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旅程的道上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挨过去,除了贫富阶级日常的享受不同外,谁也脱不了早起、吃饭、睡觉这三件事。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就是这么的一套,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会把这样刻板文章似的生活过厌了。在每个人还未踏进坟墓去安息之前,不管有钱的、贫苦的,还是这样地早起、吃饭、睡觉地活下去,活下去。
白豆蔻躺在卡隆医院的病床上,独个儿寂寞的时候,她的明眸总是向着窗外望。窗外是一块很广大的空地,经过了人工一度的设计,已变成了一个很清静幽雅的园林,靠近窗旁的几株垂柳,同时还有几株桃树。白豆蔻记得进院的时候,柳树还只有抽出鹅黄的嫩芽,桃枝还只有结着含苞待放的花蕾,可是到现在,柳丝已是拖得长长的,迎风飞舞,翻动着绿波,仿佛二八女郎显出婀娜的姿态。桃枝上的花蕾也是开放得一树灿烂,每当斜阳西下,笼映在花朵的脸庞,更好像处女那样地娇羞妩媚得可爱。一个娇媚的处女谁也都觉得可爱,但处女的时期是很短促的。流光易逝催人老,在经过一个时期之后,那娇嫩的脸上,便会显出苍老的皱纹来,那和花朵一样,在一度鲜丽之后,也不免要渐渐地凋谢下去。
这几天春雨连绵,打得花瓣儿都纷纷乱飞。白豆蔻觉得春已老了,夏之神将降临了宇宙,想不到我在医院里会消磨了一个春天,自然是非常感叹。晨熹冲破了黑夜,满园子里的小鸟儿吱喳吱喳地不绝于耳。白豆蔻一觉醒来,回眸向外一望,只见红日满窗,想不到昨夜细雨绵绵,今日竟有这样好的天气。两臂向上一伸,微启樱口,不免打了一个呵欠,觉得左臂伸缩如常,已经完全复原,芳心很是欢喜,但想着九十春光匆匆已完,不觉又脱口念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念毕,忍不住微微地又叹了一口气。近来白豆蔻已能起床,有时候也到院子里去踱一会儿步,显然人是好了许多。为了便利服侍起见,林英这十天来也住在院里。这时,林英端着面水,放在梳妆台上,回眸望了豆蔻一眼,说道:
“小姐起来洗脸吧。”
豆蔻点了点头,披上一件灰青哔叽的单旗袍,套上一双奶油色半高跟的皮鞋,慢步地走到梳妆台旁,对镜照了一会儿,觉两颊瘦削,眼微凹,不免顾影自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林英在旁说道:
“小姐这次的受伤虽然吃了许多苦楚,但有今天这么完全复原的一日,实在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却叹气了呢?”
白豆蔻并没回答,自管低头洗了一个脸,为了不愿装出病西施那种模样,所以她又用胭脂在颊上微微地涂上了那么一圈儿。待豆蔻梳洗完毕,林英已炖热了牛奶,并装上一盘香蕉夹心饼干,豆蔻略为用了一些。因为今天风和日暖,便慢慢地又踱到园子里去闲散了。早晨的空气是特别清新,身子被阳光吮吻着,感到了无限的适意。白豆蔻走到那几株桃树的面前,见那花朵已凋零得楚楚可怜,因为昨夜是落着雨,那泥地还有些润湿,粉红色的花瓣遍地皆是。豆蔻睹此落红,一颗善感的心灵就引起了无限的伤感,这就含泪低低念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儿女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
念到这里,再也念不下去,早已声泪俱坠,心中暗想:桃花虽然是凋残了,但明年春来的时候,桃花自然依旧开得非常灿烂茂盛。但是人事沧桑,像我孤苦伶仃的身世,在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不知又将漂泊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比颦儿还要可怜十分,颦儿虽然父母双亡,到底还有一个外祖母爱惜她,但是我呢,竟连一个亲人都找不出了。想到这里,泪水更加涌了上来。因感自身的可怜,对于那落红自然引起无限同情的悲哀,觉得那落红至少是象征着自己的生命,它掉在污泥之中,正像我之陷身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下一样。但是我既然努力挣扎,拼命奋斗,打开了一条光明自由的大道,绝不甘心屈服在这班魔鬼的巨爪之下,那么我又怎能忍心眼瞧着落红让人来践踏呢?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岂肯给它受一些污辱吗?于是白豆蔻又到里面去拿了一把扫帚,将那些落红都扫了拢来,就在桃树的底下,掘了一个洞,把落红都葬入里面,又用泥土盖上,默默地站在面前,挥了几点眼泪。忽然又想起那几句“尔今死去侬收葬”“他年葬侬知有谁”,心里这就更觉悲酸,忍不住掩面而泣。正在这时,忽见林英匆匆地奔来,一见小姐这个情景,倒是大吃一惊,急忙问道:
“小姐,你……你……怎么啦?樊老爷来瞧望你了呢!”
