可怜豆蔻她也是那么痴情,同时她对于母亲的病也是那么关心。假使她不关心的话,她如何会送五百元钱来呢?可见豆蔻确实也是个母亲的好媳妇,不过在母亲心中当然不晓得还有豆蔻那么一个好媳妇在爱护她,那么豆蔻这一片痴心、这一片孝意是完全埋没了,除了我一个人明白,还有谁来了解她呢?现在我和丁香结了婚,豆蔻若知道这个消息,她不是要伤心得有吐血的可能吗?那么叫我这一颗良心如何对得她住呢?不过母亲的语气是多么委婉,是多么可怜,我若不答应她,那我还能算是个母亲的儿子吗?秋航心中这样想着,他觉得伤心痛苦极了,除了默默地淌着悲酸的眼泪外,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狄老太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有这一种为难,还以为他是因怕羞的缘故,所以又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不用怕难为……情……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陈太太也有些心酸,含泪说道:
“狄先生,你快答应呀!冲冲喜,也许你母亲病真会好了……”
秋航经陈太太这么一说,他再也不能挨下去了,只得忍痛答应了道:
“母亲,我答应你的话,但愿母亲早日能够好起来……”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泪落如雨。陈太太是个挺热心的人,她见两人答应了,便很喜欢,遂向秋航要了钱,说一切我给你办理。秋航自然感激不尽,连声叩谢。不多一会儿,陈太太早买来一对挺大的花烛,并一股长香,一面把桌子抬开,放在中间,一面又拿烛台把花烛插了上去。丁香总不好意思眼瞧着陈太太一个人忙碌着,所以事到如此,也只好厚了脸皮,帮着陈太太料理行交拜礼的事情。待一切舒齐,已经是黄昏时候,陈太太燃着花烛并长香,那烛火融融地照映到狄老太的脸上,她是含了一丝微笑。陈太太见秋航、丁香两人坐在椅上,只管呆呆地出神,心中暗想:真是又好笑又伤心。遂催他们说道:
“你们可以拜天地了,时候也不早了。”
秋航听了,不免向丁香望了一眼,谁知丁香的俏眼儿也在偷瞟自己,四目相对,自然十分地难为情。丁香的两颊是红得娇艳,不禁又低下头来。秋航只好站起身子,走到桌前去。陈太太觉得叫丁香也自己凑上去,这叫一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地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于是她走到丁香的身旁,也权充了一个喜娘,把丁香拉了上去和秋航站在一起。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所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黄昏的空气是十分静悄,尤其在秋的季节里。窗外的秋风是飒飒地响着,这仿佛老天在给他们演奏婚礼进行曲。秋航听了窗外的风声,脑海里陡然想起大东酒楼茜珠的结婚,怎想得到刚才还在吃人家的喜酒,没有几个钟点后自己也要结婚了。想着茜珠结婚的热闹,更衬自己结婚的凄凉,觉得和茜珠比较,实在有天壤之别。想起茜珠结婚时的情形,当然会想着茜珠旁边做傧相的豆蔻,于是秋航的一颗心只觉无限隐痛,眼泪又从眼角旁涌了上来。两人拜过了天地,又祭过了祖先,然后双双地走到床边,因为狄老太太是睡在床上,所以不好行大礼,只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丁香还端上一碗茶。狄老太乐得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平复过,一面答应着,一面又向陈太太连声地道谢。陈太太见诸事完毕,便笑着走下楼去。这里丁香又服侍狄老太喝了药水,一面把烧好的粥喂给她吃。狄老太却摇着头不要吃,一面叫两人吃饭,一面向秋航说道:
“你今夜维纳斯不用去了,打个电话去请个假吧。”
秋航不敢违拗,遂匆匆下去打电话。待秋航打了电话上楼来,丁香已把泡饭盛出,两人草草吃了饭,伴在母亲的床边,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狄老太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又睁开来,向两人望了一眼,低低说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可以进房里去休息吧。”
秋航这才抬头望着母亲脸说道:
“早哩,母亲此刻可要喝些稀粥吗?”
丁香也柔和地问道:
“母亲,我服侍你吃些好吗?”
