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航无限凄凉地回到家里,忽然见丁香递过一份喜帖,说李小姐请你吃喜酒,心里倒是一怔,连忙接过瞧了瞧,方知李茜珠和朱惠民在农历九月十一日假座大东酒楼行结婚典礼。今天是初十,还有五天。一时自语了声她倒还请我吃酒,说着,又把喜帖在桌上一丢,一面脱了身上的大衣,一面低声儿向丁香问道:
“母亲今天的病势怎样了?”
丁香伸手接过大衣,替他挂在衣钩上,一面又向他招了招手,一同步到窗口旁,方才悄声儿地道:
“母亲才睡熟一会儿,别惊醒了她。我瞧好是比昨天好一些了……不过我认为大夫总还应该瞧的吧。”
秋航瞧丁香的脸色是笼罩了一层愁容,口里虽然这样说着,她那两条眉峰却是微微地颦蹙着。从这一点猜想,显然丁香一面要安慰我的心,使我不受惊慌,一面又欲治母亲的病,使她可以好起来。觉得丁香不但多情,而且用心亦苦的了,当然是把她感入肺腑,握着她的纤手,说道:
“这一个月来大夫已换了好几个,喝药仿佛喝水一样,我也糊涂了,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大夫好,我想预备改请西医来瞧瞧,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丁香点头道:
“我也这样想,只要母亲的病好起来,用几个钱总是小事情。”
秋航点了点头,明眸向她脸上望了一会儿,这一个月来,丁香是没有涂脂抹粉,两颊是瘦削得多了,显然她起早落夜地服侍母亲病,把她累得憔悴了。人家到底不是母亲的女儿,也究竟不是我的妻子,她肯这样赤胆忠心地料理着一切,那如何不叫秋航感动呢?所以他又低声地道:
“丁香,这一个月来,真是苦了你了。既要服侍母亲的病,又要给我料理家务……那真叫我太对不住你了……”
丁香听他这样说,心里反而有些不快,两眼含了哀怨的目光,在秋航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轻轻地道:
“你说这样话倒反显生分了,母亲待我似己出,现在母亲病了,我怎能不尽心地服侍吗……”
说到这里,心里有些悲酸,眼皮儿不免红起来。秋航见她盈盈泪下的意态,觉得她一半固然是忧愁着母亲的病,一半至少还含有些别的作用,意欲拿几句话来安慰她,但一时里又说不出口,因此不免叹了一口气。丁香见他并不说话,心里自然又有一种感觉,自己能够住在这里,恐怕完全是狄老太的力量,因为秋航的心里是只有白豆蔻一个人,他所以和我亲热,实在是为了他不敢违拗他母亲的心的缘故,那么狄老太的确可以说是维持我俩感情的人。秋航是个孝顺的儿子,若狄老太存在一日的话,他亦终不敢宣布爱白豆蔻的事。现在狄老太是病得这样沉重,那就是我的地位也在动摇,万一狄老太不幸的话,我的命运同时也决定了。总算在这儿住了半年多的日子,以后不是要去度我的流浪生活了吗?想到这里,觉得狄老太的存亡整个关系着自己终身的幸福。因为自己对待秋航的情分,也可说是无微不至了,但秋航始终还是忘不了豆蔻,可见豆蔻待他的情分也许较我更深一层,不过再深要深到何种地步,这实在叫人难了。丁香心中既然有了这一阵子思忖,她那一颗脆弱善感的芳心自然是更觉说不出的悲伤,于是她的泪珠儿终于滚了下来,但她又深怕秋航见怪,好好儿的又伤心什么呢?况且房中还有一个病人在呢。丁香这样想着,她立刻背转身子去,把手去擦着眼泪。秋航见她淌泪而又不敢淌下来的神气,心里似乎也有些理会她的意思,这就感到她的可怜,伸手去按在她的肩胛上,当然是要她背过身子来。丁香很迅速地收束了泪痕,回转脸,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向他微微地一笑。在丁香是竭力要避免自己的伤心,但秋航瞧着她这笑是非常勉强,很想说几句知心的话,但哽住在喉咙口,一时又没有这样的勇气。丁香见他欲语还停的样子,意欲自己先搭讪上去,不过奇怪得很,平日常有许多的话会谈着,此刻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来。两人相对地呆望了一会儿,忽听床上的狄老太“哎”了一声,喃喃地似乎在说什么。秋航、丁香这就轻轻地步到床前去,狄老太已是睁开眼睛来,一见秋航,便很低地问了一声你回来啦,秋航点了点头,悄悄地说道:
“我回来了,母亲,你觉得怎样不舒服?”
