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琴因为心中痛恨李麒俊不尽丈夫之道,忠告逆耳,屡劝不听,所以在万分怨恨之余,忍痛与朱惠民做不合理的行动,予麒俊以玩弄女性的一个报复。但朱惠民是被动的,虽然他是曾经一度拒绝,然年轻的人究竟逃不过这性的挑拨,终于干了一次青年所不应该干的事情。在新都饭店里,两人一宵缠绵之后,朱惠民陡然想起了已死的爱妻,和雪琴尚活着的丈夫,他的良心受了正义极度的谴责,顿时感到了十分的疼痛和惭愧。雪琴见他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神气,因含笑握了他手,温柔地说道:
“为什么不高兴?你已给我了现实的安慰,我心头只感到无限的痛快,我觉得非这个样子不足以吐我胸中痛恨麒俊的一口怨气。惠民,我实在很感激你成全我这件报复的事儿。”
惠民听她这样说,两颊有些发红,羞惭地说道:
“虽然你是得到了现实的安慰,你是吐了胸中的怨气,但是我的心中却对不住了四个人:第一对不住我已死的妻子,第二对不住你活着的丈夫,第三太对不住你,第四更对不住我自己的良心。唉!我们是太盲从了,我心中是痛恨着麒俊那样玩弄女性的青年,不料我竟也跟麒俊同样地做了侮辱女性的罪人,这……不是太使我感到痛苦了吗?”
惠民说到这里,眼眶子里几乎要涌出晶莹莹的泪珠儿来。这两句话听进雪琴的耳中,她那一颗曾经创伤的芳心是羞惭极了,而且仿佛还有小刀在割一般地疼痛,使她两颊更绯红得像喝醉了酒,紧紧握着惠民的手,明眸含了无限哀怨的神色,凝望着他的脸庞,坚决地道:
“不!不!惠民,这不是你的罪恶,这完全是我的罪恶,但是我没有对不住麒俊,我只觉得太对不住你,使你那纯洁的品性上遭到了这一滴污点,这完全是我害了你。不过你这污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是同情我的遭遇而答应我的要求,所以你根本可以问心无愧。虽然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不耻的女子,然而造成我不耻的不是我自己,那就是我不忠实的丈夫啊!惠民,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在这里我愿意替二万万二千五百万的女界同胞大声疾呼,一个贤德的妻子是需要忠实的丈夫来造成的。丈夫不忠实,绝对地就没有贤德的妻子。反之,一个忠实的丈夫同样地也是需要贤德的妻子来造成的,妻子不贤德,也绝对没有忠实的丈夫。我觉得自古以来,在‘贞节’两个字里不知牺牲了多多少少的弱女子。惠民,你听了我这话,一定要认为我是不知廉耻的女子吧?但是你要明白,‘贞节’两字就是忠实的丈夫来造成的,所以我并非不赞成女子的贞节,我是不赞成女子不合理的贞节,同样地也不赞成女子不合理的贤德。为了不合理的贞节和贤德,那不是把一个女子的心束缚得太痛苦太可怜了吗?唉!惠民,你把我的环境而说,你叫我怎样地贤德?你叫我怎样地贞节……”
方雪琴絮絮地说到这里,她觉得内心是痛苦到了极点,因此忍不住倒在惠民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惠民想着麒俊的行为,也觉得夫妻间已无情义可说,因此抚着雪琴的背部,心中勾引起了同情的悲哀,止不住他久欲滴下而又忍住了的眼泪,滚滚地淌下了两颊。雪琴抬起满颊是泪的脸,仰望着惠民,叹道: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然而我和你原是早相逢在未嫁时的,不过金钱的魔力太伟大了,它是硬生生地拆散了我们这头姻缘。唉!金钱万能,金钱万恶,惠民,我亲爱的,也许我们的缘分只不过这一些些吧,我做梦也想不到今日还会和你有这么的一天,啊!我虽然死了,也是很瞑目的了。”
雪琴说着,猛可伸手搂住了惠民的脖子,把她嘴儿向惠民发狂似的亲吻。因为两人有着过去相爱的基础,今日经过这一度轻怜蜜爱之后,同时又听雪琴这样说法,惠民心头的旧情不免又像火样地燃烧起来。但是惠民他是个有理智的青年,他觉得长此以往,彼此一定要闹成人间的惨剧,他为了避免这惨剧的发生,所以他不得不把火样的热情竭力压制下去,轻轻推开了雪琴,望着她苦笑道:
