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手拿书卷的姑娘,身穿一件湖色士林布的单旗袍,两袖齐肩,露着白白胖胖的两条玉臂,仿佛嫩得可以榨出水来。她的头发因为是烫久了,所以并不怎样卷曲,长长地拖在脑后,却是非常整洁。她脚下穿的是一双和旗袍同样料子的布鞋,脚梗上是用带子的,虽然是双布鞋,但是非常清爽,衬着那双粉红的丝袜,更显得那双俏脚单薄得可爱,这一种的服装,她的年龄就不会出在二十岁以上的。朱惠民暗想,那个朴素美丽的姑娘,一定是茜珠的同学了。果然在两人“咦”了一声之后,两人的身子便会迎了上去,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只听茜珠笑道:

“陆小姐,你一个人在玩吗?我们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吧?你一向好?我倒很记挂你。”

原来这个姑娘便是陆丁香,丁香因为秋航出去了,狄老太睡午觉,自己一个人独坐无聊,所以带了一本《妇女杂志》,到公园里来散散心,不料无意中却遇到了茜珠。因为茜珠这一个多月来并没有到秋航家里去一次,那很显明两人感情是破裂了。茜珠和秋航的感情会破裂,这对自己就减少了一个情敌,所以对于茜珠并没十分的恶感,今听她这样说,便也笑盈盈地答道:

“真的好久不见了,我倒很不错,李小姐大概也不见得不如意吧?”

茜珠一撩眼皮,为了要显出自己并不以为失恋的痛苦,故而更显出欢乐得意的神情,笑道:

“这是托你的福,总算并不遭到意外不幸的事。”

丁香秋波瞅她一眼,笑道:

“李小姐说话就太客气,那不是叫我不好意思吗?”

两人说着,都哧哧地笑了。茜珠乌圆眸珠一转,含笑低声儿又问道:

“近来和狄先生常见面吗?”

丁香微红了脸,笑了一笑,遂不得不撒个谎说道:

“也不常见面,今天我去瞧他,他已出去了。”

茜珠觉得这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便点了点头,说道:

“刚才在卡隆医院里我倒遇见他,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在望白豆蔻小姐的伤。”

丁香对于狄秋航之爱白豆蔻的事情,早已在《蔻香词》和《满江红》中知道了,所以对于茜珠这告诉的消息,倒也并不感到十分的惊异,很自然地一笑,点头问道:

“原来李小姐和白豆蔻也认识吗?”

茜珠听她不问秋航,却问自己,而且脸容并不转变颜色,一时颇为稀罕,芳心很佩服她的涵养功夫,遂点头说道:

“我的爸爸李家瑞,他就是开办那家皇宫歌舞剧院的。”

丁香表面上虽然含笑点头,但心里可就想:谁不知道?这回你可太老实了。朱惠民见两人谈了许多时候,便也走了上来。丁香原早已瞧见茜珠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的,今见他走了拢来,为了要避免应酬起见,她便向茜珠弯腰说声再会,便匆匆地向西边树蓬中走去了。惠民问道:

“这是你的同学吗?倒穿得好朴素。”

茜珠兀是望着丁香的后影出神,听惠民这样问,便回眸过来,点头含糊地道:

“我也在奇怪她的服饰,从前她并不这样朴素。”

惠民道:

“是现在同学,还是从前的?她家庭你可知道详细吗?”