狄老太摇着头,那眼皮又慢慢地垂下来。秋航、丁香瞧此情景,心里自然忧煎十分,相互地望了一眼,泪水又涌了上来。
夜是静悄悄的,窗外呼呼的秋风刮得很大,听了大风声,更会令人感到了无限的悲哀。狄老太的精神虽然是散了,但心地是很清爽,她听着桌上的钟已敲十一时了,于是她又睁开眼来,再三催两人去睡,说给你们坐着,我心会不安宁。秋航听母亲这样说,那就没了法儿,只好和丁香一同回房里去。两人到了房中,丁香给秋航又倒上一杯茶,秋航却没有表示,兀是呆坐出神,丁香慢慢地退过一旁,心里这就有了一个感觉。秋航这愁苦不乐的样子,一半固然是为了母亲的病,一半了许为了豆蔻而伤心的吧。丁香既然有了这个感觉,心里自然万分地哀怨。两人呆了一会儿,丁香偷瞟了他一眼,谁知他又在落泪了,因想:秋航他是个孝顺儿子,也许真的因为母亲病危而伤心吧。遂走了上去,含泪叫道:
“秋航,你别伤心,母亲的病是会好起来的。你自己身子也要紧的,还是早些休息一会儿吧。”
秋航点了点头,那眼泪便又滚了下来,一面脱衣,一面便睡到床上去。丁香拉拢了窗帘,回眸见秋航已先睡了,一时觉得自己也要睡到床上去,那真有些难为情。虽然我俩从今是已成夫妇了,夫妇当然有同衾共枕之好,但我俩的婚礼实在太简单了。丁香这样地沉思,当然是呆着出神,不料秋航倚在床栏旁,也不叫丁香一同去睡,却只管叹气。丁香见秋航这样冷待自己的神情,她原是个细心的姑娘,自然引起无限的疑窦,心中暗想:秋航虽然因母病而烦恼,但对我似乎不应该这样冷淡。今日我遵狄老太的命,与你草草结婚,我已是受了多少的委屈,照理,秋航应该要好好儿安慰我几句才是,怎么可以一些不理睬我呢?从这一点猜想,他和我结婚完全是勉强的,当然他心中是只有白豆蔻一个人。我虽然爱他,但他不爱我,不是也枉然吗?这种勉强的婚姻,不但误了秋航和豆蔻的终身幸福,而且也丢了我的一生,这又何苦来呢?那么我何不向他表白一番,也好叫他不用再伤心了。丁香含了无限的惨痛,她决定牺牲自己的幸福,便慢慢地步到床沿边,坐了下来,泪眼凝望着秋航的脸,凄凉地说道:
“秋航,我明白你的伤心了,你可是忘不了白豆蔻的恩情吗?”
丁香这两句话骤然听进秋航的耳里,心中真奇怪得呆了起来,回过头来,满脸显出惊骇的神情,握住了丁香的手,问道:
“丁香,你这话稀奇了,你如何知道白豆蔻有恩情于我呢?”