“雪琴,我们到底还是个表兄妹呀,所以我懊悔不该和你……但是……我们也许一定要了清这笔风流债吧。唉!你饶恕我,昨夜的事,我们把它当作一个春梦,从此算了,请你把那火样热的爱情,期待着丈夫回心转意的时候,去灌溉在丈夫的身上吧……”
雪琴的心里当然是感到万分的惨痛,她泪眼模糊地望着惠民,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是那样地爱你,但绝不能为了爱你,而害了你终身的幸福。惠民,你放心,我以后总不再来缠着你,虽然我心头是感到了一种报复的痛快,但对我本身而说,究竟是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惠民,我感谢你给予我现实的安慰,但我总也不能使你失望。对于茜珠姑娘的事,我决定竭力成全你们做一对恩爱的夫……”
“妻”字还没有说出,大概她又想着了自身的可怜吧,忍不住伏在他的肩胛上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两人相依相偎地淌了一会儿泪,雪琴忽然停止了哭,站起身来道:
“惠民,我们不用伤心,一切都是环境造成我们的命运,别哭吧。哭是懦弱的表示,从此我将不再出一滴眼泪。”
说着,她竟又笑起来。惠民知道她这笑也许是比哭更痛苦,因此望着她倒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雪琴又道:
“你呆望着我做什么?今天我就把茜珠来介绍你,你快去买三张戏票,我回家去把她请了来吧。”
惠民听了,因为不晓得她这个话是真是假,所以并不作答。雪琴却又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哧的一声,说道:
“你怎么啦?此刻已四点三刻了,瞧五点半一班的影戏正好,七点出来吃晚饭,有了一同瞧戏一同吃饭这一番经过,你们自然可以慢慢地接近起来了。”
惠民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真心要成全我这一头婚姻,想起昨夜的事情,实在又很替雪琴伤心,情不自禁也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说道:
“雪琴,你真的欲成全我吗?”
雪琴道:
“你打量我还谎你不成?”
惠民听了,红了眼皮,凝望着她的脸,忍不住又滴下一点儿泪来。雪琴虽然知道他所以伤心的原因,但她竭力避免彼此的悲哀,强颜欢笑地瞟他一眼,说道:
“别傻了,你票子买国泰的,等在门口,我和茜珠立刻就来。”
于是两人洗了一个脸,按铃叫侍者进来,算清房金,匆匆地出了新都饭店。惠民到国泰影戏院去买票子,雪琴也急急赶回家里来,先到自己房中。红桃一见少奶,便站起相迎,含笑叫了一声“少奶,你回来啦,我告诉你一件事”。雪琴凝眸含频地问道:
“什么事情?”
红桃噘了嘴儿,很生气似的说道:
“少爷知道少奶住在母亲家里了,所以他昨夜也没有回家。”
雪琴冷笑了一声,说道:
“现在他的人呢?”
红桃道:
“还没有回来过呢。”
雪琴恨恨地道: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管不好还管什么呢?这种人,还是让他死在外面永久地不回家好。”
说着,又问小姐可在家里吗,红桃道:
“两点钟的时候,小姐来望过少奶,因为少奶不在,所以她回自己房中去了。”
雪琴听了,急急到茜珠的房中,却是静悄悄地一无人声,知道茜珠一定也走出去了,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正欲到上房里去找茜珠,不料就在跨步出房的当儿,只见茜珠穿着大衣,肋下夹着皮匣,低了粉脸,懒洋洋地一步一步走来。雪琴心中这一喜欢,仿佛是得着了珍宝一样,立刻奔了上去,握着茜珠的纤手,急急笑道:
“我的好姑娘,你回来啦!我一听你出去了,那真把我可急死啦!”
茜珠抬起头来,秋波脉脉地瞟她一眼,也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干吗这样急法?”
就在茜珠抬起粉颊的时候,雪琴发觉她的眼帘下尚带有丝丝的泪痕,一时心里又好生奇怪,且不回答,先蹙起了眉尖,低声儿问道:
“珠姑,你在哪儿?怎么一脸的不高兴?你哭过吗?”
