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丁香在狄秋航家里是已经住了三夜了,和狄老太真个像亲娘一样,一块儿做活,一块儿说话,亲热得了不得。狄老太为了要丁香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一般,所以无论遇到一件什么事情,她总要和丁香商量商量。偏丁香姑娘是个细心的人,处处的地方都要避一些嫌疑,所以狄老太问她的,她总没有说“不好”两字的,绝对不肯出一些主意。狄老太见她不肯发表意见,有时候会故意急得跳脚般地笑道:

“陆小姐,你怎么尽看我一个子干急?难道一些也不肯代我想个法子吗?”

丁香见狄老太发急了,也就出个主意。聪敏的人想出的主意总不见得会错,不但不会错,而且还是很得当,所以狄老太口里老是赞着陆小姐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谁要如娶了陆小姐做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狄老太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总是秋航也在一块儿的,显然她老人家说这些话,是含有深刻的用意。秋航听了,也会故意装出顽皮的神气,向丁香望着哧哧笑。丁香当然是感到万分的不好意思,所以绯红了两颊,会羞得抬不起头来。今天秋航是起得特别早,但是秋航虽早,总及不来丁香的早,所以待秋航走出房来的时候,丁香早把脸水泡饭预备舒齐,她见秋航这时走出房来,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的,立刻回眸去望了望桌上的钟,只见还只有八点敲过,这就一撩眼皮,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笑问道:

“今天怎么起得特别早?”

秋航见她腰前围了一方母亲常围的青布,很忙碌又很安闲地做着事,这情形瞧在眼里,心中就会发生一种感触,今听她这样问,便把手揉了揉眼睛,故意延迟了一会儿,其实他在暗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所以起个早,是为了要去瞧白豆蔻的伤。所以他放下手来,望她一眼,笑道:

“因为朋友约我九点钟在大东茶室谈话,不知有什么事情商量。陆小姐,母亲呢?”

丁香当然不晓得他是说着谎,便“哦”了一声,说道:

“母亲上菜市场里去了,那么既然朋友约你九点钟碰面,你就快洗脸漱口,洗好脸吃泡饭。”

丁香随口地也喊着母亲,心里自然感到有些难为情,所以她立刻又接下去说这许多话,同时还很迅速地把脸水漱口杯都舒齐了,为的是要避去这个不好意思,不过这种说话的口吻和做事的举动,太像是个贤妻的身份了。秋航的心里当然是不住地荡漾,他虽然洗着脸,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秋航洗好脸,丁香也把泡饭盛出,秋航见她只盛一碗饭,便望她一眼,说道:

“陆小姐,怎不盛碗一同吃?你已吃过了吗?”

丁香摇了摇头,说道:

“我待伯母买菜回来一块儿吃,你先自管吃吧。”

秋航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虽然是捧着碗,把筷子划着饭粒向嘴里送,但心里因为是在想心事,所以未免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了。静悄悄地过了好一会儿,秋航听丁香也没有动静,遂回眸过去望她一眼,只见她站在面汤台前,对镜也在梳洗,正在用她的手掌摸自己面孔,显然那是在涂雪花膏。不料秋航回眸过去的时候,丁香从镜中也瞧见了他,于是她便转过身子来,问道:

“你可要再盛一碗?”

说着话,伸过手来接饭碗。秋航见她虽然没有涂着胭脂,但她的两颊兀是白里透红,显出处女的青春之美来。丁香见他并不把饭碗交给自己,却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出神,心里倒难为情起来,秋波滴溜地一转,掀着酒窝儿嫣然笑道:

“怎么啦?你可要再盛一碗吗?”

秋航这才醒来似的摇了摇头,说道:

“饱了。”

丁香于是把手缩转来,笑道:

“留些量,回头还可以在大东茶室吃些点心,不然吃饱了,吃起点心来就没有味儿。”

秋航见她这样说,便笑着点了点头。丁香便给他碗筷收拾了去,放在面盆里洗了洗,然后再用清水漂过。秋航却跟在她后面,瞧着她做活儿。丁香回眸瞟他一眼,不禁哧的一声笑道:

“已八点三刻了,你还不去做什么?失了人家的约,不是叫人等着心焦吗?”