茜珠瞅他一眼,绷住了面孔,冷冷地笑道:

“你问得这样详细做什么?哦哦,那我真悔不该把她介绍给你了。”

惠民见她薄怒娇嗔,竟和自己喝起醋来,便急得跳脚道:

“茜珠,你这是什么话?我因为你也在奇怪她,所以我问你意思,也许她家里死了爸和妈,否则,如何突然会朴素起来呢?我若是存着一份儿野心思,那我就不得好死……”

茜珠见他急得这个模样,心里方才涣然冰释,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嫣然地笑了,但既然笑了出来,倒又觉得万分不好意思,红晕了两颊,便别转身子去。惠民见她这样娇羞的意态,内心是感到了十二分的甜蜜,轻轻地走上去,拉了她手,低声儿笑道:

“茜珠,我是曾经向你这样恳切地表白过,你刚才也接受我这一颗血淋淋的心,怎么此刻又向我闹醋劲儿呢?不过我明白你的作酸,原是为了爱我的缘故,所以我的一颗心、我的一个人完全已交给了你,你要我长短,你要我死活,我绝不敢哼一声不肯的。茜珠,我亲爱的,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说着,把手又去抬她的粉颊。茜珠的一颗芳心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她绕过娇媚不胜的俏眼,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笑道:

“我相信你的,你快别涎脸了,公园里人多呢,给人瞧了怪不好意思的。”

惠民道:

“那么我们到那边茅亭里去坐一会儿吧。”

茜珠道:

“不,我们沿着那个挺大的湖边踱一会儿步吧。”

惠民怎敢违拗,便挽了她的手,慢慢地踱了过去。两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惠民忍不住又开口说道:

“茜珠,承蒙你这样地相爱,我不但是感到心头,而且还是觉得荣幸之至。不过我是一个父母全亡而又毫没家产的人,不知你父母愿不愿意你爱上我吗?”

茜珠微红了娇靥,很羞涩地一笑,向他悄悄地说道:

“你别着急,我就老实地告诉了你,看你要喜欢煞人呢!”

惠民听了这话,心里一动,笑道:

“好妹妹,你快告诉我吧!”

茜珠白他一眼,却又低头笑了。一会儿,方才悄悄地说道:

“我俩能够成功这一头婚姻,实在要感谢我的嫂嫂,嫂嫂在我妈的面前,她是怎样赞美你的人好,并且又向我打趣着。母亲见我并没怒意,她老人家就动了心……”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惠民只觉甜蜜无比,憨憨地笑了一会儿,说道:

“这还是全仗你并没怒意,你瞧得起我,我更要努力做一个人。”

茜珠瞅他一眼,笑道:

“同时又因为你在母亲面前故意装得老成一些,所以她也很欢喜。”

惠民这就笑起来叫道:

“那你别冤枉我,我是并没有假装老成的。”

茜珠噘了小嘴儿,啐了一声,笑道: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好东西……”

说到这里,又感到难为情,低头又笑起来。茜珠说这一句话原属无心,不料听进在惠民的耳中,想起了新都饭店和雪琴违背天良的一幕,他的两颊立刻会热辣辣起来,背脊上和额角上都觉有股热气冒出,心里感到了一阵极度的惭愧,他带了忏悔的口吻说道:

“也许我真有不是的地方,不过能够知错,能够自新,这还情有可原,因为古圣人也未始没有错处,从错的地方去努力奋斗,我想一定可以抵去错的罪恶。茜珠,你说是不是?”

茜珠当然不会晓得他和嫂嫂曾经有这样一度不合法的恋爱,所以认为他的话还是相当对,便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每个青年都有错的地方,不过只要不错到底,当然还不失是一个好青年。”

这两句话正说到惠民的心坎儿上去,觉得茜珠真不啻是我一个慈爱的良师,她在无意中已饶恕了我这次不道德的罪恶,他心里感到深深的安慰,握着茜珠的手,紧紧摇撼了一阵,说道:

“茜珠,你说的真是不错。我从今以后,将更努力做一个完人,已经过去的一切,譬如昨日死,未来的一切,譬如今日生。茜珠,我将携着你的手,共同步入新的阶段、新的道路,至少替社会谋一些幸福,尽我们贡献整个社会的责任。”

茜珠一撩眼皮,掀起笑容,很得意地笑道:

“对啦!你就应该有这一种思想,那才不愧是个现代的青年,同时也不辜负我对待你的一片深情……”

说到此,哧地一笑,又垂下头来。惠民当然知道她是怕羞的缘故,一时把个茜珠真感激得每根汗毛孔里都充满了她的深情蜜意,遂抚着她纤手,默默地走了一截路。惠民方又含笑问道:

“茜珠,你不是说告诉我一件事,叫我喜欢煞人吗?到底是什么事呢?你快说下去呀!”

