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端着面盆水笑盈盈地推进病房,把面盆放在梳妆台上,回眸向床上望了一眼,只见白豆蔻拥着那条单被,却在暗暗地淌泪。这就走了上去,瞅她一眼,埋怨似的说道:
“小姐,你痴了吗?今天你是可以出院了,这是多么欢喜,你瞧太阳开得暖烘烘的,窗外小鸟儿吱喳吱喳地飞舞着,也在代为你快乐哩,你自己怎么倒反而伤心了?快起床来洗脸,回头李小姐也许就来接你了。”
豆蔻把纤手揉擦着眼皮,并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有气没力地说道:
“什么时候了?”
林英把她的那双咖啡色丝袜并一套妃色软绸的小衫裤从小皮箱内取出,放在床头旁边,说道:
“已十点钟了,你快起床吧。我给你烧牛奶去,衣衫放在这儿。”
豆蔻点了点头,便从床上坐起来。林英已步出房去了,豆蔻又说道:
“你给我门口站一会儿,别让人进来。”
林英当然明白小姐要换小衫裤,生恐有人推门进来撞见了,遂答应知道,便掩上房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约莫过了五分钟后,林英听房内小姐说声好了,方才自管走开。待林英烧好牛奶进来,见豆蔻已穿上一件红灰哔叽的旗袍,而且脸也洗过了,今天小姐不但涂上一些胭脂,唇上还搽了一些唇膏。因为病后初愈,风韵更加楚楚动人,林英不免也向她望了一会儿。豆蔻道:
“你把家里带来的东西收拾收拾,回头我到李公馆去,你就坐车回家吧。”
林英点头答应,豆蔻喝完牛奶,林英也一切舒齐。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咭咯的皮鞋声,从房外推进一个少女来,正是李茜珠。茜珠今天可特别漂亮啦,乌黑的云发是烫成一千九百四十年最新式的样子,脸部经过一度技师化妆之后,本来是美丽的,这就更觉容光焕发,同时她耳朵上还戴着两颗挺大的珠环,愈加雍容华贵。她一推进门,就笑盈盈地握着豆蔻的手,说道:
“白小姐,恭喜你,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豆蔻也满脸含笑地说道:
“李小姐这样热心相关,真叫我感激。”
茜珠道:
“我们已经姊妹一样了,哪里还用得了这些客气话吗?”
说时,林英已拿上豆蔻的花呢单大衣。茜珠伸手接过,意欲代她穿上,豆蔻如何肯依?连忙伸手接过,自行穿上,笑着道谢,一面向林英关照道:
“那么你自管回家,我下午一两点钟也回来的。”
茜珠忙道:
“林英,你只管放心,白小姐我们会送她回来的,假使晚了,说不定就宿在我家里,你不用着急的。”
林英笑着点头。三人正欲步出房去,只见看护王慧芬含笑进来,手拿一张账单,向茜珠说道:
“进院时付过一千元钱,现在尚欠四百三十五元。”
茜珠接过账单,略瞧了一遍,点了点头,伸手在黑漆皮匣内取出五叠钞票,先拿四叠给她,然后又在一叠内数了五张,交给慧芬,说道:
“这四百五十元,王小姐,你点一点,余下的赏给院中的老妈子和打杂的吧。”
王慧芬点过钞票不错,便说声再见,匆匆地到账房间里去了。白豆蔻一面走出医院里来,一面向茜珠道:
“这些医药费我过两月可以还给你……”
茜珠不等她说完,回眸瞅她一眼,嗔她道:
“白小姐,你说这话太叫人不好意思了。这次的伤,我们实在担着抱歉,这些医药费说它做什么?况且这都是爸爸叫我来办理的,你就不必向我说这些话,倒反叫我听了不受用。”
豆蔻听她这样说,也就罢了。两人跨出医院大门,福根把汽车门儿早已拉开了,白豆蔻回头向身后的林英道:
“那么你讨街车回去吧。”
林英道:
“我自理会得。”
豆蔻、茜珠这才跳上车厢,福根拨动机件,直开到公馆里去,汽车到了李公馆,直达大厅停下。梅心和红桃迎上来开车门,笑喊白小姐恭喜你。豆蔻一面含笑点头,一面和茜珠跳下车厢,回眸见大厅上布置得气象一新,正中有个霓虹灯的大喜字,而且还燃着挺大的红烛,中服、西服的男子有许多许多,都在里面高谈阔论,见了茜珠和豆蔻,便都探首来望。茜珠拉了豆蔻的手,便向东转入内院子里去了。豆蔻心里好生狐疑,瞟了茜珠一眼,奇怪道:
“李小姐,今天府上是谁的喜事呀?”