丁香苦笑着道:
“那有什么稀奇?我这个人的性情就喜欢爽直,我觉得还是明白地来说一说比较痛快。我在那支《蔻香词》和《满江红》中的词句瞧来,我就知道你心中最爱的人就是白豆蔻,同时我在平日你对我的情形看来,也可以晓得你是没有十分意思向着我。不过我并没有半分怨恨你,因为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承蒙你和伯母留住我,使我暂时安身有所,我确实已感恩不尽,岂敢再有非分的妄想吗?但是伯母待我太好了,我俩仿佛已成娘儿俩一样,所以在那天我不是亦和你声明过吗?假使你不能负情心爱的人,我只希望和你做个亲兄妹也情愿了。现在是很不幸,母亲会病得这样厉害,母亲为了我的孤苦无依,所以想出这个办法。我因为也许这样子真的可以使母亲病体好起来,所以毅然高攀,我明白你也是为了一些孝心,所以出于无奈,不过内心痛苦,当然难以形容。我并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个负心的人,所以我现在有个两全的办法。因为我俩的结婚,大半还是为了医治母亲的病,母亲病好了,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喜事,从此我就侍奉母亲的终身。万一母亲不幸,反正这种婚礼外界又没有知道,我俩就认个兄妹,那么你仍可以去娶白豆蔻做夫人,你如愿以偿,当然非常安慰。就是我成人之美,内心也是非常痛快,因为我牺牲我个人,可以使世界上多有一对美满的姻缘,这是多么的……”
丁香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她一颗芳心好像刀在惨割一样,但是她竭力忍住了悲痛,忍住了眼泪,脸部还是含着失常的苦笑。秋航究竟不是铁石心肠,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伸手扪住了丁香的嘴,猛可抱住了丁香的身子,没有说话,先是闷声儿哭了起来。丁香突然被他抱住了,倒吃一惊,同时又见他哭了,心里这就惨痛极了,忍不住辛酸的悲泪滚滚地也掉了下来。两人哭了一会儿,秋航偎着她粉颊,低低说道:
“丁香,你说这个话,是叫我太惨痛了。固然豆蔻是有一片痴情对待于我,但你也未始没有像豆蔻那样地痴心向着我。你叫我不做负心人,这是你的明达超人处,但反转来说,你却叫我做世界上真正的负情人了。负了豆蔻,那我还有情可原,因为我到底还没有和豆蔻订过什么婚约。如今我已和你正大光明地结了婚,我再抛弃你,那我还能算为一个有理智、有情感的人吗?至于和你认个兄妹,这更属笑话奇谈,我和你已行过了婚礼,这岂又是儿戏的事情吗?何况我原是爱着你啊!你既然瞧过《蔻香词》,你当然明白我的苦衷,不过豆蔻是确实太可怜了,那天你买菜去,她送来五百元钱,待你回来,她已走了,所以没有遇见。本来我是两个都抛不得,但是现在我只好负了豆蔻了。丁香,你放心,你始终是我的爱妻……”
秋航说到这里,把丁香紧紧搂抱着,但他又哭了起来。丁香听秋航这样安慰自己,虽然是很欢喜,不过听着秋航说的豆蔻待他一片情意,仔细为豆蔻设想,也是无限伤心,因此倒在秋航怀中,也是默默地淌泪。两人是很悲伤地哭着,但是两人却都不敢哭出声音来,这种吞声饮泣,自然倍觉痛苦。不料正在这时,忽然哗嗒的一声响自室外,这把两人大吃一惊,顿时毛发悚然。秋航推开丁香,立刻披衣下床,和丁香携手奔出房去。只见室中灯光,惨淡苍茫,母亲的脸白似死灰,口边吐着白沫。两人伏到床上,哭喊母亲,狄老太听了两人的喊声,似尚有知识状,微微地睁开眼来,向两人凝望着。秋航想不到母亲会去得这样快,他跌足哭道:
“母亲!母亲!你……去不得啊……”
丁香听了这话,不觉失声哭泣。狄老太魂魄虽已散了,但心里很清楚,她听了秋航这句“你去不得啊”,她的心像刀割,意欲说几句话来勉励秋航,但已经口不能言,她的眼皮又低垂下来,同时眼角旁涌出两行热泪,很迅速地淌到颊上。秋航、丁香摸着她手早已凉了,这就高喊了两声母亲,不禁号啕大哭。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了狄老太这个慈祥的人了。
这是狄老太死后的第三天,秋航因为丁香时时哭泣,也没有心思做事,所以雇用了一个老妈子。这日下午,秋航到会馆里去探望母亲的桐棺,并带些锡箔纸钱去烧烧。丁香本来一同去的,但为了几天来伤心过度,所以她和衣躺在床上养息着,心里想起狄老太的音容,仿佛犹在眼前,不料人已经幻灭,不免暗暗又淌了一会儿泪。正在这时,只见张妈进来报告道:
“少奶,有客来了。”
丁香慌忙从床上坐起,回眸望去,见一个很美丽的姑娘已经走进房中了。因为在舞台上曾经有一次的见面,当然还认得这个姑娘便是白豆蔻,遂跳下床来,把旗袍扯扯好,套上那双薄呢的鞋子,含笑叫道:
“你不是白小姐吗?请坐。”
豆蔻那天在大东酒楼做傧相,待婚礼完毕,时已五点多了,因为秋航已没有了,想来他已到维纳斯去,遂也不去管他。这夜回家已十二点多了,次日又被李太太接了去,因为亲戚朋友们闹着公馆,所以在公馆里又接连闹了两天。豆蔻也没有回家,和茜珠厮混一块儿,倒颇亲热。原来李公馆房屋甚大,茜珠虽然出嫁,新房却做在公馆西面的松雪小筑里,以便彼此有了照顾。
且说到了今天,豆蔻见秋航没有来,心里记挂他母亲的病,所以午后就急急来了。不料跨进房门,就听张妈口喊“少奶,有客来了”,一时心里已经奇怪得了不得,待丁香下床向自己招呼,这就更加大奇而特奇了,凝眸含颦地望着丁香,问道:
“这位小姐贵姓?狄先生没在家吗?他的母亲不是有病吗?现在可是送到医院里去了?”