茜珠被她这么地一问,倒是绯红了两颊,立刻抬上手去,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会儿,说道:
“我在瞧影戏,哪里我曾哭过?你又取笑我了。”
雪琴笑道:
“我猜你瞧的那影片一定很悲哀,所以你就感到很伤心吧?我此刻请你到国泰去瞧《新月》吧!那是一张歌舞巨片,香艳热情,瞧了准可以使你满意快乐的。”
茜珠对于嫂嫂今天会这样高兴,倒有些感到意外的奇怪,不免向她望了望,说道:
“你不是在母亲家里吗?什么时候回家的?”
雪琴也撒个谎,笑道:
“回来已好一会儿了,因为心里闷得慌,所以找你一块儿瞧影戏去,不料你偏也出去了,那不是叫我心中急吗?好啦,废话少说吧,你就快跟我一块儿走呀!”
说着,便把她手拉着向外走。茜珠因为知道丁香果然是秋航所爱的情人,心里又伤心又怨恨,哪里还有心思去瞧影戏?所以赖着不肯走路,说道:
“我已瞧过一场影戏,再瞧头要痛的,所以嫂嫂还是一个人去吧。”
雪琴听她不肯去,心中倒急了,意欲向她说明惠民等在那边,但仔细一想,假使说明了,茜珠一定要怕难为情,她就愈加不肯去了,遂索性鼓着两腮,噘起小嘴儿,故作娇嗔的神气,说道:
“人家请你瞧戏去,你偏不答应,在自己嫂嫂的面前,还搭什么架子呢?”
说到这里,恨恨地白了她一眼,但立刻又笑起来,含了央求的口吻,说道:
“我的好姑娘,嫂嫂难得很高兴,你就赏我一个脸吧!”
茜珠对于雪琴这两句话倒是激起了无限的同情,暗想:嫂嫂倒真的是难得高兴的。哥哥这种行为,可怜嫂嫂是多么苦闷呢!那么今天她既然有兴趣,我怎能使她扫兴呢?遂一撩眼皮,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笑道:
“说得怪可怜的,我就答应了你吧。”
雪琴这就哧哧地一笑,把她手拉了就走,一面说道:
“好一个软心肠的姑娘,在情人那儿假惺惺作态的惯伎,怎么到嫂子面前也来这一套呢?”
茜珠绯红了两颊,啐她一口,两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坐了车子,急急地到国泰戏院。当人力车刚才停下来的时候,就只见国泰戏院门口的石阶上连奔带跳地走下一个西服少年来,他笑嘻嘻地抢着先付去了车资,回眸对两人望着说道:
“琴妹,你把李小姐请来了吗?真是个大面子,我是早已恭候多时了。”
茜珠骤然见了惠民,芳心倒是一怔,及至听了他的话,这才恍然大悟,暗想:原来是嫂嫂做好的圈套,怪不得她死活地要拖我来了。这就回眸白了雪琴一眼,意思是怪她不该瞒着自己。雪琴假作不瞧见,自管和惠民笑道:
“珠姑她原不肯来,后来她听说是表哥请的客,所以她就来了。”
茜珠听她这样说,芳心便急起来,绯红了脸,忙说道:
“嫂嫂又信着嘴胡说了,你何曾向我说朱先生也在这儿啦?”
惠民当然也明白雪琴是说着玩,便向茜珠弯了弯腰,笑道:
“李小姐,今天我到表妹家里去,不料表妹齐巧也在,我说下午瞧影戏去,表妹说请李小姐一块儿来。我说恐怕李小姐不肯来,不料现在果然请来了,那不是叫人喜欢吗?”
茜珠嫣然一笑,说道:
“朱先生这话太客气,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有影戏瞧总是喜欢的事。”
雪琴听茜珠在惠民面前这样说,便扑地一笑,说道:
“那我当初正悔不该不说表哥请客的了,否则,你还会假惺惺作态说不肯来的话吗?”