茜珠听了,却红晕了两颊,默不作答。梅心和红桃在前领路,听小姐不回答,便别转身子来,笑道:
“白小姐,今天咱们小姐固然要恭喜你,但你也得向小姐恭喜吧,因为今天是小姐和朱家少爷订婚的日子呀!齐巧白小姐出院了,你想这事情巧不巧呢?”
豆蔻这才恍然大悟,暗想:怪不得她今天就打扮得天仙化人似的。便“哦”了一声,拉着茜珠的手,摇了摇,哧哧笑道:
“原来今天是李小姐的大好日子,这你就太不应该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却让我闷到现在呢?朱家少爷可就是那天和你到医院里来的一个吗?”
茜珠的两颊是娇红得厉害,但她竭力装作很大方的意态,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回眸瞟了豆蔻一眼,不料豆蔻偏送给她一个神秘的甜笑。茜珠这就哧地一笑,又羞得垂下粉脸来。两人步进内院子里,红桃、梅心掀着湘帘,早已笑着报告道:
“太太,小姐和白小姐来了。”
随了这话声,第一个奔迎出来的就是方雪琴。雪琴今天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和豆蔻先握了一阵手,笑喊白小姐恭喜,于是大家步入上房,只见里面有许多女客,年老的太太、年轻的小姐都坐了一房。豆蔻先向李太太鞠了躬,口喊“叔母,恭喜你”。李太太连忙拉了她手,亲热地抚了一会儿,一面向她粉脸望了一会儿,一面很慈祥地笑道:
“白小姐,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真是上帝保佑,你完全好了。这也正巧,白小姐出院,齐巧是珠儿的大好日,所以你们两人正是有福气人哩!”
白豆蔻偎着李太太的身子,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笑道:
“但愿应了叔母的金口。叔母,李小姐的好日子,她一些没有告诉我呢,今天她自己实在已很忙了,还要来陪我出院,那真叫我感激呢!”
李太太笑道:
“珠儿她也一团高兴,事情碰得这样巧,不是大家都喜欢吗?可怜你这孩子是清瘦多了,想是也住腻了吧?”
说着,一面又把豆蔻向房中众客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张太太,这位是陈小姐。白豆蔻含笑都招呼过了,便坐在一张沙发上。茜珠抓了一把瓜子给她,说道:
“嗑着解会儿闷儿吧。”
豆蔻伸手把她拉到旁边坐下了,望着她哧哧地笑道:
“你也坐会儿,李小姐,今天你觉得热吗?”
茜珠没有细忖,便一撩眼皮,点头笑道:
“比昨天又热一些,想是入夏的天气了。”
豆蔻笑道:
“今天比昨天热一些,明天又要比今天凉一些,因为今天是特殊的,李小姐的心就更觉得热一些。”
茜珠方知她在取笑自己,这就瞅她一眼,啐了一口,把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众人听豆蔻说得有趣,同时又见茜珠娇羞万状的意态,于是大家都笑起来。就在这时,听有人嚷进来,说道:
“你们笑什么?说给大家听听。”
众人望时,见是麒俊。麒俊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襟上还别着一朵鲜花,他一见白豆蔻,便忙笑道:
“白小姐,你可大好了,今天我原欲和妹妹一块儿来接你的,因为家里客人没人招待,所以我走不开了。”
白豆蔻忙也点头含笑,说道:
“李先生你太客气,怎敢劳你的大驾?在病中累你们常常关心探望我,实在已很感不安了。”
麒俊本欲再搭讪一会儿,因雪琴在旁,所以只微微一笑。李太太问道:
“证婚人到了没有?”