丁香拿手帕拭了一下眼皮,点头道:
“敝姓陆。狄先生的母亲不幸已在十六那天死了,此刻狄先生是到会馆里去的。”
豆蔻一听狄老太已死,不禁失声哭泣,淌下泪来,急急问道:
“什么?十六那天死的吗?如此说来,已有三天了。上星期我还来望过她,想不到竟死得这样快啊!”
豆蔻说着,扑簌簌地淌泪不止。丁香见豆蔻哭泣,可见她和秋航的情深,一时也伤心落泪。张妈端上两杯玫瑰茶,放在桌上,同时又拧上两把手巾,一把给豆蔻,一把给丁香,同时还喊声少奶洗脸。豆蔻这次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心里感到奇怪极了,怎么喊她少奶呢?这“少奶”两字从何而来?就在这三四天中,难道她和秋航已经结婚过了吗?因此放下手巾,再也忍不住地开口问道:
“陆小姐的芳名可就是丁香吗?你和狄先生是亲戚吗?”
丁香当然知道她是听了“少奶”两字在怀疑,不过我的名字她也会知道,显然我和狄秋航的交谊她也是早晓得的。事到如此,也不用隐瞒,她微红了脸,说道:
“不错,草字正是丁香,秋航就是我的外子……”
豆蔻听到“外子”两字时,眼睛一阵昏花,几乎要跌倒地上去,但她还生恐自己没有听清楚,暗自念了一声“外子”,忙又问道:
“原来你就是狄先生的夫人吗?哟!这奇怪了,为什么我一向不曾听见他说过呢?咦!咦!那你们是几时结婚的呀?”
丁香见她花容失色,把身子退到桌边去,似乎摇摇欲倒的神气,显然她芳心是受了极度的刺激。虽然是代她表示十分同情,但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减轻秋航的不情的罪恶,她红了两颊,告诉道:
“白小姐,你当然要感到奇怪,因为我和秋航的结婚,是在十五的夜里,这完全是狄老太的意思,因为狄老太感到没有媳妇的遗憾,同时预备冲冲喜,可以使她病好起来。秋航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不敢违拗已将死母亲的一颗心,所以他的和我结婚,也完全出于无奈的。”
豆蔻听了这一篇话,方才明白了。她心里是只觉空洞洞的,仿佛失却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只觉心头是有千万枚的针在猛刺,疼痛得使她有些发晕。丁香见她这个如醉如痴的神情,使她疑心豆蔻有发狂的可能,于是丁香心中开始有些害怕,两眼凝望着豆蔻灰白的脸色,叫道:
“白小姐,你……坐一坐……你……怎么啦?”