狄老太把手指胸口,皱了眉毛,说道:
“好像有什么塞住似的,最好让我深深地吐着气才爽快。”
丁香道:
“母亲,你要不喝一口茶呢?”
狄老太把嘴唇掀了掀,丁香知道她是要的表示,遂拿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亲自环着她的脖子,给她喝了两口。狄老太摇了摇头,丁香方才又把她轻轻地放到枕上,狄老太望着丁香的脸,悄声地又道:
“秋航也回来了,时候真已不早,陆小姐,可怜的,你休息了吧。”
狄老太说了一句可怜的,倒引起两人心头的悲酸,几乎泪水要夺眶而出。丁香竭力忍住了悲哀,掀着酒窝儿,兀是装着娇媚的微笑,说道:
“我们原要休息了,母亲,你此刻饿了没有?”
狄老太摇了摇头,秋航俯着身子,把手抵在被褥上,脸凑近了狄老太,笑道:
“母亲,我有一个朋友,介绍我一个西医,医理很不错,我明天请来给你瞧一瞧,好吗?”
狄老太听说,又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月来的医药费已花去两百多了,但却没有一些效验,所以我也不要再瞧大夫了,反正有命的总还可以做几年人,没命的也就……”
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秋航、丁香眼圈儿都有些红晕,喉间哽住着,要想安慰她两句,却也说不上来。良久,丁香方才道:
“母亲别那样说,花些钱有什么要紧?不是仍可以去挣来的吗?你不用着急,我那存折上可以用的呢。”
丁香出走的那天,天池给她一百元钱买物,同时丁香自己也有二百元的私蓄,她自住在秋航家里,便把三百元钱去银行存个折子,原叫狄老太藏着的,这些秋航也都详细。狄老太听丁香这样说,心里愈加爱她,手颤抖地抚着她柔荑,点点头道:
“陆小姐,我们究竟给你些什么好处呢?你要这样地爱护我,一天到晚,帮着做活,吃的是口苦饭,我真太对不住你了。陆小姐,你真像我亲女儿一样……”
说着,她已是涌上一颗泪水来。丁香当然也觉伤心,含泪说道:
“你原像我的母亲一样……”
丁香心中是辛酸极了,她再也止不住泪水掉下了满颊。回眸望了秋航一眼,他却背了身子站着,显然他也在哭了,遂忙收束泪痕,向秋航柔声地说道:
“你去睡吧,别累了身子。”
秋航见已子夜一时,遂向母亲丁香道了晚安,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去。秋航坐在床边,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忽见丁香又走进来道:
“你不用难受,快早些睡了,明天起来请大夫去,这折子你拿着,明天你也去取吧。”
说着话,把那个存折放在桌子上,回身又要退出去。秋航猛可站起来,拉住了她手,叫了一声丁香,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丁香知道他是感激我的意思,便也含泪说道:
“你睡了吧。母亲的病,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是了。”
说着,挣脱了他的手,身子便很快地又退出房外去了。这夜,秋航睡在床上,甜酸苦辣各种不同的滋味是充满了他的心头。第二天起来,秋航和丁香的谈话把狄老太惊醒了,问什么事,丁香忙含笑地走近上去,低声儿告诉道:
“秋航昨天不是说有个西医认识吗?今天他预备去请了来给母亲诊一诊脉。”
狄老太叹道:
“医生是医得了病,可是却医不了命,我的意思还是听天吧。”
秋航听说,便欲走过来劝解。丁香却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朝门外努了努嘴。秋航知道她是叫我只管自去请医生的意思,遂轻步地跨出房门,匆匆地走下楼去了。房东太太见了秋航,便很关心地问道:
“狄先生,老太太的贵恙可好些了吗?”
秋航点头笑着说声“好些了,多谢你”。忽然又想着房东太太和我说话,她一定是有意思的,猛可想着了,我们房金是逾期三天了,当然她是来问我要租金的,因为素来很客气,所以她有些开不出口讨吧。遂停止了脚步,很抱歉地说道:
“为了母亲的病,使我糊里糊涂地也忘记付了租金,很对不起,回头我就付给你。”
房东太太听他这样说,倒不禁为之愕然,微笑道:
“大前天陆小姐已付给我了呀,狄先生没知道吗?”