麒俊道:
“还没有到来,也许午饭不来吃了。”
口里说着话,两眼却向豆蔻的脸上呆瞧,瞧了豆蔻这一副倾人的脸庞,使他会想起丁香的人来,觉得丁香实在和豆蔻有同样的美丽,不料已到手的丁香会逃脱了,这真是可惜哩。李太太见他望着豆蔻仿佛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里很是生气,说道:
“麒俊,你到外面去吧,别叫你爸一个人累得透不过气来。”
麒俊听了,方才含笑退出房去。豆蔻向茜珠问道:
“证婚人是谁呀?”
茜珠悄声儿道:
“是华东银行的总裁樊宝之,他和我爸原是要好朋友。”
豆蔻扑地笑道:
“原来就是樊宝之,他是我的干爹呀!”
茜珠很惊异地说道:
“真的吗?那么你受伤后,他可来望过你吗?”
豆蔻点头道:
“只有星期三那天来望过我一次,因为他也病了一个多月,从前很魁梧的,经这一场病后可瘦得怕人,所以年老人到底受不住病来磨折了。”
茜珠听了,点头道:
“我听爸说他还只有最近出来,他说病后就有人请他做证婚人,他心里很高兴呢。”
两人谈说了一会儿,梅心、红桃进来,说外面已经入席,请各位太太、小姐也好到小船厅里入席去了。李太太、雪琴、茜珠一听,于是含笑站起,招待众宾去入席了。在入席的时候,大家又让来让去地客气了一会儿。茜珠一席都是年轻的小姐们,所以莺莺燕燕地十分热闹,大家都要敬贺茜珠三杯。茜珠虽然十分地得意,但每个人三杯,便要喝三十杯酒,那还了得吗?所以满面含了娇笑,说道:
“众位的美意,我领情谢谢是了,还是大家各喝一杯吧。”
陈小姐不答应,后来还是豆蔻做好做歹地总算每人敬贺一杯。茜珠喝了九杯酒,两颊已经是红得娇艳了。中午散席后早已近两时了,茜珠拉了豆蔻一同到自己的卧房,红桃倒上盆水,给两人洗脸。豆蔻笑道:
“李小姐,你有些醉了吧?”
茜珠秋波水盈盈地动荡着瞟她一眼,娇媚地笑道:
“真有些醉了,可不是我不会喝酒的吗,今天这酒我真是第一遭喝这样多了。”
白豆蔻笑道:
“本来人生只有这么一次的日子,你当然应该欢饮一个畅快呀!”
茜珠逗给她一个娇嗔,忍不住又得意地笑起来。这时候,梅心忽然来说道:
“樊老爷来了,小姐,你快换衣服吧,人家姑爷是等得心焦了呢!”
茜珠啐她一口,白豆蔻抿嘴儿也笑了。红桃早已给她取出一件银丝绸的旗袍,茜珠换了,只觉身儿一动,耀人眼目,真是艳丽非凡。豆蔻笑道:
“真像一个新娘娘了。”
红桃、梅心也都抿嘴儿笑,茜珠又喜又羞,一面换了银色高跟革履,一面又对镜细细地照了一会儿。这时,雪琴也匆匆来催道:
“珠姑,你怎么啦?还要用飞机来接你吗?”