秋航方才惊觉,笑道:

“我走了,我走了。”

说着,便回到自己房里,披上大衣,心里可就想,见了丁香,叫我又忘了豆蔻,想着豆蔻,又叫我丢了丁香。唉!那可怎么是好呢?想时,身子已跨步出了房外,向丁香招手说声回头见,便匆匆地奔下楼去了。当他跑到半扶梯的时候,忽见丁香又追着出来,说道:

“你午饭回来吃吗?”

秋航仰着头望上去,只见丁香靠着扶梯旁的木栏上,她却低了脸向下扬着,笑盈盈地问,遂回答道:

“说不定,十二点后不回来,你们就别等吧。”

丁香没有回答什么,眼瞧着秋航的身子在转弯处消失了,方才回到房中。不到三分钟后,狄老太已买菜回来,说道:

“秋航又到什么大东茶室去了吗?”

丁香奇怪道:

“你怎么晓得?”

狄老太道:

“在弄口我遇见他,陆小姐,我们快吃早饭,你饿了吧?”

丁香听她这样说,心中倒是一愕,暗想: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吃过饭?眸珠一转,这就理会了,那还不是秋航告诉她吗?便说道:

“时候早哩,我倒没有饿,伯母到外面走了一趟,倒真饿了吧?”

说着话,一个拿碗筷,一个盛泡饭,两人便匆匆吃饭。饭毕,大家又忙着淘米洗菜,煮饭烧菜,不料十点半的时候,秋航却匆匆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丁香自然很奇怪,向他瞅了一眼,笑问道:

“咦!你不是说午饭也不回来吃了吗?怎么此刻就回来了?莫非那朋友失约了?”

秋航因为在丁香面前老是说着谎,自己也觉得有些惶恐,不过不说谎,那又有什么办法?因此红了脸,只好又胡诌了几句混过去了,一面走到面汤台旁,一面把那纸包透开。丁香不知他买的什么,遂移近身子来看,见他把一盒香粉、一盒胭脂、一瓶香水都放到台子上去,还有一支唇膏,放在小抽屉里去。丁香这就心里荡漾了一下,回眸瞟他一眼,笑道:

“这个你买它做什么?不是又费钱吗?”

秋航虽然听她这样说,但粉颊是掀着娇媚的笑窝儿,那种得意的神情,知道她内心是这一份儿快乐的了,遂趁势把她手拉来,笑道:

“我因为没有见你洗脸的时候,所以也没有注意。早晨瞧你洗脸,就只用了一些雪花膏,那我就觉得一个女孩儿家的梳洗,这样是太简单一些了。陆小姐,你说是不是?”

丁香听他这样说,方才理会早晨秋航对自己呆望的原因了。因为秋航这样能够体会女孩儿家的心理,这实在是个多情的好夫婿,所以一颗芳心,除了羞涩的成分外,是只有喜悦和甜蜜,秋波水盈盈地凝望着他脸,却是娇媚地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那也不尽然,我向来梳洗就很简单。”

秋航把她手柔软地紧握了一下,摇了摇头,笑道:

“我不相信,我知道陆小姐也是个挺爱漂亮的人。”

丁香瞅他一眼,把小嘴儿噘了噘,说道:

“你何以见得?”

秋航笑了一笑,说道:

“你忘记了吗?那夜我和你在皇宫歌舞剧院里瞧戏,你那皮匣里的香粉盒儿不是全给我倒翻了吗?皮匣里都带着香粉,那还不能说爱漂亮吗?”

丁香猛可记得,而且把香粉还沾了他一皮鞋脚,这就不禁抿嘴扑哧地一笑,但又怕被狄老太听见了,所以向狄老太又努了努嘴,便放脱了秋航的手,和狄老太帮着做活儿去了。狄老太虽然有些听见,但故意又问道:

“秋航买了些什么来?”