白豆蔻忙也收束泪痕,说道:
“没有什么,我心里有了感触,便伤心起来了。樊老爷他在哪儿?”
林英瞅她一眼,带了嗔怪她的意思,说道:
“小姐才好了,就要伤心了,那又何苦来呢?樊老爷等在病房里,你快去吧。”
白豆蔻一面拭着眼皮向里面走,一面心中却暗暗地想:我自受伤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樊宝之从没有来望过我一次,怎么直到今天方才来了?那不是很令人有些奇怪吗?想时,早已推门进房,因为有一个多月没瞧见樊宝之了,今日骤然瞧见之下,心里倒是暗吃一惊。你道为什么?原来樊宝之本是个很胖的脸,现在竟瘦得两眼深凹,两颧凸出,憔悴得实在有些怕人了。他一见豆蔻进来,便迎上前来,笑叫道:
“白小姐,你可大好了,想不到我也会卧了一个多月的病,直到今天才好了一些呢。”
白豆蔻听了这话,方才明白樊宝之所以没有来看望我的伤,原来他也患着病。这话想来不假,因为他的人确实是瘦得一把骨头了,遂很惊异地问道:
“呀!原来干爹也有贵恙吗?怪不得人瘦得多了,不知患的什么病?我就一些都不知道,不然,我总差林英来望望干爹的。干爹,你请坐,想不到女儿卧了一个多月的床,干爹也会病了这么多的日子,那真也可说是爹女儿俩了。”
樊宝之听她这样亲热地说了这许多话,一时心里颇为感动,遂在沙发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不是?我患的是湿瘟症,所以日子是非常拖长。当白小姐被狙之前两天,我已病倒了,所以在得知你受伤消息之后,我就只有在床上干急。现在虽然好了,但走起路来,两腿还是软绵绵的。白小姐,你手臂完全好了,我真为你担了许多日子的心事。”
白豆蔻听他语气颇为诚恳,因为他憔悴得可怜,倒也引起同情的悲哀,点头道:
“手臂幸而是好了,干爹既没完全复原,还该好好儿调养才是。叫你亲自抱病来望女儿,女儿心中真是感激哩!”
这时,林英已泡上一杯可可茶,樊宝之见林英退出房去,便向豆蔻招了招手,叫她在隔几的沙发旁坐下,咳了一声,把雪茄烟凑在嘴里吸了一口,却已熄灭了。白豆蔻站起,欲去拿自来火,樊宝之摇了摇手,把烟搁在烟缸上,说道:
“我不吸了,白小姐,你别忙。”
说着,伸手在西服袋内取出一封信,又向豆蔻望了一眼,说道:
“白小姐,那真是笑话,我在病中会接到这样一封信,这真奇怪极了。白小姐,你瞧瞧,你会相信我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樊宝之说着话,把那封匿名信交到白豆蔻的手里。白豆蔻在未瞧信之前,当然感到莫名其妙,及至瞧了那封匿名信后,她那颗芳心是别别地跳跃得厉害,同时两颊也会绯红起来,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颦蹙了眉尖,说道:
“奇怪,这是谁写给你的呢?”