茜珠回眸瞟他一眼,说道:

“母亲知道我俩感情很好,前天她对我说,这学期我是毕业了,毕业后也不用考大学了,反正一个女孩儿家有些普通学识也就够了。本来对于我的婚姻原是一桩心事,现在她见你也很不错,所以预备这星期六下午给我们订一个婚,待今年秋凉后,就此完了这桩心头事。不过你的意思如何,还是一个问题,所以等会儿我们回到家里去,母亲还要征求你的意思哩。”

惠民听她这样说,一颗心真乐得心花儿都朵朵地开了,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的脸,表示无限感激的意思,说道:

“承你瞧得我起,又承你母亲抬爱,我哪儿还有个不喜欢的事吗?啊!我真太幸福了!茜珠,我一定勇敢地奋发着做一个人,以报答你爱我的一颗心灵,绝不使你失望的。”

茜珠点头哧地笑道:

“我更希望你能够做一个伟人,你得到幸福,当然也是我的幸福。”

惠民得意地笑了,茜珠也笑起来。两人一个郎情如水,一个妾意若绵,喁喁唧唧谈了一会儿,方才携手走出花园。时已黄昏降临大地,暮色笼罩了宇宙,茜珠笑道:

“我们到对过锦江茶室去吃些点心好吗?”

惠民点头答应,两人于是一同步了进去。从锦江茶室吃毕点心回家,时已万家灯火。雪琴和麒俊都也在上房里,见了两人,便笑道:

“你们在哪儿玩呀?怎不叫我们一块儿去呢?”

惠民却不回答,先向李太太很亲热地叫声妈妈,然后又向麒俊谈了一会儿学校里的事情。茜珠和雪琴姑嫂两人坐在沙发上却缠作一堆,喁喁唧唧地说着话,一会儿娇嗔,一会儿嬉笑,显然雪琴是在打趣着茜珠了。不多一会儿,李家瑞也回来了,他先问茜珠卡隆医院可去过,茜珠点头道:

“白小姐完全复原了,精神也很好,你放心吧。”

茜珠说着,却哧哧地一笑。家瑞被女儿这么一笑,倒是脸一红,不料李太太却逗给了家瑞一个白眼,这就连忙说道:

“为了白小姐的受伤,这一个多月来,皇宫剧院里就要损失一万多元的钱呢!”

李太太道:

“损失一万多元有什么稀奇,你有一百多万的家产呢!有了钱还想要钱,你死了又不好带着去,真也想不开哩!”

家瑞笑道:

“世界上要如个个都像你想得明白,那么也就再没有什么战争了。做人做什么?做来做去还不是为了钱吗?”

李太太正欲再抢白他几句,仆妇们已是开上晚饭,于是众人把话丢开,大家挨次坐下吃饭。茜珠和雪琴吃得最快,便携手匆匆到房中去梳洗了。红桃倒上脸水,放在面汤台上,雪琴瞟她一眼,向茜珠悄悄地问道: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他待你的情分怎么样?”

茜珠恨恨地白着她笑道:

“好嫂子,你饶了我吧!你这个话叫我回答什么好呢?”

雪琴一面涂着胭脂,一面笑道:

“这也没有什么难回答呀。好,不好,那不是很爽气吗?”

茜珠红着脸,把面巾在桌上一摔,说了一声好,她便哧哧地笑着逃到沙发旁去了。雪琴跟着过去,拉了她手,同在沙发上坐下,向她憨憨地笑了一会儿,说道:

“嫂子给姑娘介绍这么一个多情的姑爷,你该拿什么来谢谢我呢?你瞧他的身体是多么结实,将来新婚之夜,那你真甜蜜快乐哩!”