这倒叫丁香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不过人家是很明白地问着自己,那我既不是聋子,如何可以不作答呢?遂红了两颊,很低声地说道:

“买了一盒香粉、香水儿……哦,伯母,油熟了,你把那条鱼可以煎了。”

丁香说着话,只见火油炉子上搁着的油锅子里,已冒上来一些些烟圈,所以她立刻又转了话锋,很快地提醒着狄老太。狄老太不慌不忙地把那几条鲫鱼放下油锅子里,只听洒的一声,接着鱼在油里便扑扑响起来。狄老太把盖子盖上了,望了丁香一眼,却继续她的谈话,说下去道:

“那倒还是秋航想得到,我就老是忘记了。这两天叫陆小姐梳洗,就感到不舒服。”

丁香却想不到她还说这些事,便微微地一笑,也忙道:

“我这人是很马虎的,要不然,我自己也早去买了。”

狄老太这就不再说话,把盖子开了,那里面就会冒出迷眼的热气来。狄老太撮着嘴吹散了热气,拿镬铲把鱼翻过身。丁香早把酱油瓶拿给狄老太,娘儿俩这一阵子忙碌,一切舒齐,早已十二点半了。狄老太扬着脸,向里面高声喊道:

“秋航,吃饭了。”

不料好一会儿,却不听他答应,丁香道:

“我去瞧他在做什么。”

说着,便蹑着脚,走到秋航的房中。只见他伏在写字台旁,似乎在瞧什么东西,遂轻轻到他身后去一瞧,谁知他却并不在瞧书,原来握着笔杆,正在作那华尔兹的乐曲。心里这就暗想:怪不得他这样地出神,因为这是正经的事情,所以不敢惊断他的思潮,遂在背后站着也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狄老太见丁香进去了好一会儿,不但没有把秋航喊出来,连自己也不出来了,一时心里好生稀奇,于是也忍不住移步到门口,探首去望了一眼。谁知狄秋航固然伏案疾书,丁香却也呆站一旁,心里好笑,意欲喊醒两人,但仔细一想,陆小姐既然不惊断他,谅必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于是又退了回来,坐在桌边也是出了一会子神。丁香站在他的背后约莫有五分钟的时候,方见秋航把钢笔放下,捧着乐曲,口里轻轻地哼了一遍调子,摇晃着头,仿佛很得意的神气。丁香这就忍不住抿嘴笑道:

“这曲子作得好极了,辛苦了,快歇一歇,吃饭去了吧。”

秋航冷不防后面有人说话,遂放下乐曲,立刻回过头来,一见丁香,便站起身子,握了她手,笑道:

“咦!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的一些不知道呢?”

丁香笑得弯了腰肢,瞅他一眼,说道:

“我站在你背后差不多已五六分钟了,因为你把精神完全集中在乐曲上,所以我没惊动你。快出去吃饭,伯母一定要等得不耐烦了呢!”

秋航听了,方才知道她是站了好一会儿,心里这就感到她的可爱。两人哧哧笑着,便携手到外面房中去了。狄老太见两人这样高兴地出来,便笑问道:

“秋航在做什么?怎的这许多时候不出来?菜都冷了呢。”

丁香抿嘴笑道:

“他在作乐曲,我没喊他,直等他放下笔,我才开口叫醒了他。”

秋航也笑道:

“陆小姐不喊我,我自然不知道呀。”

狄老太一面把饭盛出,一面白了他一眼,笑嗔他道:

“你还怪陆小姐哩!陆小姐她是多么细心呢,换了别个人来喊你,那你这只乐曲还能作得成吗?”

秋航一面坐下,一面望着丁香哧哧地一笑。丁香又羞又喜,红晕了脸,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白眼,于是三个人默默地吃着饭,谁也不说一句话。秋航心中暗想:陆小姐自到我家里来,她就没有喊过我一声狄先生,总是用“你”来作我的代名词,这当然是她要和我表示亲密的缘故。像这样一个美丽好性情的姑娘,居然会痴心地来爱上了我,那我真不知是什么幸运儿呢。秋航想到这里,几乎快乐得要笑出声音来,但独个儿会失笑,那究竟太不好意思,因此竭力忍住了。匆匆饭毕,说声陆小姐慢用,便很快地到房中去了。丁香待要回说一声,却已不见了秋航的身子。狄老太道:

“大概今夜需要几支华尔兹新曲,所以他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丁香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吃人家的饭总是辛苦的,等会儿给狄先生煮些点心吃吧。”

狄老太听丁香这样说,心里对于她也就更有了一个深刻的好感,暗想:一个女子能够有这一种思想,将来对于丈夫自然有一种怜惜的心,那么夫妇间能够互相爱惜,还会发生什么龃龉吗?心里想着,不免望着丁香笑了一笑。丁香以为她一定有什么话说,谁知狄老太只笑了笑,并不说话,一时觉得狄老太的笑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两颊这就红了红,垂着脸只管吃饭,却羞涩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了。吃好这餐饭,时已一点多了,狄老太和丁香把碗筷收拾,倒了一盆面水,狄老太拧了一把手巾,拿进房去。不多一会儿,又走出来,向丁香笑道:

“果然我就料得着,他又在作曲了。”

说着,自己也洗了脸,又向丁香说道:

“陆小姐,你洗脸自己换一盆吧,我息一会儿。”

丁香点头答应,于是又倒了一盆脸水放在面汤台上,先用香胰子擦了一个脸,然后搽了雪花膏,忽然想着秋航刚才给自己买来的香粉和胭脂,我倒不妨试用一下。想着,伸手去取粉盒儿,但又恐狄老太瞧见了要笑自己,于是回眸去偷望了一眼,在她意思当然是瞧狄老太有没有在注意自己,不料狄老太却歪在床上,背着外面静静地躺着。丁香这才很放心地把香粉盒儿揭开,拿到鼻上来闻一闻,觉得幽香扑鼻,想来价钱很贵,再瞧牌子,原来是三朵美丽的花朵,这就无怪香味儿与普通不同了。遂拿小小的铜匙舀了两匙,放在手掌中,和了几滴脸水,两手合上,搓了一搓,然后方才抹到脸上去。因为丁香有好几天没有施香粉了,现在对镜一照,本来皮肤是细腻的,这就更白嫩得可爱了。一个女孩儿家原是爱修饰的多,丁香因事情都已舒齐,反正左右无事,所以索性好好儿化妆起来。她把几天没洗的头发也洗了一洗,烫过的头发经水一洗,它又会卷曲起来。丁香用香油抹了上去,在镜中望着,那一头卷曲的云发就乌亮得可爱,心里非常地欢喜,于是把两颊又微微地涂上一圆圈的胭脂。一切舒齐,又在小抽屉内取出唇膏,对镜撮着了小嘴儿,细细地涂了上去,经过这一阵子化妆,也不知费了多少时候,丁香望着镜中自己那个脸庞,也觉得仿佛是换了一个。正在掀着笑窝儿无限得意的时候,忽然从镜中瞧见秋航从里面一间房中匆匆地走出,因为是冷不防之间,丁香觉得是太不好意思了,立刻撩过面手巾,要放到嘴唇上去揩抹。谁知秋航已走到她身旁,猛可把她手中的面巾夺下了,笑道:

“好好地涂上了,抹去它做什么?”

丁香被他这么一说,真是羞涩得了不得,因为已经涂上了一圈儿胭脂,所以这就更红晕得娇艳了,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了他一个媚眼,嫣然一笑,说道:

“怪不好看的……”

秋航见她这样娇羞万状地说着,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不好看你搽它干吗?既搽了就别揩去。”

丁香见他这样大笑,便白他一眼,向床上努了努嘴,嗔道:

“轻些,看吵醒了你母亲。”

秋航听了,拉了她手,索性走到里面自己房中去了。两人到了房中,丁香因为避去难为情,便先问他道:

“你不是在作曲吗?走到外面来做什么?”

秋航笑道:

“作曲当然也有个作好的时候,难道你就不许我走出来吗?”

丁香雪白的牙齿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听他这样说,这就不禁哧的一声笑了。秋航经她这一笑,心里不住地荡漾,两眼望着她娇靥竟是呆住了。丁香又娇嗔笑道:

“你痴了,难道今天就不认识我了?”