豆蔻被丁香这么一喊,她模糊的神志方才有些清醒过来,她定了一定心,觉得在丁香的面前,实在不应该有这种态度,于是她脸色又转红了一些,微微地苦笑了一笑,方欲回答一句我没有什么,忽然见秋航已很伤神地回来了。秋航在母亲棺前哭了一会儿,懒洋洋地回家,已经很感到疲乏,骤然见了豆蔻和丁香相对立着,心中这一吃惊,顿时把他呆呆地愕住了。豆蔻见了秋航,她心中是更增加了惨痛,猛可把身子向外直奔。秋航见她这发狂的意态,遂急得把她拦住了。素来娇弱的豆蔻,此刻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这许多气力,竟把秋航的身子狠命地推了,自己夺门而走,匆匆下楼而去。秋航生恐她发生什么意外,一时也管不得丁香喝醋,身子也向楼下急急地追赶下去,没命地奔出了弄口,只见豆蔻已跳上一辆人力车,向前拉去了。秋航情急智生,也跳上一辆人力车,向车夫说道:
“你快给我跟着前面那辆车子跑,他拉到什么地方,你也拉到什么地方,他停下,你也停下。你知道吗?快拉快拉!”
车夫答应一声,便紧紧地跟随在豆蔻那辆人力车的后面。这时,秋航的视线只集中在豆蔻的后脑上,他别的什么都没有瞧见,他只晓得车夫在前飞奔,也不知是穿过了几条马路,走过了多少路程,忽然间,豆蔻那辆人力车在一家舞厅的门前停下,眼瞧豆蔻急急地奔进舞厅里去了。秋航一见,把两脚乱蹬,连喊停下,伸手摸了一张一元钱的钞票,向车夫手中一塞,他的脚也直奔进舞厅里去了。秋航走进舞厅,齐巧正在演奏那支黑灯舞,所以秋航两眼只觉一片漆黑,瞧不到一些人影,一时又恐豆蔻向别的地方走出,心中正是叫苦连天,遂定了一定神,用足目力,先向左边找去。因为匆促的缘故,竟和一个侍者撞了一下,秋航伸手一把抓住,那侍者倒吃了一惊,方欲问什么事,只见灯光明亮,黑灯舞已奏毕。秋航定睛见侍者手中拿着的一件大衣正是豆蔻的,心中这就大喜,忙问道:
“这位小姐坐在哪里?”
侍者见他手指大衣,当然是问穿这件大衣的小姐了,遂向那边第四张座桌上一指道:
“你瞧,那不是吗?”
秋航向他一点头,三脚两步地奔到豆蔻的面前去。其实豆蔻是并没知道秋航跟在后面,如今突然见了秋航,她倒是怔了一怔。秋航已在沙发上和她并肩坐下来,望着她的脸,叫道:
“豆蔻,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你应该可怜我的处境……”
豆蔻见他坐下来,便猛可站起身子,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娇喝道: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原谅你也罢,可怜你也罢,反正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你跟着我做什么啦?”
秋航把她身儿拉住了,含了眼泪,十分可怜地望着她,说道:
“我爱你,我爱你,并不是我故意负了你,这是母亲的意思,可怜她是垂死之人……她……她……”
秋航再也说不下去,眼泪都滴在豆蔻的手背上。这回豆蔻的勇气消失了,她被秋航拉着,身子竟又坐了下来,明眸里是贮满了泪水,她不再说话,她已痛痛快快地淌下泪来。这时,侍者送上一瓶香槟酒,原是豆蔻刚才进来就吩咐他拿来的。侍者欲把香槟倒入玻璃杯去,却被豆蔻阻止了,她伸手把酒瓶拿来,凑在嘴边,咕嘟咕嘟地直喝。急得秋航连忙把她夺下了,愁苦着脸,央求道:
“豆蔻,这酒是很厉害的,你怎能这样大喝?况且你原是个不会喝酒的人,伤了身子,这又何苦来呢?”
豆蔻气得火星在眼中乱冒,她浑身是在发抖,咬紧着银齿,咯咯地作响,恨恨地把酒瓶又从他手中抢过来,怒嗔道:
“谁还是你的豆蔻?我伤了身子,又关你什么事?哼!哼!我到今天才认识你是个狠心的东西!我愿意醉死,你能束缚我的自由吗?反正你已娶了夫人,这也是你的自由啊……”
豆蔻说到这里,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把瓶口凑向嘴中,又是一阵子狂喝。秋航第二次又把她酒瓶夺下了,淌泪满颊地望着她绯红的脸,说道:
“豆蔻,你就可怜我,饶了我的罪恶,别这样喝呀!”