豆蔻站起,拉了她手,笑道:
“别怕羞了,我伴你出去吧。”
于是大家笑着走出大厅来。待三人出了大厅,只见樊宝之已站在一张方桌的中间,朱惠民站在左边的下首,其余都是男女众宾围在四面,一见豆蔻、雪琴伴着茜珠走出,大家的眼睛顿时会亮了一亮,一半固然是瞧着新娘,而一半还是瞧着新娘旁边的白豆蔻,因为白豆蔻的美色,实在太以动人了。豆蔻把茜珠推了一推,意思是叫她走到桌边去,但茜珠究竟有些怕难为情,所以一定要拉了白豆蔻一同上去。豆蔻向她抿嘴儿一笑,只好陪她走上去。樊宝之抬头见了豆蔻也在,心里倒是一怔,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只向豆蔻含笑点了点头。这时,便有司仪的口喊行订婚礼的仪式,朱惠民的家长由雪琴父亲方良柏代表,先由家长及新人盖印,然后证婚人盖印,最后新人互换约指。礼毕,证婚人致训词,大概谓:
一个是雀屏中目,一个是才高咏絮,这一对天然的玉人,居然珠联璧合地在一起,真可说是天上的美满姻缘了。
从今以后,两位将步入新的阶段,不过我很希望你们对于堂上应该永远敬重,对于自身更应该永远地亲亲爱爱才好。
众来宾听了,大家都噼噼啪啪地拍掌不绝。这里李家瑞请樊宝之和方良柏到客厅用西点。大厅前院子里搭着的戏台此刻亦已开锣,于是由招待请众宾入座瞧戏。茜珠向豆蔻笑道:
“你爱听戏,还是喜欢跳舞?那边疑雨厅里完全已布置好一个舞厅模样,你瞧他们爱跳舞的都到那边去了呢。”
豆蔻因为瞧着茜珠订婚的热闹,想着自己和秋航的婚姻还是悬宕着,心里当然颇觉感触,所以一切都感不到什么兴趣,但是人家既然这样问,也就是笑说道:
“瞧戏我怕太闹,还是去听一会儿音乐。”
茜珠点头笑道:
“对啦,你假使高兴,还可以播送几支歌曲呢。”
豆蔻笑着,遂和茜珠一同到疑雨厅里,就有招待到一个座桌上坐下,仆役也送上两杯香茗。豆蔻见里面布置得和舞厅里一式无二,音乐台上正有一班黑人音乐队在演奏着狂热的夏威夷。舞池中都是贺客们在对对地欢舞,正是灯红酒绿,置身其中,也不知再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了。茜珠拉了豆蔻的手笑道:
“我和白小姐去舞一支吧。”
豆蔻不好意思拒绝,遂和她一同步入舞池,两人互搂纤腰,便婆娑地跳着华尔兹的舞步来。舞池里三四十对的来宾,见了两人舞蹈的姿势,真是美到了极点,所以大家索性不跳了,回过头来都向茜珠和豆蔻呆瞧。两人当然很是得意,所以也就愈加舞得起劲了。待一节音乐停止,两人方才携手上来,正欲归座,忽见惠民和麒俊笑嘻嘻地走来,说道:
“白小姐和妹妹的舞艺好极了,我们瞧了多时,真仿佛是仙子凌波呢!”
豆蔻含笑不答,茜珠瞅他们一眼,笑道:
“别褒奖吧。”
说着,又叫仆役泡上两杯清茶,于是四人一同坐下。惠民笑道:
“白小姐是有名的金嗓子,今天肯不肯唱一曲,让我们饱饱耳福?”