茜珠听她说出这样话来,直羞得耳根也红了,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啐了她一口,又把纤指去划雪琴的颊上,哧哧笑道:

“嫂嫂,你大概想着新婚之夜哥哥给你的甜蜜了,怎的就在我跟前直嚷出来了?”

雪琴因为想着新都饭店惠民对待自己的一幕柔情蜜意,所以情不自禁地竟说出这两句话来,被茜珠这么一说,也自知失言,这就绯红了两颊,索性把茜珠的娇躯搂在怀中,伸手去呵她的笑。茜珠最怕肉痒,这就笑得花枝乱抖,一面捉住雪琴的手,一面连声地告饶。姑嫂两人正在闹作一团地玩笑,忽见麒俊笑着嚷进来道:

“妹妹,恭喜你!恭喜你!母亲和惠民已经说定当了,星期六下午在家里给你们先订一个婚哩!”

茜珠其实是早已晓得了,所以红了脸只管抿嘴儿笑。雪琴瞟她一眼,说道:

“瞧这妮子,乐得嘴也合不拢来了……”

茜珠不等她说完,又呸了一声,便一骨碌翻身站起,逃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麒俊笑道:

“惠民和妹妹倒真是一对。”

雪琴听了,冷笑一声。麒俊瞪她一眼,说道:

“你冷笑什么?”

雪琴蹙了眉峰,娇嗔他道:

“只会说说别人家的,那么你我就不像一对吗?所以你要这样难堪我?哼!既然这样难堪我,就不该和我结婚,现在如此局面,你不是害我的终身吗?”

麒俊听了,便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喝道:

“你别给我放屁,我可没有死呢,害你什么终身?”

雪琴见他恶狠狠的神气,心想:这也奇怪,为什么我俩一开口,总是面红筋青,这还成什么夫妻?早难道是前世结的冤家吗?想到这里,心中自然万分酸楚,不禁淌下泪来,说道:

“别人家丈夫死了,倒也有一个名目。如今我的丈夫真仿佛是个活死人呢,岂难道还不算是害我的终身吗?”

麒俊这一个月来把赵莲蓉也厌了起来,所以今日瞧了雪琴这种如嗔如恨的意态,倒也感着楚楚可怜,颇觉令人可爱,便笑起来道:

“你的良心真好,倒希望我死吗?”

雪琴见他一会儿恼、一会儿笑,这就愈加惹气,站起身子,白他一眼,说道:

“谁和你涎皮嬉脸的……”

说着,便欲离开他到床边去,不料却给麒俊一把拖下来,雪琴站脚不住,身子这就倒向麒俊的怀里去。麒俊趁势把她脖子勾住了,就在她嘴唇上啧啧吻了两下。雪琴急道:

“这算什么?叫下人们瞧了,岂不是笑话?”

麒俊道: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咒念我死?”

雪琴恨恨地白他一眼,说道:

“谁咒念你死?你是长命百岁的,外面还常常可以去宿娼了,那你寿命就长哩!”

麒俊听她这样说,便握着她手,笑道:

“我知道你是好意,爱惜我的身子,那么我从此以后就不再在外面留夜了,大家就和好如初吧。”

雪琴听他这样说,芳心倒是一动,但却依然鼓着脸腮,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默不作答。这时,红桃又走进来说道:

“表舅少爷回去了,他说不来告辞了,叫我来回少奶、少爷、小姐一声。”

雪琴道:

“小姐在自己房中,你去回她一声吧。”

红桃答应一声,便匆匆到茜珠房中去。这里麒俊却站起把房门关了,回身又挨近雪琴坐下,望着她憨笑了一会儿,伸手要去解她的衣纽,说道:

“妹妹,我们睡吧。”