豆蔻这回实在刺激得太厉害了,她原预备来喝一个烂醉的,希望最好能够醉死了,因为失恋原是看到人的末路啊!此刻她已喝下小半瓶的香槟,她只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火样地沸滚,一颗心更觉像油中在熬煎,她是痛苦极了,两手捧着秋航拿着的酒瓶,也泪下如寸地泣道:
“秋航,你也可怜我吧!你不给我喝酒,那你简直是要我死了。因为我此刻心中实在比死要更难受着十分,你快放手呀!你再不放手,别怪我失礼,我要捶你!”
豆蔻的两颊是更涨得血红,她捏紧了纤拳,向秋航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秋航握着酒瓶,兀是不肯放手,也泣道:
“我明白你的痛苦,我知道你的难受,但我不愿你喝酒,我只情愿给你捶死……”
豆蔻心中到底还清楚,她听了秋航这样说,心头倒是一软,但她实在气愤怨恨到了极点,遂真的向他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秋航负痛,手一松,那只酒瓶竟又被豆蔻夺了过去,她背过身子,这回是喝得痛快。待秋航再抢下瓶来的时候,瓶里的酒已经是没有了。豆蔻把身子摇了几摇,哈哈地狂笑着,便向舞池里直奔了,她拉了一个舞女,一面跳着华尔兹的步子,一面口里悲悲切切地又唱起她自身的《漂泊歌》来道:
我本天涯一歌女,自幼漂泊走异乡,家毁于难父死劫,可怜老母亦遭丧。
既无姊妹伶仃苦,更无兄弟手足行。唯有胞叔抚我长,相提相挈奔南洋。
旧家园,在沈阳,隔断春秋历九霜,沧桑兮沧桑,身世何凄惶……
豆蔻唱到这里,其歌喉之哀怨动人,实令人辛酸触鼻,因此一班舞女们无不引起同情的悲哀,大家都想着身世何凄惶,各人的眼泪便如雨点儿一样地滚了下来。但豆蔻这时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身子竟跌倒在舞池里了。一时众舞客、舞女都围了上去,秋航含了满颊的泪水,早已发狂般地奔入舞池中,分开众人,把豆蔻从地上抱起,走了上来。忽然豆蔻哇了一声,小嘴儿微张,把午餐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秋航一时也顾不及这许多,先把豆蔻抱在沙发上,一面拿手帕给她拭了嘴旁的污渍,一面把手揉擦她的胸部。豆蔻神志模糊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舞场负责人忙来问秋航,她是你什么人,秋航道:
“是我朋友,她喝醉了酒,我可以送她回去。”
舞场负责人听了,于是也自管走开。秋航一面付了账,一面把豆蔻大衣取来,并叫侍者喊辆汽车。待汽车到来,豆蔻已昏沉睡去,秋航把大衣裹着她的身子,抱她出了舞厅,遂送她回家。林英见小姐这个样子回来,心中大吃一惊,急问怎么了。秋航道:
“喝醉了酒,先她到楼上去躺会儿。”
于是两人到了楼上,急忙把豆蔻放到床上,只见豆蔻脸白如纸,酒气冲人。林英一面拿被给她盖上,一面叹息道:
“怎的喝得这个样儿?狄少爷,你为什么不劝阻她呢?”
秋航眼皮有些润湿,低声道:
“我原劝过她……”
说了一句,喉间已经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豆蔻烂醉如泥,遂匆匆作别,说明天来望小姐,他便到维纳斯去了。这夜,秋航回到家,见张妈已睡,丁香却坐在灯下暗暗淌泪,一见秋航回来,立刻拭去泪痕,装作没有事儿一样,照常地含笑相迎,叫声你回来啦,说着,便给他倒上一杯茶。秋航见丁香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想着刚才跟豆蔻奔出,一直到此刻回家,良心上说,确实也很对不住她。握住她手,凄凉地道:
“丁香,我对不住你……”
丁香眼皮有些红晕,但依然掀着笑窝儿,娇媚地说道:
“别说这些话,时候不早,休息了吧。”
说着,温柔地服侍秋航睡下,她熄了灯光,自己也在秋航身边悄悄地躺下来。秋航初以为丁香必定要问豆蔻的事,谁知她绝对地没有提起。想着和丁香虽然结婚已有五夜,但为了母丧,彼此依然还是个童身,在丁香当然还不晓得我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她如何能不伤心?这夜秋航想着豆蔻、丁香竟是一样可怜,独个儿暗暗地又淌了半夜的眼泪。次日,秋航想着豆蔻的酒醉,便匆匆穿上大衣,欲去探望。丁香轻轻地跟出房来,柔声儿问道:
“你午饭回来吃吗?”