秋航红了脸,“哦”了一声,笑道:
“我这人糊涂得这个样儿……”
只说了这一句话,他的身子已是急急奔出大门去了,心里暗想:家里是已没有钱了,我因发薪还有八天,所以迟付了房金,想不到丁香却已给我代付好了。这当然是她自己的钱,既然她给我代付了,但她却不给我提一声儿,唉!丁香,丁香,你这样体贴入微,委婉多情,完全是做了我妻子的事情了,叫我怎能抛得了你啊!秋航这样想着,那眼泪忍不住又掉下了满颊。待秋航在银行里取了钱,请了林中惠西医到家,时候已近午了。丁香正服侍狄老太喝一口稀粥,见秋航把医生请来,遂离开床边,让林中惠去诊治。林中惠要了一本书,给狄老太搁着手腕,一面按着脉息,一面回头问道:
“这位是密司脱狄的老太太?”
秋航点头道:
“是家母。密司脱林,你瞧……”
林中惠微闭了眼,摇一下头,意思是叫他别问,秋航于是不声张了。林中惠把她诊过脉息,取出听筒,给她又听过胸部,然后又给她量过热度,为一百零二度点六,热势可见颇盛。一切诊毕,便离了床边。丁香忙服侍狄老太躺下,只听林中惠和秋航用英语低低地说了几句,然后坐下桌旁开方子。秋航的眉尖是紧锁着,他愁苦了脸,又很轻地向林中惠低声儿问了一句英语,只见林中惠摇了一下头,秋航的脸色有些变白,又很轻地追问一句英语,方见林中惠点点头。丁香心中又闷又急,这就走近桌边来,向林中惠悄悄地问道:
“林医生,你瞧我妈的病要紧吗?”
林中惠开好方子,把钢笔套上,回眸望了丁香一眼,说道:
“不要紧,密昔司狄,你放心,我先给她注射两枚针。”
秋航、丁香听他误会我俩是对夫妻,一时心里都感到难为情,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一颗心是焦急得别别乱跳,眼瞧着林中惠给母亲注射两针。秋航取出四十九元钱来,交给林中惠,一面送他下楼。待秋航上楼,只听母亲在问丁香道:
“陆小姐,这一次诊金多少?恐怕是很贵的吧?”
秋航偷偷地向丁香摇手,丁香哪有个不知道他的意思,遂柔声儿说道:
“不贵什么,因为是认识的,所以他说待母亲病好了再说吧。”
说着,又向秋航瞟了一眼,谁知他却在暗自淌泪。丁香大吃一惊,知道狄老太这次的病总是凶多吉少,这就心中一酸,泪也如雨般地淌下。狄老太虽然病得很厉害,但心里是很清爽,而且感觉较常人更灵敏,她听两人都没有动静,便叫了一声秋航。秋航急得立刻擦干了眼泪,走到床边,含笑说道:
“母亲,你叫我什么?林医生说母亲这病不要紧的。”
狄老太望着儿子强颜欢笑的神情,分明眼皮还红着,这就长叹了一声。秋航心中悲痛已极,眼泪又欲夺眶而出。丁香忙推他一下身子,说道:
“你可以撮方子去了呀!”
秋航巴不得丁香说这一句话,立刻答应一声,拿了方子,匆匆地奔出房去了。当他步出房门的时候,这才让他满眶子里辛酸的热泪痛痛快快地掉了下来。狄老太见秋航走后,便向丁香望着,很慈和地说道:
“陆小姐,不用伤心,生死大数,非人力可能挽回。别的我倒不记挂,只是你的事情还悬宕着……不过……在我未完这口气之前,我总不使你受一些委屈……”
这两句话触送到丁香的耳里,无限的沉痛激起了心头无限的悲哀。她再也止不住眼泪似泉水般地涌了上来,亲热地伏到床沿边,抚摸着她的瘦黄手,哽咽着道:
“母亲,你快不要说这些话,你的病是会好起来的。我已向上天祈祷,只要母亲病好得快,我愿吃十年长斋。”
狄老太点了点头,含泪笑道:
“好孩子……有这两句话,也就是了……”
丁香不敢过分伤心,便装出笑脸来逗她高兴,又恐劳她精神,所以嘱她闭眼静养,自己坐在沙发上去,手托香腮,却是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
秋阳是淡淡地显得那么苍白,它从窗外慢慢地爬到房中清辉的壁上,那边花架子上的一盆秋海棠,花朵和叶瓣反映在壁上,显出那黑影子来,静静地仿佛是一张画片。瞧了那有色无香的秋海棠,不知怎的,更会令人勾引起一种悲思,感到了寂寞的凄凉。斜阳渐渐地偏西移过去,那花影子也慢慢地模糊消失了。秋航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回来了,丁香擦了擦眼皮,站起身子。秋航悄声儿问道:
“睡着了吗?”