雪琴把他手狠狠地摔脱了,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嗔道:

“你把我们女子到底瞧得太低微了,我可不是外面的路柳墙花,你今天高兴了,就来亲热亲热,不欢喜便丢过一旁,连正眼也不瞧一瞧。你现在还当我是妻子看待吗?你简直把我当作你的泄欲器具一样了。哼!那可没有这样便当……”

雪琴玉洁可爱的牙齿咬着嘴唇皮子,恨恨地说到这里,便自管走到床边去了。麒俊呆了一会儿,便嬉皮笑脸地跟着到床边,笑道:

“你这话也太愤激了,夫妻终究是夫妻,以前我是错了,反正往后的日子多着呢,雪琴,你就饶了我吧!”

雪琴听他这话倒还像人说的,遂抬头望他一眼,说道:

“我不信你说的话,你要给我起个誓,我才相信你真的改过做人了。要如往后再在外面拈花惹草便怎么样?”

麒俊笑着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假使再在外面拈花惹草,那么我便给汽车碾死的……那总好了。”

雪琴想不到他会立了这样重誓,倒反而代为惊慌起来,正着脸色,说道:

“过头三尺有神明,这话可不是瞎说的,你既立了重誓,我劝你千万别违誓才好。”

麒俊点头笑道:

“你放心,我不再胡调是了。雪琴,我们睡吧。”

雪琴听他这样说,方才回嗔作喜,不禁嫣然一笑。经此一笑,那两小口子这才暂时地总算又和好如初了。

陆丁香别了茜珠,独个儿走开,沿着那细碎的沙泥路,一步挨一步地走着,低了头,暗暗地思忖:原来秋航每隔一天要出去一次,他是到医院里望白豆蔻去的。那么这《蔻香词》和《满江红》的句子,益发证实了,虽然秋航和我的感情也不坏,但较之豆蔻,似乎总还差一层吧。当初我心中忧虑的情敌是茜珠,想不到并不是茜珠,却是豆蔻。豆蔻的容貌我是瞧见过的,虽然也不见得胜过我,但到底也没有比我丑,论才艺,当然我是及不来她万分之一,那么我这一个粉红色的美梦,总有一日会给我打得粉碎。唉!丁香,你究竟是败在豆蔻的手里。丁香暗暗地自语了这一句话,她那满眶子里的热泪便滚滚地掉了下来。今天到花园里原是来散心的,不料又受到了这么一个刺激,她的芳心是感到有些疼痛,虽然初夏的风是那样热情,但吹送到她的身上,会感觉无限的凄凉。瞧了手表的时针,已三点二十分了,于是无心再留恋,便步出花园,坐车回家。丁香到了家中,想不到秋航却比她早回到家里,心里不免一愕。秋航走上前来,握着她手,笑道:

“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玩?”

丁香强作笑颜,说道:

“怪闷的,在顾家宅花园里去散了一会儿心。”

秋航见她颦蹙了眉尖,说话的意态似有无限的忧郁,遂笑道:

“你烦闷什么呢?”

丁香微红了脸,瞟他一眼,却不作答,一会儿,又说道:

“一个人总有不如意的事……”

说着,又打岔道:

“你多早晚回来?怎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秋航道:

“我才回来不到一刻钟点,丁香,我们到里面去说话,让母亲再睡一会儿。”

说着,两人携手到里面一间房中,丁香把手中的杂志依旧放到写字桌上,拿了热水瓶,倒了两杯白开水,笑道:

“今天茶汁还没泡过,你要不泡一碗喝?”

秋航摇头道:

“白开水很好,我就喝杯开水好了。”

说着,握过玻璃杯,微微地喝了一口,两眼却向丁香身上望了一会儿,笑道:

“那件衣服是你自己裁剪自己缝成的吧?刚刚合身,穿着式样很好。”

丁香也拿了玻璃杯凑在红润润的嘴唇上喝着,听他这样说,便扑哧地一笑,说道:

“省几个工钱,反正这种布衣服就自己胡乱地缝成了,还谈得上式样两字吗?”