豆蔻道:
“有一个多月不唱歌了,怕失音了,唱得不好,反给人见笑的。”
麒俊忙笑道:
“这是哪儿话?白小姐,你太客气了。”
茜珠偎着豆蔻的身子,也央求她上去播送一会儿。豆蔻情不可却,只好答应。麒俊大喜,立刻取出一页日记簿,先给豆蔻点歌。豆蔻握着笔杆,凝眸想了一会儿,便写了“百鸟朝凤”四字给三人瞧道:
“这一支歌可好?今天是李小姐和朱先生的大好日,所以要有些意思的。”
茜珠听了,直乐得眉飞色舞,握着她的纤手,连连称好,一面把那纸交给仆役,吩咐拿到音乐台上去。下一节音乐敲起来,果然是《百鸟朝凤》的调子。豆蔻于是站起身子,向三人含笑点头,姗姗地步到音乐台上去了。惠民觉得机会不可错过,遂站起向茜珠弯了弯腰。茜珠当然很兴奋地起立,和惠民下舞池里去了。只剩下麒俊一个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羡慕,眼瞧着音乐台上的白豆蔻嘴儿凑在麦克风上,歌着那婉转悦耳的歌声,仿佛是百啭流莺,余音袅袅,聆之会觉得头脑一清,全身感到无限的适意,同时那两脚也会痒了起来。正在听得如醉如痴,忽然背后有人一拍,问道:
“这是白小姐在播音吗?”
麒俊回头一瞧,却是雪琴,心里这就大喜,也不及回答,便拉了她手,笑道:
“你来得正好,我们快去舞一支。”
雪琴被他拖着就走,一面笑,一面嗔道:
“跳就跳了,这样要紧做什么?把我拖倒了。”
说时,已到舞池里,于是两人相依相偎地也舞蹈起来。待《百鸟朝凤》成了尾声,全舞池里来宾个个拍手,一时掌声雷动,高兴得了不得。豆蔻笑盈盈地也回到座位来,见雪琴也在,于是含笑招呼,茜珠等又称赞不绝。这时,麒俊很想向豆蔻求舞,但碍着雪琴在旁,所以始终开不出口。这时,李家瑞伴着樊宝之和方良柏也到这里来参观,惠民、麒俊、茜珠、雪琴、豆蔻见了,当然站起来。樊宝之方才向豆蔻问道:
“白小姐何日出院的?”
豆蔻答道:
“我才今天由李小姐伴出院的,想不到竟是李小姐的大好日,那也真巧了。”
说着,又向家瑞笑道:
“李大叔,我也还没有向你恭喜哩!”
家瑞忙道:
“你现在完全好了,我因事情繁忙,所以也没有招待你,好在我们像自己人一样,也就不和你客气了。”
茜珠道:
“爸爸和樊老伯、方老伯要不在这儿坐一会吗?”
方良柏笑道:
“你们坐,我们原来转一转的。”
于是三个人又走出疑雨厅去了。茜珠等方才又坐了下来,麒俊向惠民瞟了一眼,故意说道:
“你们为什么不去跳呀?”
惠民笑道:
“那么你怎不和嫂嫂去跳呢?”
麒俊望了豆蔻一眼,笑道:
“我们要和白小姐做伴。”
豆蔻听了,忙笑道:
“你们都去跳好了,我坐一会儿听听音乐很好,因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眼睛就有些茫洋洋的,所以我就要回去了。”
麒俊、雪琴忙道:
“这是哪儿话?晚饭怎可以不吃了去呢?那不是叫茜珠心里不快乐吗?”
豆蔻听了,向茜珠望了一眼。茜珠很亲热地靠着她身子,娇媚地笑道:
“白小姐身子不好,本来我原不好意思留你,不过今天是难得的,你总要吃了晚饭后才可以回家。假使你此刻乏力的话,我可以伴你到房里去休息一会儿。”
豆蔻听茜珠这样说,这就有些委决不下。雪琴道:
“好的,此刻去躺一会儿好了,今天真也乏了。”
豆蔻因为和茜珠跳了一次舞,又唱了一支歌,也觉有些乏力,遂含笑不答。茜珠当然知道她不好意思说要息一息,遂站起,拉了她手,到上房里去。豆蔻一走,麒俊的心里当然是感到十分失望。
且说茜珠和豆蔻到上房里,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在瞧戏跳舞,所以上房里倒很清静,只有李太太一个人在吸烟卷。茜珠道:
“母亲,你没在瞧戏吗?”