茜珠不作答,却又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这时,三个人走上扶梯,到花楼里去。惠民暗想:原来雪琴并没有向她提起我也在,这就怪不得茜珠要愕住了,不过听了刚才她这两句话,显然她是很欢喜,那么她对于我大概也没有什么恶感吧?想到这里,当然满心甜蜜。经过这一阵思忖,三人已到楼上,由招待到第四排五六七三只位置,惠民把手一摆,让茜珠先坐进去,然后又推了推雪琴。雪琴瞅他一眼,却把他身子一推,惠民也就厚了脸皮,坐在茜珠和雪琴的中间了。三人坐定后,先瞧了一会儿说明书,因为离开映的时间尚有一刻钟,大家这样呆坐着,当然没有意思。惠民望了茜珠一眼,这就搭讪着笑道:
“李小姐,你冰淇淋吃吗……”
不料惠民话还未完,雪琴的手就偷偷地推他的身子,惠民不解何故,就回眸过来向她望了一眼,只见雪琴的两颊是绯红的,秋波向他脉脉地瞅了一眼。惠民见她这样羞涩的意态,方才理会过来。这时,茜珠却说道:
“别客气,我不吃这些。”
惠民听她不爱吃,那是求之不得的事,遂说道:
“我们买咖啡糖吃吧。”
于是向侍者招了招手,买了三条咖啡糖,一人一条。茜珠伸手接过,说声谢谢。惠民笑道:
“那也用得说谢吗?李小姐,我们以后还是免去了客套的好。”
茜珠俏眼瞟了他一眼,抿嘴微微地一笑,却并不作答。不多一会儿,那全场灯光就熄灭了,《新月》这张歌舞巨片也在银幕上开映了。方雪琴她可不是在瞧戏,却把眼暗暗地在注意两人的举动,只见惠民的头是靠得很近茜珠的颊边,喁喁地在说片中的情节。茜珠虽然两眼是直望在银幕上,但她的颊可并不离开他,还不住地点着头,有时候也笑盈盈地低声儿回答了一句。从这情景上看起来,显见两人是情投意合,十分亲密。雪琴心里自然很喜欢,但喜欢的时候,也只不过一刹那间的,当她脑海中浮上了另一个感觉后,她心中顿时又无限地悲酸起来,也觉得自己的前途正仿佛像电影院开映的时候一样黑暗,这是谁害了我的啊?是父亲吗?是麒俊吗?是金钱吗?想到这里,那晶莹莹的眼泪便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惠民和茜珠喁喁唧唧地愈谈得亲密,雪琴的心中也愈感到悲痛,于是她的脑海里又憧憬昨夜在新都饭店的一幕,惠民是那么轻怜蜜爱,体贴温情,他实在是我的心爱人啊!怎么我把自己的爱人去介绍给茜珠呢?但是我和惠民的相爱,究竟是否是合法的吗?是永久的吗?雪琴到此,她一颗芳心犹若箭直刺,感觉到极度的疼痛,她几乎要失声哭泣起来。但理智告诉她,自己并非在瞧哀情的片子,这样狂欢的歌舞巨片,自己竟看得哭了起来,那不是叫人疑心我在发神经病吗?于是她不得不把满心悲愤的情绪竭力压制下去,拿帕儿拭去了泪痕,静静地去望那片中的歌舞升平了。在影戏演到最后的一个镜头,是一对青年男女恋爱成功,拥抱在一起,接过甜蜜的长吻,就在这一吻之下,那院中的灯光便亮了起来。茜珠也许因为身旁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所以对于片中这一吻,那两颊也会热辣辣起来。偏雪琴把俏眼斜乜了她一眼,同时还逗给了她一个神秘的微笑,茜珠因此那一颗芳心也就更觉羞涩,垂了粉颊,把纤手只管去扯她大衣的衣襟。三人走出了国泰大戏院的门,只见街上已经是万家灯火了。惠民笑向两人道:
“我们此刻到维纳斯去晚餐好吗?听说那边有一班狄秋航大乐队十分有名,我们趁此就去聆赏聆赏,不知两位可赞成?”
雪琴先点头笑道:
“是表哥请客,那我们是没有不赞成的。”
说得茜珠也不禁抿嘴哧哧地笑了,心中暗想:维纳斯不是秋航在吗?他心狠负了我,我偏也带个男朋友给你瞧瞧,谁就稀罕你做活宝贝吗?茜珠既然这样存心,便也表示赞成。惠民心中快乐得不得了,于是在附近汽车行里坐一辆汽车,直开到维纳斯里去了。三人到维纳斯,已经七点三刻了,秋航也早已在音乐台上做领导了。茜珠故意坐到音乐台前的那个座桌上,惠民、雪琴当然是不晓得她什么用意,便请她点菜点酒。她又显出特别高兴的神气,点了五道名贵的西菜,并点了葡萄汁,一面笑盈盈问道:
“葡萄汁你们爱喝吗?”