秋航听她这样说,心里似乎有个感触,说道:

“我几次想给你去剪块哔叽料子,却始终没有实行,真觉得惭愧……”

丁香心里荡漾了一下,掀着笑窝儿,说道:

“你别说这样话吧。现在是什么年头儿?米要卖到一百元一石,还穿得起哔叽吗?只要你有这样存心,我就很感激了。我瞧你自己的衬衫都一件没有新的了,还是去买衬衫要紧,我觉得自己能够布衣暖、菜饭饱,实在已经是心满意足。可怜这个年头儿,全国甚至于全世界,哪一个地方不叹贫穷呢?”

这种贤妻的口吻,听进秋航的耳里,怎不要感到心头呢?遂说道:

“安贫乐道,你真有颜子之风,这就叫人敬爱。现在衬衫都要卖十元以上一件,我也觉得太贵了,所以我想剪料子来,你给我做一做,反正你做的活儿就不错。”

丁香微红了两颊,抿嘴儿一笑,说道:

“你是要穿到外面去的,这些就别省了,这种西式的衣服,我怕做不来吧。”

秋航道:

“房东太太那儿有铁车,我想你定会做的。西式的只有较中式的便当呢。”

丁香笑道:

“你既然要我做,我就不妨试试,但做得式样不好,那你可别怪我。”

秋航笑道:

“又不叫我拿出工钱,难道还要怪人吗?”

丁香听了,把茶杯放在桌上,这就笑得花枝乱抖了。秋航见她这笑的意态,真令人感到可爱,因为她穿了这一双系带的布鞋,更显得娇小玲珑,遂不禁笑道:

“丁香,你穿了这式样的鞋子,仿佛是个小姑娘似的。”

丁香忽然听他这个话,便绕过媚意的俏眼瞟他一眼,哧的一声,笑道:

“你这话,那我难道是个老太太不成?”

秋航情不自禁地把她手拉来,望着笑道:

“不是那意思,我觉得你仿佛只有十五六岁似的。”

秋航说了这两句话,不料却遭了丁香一个白眼,笑得弯了腰肢,却直不起来。秋航同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望着她娇媚的粉脸、倾人的笑窝儿,说道:

“丁香,你此刻很快乐吧?我倒又想着你说的一句话了,一个人总有不如意的事,你到底有什么不如意呢?”

丁香听他提起这一句话,那笑容就平静下来,叹了一声,说道:

“从小就没了爸妈,只跟着姑妈过活,如今为了不肯牺牲我的终身,忍痛抛家出走,弄得无家可归,若没有你母亲留住我,我不知要漂泊到什么地方去了。思想起来,难道还能说如意吗?”

说到这里,只觉有股子辛酸冲上鼻端,几乎又欲盈盈泪下。秋航听她并不说自己留她,显然她心里是怨恨我并没专心爱她,这倒奇怪了,难道她还疑心我是爱上茜珠吗?便安慰她说道:

“母亲不是跟你说把这里要当自己家一样吗?只要母亲喜欢你,你也应该很安慰了。”

在秋航的意思,当然不好明白地说我喜欢你,所以套了那么一个圈子说话。但丁香却有些误会了,她以为秋航心中只有一个白豆蔻,所以故意把他自己避开了。丁香这样一想,自然愈加伤心,因此那眼泪便像雨一般地落了下来。秋航见她海棠着雨般的脸容,也不知她为什么要如此伤心,倒是愕住了一会儿,凄然地道:

“好好儿的,为什么又要这样伤心了?都是我不好,过去的话还提什么呢?真是该打该打。”

秋航说着话,却把手真的打了自己几下膝踝。丁香瞧了,也就不禁破涕为笑,把纤手抬上去擦了一会儿眼皮,很羞涩地瞟了他一下,笑道:

“那么你此刻可以剪料子去了,晚上我可以给你裁衬衫的样子。”

秋航见她又装作毫没事儿一样,便也笑道:

“你和我一块儿去,哪一种花式好看,你给我去挑拣吧。”

丁香想了一会儿,说道:

“回头伯母醒来找不着人可怎么办?你自己去剪吧,反正衬衫料子总是那些条子府绸的。”

秋航道:

“什么颜色好看?你倒说说。”

丁香瞅他一眼,笑道:

“那是你自己穿的,怎么全叫我做主意呢?”

秋航笑道:

“我就少个灵魂,你给我做个灵魂,我才有些头绪。”

丁香撩上手来,恨恨地打他一下肩胛,却又笑了,但到底觉得有些难为情,立刻又别转脸去。秋航笑道:

“最好你和我一块儿剪去,那我才放心。”

丁香听了,站起身子,说道:

“我们出去瞧瞧母亲,看醒了没有?”

于是两人走到外面一间房中,不料床上已没有了狄老太。狄秋航笑道:

“母亲已起来了呢,这回却没有一些声音了。”

话声未完,却见狄老太手拿米淘箩,推进房门来。丁香忙道:

“伯母已在淘米了吗?”

狄老太笑道:

“四点多了,你们回来好一会儿了吧?”

秋航道:

“我先回家,丁香随后也回来了,因为生恐惊醒母亲,所以到里面房中谈一会儿,不料母亲已起来了。”

说着,又把要和丁香同去剪料子的话告诉。狄老太点头道:

“好的,你们快去,回来吃饭。”

丁香听狄老太答应,遂和秋航一块儿剪料子去了。待秋航和丁香剪了衣料回来,狄老太早已把晚餐做好。秋航很得意地把纸包透开,拿出一块妃色条子的府绸,并一块白色的府绸,给狄老太瞧道:

“母亲,你瞧这料子好不好?都是丁香给我拣的。这块妃色我做衬衫,这块白色的我给丁香做短衫裤,丁香不要做,说给母亲做一套衫裤,你瞧好不好?”

狄老太眯着眼睛,笑道:

“我人老了,旧的穿穿已很好了,这块就陆小姐做衫裤吧。”

丁香笑道:

“这料子价钱还便宜,只四角五分一尺,我要做明天不是又可以去剪的吗?”

狄老太笑着,一面瞧衣料,一面连连称赞剪得便宜。丁香乐得眉飞色舞,颊上的笑窝儿这就始终没有平复过了。狄老太说饭已烧好许多时了,别冷了,且先吃饭吧,于是三人便在桌边坐下。匆匆饭毕,收拾碗筷,揩擦桌子。丁香才把秋航洗净的衬衫取出,作为裁剪的样子。狄老太在旁笑道:

“怎的秋航穿妃色的,倒是陆小姐做纯白的吗?”

丁香瞟了秋航一眼,又向狄老太笑道:

“做西服衬衫那就没关系,让他漂亮漂亮吧。”

秋航道:

“那妃色的要一元钱一尺呢,丁香说做短衫裤太好了,所以她拣便宜的。”

狄老太听了,方才明白,心中暗想:这样贤德的女子,真是不可多得呢!不免望着丁香的粉脸,出了一会子神。但丁香却并不理会,把她全副的精神都注意到裁剪的工作上去了。秋航站在桌边,也只管瞧她裁剪,倒是丁香抬头提醒他笑道:

“你不想到维纳斯去了吗?”