李太太道:
“伴着张太太瞧一会儿,但房中也要照顾,况且我也闹得头脑涨了。白小姐和你在疑雨厅里玩吧,怎的又出来了?”
茜珠道:
“白小姐有些乏了,所以我伴到上房里来躺一会儿。”
李太太道:
“白小姐还未十分复原吧,乏力了,就快休息休息。”
豆蔻道:
“我原想回家了,李小姐一定不肯。我想今天是李小姐大好日,只好答应了。”
李太太笑着,遂叫豆蔻到床上去睡。豆蔻不好意思,说在沙发上躺会儿好了。茜珠笑道:
“白小姐睡当然睡不着,还是和母亲谈一会儿吧。”
豆蔻点头道:
“你只管自去,我理会得。”
茜珠因惠民等在那边,自然管不得豆蔻,遂嫣然一笑,匆匆地走了。这里豆蔻和李太太坐在长沙发上,细细谈了一会儿,因为在第一次碰面时,李太太是存着满肚的妒心,所以也没有好好儿谈,今天在细谈之下,也觉得豆蔻确实是个身世可怜的姑娘。豆蔻虽然悲伤,但今天是人家欢喜日子,所以绝对不显形于色。倒是李太太却代为扼腕,引起了同情的悲哀,懊悔上次的误会,几乎丧了一个可怜姑娘的性命。两人谈了一会儿,梅心送上点心,吃了点心,不多一会儿,天已夜了,于是早又摆席。
晚上的戏都是名票登台,当然格外地热闹,但白豆蔻再没有心思参加这热闹了,所以在九点钟以前,她便向李家瑞夫妇等告别回家了。这夜,豆蔻躺在自己有一个多月没睡了的床上,想着茜珠订婚的热闹、排场的奢华,这岂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所享受得到呢?在豆蔻的心中倒并不是羡慕,回忆遍地哀鸿,嗷嗷待哺,她是只有感叹的份儿。
次日,豆蔻想着秋航自从星期三来望我一次后,却一直没有来,因为有了茜珠说的陆丁香这一句话,豆蔻心中当然肯定秋航是伴着丁香在玩,一时觉得天下的男子,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像秋航这样少年尚且如此,更何论其他的呢?想到这里,一颗芳心颇觉悲酸,那两行热泪也就滚滚而下。不料正在独自悲伤之间,忽然见秋航匆匆地走上楼来,因为心中有了无限的怨恨,所以向秋航薄怒含嗔地生气道:
“我道你从此不到我这儿来了!”
秋航骤然听她这样说,倒是愕住了一会儿,但立刻又笑起来,挨近豆蔻的身旁,很温柔地说道:
“咦!你不是自己叫我星期六不要来陪你吗?我是完全听从你的话呀。你叫我星期日来吃午饭,那我不是上午赶着来了吗?你这话到底是生气我什么呢?”
白豆蔻被他这么一说,一时倒也弄得哑口无言,意欲问他陆丁香的事情,但到底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秋航究竟不是自己的未婚夫,我怎么又可以去束缚他的自由呢?这就顿了一顿,默不作声。秋航见她不理,便俯身望着她的粉脸,笑道:
“豆蔻,你要生气我,总要有个道理才是。怎么无缘无故地就给我碰钉子呢?”
豆蔻眸珠一转,微抬脸,向他噘了噘嘴,哼了一声,说道:
“星期四、星期五卡隆医院的大门关着,所以你走不进来了……”
说到这里,两颊一阵绯红,明眸含了无限哀怨之情,在秋航的脸上逗了那么一瞥,竟是淌下泪来。秋航这才明白豆蔻是怨恨我这两天里没有去望她,便伸手去拉住她的纤手,一同走到窗旁去,笑道:
“星期四、五两天我原想来的,后来我想反正星期日要到你家里来的,所以就不来了。谁知你就是为这些事,所以和我生气的吗?好好儿的又淌泪,这真何苦来呢?”