秋航回眸过去,齐巧和丁香接个正着,觉得丁香两眼是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向自己脉脉地凝望。因为丁香不问自己到哪儿去,只问午饭回来吃吗,从这一点看来,正是丁香的大度容人处,心里不免有些羞惭,微红了两颊,说道: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你不用等了。”
说着,已很快地走下楼去了。丁香听他这样回答,心头自然万分悲伤,回身进房,在狄老太的遗像面前,不禁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秋航坐车到三友小筑,敲门进内,急急问林英道:
“你小姐可曾起身吗?昨夜几点钟醒来的?”
林英关上门,引他入客室坐下,说道:
“这次小姐醉得实在厉害,昨夜十点钟醒来,兀是吐个不停。狄少爷坐会儿,我去瞧瞧小姐醒了没有。”
说着,便走上楼去。约莫一刻钟后,林英匆匆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字条,交给秋航,道:
“小姐说,她今天病了酒,不愿见客,所以她写几个字给你。”
秋航伸手接来,见墨水还未干去,纸张上尚有几滴泪渍,显然是刚刚写的,只见寥寥数语道:
狄先生:
多谢你昨天的送我回家,很是感激。我已完全明白你的苦衷,你可以不必再对我解释,过去的种种,我们不用回忆,只当它是一个梦。从今以后,请你把所有的热情全爱到你的新夫人身上去。我不希望再见你的面,免得彼此心中痛苦。社会是需要我们年轻人来出力的,我们还是来奋斗一下各人的前程吧!
豆蔻手启
即日
秋航瞧完了这张字条,他的眼泪也跟着大颗滚下来,他觉得豆蔻是多情的,是纯洁的,是可敬的好女儿。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懒懒地跨出了三友小筑,当秋风吹到身上时,感到了无限的凄凉。秋航回到家里,丁香想不到他会回来得这样早,倒是愕住了,含笑望他一眼,脸上却尚留着丝丝泪痕,遂柔声问道:
“你没有碰着朋友是不是?我恐怕你回来吃饭,所以买了牛肉丝,还买了大蟹,因为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秋航感动极了,猛可抱住丁香的身子,捧着她的脸,叫道:
“丁香!丁香!你……真是我的爱妻……”
丁香突然见他这个样子,一时在万分伤心之余,也不禁破涕笑了。从此以后,秋航便专心地爱着丁香了。
流光如驶,一年容易,不知不觉间又到第二年的春天了。丁香已怀了四个月的身孕,秋航喜欢得了不得,叫她不要做笨重的事,反正一切都有老妈子在着。丁香又羞涩又甜蜜,自然含笑点着头。
这天下午,秋航送一个朋友上火车到苏州去,忽然在二等车厢里发觉三个人,两个西服少年,一个年轻姑娘。使秋航感到奇怪的,是那姑娘戴着一副黑眼镜,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仿佛是被两个少年监视着一般。秋航在窗外望进去,良久良久,忽然“咦”了一声,这姑娘不就是白豆蔻吗?觉得那事情定有蹊跷,我不能坐视,遂也跳上另一节二等车厢,但想着我这一追随下去,什么时候可回到上海?当然不知道,别的倒不要紧,岂不叫丁香急死人了吗?意欲再下去打电话给丁香,偏站上已报告火车将开,秋航觉得那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一时情急智生,拿了钢笔,取出一页日记簿,簌簌写了几行,并又拿出一张五元钞票,一并交给车窗外站着兜卖糖果的小孩子手里。说道:
“你给我把这张纸条送到吕班路鸿怡坊十八号的狄秋航家里去,那五元钱就送给你作车资……”
说时迟,那时快,秋航话才说完,那火车已轧隆轧隆地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