秋航挨近她的身旁,两手按到她的肩胛上,笑道:

“认是早认识的,但你今天就给我瞧个痛快。”

丁香啐他一口,逃到窗边去,却不肯给他瞧。窗外的阳光是暖烘烘地照射进室中来,那丁香的脸庞被阳光反映着,更觉容光焕发,仿佛出水芙蓉,又如笼烟芍药。这就情不自禁跟了过去,握了她手,笑道:

“你不给我瞧,我偏要瞧你。你要逃开,我捉住了你,那你可逃不了啦!”

丁香听他这样说,也就索性厚了脸皮,扬着脸向着秋航,噘着小嘴儿,笑道:

“我就给你瞧个爽快,那总好了。”

秋航明眸凝望着她那红润润的小嘴儿,同时闻到了她一阵一阵的细香,真叫人有些想入非非,这就凑过脸去,意欲把手去环住她的脖子,来和她接一个甜蜜蜜的长吻。不料这时,忽听外面一间房中砰的一声,这就把两人吃了一惊,秋航连忙放开丁香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外面一间房中去瞧。原来母亲已起身了,因为不小心把痰盂罐打翻了。丁香于是慌忙去拿拖把,给她拖去倒在地板上的痰水。秋航说道:

“母亲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就起来了?”

狄老太望望桌上的钟,笑道:

“你瞧瞧,时候已四点多了,我也睡了不少时候了。”

丁香放了拖把,回身进来,却向秋航白了一眼,忍不住又低头笑了,在为秋航怪母亲为什么不多睡会儿,这句话细想起来,实在叫人怪难为情的。假使母亲再迟十分钟起身的话,当然秋航他是要吃胭脂……想到这里,可再也不好意思想下去了。秋航见丁香拿俏眼儿白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丁香所以白自己的原因,所以他也低头笑起来。当秋航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了白豆蔻,上午还不可以见面,王小姐嘱我下午去,我怎么就忘了呢?于是他便向母亲道:

“我此刻到维纳斯去了,因为馆主人有话和我商量。”

狄老太当然不会疑心秋航是说着谎,自然点了点头。于是秋航又到里面去披大衣,待他走出来的时候,丁香便问他夜饭回来吃吗,秋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来回很不便,就在维纳斯吃了。”

说着,便微微地一笑,匆匆地走下楼去了。秋航走后不到五分钟,李茜珠正从卡隆医院望了豆蔻后到这儿来,当茜珠跨步进房,第一个瞧见的就是陆丁香。茜珠所以到秋航家里来,就是来探听秋航和丁香的关系,现在劈面就见丁香,显然自己的猜想是不错了。这时,丁香也早瞧见了茜珠,对于茜珠这个人可说是丁香心中势不两立的情敌,因为在那夜秋航和狄老太的谈话中听来,很显明的,秋航大半是爱上了茜珠,而所以爱上茜珠的原因,是为了茜珠多金钱,不过狄老太所以不爱茜珠的缘故,也就是为了茜珠太贵族了。两人心中既然都存了一种仇视的心理,所以大家都有些不情愿招呼,不过两人在维纳斯咖啡馆内到底一块儿坐着谈过话,岂可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呢?丁香这就不得不含笑站起,迎上前来,叫道:

“咦!咦!你不是李茜珠小姐吗?”

茜珠见她先向我招呼,因为自己也是个重情面的人,当然也走上去和她握了一阵手,笑道:

“陆小姐,正巧,你也在狄先生府上吗?”

在茜珠自然不晓得,丁香为了自己哥哥几乎闹成了无家可归。丁香听她这样问,心里却非常感触,但也只好点头含笑道:

“可不是?那就正巧,李小姐,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这时,狄老太见了她们两人认识的,心中好生奇怪,忙笑问道:

“李小姐和陆小姐怎么认识的呀?”

茜珠一面口喊伯母,一面说道:

“我和陆小姐的认识,说来是很有趣的。”

说着,遂把那天先在弄中相撞,后来又在维纳斯中相遇的话告诉一遍。狄老太听了,暗想:原来两人都到过维纳斯的,怎么秋航和丁香就没有告诉我呢?不过仔细一想,这当然因为他们怕羞的缘故。这时,丁香倒了一杯茶,送到茜珠的面前,茜珠“啊呀”了一声,慌忙站起来,说道:

“我怎么敢叫陆小姐倒茶?那不是要折死我了吗?”