樊宝之低声儿道:
“我想写这一封信给我的人,事先一定是和你商量过的,所以我说白小姐总可以知道一些。”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便正了脸色,说道:
“不,干爹,你误会了,对于这一封信的事,我委实不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曾经疑心你干爹打伤我的,所以那封信倒真是个怪事。”
樊宝之见她这样认真的神气,想来她不会装假,一时更加大奇特奇,想了一会儿,却再也想不出是谁写的,于是他又含了可怜的目光,向白豆蔻望着,说道:
“白小姐,这种事情可是人类干的吗?这真比畜生都不如了。假使我有这样惨无人道的卑鄙手段,我相信这次的病绝不会好起来,至于‘借干爹之名,求外室之好’那两句更属放屁之至,我是个六十多岁的人,所谓风前残烛,朝不保夕,岂敢有此存心?况且若存这种的心,也不能算为有理智、有头脑的人了。白小姐,你以为我这话可对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赤裸裸地向自己解释着,虽然过去的种种究竟是不是他存着野心,但既然他现在亲口对我表白,心中倒放下一块大石,说道:
“真的,那封信写得奇怪极了。不瞒干爹说,我自海外回国,接近的就是干爹和李大叔这几个人,他自称鸣不平者,当然至少他亦和我认识,不过我既没别的朋友,那又有谁给我鸣不平呢?况且干爹待我完全像儿女一样,我亦视干爹若亲生父,纯洁之爱,可无愧于青天。所以这种匿名信,干爹可以不必挂在心上。”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因为过去自己的确有这一种野心,所以内心感到十分羞惭,不免感动得淌下泪来,叹了一口气,说道:
“虽然我有三个儿子,但却没有一个女儿,为了媳妇们都一些没有孝顺之意,所以对于白小姐也更显得特别亲热一些,不料却引起人家的误会,使我遭了这不白之冤。虽然白小姐是明了我的心,但写这封信的究竟太糊涂了。”
白豆蔻见他这个样子,暗想:也许他从前也没有这个野心吗?可怜他是一个年老的人,为了儿媳的不孝顺,对于我因此显出特别亲热来,这也是情理之中,我倒不要误会了他吧。遂柔声儿安慰他道:
“干爹,你不用难受,究竟是谁下此毒手,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说着,便在肋下抽出一方帕,递给他拭眼泪。樊宝之瞧她这样情意,更加感动,遂又说道:
“起初白小姐问我要一万二千元钱,我以为是白小姐自己真的要用,及至报登出,我才晓得白小姐是为难胞募捐,这样热心过人,真令人肃然起敬。我是身拥百万家产的人,却没有像白小姐那样热心公益的心,我是感到深深地惭愧。现在我被白小姐感化了,像我垂死之人,一旦撒手长逝,把百万家产留给儿孙去享受,那实在太对不住自己良心,而且也被社会上人士笑骂为守财奴,儿孙争气还好,若不争气,败得一贫如洗,更属令人心痛。故而在我未死之前,至少要替社会尽一些义务,使我死后可以安慰九泉。不过这些意思,都是白小姐鼓励我的,我对于白小姐自然也更加敬爱了。”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法,不禁眉毛一扬,颊上的笑窝儿又掀了起来,频频地点头,笑盈盈地说道:
“干爹能够这样毁家纾难,不但流芳百世,亦为后人绝好之模范,那真令我欢喜极了。”
樊宝之亦很得意,谈了一会儿,也就告辞别去。豆蔻待樊宝之走后,一颗芳心真感到了无限的痛快。午后,白豆蔻饭毕,洗好了脸,站在窗口晒着暖和的太阳,望着园子里的景色,虽然时已暮春,但桃红柳绿,芳草鲜美,颇为艳丽。正在这时,忽然背后有人伸手把自己两眼扪住,悄声儿说道:
“豆蔻,你猜我是谁?”
白豆蔻冷不防间倒是吓了一跳,及至听了话声,不觉哧地笑道:
“我猜你是一只航船啦!”
原来这人正是秋航,遂放开了手,豆蔻早已回过身子,秋波滴溜地一转,瞟他一眼,笑道:
“可不是一只航船吗?”
说着,竟弯了腰肢咯咯地笑起来。秋航见她如此顽皮的神情,颇为令人可爱,便笑道:
“我是航船,载着你一同向爱河里前进,你瞧好不好?”
豆蔻微红了两颊,啐了一声,抿嘴儿又笑了。一会儿又鼓着脸腮,薄怒含嗔地说道:
“昨天等了你一天,你为什么不来?”