说着,便在袋内取出一方手帕,亲自给她拭去泪痕。豆蔻低了头,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可就暗想:我是忧愁着你被什么陆丁香夺了去呀!秋航见她兀是一脸的不高兴,便向她搭讪道:
“豆蔻,昨天我在报上瞧见李茜珠和朱惠民订婚启事,那么你昨天不是在她的家里吗?大概很热闹的吧?”
豆蔻这才装作没有事情般地回眸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道:
“在事前我也不知道,后来李小姐用汽车接我到她家里,我瞧了宾客如云的样子,方才晓得。我以为你一定也来的,不料你却不在,李小姐没有通知你吗?”
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秋航对于茜珠总有些恶感,听豆蔻这样说,便淡淡地一笑,说道:
“李小姐是贵族千金,怎么会和我穷小子来做朋友呢?”
豆蔻道:
“那不是这样说,彼此既是同学,照理就应该通知一声。”
秋航想着那夜在维纳斯里茜珠那种高傲的态度,这就愈加气愤,说道:
“她固然瞧不起我这种穷少年,我也不希望高攀这种有钱朋友,所谓人穷志不穷,我就生成那副贼脾气。”
豆蔻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暗暗敬佩,不过想起茜珠说的秋航这人并不十分忠实的话,这就感到很奇怪,难道两人有什么怨气不成?遂望他一眼,微微一笑,故意说道:
“你这人就没有良心,李小姐在我那里,她倒常常说你的好,你为什么这样地气她呢?照你说来,李小姐是个阶级观念很深的人,不过在我瞧她平日的行为和谈吐,她是个思想很明达的人,所以你这话我就有些不解。”
秋航听她这样说,他的良心不免一动,觉得自己这话未免是偏激了一些。仔细说来,茜珠确实是个没有贫富观念的姑娘,她也确实曾经一度热烈地恋爱过我,虽然我也未始不是不爱她,为了种种的关系,我没有明白地接受她的爱情。所以她是感到失望了,因了失望,便起了怨恨之心,所以那夜在维纳斯里她故意不理睬我,当然她无非气气我罢了。秋航这样一想,心里倒又不怪茜珠的无礼了,觉得总是自己辜负了她,这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些事也别谈了,李茜珠现在能够得到一个年轻多情的夫婿,这总是叫人感到一件喜欢的事……”
豆蔻听他这样说,细细沉思了一会儿,觉得秋航这两句话至少是含有些意思的,莫非茜珠从前也爱过秋航吗?对了,也许茜珠她知道秋航还有一个情人名叫陆丁香的,所以她感到失望了,从此便和秋航心意不对了吗?不过茜珠当然不晓得除了陆丁香外,还有我一个白豆蔻呢!豆蔻、丁香究竟谁胜谁败,这又哪里能够预料得到呢?豆蔻这一阵子呆想,情不自禁地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秋航想不到豆蔻也会叹气,便凝望着她粉脸,奇怪地问道:
“你为什么叹气?”
豆蔻听了,接连地又叹了一声,回眸说道:
“叹气当然有叹气的原因,那你为什么叹气呢?”
这句话倒是把秋航问住了,怔了一怔,说道:
“我叹气因为是……别说了,反正叹气大家总有原因是了。”
豆蔻听他说得有些滑稽,反而嫣然笑了,秋波睃他一眼,说道:
“我一定要你说出原因来。”
秋航也笑道:
“那么你说不说呢?”