丁香因为在秋航家里住了两天多,一切的事都和狄老太合作,因此也就忘其所以然地竟给茜珠倒起茶来。今被茜珠这么一说,她就猛可理会过来,暗想:在茜珠心中当然以为我亦是做客来的,天下哪有客人给客人倒茶的事情吗?丁香既这么一想,她的两颊会绯红起来,但是不回答她,那倒叫茜珠见了不是要更疑心吗?遂竭力镇静了态度,装出很洒脱的神气,笑道:

“那也没有关系,李小姐也值得这样客气吗?”

茜珠觉得丁香回答的话倒是令人感到意外滑稽,暗想:你是做客来的,我也是做客来的,怎么你就给我倒茶?这种客气不是未免有些不合情理吗?于是她回眸又向狄老太望了一眼,谁知狄老太含了笑容,却是并不说话,好像丁香的倒茶是她的分内之事一样。奇怪!奇怪!茜珠暗暗叫了两声奇怪,就在这两声奇怪中,她的一颗芳心便引起了绝大的疑窦。从狄老太这种意态中瞧来,显然丁香和秋航至少是有些亲戚关系,不然哪有这样地随便吗?其实愈随便也就是愈亲密的表示。那么丁香和秋航的关系,不用说,当然较之我要密切得多,这就无怪秋航要这样冷待我了。茜珠这样想着,心里便有无限的怨恨。狄老太见茜珠、丁香两人坐在桌边,彼此低垂了头,默默地坐着,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般的,遂先向茜珠搭讪道:

“李小姐那天不是来望过我吗?不料我齐巧出去了,倒叫你空走了一次。”

茜珠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

“听说那天伯母是瞧戏去的。”

狄老太道:

“不错,就是陆小姐请我的客呀。”

丁香听了,倒是一怔,及至仔细一想,方才记得那天曾和狄老太瞧《玉堂春》去的,遂向茜珠笑道:

“哦,那天下午李小姐也来过吗?大概你迟一些了,否则,不是一块儿可以去瞧吗?”

茜珠笑道:

“可不是?《玉堂春》倒很好瞧的吧?”

狄老太听了,便点着头,滔滔不绝地讲起《玉堂春》情节来。她老人家讲得很兴奋,但是丁香、茜珠两人却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表面上虽然是听着她讲,心里却只管思忖着。茜珠暗想:原来那天狄老太和一个美丽姑娘去瞧戏的果然就是陆丁香,这样看来,丁香和狄老太的感情也很好。意欲问一问是否是亲戚关系,不过从狄老太喊丁香为陆小姐猜想,未见得是亲戚关系,不是亲戚已经有这样熟悉,那很显明的,狄老太一定是看中丁香做媳妇了。茜珠这样想着,她心中一阵悲酸,几乎眼泪要夺眶走出来。丁香当然也有她的忖头,暗想:茜珠她也是常常来的,虽然狄老太因为她是贵族小姐,所以有些怕高攀不上,但秋航和她的感情是相当好,那么茜珠也不是一个庸俗脂粉,秋航怎么能够会不动心呢?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贫女子,将来失败的成分也许很多的吧。丁香这样想着,心里也是很悲哀,所以狄老太虽然讲得很吃力,两个人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去呢!茜珠因为已经明白秋航和狄老太确实是爱上了丁香,那么自己这条心也就可以死了。既然存心预备放弃了,茜珠倒也并不十分地伤心,显出很自然的态度,和狄老太瞎七搭八地谈上了一阵子。因为心中有气,也不再问秋航是上哪儿去了,她便站起身来告别了。狄老太道:

“既然来了,就吃了晚饭走吧。”

茜珠笑道:

“不,我还有些事情,改天再来吧。”

说着,又向丁香握了握手,说道:

“陆小姐吃了晚餐走吧。”

丁香不免微红了两颊,也只好含糊地应酬了几句。茜珠向狄老太弯了弯腰,披上大衣,便匆匆地走了。狄老太待茜珠走后,便向丁香笑道:

“陆小姐和李小姐会认识的,那我倒是想不到。”

丁香笑道:

“不但伯母想不到,就是我们自己也想不到的。伯母,我告诉你一件事,姑爸强迫我嫁的这个李麒俊,原来就是李小姐的哥哥啦,你大概还没知道吧?”