秋航握了她手,央求道:
“你别生气,我原想来的,不料来了几个朋友,把我拖着去瞧影戏了。”
白豆蔻小嘴儿噘了噘,呸了一声,笑道:
“几个你是多说了,我想只有一个吧?”
秋航听她话中有因,因为昨天自己真的和丁香在瞧影戏,想不到无意中被豆蔻说穿了,那两颊不免微微地一红,向她笑了笑,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打岔开去,笑道:
“一天没瞧见你,你的气色又好了许多,两颊又透出青春的红晕,嘴唇的血色也好多了。”
今天豆蔻因为涂着胭脂,而且唇上还搽着唇膏,今听秋航这样说,显然和自己在开玩笑,遂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不禁又笑了道:
“别假惺惺作态了,你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说着,又把手指向他额上一点,但到底觉得自己这举动未免有些难为情,因此又别转脸望着窗外去了。秋航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便又走上一步,伸手搭住了她的肩胛,笑叫道:
“豆蔻,你恨我吧?”
白豆蔻见他误会了,立刻回过身子来,娇媚地笑道:
“谁和你生气?”
因为是骤然之间,两人的脸几乎撞了一下。秋航见她眉如春山隐,眼如秋水横,掀起笑窝儿,雪齿微露,口脂微涂,只觉处女幽香阵阵扑鼻,令人真有些想入非非。这就两眼不转睛地呆望着她樱口,正欲放大胆去接吻,不料豆蔻拉了他手,忽然笑道:
“来,我们到院子里去走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秋航心里倒是一跳,但亦只好悄悄地跟她走出病房,到了园子里,沿着那一排高大的槐树,默默地走了一截路。前面有一个池塘,池水是澄清的,绿绿的浮萍漂在水面,殊为可爱。靠西有一个花坞,里面植有芍药花儿,那鲜艳的花朵真叫人爱煞。秋航笑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瞧了那美丽的花朵,就会叫人想起你的脸容,花的颜色虽好,但怎及得来你那脸容的万分之一呢?”
白豆蔻瞅他一眼,轻轻打他一下,嗔道:
“别叫你信着嘴胡说了,我要问你一件事情呢。”
秋航笑道:
“我倒忘记了,你说吧,什么事情?假使我晓得的,总可以全肚皮地告诉你。”
豆蔻听他说得有趣,便又白他一眼,说道:
“你知道我这次被狙,究竟是谁指使的?”
秋航听了这话,倒是愕住了,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
“你问我这话,我却偏一些没有头绪。那么你现在自己可有些明白了吗?”
诸位,你道豆蔻为什么要问他这个话?原来豆蔻心中误会那封匿名信也许是秋航写的,因为秋航他知道包围在我四周的人最努力的是樊宝之和李家瑞,以为宝之和家瑞争风吃醋,所以下此毒手,他心里代为愤怒,故而写信去警告他的。不料现在听他这样回答,一时芳心中的猜想又觉不准确起来,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说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来问你的呀。”
秋航听她这话,一时也引起了误会,暗想:难道你心中以为我指使的吗?便蹙了眉尖,凝望着豆蔻,说道:
“你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假使我有这样面前背后的两条心,那我今天走出医院的大门,立刻要被汽车碾死的。”
豆蔻被他这么一说,知道他也误会了,以为自己问他有什么作用了,一时急得把手很快地去扪住他嘴,跳了跳脚,绯红了两颊,说道: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话?我假使疑心是你指使的话,那我也立刻被汽车要碾死的……”
说到这里,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了。秋航到此,也觉失言,急得也去扪她小嘴儿,红了眼皮,说道:
“因为我要表白自己的心,所以才这样地说,你又何苦也说死的话呢?”
豆蔻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向秋航恨恨地白了一眼,淌泪满颊地说道:
“谁要你表白?你的心我倒知道了,我的心你却不知道,唉!”
说到此,喉间已经哽咽住了,泪水更像雨点儿一般落下来,别转身子,低头走了两步,似有啜泣之声。秋航听她这样说,也觉得她是万万不会疑心我的,一时对于她的问话又感到奇怪,慌忙抢步赶了上去,拉住她的纤手,说道:
“豆蔻,我说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委实不知道是谁起的毒心,假使我知道的话,不是早要来告诉你吗?”