惠民笑道:
“李小姐点得很好,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异议吗?”
说着,便交给侍者拿下去。这时,狄秋航因为要奏梵婀玲了,所以他放下指挥棒,回身面对台外来。忽然瞥见台前的那张座桌上坐着一男两女,女的其中一个却是李茜珠小姐,遂俯下身子,向茜珠含笑叫声李小姐。不料茜珠却睬也不睬他,自管和惠民笑盈盈地说着话。秋航因为茜珠明明俏眼也望到自己,但是她却假装不瞧见,一时好生纳闷,不过人家既然不答应,也就罢了,于是拿起梵婀玲,也自管演奏起来。当秋航喊李小姐的时候,雪琴和惠民当然也听见的,因为茜珠并不招呼人家,两人当然很奇怪。雪琴这就开口问道:
“珠姑,那领导的在喊你李小姐呢,你怎么不招呼人家呀?”
茜珠鼓着脸腮,噘了噘嘴儿,说道:
“这种油腔滑调的少年,谁高兴去招呼他呢?”
雪琴奇怪道:
“那么他怎的认识你啦?”
茜珠道:
“在初中部里曾经同过学,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很不规矩的。”
茜珠因为心里怨恨着秋航,所以她故意说了他几句丑话,仿佛这样子可以稍为一吐胸中的怨气,不过听进惠民的耳中,心里这一欢喜,那心花儿会朵朵地开起来,含了满脸的笑容,回眸过去,带了轻蔑的目光在秋航脸上逗了那么的一瞥。秋航虽然是演奏着梵婀玲,但两眼也注意着他们三个人,见茜珠鼓着腮,那种愤怒说话的神情,已经猜着她是在说自己丑话了,及至惠民回头来笑自己那种态度看起来,那当然是更显明了,一时也不觉很着恼,暗想:你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就这样地高贵起来。我又不曾得罪过你,你何苦如此呢?再说昨天在卡隆医院的门口,你的哥哥是那样无礼,我也没有向你显出愤怒的颜色呢,不料你倒摆这个架子给我瞧,那真是气死人了。秋航这时不免又想起母亲的话来,“你是一个经济人,你怎么能够配得上李小姐呢?”这就觉得年老人的话究竟不错。因为心里很生气,所以奏毕梵婀玲,他就背着台前,再也不回过脸来。秋航眼睛虽然不再瞧茜珠等三个人,但耳朵总要听得见他们的话声和笑声,觉得是非常欢乐,在平时对于茜珠的笑声,也许是感到很清脆,不过此刻听了,却觉得是怪刺耳的。直到十二点后停止营业的时候,秋航回过身来,不特茜珠等三个人都没有了,就是别的客人也都走完了,只剩下侍者们扫地揩桌地忙碌着,这冷落的情景会使人感到了凄清。尤其在秋航曾经刺激的心灵上,他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人事沧桑,变幻莫测。这夜,他在归家的途上,当夜风扑送到身上的时候,他心头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
陆丁香自从茜珠来过后,虽然听狄老太的口气,根本对茜珠并没有意思,不过这又不是给狄老太做妻子,只要秋航本身爱她,那对于狄老太的不喜欢,这效力是极微极微的,因此她心里总觉得有块大石重压着,感到十分忧虑。晚饭后,狄老太和丁香做完了一切的事情,时候已经八点了。娘儿俩闲谈了一会儿,不觉已九点敲过,狄老太道:
“我们睡吧,时候可不早了。”
丁香道:
“伯母倦了就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狄老太于是脱了衣服,自行睡到被里去。丁香坐在桌旁,手托香腮,对灯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壁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十下,丁香这才惊觉过来,暗想:我这人痴了,一个人会呆坐了一个钟点,自己想想,也不免好笑起来,回眸见狄老太却已酣然熟睡了,听了狄老太微微的鼻息之声,自己不免也有些倦怠,站起身子,两臂抬上去伸个懒腰,纤手按到嘴上又打了一个呵欠,慢步地走到窗旁,把那白纱的窗幔拉拢了。回头向左边望去的时候,见秋航房中那盏电灯还没有熄去,暗想:秋航回来至少还要两个钟点,灯开着不是白白地费电吗?于是走到他的房中,在丁香的本意是去熄灯光的,不料步入房内的时候,瞥见写字台上放着那张秋航的半身小照,心里倒又留恋起来,情不自禁地移步走到桌旁,在那把转椅上坐了下来,伸手把秋航的小照拿来,呆呆地对他望了一会儿。秋航这张小照是拍得十分好,满面含笑地显出无限的柔情蜜意,一时不禁对他暗暗地说道:
“秋航,秋航,几时我才可以投入你的怀抱……”
说到这里,虽然房中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亦觉得难为情起来,全身一阵热燥,那两颊便会热辣辣地发烧得厉害,慢慢地把照片仍旧放到原处,低垂了头,心里倒又想起白天里秋航对待自己那一种神情。他不是也有爱我的意思吗?假使他不爱我的话,他会呆望着我出神吗?我相信要不是狄老太打翻了痰盂惊觉了我们,秋航他一定要凑过嘴来吻我的唇呢!想到这里,她的两颊更娇红得厉害,一颗芳心的跳跃,在这静夜之中也觉得很清晰可闻了。不过秋航的爱我是否是真心呢?也许他真正爱的还是李茜珠呢!这样一想,她又觉得十分难过,万一将来我失败了,那么我当然不能再在这儿住下去。狄老太虽然是很爱我,但我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被秋航夫人瞧着,不是要惹眼吗?唉!到那时候我只有各处去漂泊了……丁香心头有些悲酸,颊上的红晕全退尽了,夜是静悄悄的,她孤零零的,顿时感到了晶莹的泪水。忽然她又暗想:李茜珠既然和秋航多年同学,他们书信一定也有往来的,我何不探听探听他们的秘密,也许可以得到一些头绪。于是她便抽开抽屉,翻了一会儿,不料却给她翻出两张信笺来,一张是写着一曲歌词,题名为《蔻香词》,遂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当她瞧到“豆蔻子啊,丁香花啊,怎不令人梦魂倒颠”时,她不禁“咦”了一声,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一颗芳心顿时引起了无限的疑窦,暗想:“丁香花啊”这不是明明地在说我吗?那么“豆蔻子啊”这又在指点哪个呢?忽然“哦哦”地响了两声,猛可想起了,“豆蔻”这两字不是白豆蔻的名字吗?这样看起来,难道秋航和白豆蔻也认识了吗?奇怪极了,那晚我和他在皇宫剧院里相遇,他对白豆蔻不是还没有认识吗?那么在这几天里,秋航和豆蔻的感情竟也好到如此的地步了吗?或许豆蔻并不是白豆蔻,恐怕是指点李茜珠吧。我且先瞧这张信笺里又写些什么。想着,遂瞧另一张信笺,见是一阕《满江红》词,于是又念了一遍。念完了后,心里这就更加地猜疑不定,暗想:“豆蔻花残,丁香子折”,从这两句中看来就大有研究。“豆蔻花残”,前几天在报上登着白豆蔻被枪受伤,那这一句就很贴切。至于“丁香子折”呢?哦,是了,我抛家出走,竟到黄浦江欲自觅死亡,这又不是很贴切吗?想到这里,又觉得奇怪得了不得。我一向疑心他是爱上了李茜珠,不料在这里他却绝对没有提起茜珠这一个人,那么他对茜珠不是并没有一些爱情吗?怪不得那夜狄老太向他说“你可是爱上了李小姐吗”秋航当时就立刻地否认。我以为他是故意假惺惺作态,不过从这一曲歌词和这阕《满江红》词的句子猜想,李茜珠倒真的并非是他所爱的人。丁香不禁暗暗地说道: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秋航所心爱的却还是这个白豆蔻吧。”
于是她又把这歌曲和词句重新又瞧了几遍,觉得秋航固然是爱着豆蔻,不过对于丁香,也未始没有爱她的意思,因为他提起豆蔻,总也提起丁香的。所不同的地方,是豆蔻在前,丁香在后,那么丁香在秋航的心中,至少是占了百分之四十五的地位,其余百分之五十五的地位,那当然是豆蔻的所有了。一时又觉得这支《蔻香词》中所说的意思,他明明是两个都抛不得;在这阕《满江红》词中,他不但在悲伤我和豆蔻的身世和处境,而且他还在悲愤现实的境遇的凄凉。在“我欲乘风破浪去,痛快时,何患温柔乡,不甜蜜”这几句看来,显然他在说目前这个民不聊生的时候,总不是谈情说爱的年头儿,那么在他意思,虽然目前有这两个恋人,他暂时总不希望有结婚的事情。