丁香点了点头,一面接过药水,一面说道:
“你也乏力了,坐着息一息,我泡些饭给你吃。”
说着,便在竹橱内取出菜碗,用开水泡热了饭,叫他吃饭。秋航摇头道:
“我却吃不下,你自己吃些,别饿坏了。”
丁香挨近身边来,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柔和地说道:
“你说我别饿坏了,那你自己怎可以不吃?多少给我吃些……”
丁香说到这里,伸过手来,拉秋航的手。秋航在万分伤心之余,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安慰自己,这就也不禁为之破涕了。两人坐到桌边,低了头默默地吃饭。时候是已经黄昏了,说吃午饭吧,哪有这么晚?说吃夜饭吧,又觉得太早些。这两天来,真弄得有些神魂颠倒,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了。吃毕饭天已黑了,狄老太也醒来。丁香先服侍她喝药水,问这一会子怎么样。狄老太见秋航也在,仿佛很感安慰,点了点头道:
“这会子倒好得多。”
秋航、丁香见她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一时也很欢喜,以为十成中还有四成希望,于是又安慰了她几句。因时已六点多了,秋航方才安心一些到维纳斯里去了。秋航到维纳斯,时候还只六点四十分,忽见那边桌旁坐一女郎,见了秋航,便笑盈盈起立,迎了上来。秋航见是豆蔻,倒是一怔,忙道:
“怎么你在这里?”
豆蔻握住他手,很怨恨似的瞅他一眼,说道:
“你差不多有十多天没来了,我真急得什么似的,想来府上望你,偏又记不起地址。你贵忙啦?还是被丁香小姐缠住了呀?”
豆蔻现在转变了态度,并不老和他赌气,故意显出顽皮的神气,逗给了他一个倾人的甜笑。秋航微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你猜错了,我母亲已病了一个多月,天天心里愁苦得很呢!”
豆蔻听了这话,立刻收起了笑容,很惊慌地蹙起了眉峰,说道:
“伯母病了这么多的日子了吗?那你前次为什么没向我提起呢?大夫可曾瞧过没有?”
秋航道:
“中医瞧了十多次,今天我请了西医,大概不要紧的。”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桌边坐下来。豆蔻很关心地道:
“但愿不要紧才好,那么病中一切谁服侍呢?最好还是住院去诊治。”
秋航道:
“过几天就好了,你吃了晚饭吗?”
豆蔻摇头道:
“我没有,你呢?”
秋航道:
“我吃了。”
说着,回头吩咐侍者点大餐。豆蔻瞟他一眼,低声儿问道:
“李小姐九月十五日在大东酒楼结婚,你那儿帖子可有吗?”
秋航点头道:
“有的,昨天我才接到。”
豆蔻又问道:
“那么你去不去吃酒?”
秋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想……不去了,因为晚上我没有空,反正你总去的,就给我代为贺贺她吧……这十元钱的贺仪,你也给我带了去吧。”
豆蔻见他说着,又在袋内摸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来,便忙又说道:
“晚上既没有空,白天里不是可以去吗?人家既然请了你,你若不去,倒好像真的和她闹意见似的。所以我意思假使在可能范围中,你就不妨抽空去一次。至于你的贺仪,我已和你合送了。”
秋航笑道:
“怎么你和我合送了?你送的什么东西呀?”
豆蔻道:
“那还是半个月前我就在新凤祥银楼里看中了一只银制的兵舰,用红木玻璃框子配起来,倒很美丽。在兵舰的头上镌着李茜珠和朱惠民的名字,下首是你和我的名字,这样不是很好吗?”