豆蔻听他这样说,知道这封信也并不是秋航写的了,不过我俩的误会,其实是多事,因为我之所以问他,就是那封信究竟是否秋航写的,是秋航写的也不要紧,不是秋航写的那也不要紧。现在他偏偏误会我疑心他下这毒手,这不是他太不明白我的心吗?但仔细想来,自己不明白地先告诉了他,他自然要生心了,照这样说,我亦有不是,一时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悲酸,她的泪更如泉水般地涌上来。秋航见她伤心得这个样儿,也觉难受,泪水滴了下来,说道:
“你才好的人,我就老叫你生气伤心,那真叫我……”
豆蔻不等他说下去,便抢着道:
“不,那是我的不好。”
秋航对于她这一句话倒是不禁为之愕然,暗想:这姑娘的性情古怪,也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所以竟这样悲伤起来。豆蔻见他这样木然的神情,方才抬手到脸上,擦了眼泪,絮絮地告诉道:
“你以为我问你这话,是疑心你指使吗?要如我有这样存心,我还会和你……”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哀怨的目光向他逗了那么一瞥,接下去又道:
“樊宝之你不是也认识的吗?他是我的干爹,当我被狙的时候,他是生着病,一直病到现在才好起来。上午他来望我,并给我瞧一封匿名信,说是他病中接到的,信中意思,说我这次的伤完全是他指使的。樊宝之他向我声明,他绝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地下此毒手,这写信的人太以不了解人心了。我心中暗想,樊宝之既然亲自来声明,也许他真的没有这样狠心,不过这写信的人虽然误会了,究竟也是爱护我的一分子,所以我就疑心这匿名信是你写的,不料你偏又误会了,这不是叫我心中急吗?”
秋航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遂握了她手,摇了一阵,笑道:
“你为什么不早明白地这样说,倒叫大家误会了一阵子,不过这封信我确实没有写过,假使我写的,我事先一定要来告诉你。”
豆蔻听他这样埋怨,反而破涕为笑,但这一封信究竟是谁所写,两人又研究一会儿,却是研究不出来,遂也丢过一旁,不再说起。两人相对望着,此刻倒又笑了。豆蔻觉得不好意思,垂了粉脸,却一步一步地踱到池边去,秋航也跟着过去,两人静静地望着池中人影出了一会子神。豆蔻忽然回眸过来,瞟他一眼,说道:
“院长说再过三天可以出院了。”
秋航笑道:
“那就叫人喜欢,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不是可以出院了吗?那天我陪你回家好不好?”
豆蔻心里荡漾了一下,点了点头,忽然又说道:
“不,也许那天李茜珠小姐来伴我还要到她家里去一次,我想你星期日到我家里来吧,因为被她瞧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秋航听了,点了点头。因为提起茜珠这一个人,自己心里就有些不自在,所以慢慢低下头来。白豆蔻挨近了他的身子,微侧了粉颊,娇媚地笑道:
“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秋航忙抬头望她一眼,笑道:
“没有,我很快乐,你可以出院了,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么我准定星期日到你家里来。”
白豆蔻扬着眉,哧哧地一笑,纤手攀着他的肩胛,说道:
“你要来得早,我等你吃午饭。”
秋航因为她的粉脸是凑得很近,鼻中闻到的只是一阵一阵处女的幽香,一时情不自禁,把她的脖子环住了。白豆蔻知道他这举动就是要接吻的一个启示,在一个自己认为心上人的面前,那久压制在心底下的爱火便会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出来,当然认为秋航这举动是使自己甜蜜无比。因为白豆蔻一颗处女苦闷而又寂寞的心确实也要秋航的热情来灌溉、来安慰,所以她微仰了娇靥,掀着笑窝儿,期待着他低下头来这甜蜜的一吻。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听有人叫道:
“白小姐,你却在这儿散步吗?累我们好找。”
秋航一听,急忙放开了手,和豆蔻一同回过头去,只见那边树梢蓬中钻出一男一女,女的是李茜珠,男的豆蔻并不认识,秋航却记得是那夜维纳斯和茜珠一同吃饭的男子。这时,李茜珠突然见秋航和白小姐在一块儿,芳心好不惊讶,白豆蔻见秋航和茜珠愕住了的神情,便笑道:
“李小姐和狄先生不是从前同学吗?怎么你们就不认识了?”