秋航这才醒觉,一见时已六点三分,不禁“啊哟”了一声,笑着道:

“我竟忘记时刻了。”

说着,向母亲和丁香一点头,便急急地走了。丁香剪裁好了,狄老太道:

“陆小姐,你也乏了,就息息吧。”

丁香道:

“时候早哩,趁房东太太铁车空着没用,我把衣壳子先去做好了。”

说着,便拿了料子,匆匆地走下楼去。狄老太喝了一杯茶,见丁香下去一个钟点还没上来,有些等不及,就倒在床上睡了。不料待丁香上楼来,狄老太早已睡熟了。丁香也不惊动她,坐在灯下,就一针上一针下地干起活儿来。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桌上那座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丁香因为心里是十分高兴,所以并无一些倦意,低了头只管做活儿,因此也就忘记了时候。忽然吱的一声,房外推进一个少年,秋航竟已从维纳斯回来了,这就暗叫了一声奇怪,笑道:

“什么?已十二点多了吗?”

秋航似乎也晓得丁香今夜一定赶着做活的,他还带来一盒西点,放在桌上,说道:

“这可好了,倒叫你开夜工干活儿,这我怎能心安呢?快息一息,你肚子一定饿了,我给你带点心来了。”

说着,把盖子打开。丁香早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一面把那件衬衫拿着,笑道:

“总算完成了大半,怕式样不好,你要不试试?”

秋航当然含笑点头,遂把西服褂子脱下,穿上了丁香那件完成三分之二的衬衫,觉得颇为合身,笑道:

“好极了,你的手段真快,明天不是可以完成了吗?”

丁香一面把衬衫折好,放在活儿盘上,一面掀着笑窝儿,眸珠一转,说道:

“总不及买来的样子好。”

秋航笑道:

“够好了,你到底不是西式成衣匠呀。丁香,你吃点心。”

说着,自己先拿了一块奶油蛋糕吃。丁香抿嘴哧地一笑,遂也两指夹了一卷奶油螺丝吃。秋航喝了一口茶,望着丁香的粉颊,良久,笑道:

“丁香,你真聪敏。”

丁香哧了一声,逗给了他一个娇嗔,一面把纤手按着小嘴儿,打了一个呵欠,笑道:

“睡吧。”

秋航道:

“你再吃些。”

丁香道:

“留着给母亲吃吧。”

秋航道:

“共有一沓呢,母亲可吃得了这许多吗?平均分,我们三个人也应得每人四件。”

丁香笑着遂吃了一件西点,直待敲子夜一点了,秋航方才道声晚安,自回房去就寝了。次日,秋航没有出外,伴在丁香旁边瞧她干活儿。这件衬衫直到午后三时才完成,丁香要继续做第二件,秋航把她劝阻了,说休息休息,反正又不等着要穿。丁香不忍拂他,遂把针线收拾过去,一面把做好的衬衫叫秋航穿上,看合不合身。秋航一穿,系好领带,对镜照了照,觉得和买来的一式无二,心中这一喜欢,不禁眉儿飞扬,连连赞好。丁香又喜又羞,一颗芳心自然也甜蜜无比。秋航因为白豆蔻关照自己星期六不要去陪她出院,心里未免有些不快,所以这两天他也没有去望她,预备星期日到她家里去了,同时又因为丁香对待自己太好了,良心上感动得了不得,觉得丁香待自己的一片情分,直已超过了做妻子范围。她只不过在我家吃一口苦饭,样样事情都要做到,而且她身上穿的布旗袍也是她自剪自制,这真叫人对不住她,所以这两天下午,不是和她在家里闲谈,就是一同到公园里去散步。丁香对于秋航这份儿柔情蜜意,芳心中自然得到了无上的安慰。

光阴匆匆,这日已到星期日了,白豆蔻在秋航心中到底也占有大半地位,所以他不敢失信,十点钟敲过,就坐车急急到三友小筑。林英一见,便说道:

“狄少爷来了吗?我们小姐正念着你。”

秋航一面点头,一面三脚两步地走到楼上,不料豆蔻坐在沙发上,手托香腮,正在垂泪,见了秋航,便冷笑一声,说道:

“我道你从此不到我这儿来了!”

秋航冷不防听了这话,倒是望着她粉脸,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