豆蔻说着,娇媚的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向他很甜蜜地一笑。秋航虽然很感激她的深情,但想着自己只拿出十元钱的贺仪,两颊不免绯红起来,感到自己实在太寒酸气了。但他犹竭力装出自然的样子,微微地一笑,说道:
“这样也好,那么我该派出几个钱?”
秋航问了这一句话,不料却引起豆蔻的伤心,眼皮一红,竟淌下泪来。叹了一声,白他一眼,说道:
“我就试着你,看你会不会问出这个话来,谁知你果然这样说,那还叫我说什么好……”
说到这里,垂下头来,淌泪不止。秋航见她如此模样,一时也深感豆蔻之痴心实不下于丁香,望着她的粉颊,愁眉苦脸地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这时,侍者把菜送上,秋航方喊道:
“豆蔻,你痴了,就是凭我只问一声,你就值得这样伤心吗?菜来了,你快吃呀。”
豆蔻抬起海棠着雨般的脸庞,无限哀怨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叹道:
“我处处把你当作自己看待,你却偏偏分得这样明白,当然我也知道自己是个不齿的歌女,没有资格够得上你的眷恋……”
秋航听到这里,急得涨红了脸,说道:
“豆蔻,你说这话,那真叫我感到无地自容了。你说你是个歌女,那么我是个什么人呢?唉!我觉得我一切都寒酸气,对李小姐固然感到惭愧,对你……”
白豆蔻不等他说完,便急得泪下如雨,说道:
“对我便怎么样?你说,你说!只要你忍心说出来,我就立刻死在你的眼前!”
秋航想不到豆蔻有这两句话,他感动极了,两眼不免也淌下泪来,默不作声了。豆蔻拭泪哽咽道:
“你把金钱瞧得太郑重了,人穷志不穷,那一句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子路夫子说,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贫穷岂难道就惭愧了吗?你说这话,叫我听了心痛。”
说着,又簌簌泪下。秋航听了,自然愈加敬爱,一面点头,一面拭泪,向她说道:
“你待我之情,海无其深,天无其高,我总不忘你的情义。豆蔻,你快别伤心,吃菜了吧。”
说着,伸手递过去一方手帕,豆蔻接过,在眼皮上擦了擦,又交还了他,秋波瞟他一眼,说道:
“你家在什么路呀?我明天来望望伯母。”
秋航因为丁香在家,所以倒吃一惊,意欲叫她不用来望,但又恐她生气,只好告诉了她。这时七点已到,秋航不能久陪,只得点头说不奉陪了。豆蔻一面把十元钱叫他拿去,一面说道:
“我也就要到戏院去的,那么明儿见。”
秋航听了,便点头自到音乐台去。豆蔻吃毕晚餐,便要付钱,侍者道:
“钱已狄先生付了。”
豆蔻于是放一元钱作小账,披上大衣,匆匆到皇宫歌舞剧院里去了。这夜秋航回家,轻轻推进房门,却见丁香伏桌打瞌睡,可见她真也够辛苦的了,遂悄悄地推了她一下身子。丁香骤然惊觉,猛地抬头,显出慌张神气,一面揉着眼皮,一面急问母亲怎么了。秋航见她睡眼惺忪,单听了这句话,显然她心中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母亲的病,一时更感到她的可怜和可爱,便柔声儿道:
“母亲没有什么,你怎不睡到床上去?已是秋天了,不怕受了凉吗?”
丁香定睛瞧是秋航,方才把一颗芳心安定下来,慢慢站起身子,微微笑了一笑,低低说道:
“你回来了吗?我这人真不中用,才儿还坐着呢,不知不觉竟睡熟了。”
秋航抚着她纤手,很柔和地望着她粉脸,带了怜悯的口吻,说道:
“这也难怪,你真够辛苦了,趁着母亲很安静地睡着,你也快睡吧。”
丁香娇媚地瞟他一眼,嫣然笑道:
“此刻倒又不倦了,你要喝茶吗?我倒杯你喝。”
说着,便倒了一杯,交给秋航。秋航喝着茶,想着丁香、豆蔻的情分,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甜酸滋味。第二天起来,时已十时了,丁香服侍狄老太喝了药水,便向秋航道:
“前天买的菜都没有了,今天我该到菜市场里去买一些菜了。”
秋航点头道:
“好的,母亲我会照顾的。”
丁香于是提着竹篮到菜市场里去了。秋航走到床边向母亲望了望,却又沉沉地睡去了,暗想:母亲现在这样爱睡,也许是好起来的现象吧。正想时,忽然有很轻微的皮鞋声响进来,秋航回头一瞧,却是豆蔻来了,这才记得了,豆蔻原说今天来望母亲的,遂忙低低叫道:
“豆蔻,你倒找着了,请坐。”
说着,便要倒茶。豆蔻见房中只有秋航一人,遂摇手道:
“别忙,伯母睡着吗?”