秋航忙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笑道:
“我是认识的,不过李小姐现在也许不认识我了吧?”
李茜珠听了这话,陡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维纳斯秋航招呼我我不理睬他的事情,可见秋航今天这话是含有些作用的,这就红了脸,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豆蔻笑着又道:
“那是什么话?同学们怎的会不认识呢?李小姐,请介绍这位是……”
茜珠这才把手一拢,笑道:
“这位是朱惠民先生,乃是我嫂嫂的表哥,因为久慕白小姐芳名,故而今天和我一块儿来拜望你。这位就是白豆蔻小姐,这位是狄秋航先生……”
茜珠既介绍了豆蔻,当然不能不介绍秋航,所以她转过身子,又向秋航逗了那么一瞥。惠民听了,先向豆蔻弯了弯腰,含笑叫声白小姐,一面又和秋航握手,仔细望了一望,觉得好生面熟,猛可想起,不禁“哦”了一声,笑道:
“这位狄先生不是维纳斯里的音乐家吗?”
秋航听了,忙也说道:
“不敢,我记得朱先生和李小姐一个月前曾来维纳斯吃过饭,大概李小姐没有瞧见我,所以我招呼她,她没有理会。”
惠民听了,明明知道这是茜珠瞧他不起,所以不招呼他的,但自己也不得不含糊地说道:
“也许是没瞧见吧。”
秋航暗自冷笑了一声,心想:你明明也回过头来望我一眼的,此刻装什么假惺惺呢?但表面上当然不说什么,微微地一笑。茜珠对于两人的谈话假装不理会,自管和白豆蔻问好。秋航因为站着无味,便先向三人点头别去。豆蔻在茜珠、惠民面前,自然也不好意思强留,只好让他走了。茜珠等秋航走后,便向豆蔻含笑问道:
“白小姐,你和狄先生怎样认识的呀?”
豆蔻听她这样问,自然有些疑心,便显出很洒脱的态度,说道:
“我是很爱好音乐的,狄先生是个音乐家,前天我们在音乐研究会里遇见过,所以便结成朋友了。”
茜珠点了点头,忽然又背着惠民向豆蔻悄悄地说道:
“白小姐,我是实心眼儿人,胸中藏不牢一句话的,不过你听了,别以为我有什么作用。狄先生虽然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但是他的品性并不十分忠实,据我知道的,他还有一个知心友,名叫陆丁香的,大概很要好,所以你倒要防着他些。”
白豆蔻骤然得知了这个消息,芳心中便起了绝大的疑窦,暗想:茜珠这个话究竟是离间我们的感情呢,抑是真心地好意关照我呢?不过她说的“陆丁香”三字,总不能假造的。同时又因为茜珠旁边有着这个朱惠民,显然她是不会来夺我爱的,因此对于秋航这个人也不信用起来。不过表面上总不能显形于色,遂微微地一笑,假装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道:
“多谢李小姐热心相关,我很是感激,不过我这个人的脾气,对于异性的朋友,根本和同性的朋友一样的。”
茜珠听豆蔻这样说,粉脸倒是绯红起来,笑道:
“白小姐存着这样的意思,那就很好,将来就是发生什么意外,那就减少许多的痛苦。”
白豆蔻觉得她这两句话虽然说得是,但我和秋航的感情明明很好,今听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一颗芳心颇觉不悦,微微一笑,默不作答。茜珠和她又笑谈了一会儿,方才和惠民挽臂别去。白豆蔻送两人走后,独个儿回到病房里,因为有了大半天的起身,此刻感到有些疲乏,于是躺到床上,便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茜珠说的秋航尚有一个知心友陆丁香,两人感情十分好,一时心里又很忧愁,不知陆丁香是个怎样的姑娘,她的才学、她的品貌不知是否比我的好,万一秋航是爱上了她,那么我不是失恋了吗?想到这里,心里仿佛有些空洞洞的,顿时勾引起无限的悲哀。因了茜珠这一句话,可怜又累豆蔻淌了许多的眼泪。
且说茜珠和惠民这一个多月来的相聚,感情是增浓了许多,茜珠把爱秋航的一片热情也完全寄托到惠民的身上去。两人这时走出了卡隆医院,很亲热地在人行道上踱着。惠民笑道:
“你说这个狄秋航很不规矩,我瞧他凭着自己一副漂亮的脸蛋儿,恐怕那个白小姐要上他的当吧?”