豆蔻乌圆眸珠一转,娇媚地笑道:
“你先说出原因来,我当然也说给你听。”
秋航道:
“不过你听了,别笑我夸口。”
豆蔻点了点头,说道:
“我绝不笑你,你就说吧。”
秋航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方才低低地说道:
“和李茜珠的认识,那还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但我已经有十七岁了。为了我曾救过她一次伤,不料她竟爱上了我,但是我却把她当作小妹妹一样看待。经过两年的厮混,她已十五岁了,处处都显出爱我的意思。我因为知道她家是非常有钱,同时又因为她的年龄幼小,不忍去叫她小小的年纪就走上了恋爱的途径,所以我便冷淡她,齐巧我因转学到音专里去,从此便和她分手了。虽然她叫我常去走走,但我总没有实行,直到最近,我和她又遇见了。凭良心说一句话,她依旧是很爱我,不过我也并非对她有什么恶感,只不过因为自己力量薄弱,所以不敢和她特别地亲热……”
豆蔻听到这里,方才恍然,暗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这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
“既然李小姐这样深情地对待你,那你未免有些薄情了。不过一个人当然有一个人的爱的目的,也许你是醉心着陆丁香吧?”
这句话突然听进秋航的耳里,心中这就大奇而特奇起来,也就忘其所以然地问道:
“豆蔻,你这话打哪儿说起的?陆丁香……你……你也认识她吗?”
豆蔻听他这样说,显然茜珠的话是并没说谎,一时心里只觉有股酸溜溜的气味直冲鼻端,冷笑地道: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陆丁香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认识的吗?”
秋航觉得她这话是包含了无限的醋意,心中暗想:怪不得我一进门她就和我生气,原来她是得知了我有个陆丁香女朋友的消息了。这倒奇怪,她如何地晓得呢?凝眸想了一会儿,猛可地理会了,这还不是茜珠告诉她的吗?唉!茜珠自己既然已有对象,那何苦还要来多事呢?这似乎也太想不明白一些了。秋航这样想着,又叹了一声,回身握住了豆蔻的手,两眼望着她娇容,柔和地道:
“豆蔻,你不要说这样生气的话,我和丁香也不过是个朋友的关系,我知道你一定听了李小姐的话,所以觉得我这个人是无赖少年吧?”
豆蔻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一个感觉,他和我声明陆丁香是个朋友关系,那么他和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朋友关系呢?既不是他妻子,又不曾经过订婚的手续,难道我就有权力去干涉他吗?于是她两颊又绯红起来,秋波瞟他一眼,摇头叹道:
“我倒没有认为你是个无赖少年,因为你的人太好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姑娘来爱上你。秋航,你说是不是?”
秋航一听这话,觉得豆蔻真不愧是我的一个知音,情不自禁握了她手,紧摇了一阵,说道:
“豆蔻,你真是我的知音,所以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因为你是个身世可怜的人,我总不忍来刺激你那颗脆弱的心……”
秋航心中感动得太厉害,他的眼泪不禁从眼角旁涌了上来。豆蔻从他这两句话中猜想,显然丁香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一时深觉秋航确实是个血性中人,也就不忍再去跟他闹气,明眸脉脉地望着他脸庞,泪珠儿也纷纷地掉下了两颊。豆蔻既然已经谅解秋航的苦衷,所以从此便不再提起陆丁香的事,她希望自然而然地能够给自己有个圆满的结果。
韶光是容易逝去的,宇宙间经过夏之神一度炎热的威胁之后,清凉的秋慢慢地扩展它的势力,终于把暴热的夏在无形之中驱逐了。金风送凉,篱外菊绽,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九月天气了。这两天报上是天天载着樊宝之的美德,因为他在一度考虑之后,居然把三分之二的家产毅然献给慈善的团体。白豆蔻得此消息,是第一个感到痛快。秋航虽然也觉得樊宝之有这种利济为怀的美德而感到欢喜,但是在他个人的环境中而说,他是天天困在愁城里,因为他母亲是已病了将近一个月了。这夜,他从维纳斯回家,想着母亲的病不知会不会发生意外时,他被秋风吹着,全身会颤抖起来。回到家里,轻轻推进房中,母亲是睡着,丁香呆坐灯下,手里却拿了一份喜帖出神。她见秋航回来,便把喜帖递过去道:
“李小姐请你吃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