秋航遂领她到床边,只见狄老太的脸是向着外面的,鼻息微微地睡着。秋航道:
“你瞧脸色怎么样?我天天见的,也就糊涂了。”
豆蔻见她脸色黄中反光,带有些虚肿的神气,当然是很不好,遂退后一步,蹙了眉尖,说道:
“最好给伯母送医院里去诊治,那就便当得多,省得一会儿请医生、一会儿请医生地麻烦。”
秋航道:
“我也这样说,但母亲她老人家不答应,也不能过分地拗她。”
说着,又叫豆蔻大衣脱一脱。豆蔻却不理会,两眼只管望着桌上的药水瓶、粥碗等物件,觉得秋航家里是正需要一个人来料理家事,假使秋航此刻允许我来给他料理的话,我再也不情愿抛头露脸地到舞台上去了。这样想着,不免叹了一口气,回眸望了秋航一眼,说道:
“你做饭都自己来吗?那么你到维纳斯去,家里怎么办?”
秋航有些脸红,他觉得这话不容易回答,只好含糊地说道:
“不,有人帮助着我,她现在买菜去了。”
豆蔻自然想及不到这些的,她点点头,却没有追问下去。坐了一会儿,这才在皮匣内取出五叠钞票来,放在桌上,明眸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凝望着秋航,说道:
“这里五百元钱你拿着使用,假使你要推却我的话,我立刻就不高兴。”
秋航因为豆蔻已经言明在先,这就弄得开口不得,心中一阵感激,几乎淌下泪来,走上去握着她手,很恳切地道:
“豆蔻,我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心里记着你是了……”
豆蔻掀着笑窝儿,娇媚地笑道:
“我原不希望听你说什么感激的话呀。好哥哥,你别忧愁,吉人天相,伯母自然病占勿药的。”
豆蔻说着,把身子还耸了两耸,红晕着双颊,显出天真的娇憨意态。秋航到此,又不禁为之开颜一笑了。豆蔻见狄老太没有醒来,因为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一半固然是来瞧望狄老太,而大半还是赠金来的。她明白秋航的经济不足,世界上因没有钱治病而丢送性命的真不知有多少,所以她特地来送钱,使秋航可以给母亲请医调养。对于探望倒还在其次,故而也不待狄老太醒来,就告别要走。秋航留她道:
“吃了午饭去吧。”
豆蔻道:
“本当我原吃了饭去的,奈伯母病着,家中又没人料理,那我不是加忙吗?待明天伯母好了,我再来吃饭吧。”
秋航不便强留,遂送她走下楼去。豆蔻再三不肯,说伯母醒来要找不着人。秋航听了,和她握了握手,只得罢了。豆蔻走后不到五分钟,丁香却买菜回来了,虽然两人遇见也没有什么办法,但能够不相遇,总比遇见要省事得多,所以在秋航的心中,是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
光阴匆匆,秋航在请医撮药的忙碌中,不知不觉地又过去了四天。瞧着壁上的日历是已九月十五日了,猛可想着今天是李茜珠的结婚日子。豆蔻既然叫我去道个喜,那么我何不去应酬一次呢?于是向丁香说道:
“今天是李小姐结婚日子,既然有帖子来了,我就不得不去一次。你假使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电话到大东酒楼来找我的。”
丁香点头道:
“我理会得,你只管放心前去。”
秋航遂披上一件大衣,走到床边,又向母亲望了一望,皱了眉毛,说道:
“母亲这两天有些昏沉的样子,不知是好是歹呢?”