茜珠道:
“人家白小姐也是个有思想的女子,我想未必会上他的当。”
两人说着话,已步到顾家宅花园的门口,因为大家都有长票,所以便踱到里面去玩了。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暮春将尽,初夏天气十分和暖,云淡天青,风和日暖,园中对对情侣,或携手偕行,或并坐树荫,每个人的脸上无不笑意生春。这真是幸福的乐园,红男绿女都在这爱河中游泳着,领略着这甜蜜的滋味。茜珠拉了惠民同在一棵大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前面有一座假山,山上尚有瀑布流下,山下有一小池,只听水声潺潺,铿锵动闻。惠民见茜珠望着激流的瀑布出神,便依偎着身子,低声儿问道:
“茜珠,你爸妈对于我的人,不知有什么批评吗?”
茜珠绕过媚意的俏眼,很妩媚地一笑,说道:
“当然有批评的,爸妈说你这个人不好……”
茜珠说到这里,却垂着粉颊哧哧地笑了。惠民当然明白她是说着反话,因为这一个月来,自己常常在茜珠家里,李太太和家瑞都待自己十分亲热,今见她这样淘气的情景,一颗心未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说我不好,那么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好呢?假使我真有不好的地方,请你教训我,也好叫我改过来。”
茜珠红了两颊,啐他一口,恨恨地白了他一眼,笑嗔道:
“我有资格教训你吗?”
惠民却笑道:
“你当然有资格教训我。茜珠,我不瞒你说,自从认识你后,常常和你在一块儿,我觉得自己的人确实是改好了许多,这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了。你说对不对?”
茜珠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自然甜蜜无比,但脸上却故意鼓着两腮,噘了噘嘴,逗给了他一个娇嗔。不过内心是太兴奋了,因此别转粉颊,把臂膀伏到椅子背上去。惠民虽然不见她脸部的表情,但猜想过去,她一定是在笑,心里十分得意,那脸上的笑容也会浮了起来。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惠民伸手慢慢地扳转她身子,两人的脸就望了一个正着。茜珠笑了,惠民也笑了,遂又涎皮嬉脸地说道:
“茜珠,你真是我的一个良师,但你心中不知愿意收我做个学生子吗?”
茜珠秋波睃他一眼,露齿嫣然笑道:
“原是愿意收的,但你这个学生子是太顽皮了,叫我做先生的就没法管束你。”
惠民耸着肩膀笑道:
“我一些不顽皮呀,你瞧我在先生面前,可曾淘气过吗?”
茜珠故作娇嗔道:
“你这说话的意态就是淘气呀!在先生面前可以这样涎皮嬉脸一些没规矩吗?”
惠民这就正着脸色,很恭敬地道:
“是,是,那是我的错,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茜珠瞧了他这一种神情,把绷住了的脸这就又笑起来,恨恨地白他一眼,还打了他一下手。不料惠民很快地却把她握住了,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笑话只管是笑话,正经的,我们也谈谈,你这学期不是可以毕业了吗?不知你还要读大学吗?”
茜珠觉得他这末一句话至少是问得有些意思的,便笑道:
“我还年轻啦,当然要去考大学的。”
惠民听了,自然有些失望,明眸凝望着她,笑道:
“不过一个女子有高中的学识也就差不多了,你瞧我不是也只有高中毕业吗?假使你进大学以后,只怕我就够不到资格和你做……”
茜珠不待他说完,就接着笑道:
“因为你要我收做学生子,我就不得不进大学呀。”
惠民摇头道:
“那我情愿不做你学生子了。”
茜珠瞅他一眼,笑道: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进大学?”
惠民红了两颊,凑过嘴去,附着她耳朵,低低说了一阵。茜珠又喜又羞,啐他一口,却垂下头来。惠民见她并无怒意,知道她有同心,这一喜欢,直乐得跳了起来。茜珠见他疯狂意态,便抬起头来,意欲嗔他痴了,不料就在一抬头间,只见对面木桥上走下一女子,手拿一卷书,齐巧和茜珠望个正着,因此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咦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