哦!原来李茜珠并不是秋航心目中的爱人,可是看茜珠的意态,却很有爱秋航的意思,可怜茜珠这一片痴心,恐怕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吧。丁香这样想着,本来对于茜珠是存着仇视的心理,但此刻倒又和她表示同情起来,觉得女子总是痴心的多,茜珠她所以爱秋航,也无非是她的一片痴心。现在秋航却另有所爱,那么她心中感到失望是多么伤心啊!丁香想到这里,又感到李茜珠是个怪可怜的,因为她是情场中的一个失败者呀,剩下的是豆蔻和丁香两个人角逐在这情场中,也不知究竟鹿死谁手呢。在丁香的心中,当然也是担忧着恐怕自己失败,所以她忍不住默默地又滴了一会儿泪。偶然回眸瞥见手腕上的白金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这就不禁“啊哟”了一声,想不到这一阵子思忖,辰光竟过去了这样快,于是又想着秋航是就要回家了,他见我坐在他的房中,翻他的抽屉,他心里不是要不高兴吗?这就慌忙把两张信笺依然好好地藏在抽屉里,把抽屉合上了,站起身子,在开关的机钮上熄了灯光。当她跨步出房的时候,忽然吱的一声,外面推进一个人来,正是狄秋航。丁香的一颗芳心别别乱跳,暗想:幸亏我已步出他的房中了。这时,秋航早已迎了上来,脸上显出很惊异的神气,握了丁香的纤手,说道:
“陆小姐,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吗?你难道是等着我……咦!你干吗又伤心了?哭过了吗?”
秋航说到这里,明眸向她凝望的时候,忽然在她粉颊上又发现了丝丝的泪痕,于是他又不禁急急地追问。丁香慌忙把手背在眼皮上来回地揉擦了两下,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掀起酒窝儿微微地笑了笑,说道:
“我没有哭,你别胡说我吧。我好好儿的为什么又要伤心呢?”
秋航因为在李茜珠那儿受了十分的委屈,此刻瞧了丁香这样娇羞不胜的意态,当然愈感到了她的楚楚可怜,心想:你不用瞒着我,你的伤心原因我哪里还有个不知道吗?遂温柔地抚了她一会儿手,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又在伤心你的身世吧。丁香,你不用伤心,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定数,你跟我到里面来,我们再谈一会儿吧。”
丁香忽然听他呼自己名字,这实在从认识至今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芳心中当然是无限的感激,便装出娇媚的意态,向他频频点了一下头,嫣然笑道:
“你先进去,我倒杯茶你喝。”
这宛然如贤妻的口吻,听进秋航的耳里,心中更加感动得了不得,因为不忍拂她这份情意,于是便先走进自己房中去了。待丁香把茶拿到里面,见秋航已脱了大衣,他向丁香点头说声多谢,又笑道:
“丁香,我们表示亲热些,就直呼你一声名字,不知你愿意我这样喊吗?”
丁香听了,芳心荡漾不止,微红了两颊,把茶杯放在桌上,回眸向他瞅了一眼,似乎有些嗔恨的口吻,说道:
“我若不愿意,还有个随你叫的吗?那除非是你不愿意。”
秋航道:
“你这话不对,我假使不愿意喊,那我怎么会叫你丁香呢?”
丁香意殊不悦,很哀怨地说道:
“那么你又何必问我呢?”
说着,心中一阵酸楚,不禁盈盈泪下。秋航见她这个模样,一时也觉懊悔,走上前去,握住她手,很柔和地说道:
“丁香,我说错了,你饶了我吧!”
丁香听了这话,也不知是悲是喜,那泪更滚滚而下。秋航偎近身子,意欲竟白天未干的事儿,想拥而吻之,不料这时,又听狄老太咳嗽之声不绝。丁香恐怕被狄老太笑为轻浮,于是脱了秋航的手,向外一努嘴,立刻把手背擦干了眼泪,低声儿说句你早些睡吧,便很快地步出房去。秋航眼瞧着她娇小的身子在门框子外消逝了后,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