丁香道:
“也许是乏了吧。”
一面说着,一面已是跟他走出房来。秋航当跨下扶梯的时候,又向丁香望了一眼。丁香忽然又道:
“现在还只有十点多一些,你可以去理一个发。他们亲戚朋友一定多得很,长着须发怪不好看的。”
秋航把手抬到头上去摸了摸,笑着点头道:
“此刻去理发还来得及吧,那我就去理一个发。”
说时,已走下去了。丁香弯了腰又低头望下去,叮嘱道:
“你可以早,就早一些回来吧。”
秋航答应一声,身子已出大门去了,心里却在体会丁香每说一句话,总带有些贤妻的口吻。照理,这是一件喜欢的事,但为了有个白豆蔻也和她一样痴心,所以倒反感到有些痛苦了。秋航在理发店里理了发,坐车急急到大东酒楼,只见门口高搭了彩牌楼,汽车来去不绝,真是非常拥挤。门口站有许多招待,是专给来宾付车资的。秋航跳下车子,就有招待付了车资,并请入内。秋航正欲登楼,忽听后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遂回头望去,正是豆蔻。豆蔻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真仿佛是天仙化人似的,便笑道:
“你也才来吗?”
豆蔻点头,于是两人到了二楼。二楼陈设着礼堂,就由接引的领到礼堂前鞠了躬,茜珠见豆蔻、秋航一同到来,便亲自招待,笑道:
“你们一块儿来的吗?狄先生,真对不起你,叫你送这样重礼。”
白豆蔻似乎很得意,虽然原和秋航在门口遇见的,但她偏偏承认着笑道:
“我们一块儿来的,李小姐今日可辛苦啦!”
秋航见茜珠今天不如往日那样冷淡,遂也笑着说了一会儿。这时,朱惠民也走过来,秋航、豆蔻忙又向他恭喜,惠民一面还礼,一面递上烟卷,彼此说了几句,他又招待别人去了。茜珠拉了豆蔻的手,也到女宾那儿去了。秋航一个人于是在四周望了一会儿,只见四周都陈列着人家送来的名贵礼物,豆蔻那只银制的兵舰也在其中,秋航见自己名字和豆蔻果然具在一处,而且还是自己上首,心里对于豆蔻当然更加感激。
这时,西面又走来一个少年,和秋航打个照面,两人好生面熟,都怔了一怔。秋航忽然记得了,那不是茜珠的哥哥吗?麒俊也想起了,因为秋航和豆蔻合送贺礼,显然两人感情不错,所以欲探听探听两人的关系,便招呼道:
“这位可是狄先生吗?”
秋航忙拱手还礼,笑道:
“这位是舅爷李先生了。”
麒俊笑说不敢,一面便和他搭讪着说话,后来慢慢说到豆蔻身上去。秋航知道他的用意,所以很大方地说和豆蔻是极普通朋友,麒俊探听不出什么,只好一笑走开。秋航听说三楼搭有戏台,下午二时起,还有精彩堂会,他反正都是陌生的,一个熟人也没有,所以独个儿走到三楼去望望。原来三楼是吃大餐的,早已坐满了客人。秋航懒得再走下去,遂拣个位置坐下,不多一会儿,西菜便开上来了。待吃毕这餐饭,时已两点,戏台上早已开锣。秋航无心瞧戏,便走下二楼来,只见女宾处豆蔻和茜珠匆匆走来,一见秋航,便笑道:
“碰得正巧,我们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
秋航点头,于是三人到了大东舞厅,今天舞厅原给李家包下,所以里面玩的也全是来宾。豆蔻、茜珠、秋航坐在一张座桌上,大家舞了几次,因为时已三点,豆蔻便伴茜珠到化妆室去预备做新娘了。秋航暗自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伟大的场面,茜珠若和我结婚,这我哪里来能力呢?不过再也想不到茜珠在临做新娘以前还给我跳两次舞,陡忆前尘,自然不胜感慨系之。正在这时,忽听有人说已在行结婚礼了,于是众来宾又向礼堂里走去。秋航自然也挤在中间,只见证婚人已站在中间,那是华东银行的总裁,自己也认识他。男傧相不知是谁,女傧相却就是豆蔻担任。众来宾瞧了这一个新娘和傧相,真是一对美人,站在一起,仿佛一枝并头莲花,大家无不啧啧称美。秋航耳听着悠扬悦耳的婚礼进行曲,眼瞧着豆蔻身穿礼服的风韵,更是无出其右,一时也不禁为之神往。不料正在如醉如痴想入非非的当儿,忽然麒俊走来把秋航衣袖一扯,说道:
“狄先生,你有电话来了。”
这个消息,仿佛是晴天中的一声霹雳。秋航脑海里的豆蔻、茜珠全都幻灭了,他苍白了两颊,应了一声,便如飞样地急急奔到电话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