对于这事情,狄老太倒是真的不晓得,因为狄秋航是并没有告诉她,今听丁香这样说,不禁“哦”了一声,说道:

“那么李小姐晓得你就是她哥哥定的嫂嫂吗?”

丁香摇了摇头,说道:

“伯母,你以为她哥哥是正式地来娶我吗?他家里是已有了妻子,不但有妻子,而且还生了孩子哩!”

狄老太听了这话,不禁又连连“哎”了两声,脸上显出很生气的样子,说道:

“什么?他妻儿都有了,如何还可以去娶人家的姑娘呢?那真岂有此理极了,难道他家里做父母的就一些也不管吗?”

丁香鼓着两腮,噘了噘嘴,恨恨地道:

“这种有钱人家的家庭,还有什么家教的吗?李麒俊凭着家里有钱,他便在外面专门糟蹋人家的姑娘,我想,他外面做的事,家里是都瞒着的,所以他的妹妹当然也不知道了。伯母,说起来真气人,他在我姑爸那儿骗得好像,为了人家的姑娘,连父母都说全死了,你想,这种毫无心肝的青年还能算人类的一分子吗?”

狄老太听她这样说,方才又记起丁香告诉李麒俊谎说的父母已死,而且还说有弟兄四个呢,遂深深叹口气,说道:

“看李小姐的人倒很好,谁知她哥哥竟无赖到如此地步,这真叫人意想不到的。那么你姑爸也好糊涂,难道一些也不探听清楚的吗?”

丁香也叹了一声,手掠着一下云发,说道:

“姑爸是见了一万元钱迷糊了心,所以他就不管好歹地答应了。”

狄老太听了,也不禁叹息一会儿,暗想:原来有钱人家家庭内容是如此腐败,那么李小姐也许是很浪漫吧?狄老太这样一想,忽然急急地问道:

“陆小姐,那么这事情秋航可知道吗?”

狄老太所以这样问,当然她有深刻的意思,就是秋航假使知道的话,他对于李小姐也许会发生一种恶感。因为秋航最恨的是腐败家庭,那么李小姐本身虽然是好,但她既然产生在这种家庭下,秋航自然也会不赞成的。我倒希望秋航能够和茜珠发生裂痕,那么丁香这头婚姻不是稳稳可以成功了吗?狄老太既然这样存了偏见,两眼凝望着丁香的脸,当然很希望她回答的是秋航也知道。果然丁香点了点头,说道:

“狄先生知道的,对于李麒俊有妻子的话,我也是狄先生告诉我的呢。”

狄老太听了,脸上这才显出很欣慰的神气,点头说道:

“秋航知道的那就好,也好叫他明白李小姐是个那样的家庭。”

这两句话听到丁香的耳里,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安慰,暗想:今日我把这事情告诉狄老太知道,其实倒是无心的,现在看来,竟是无意之中破坏了茜珠和秋航的感情了,换句话说,就是更增加了狄老太爱我的心切了。虽然背地说人坏话那是不应该的事,不过爱情这样东西是自私的,有了你,就没有了我,更何况我说的是实话,并非暗计伤人。李小姐我可不曾说她丑话,那我的良心自然也无愧的了。丁香对于狄老太会这样爱护自己,当然跟她格外亲热,两人谈了一会儿,因天色不早,于是又开始做饭了。话说茜珠匆匆地从秋航家里走出,满心头是充满了悲哀与愤恨,暗自想道:我和秋航自小同学,况且我如此深情待他,照理他实在不能负心于我,现在他居然抛弃了我,爱上了丁香,我这五年来的希望不是也成泡影了吗?想到这里,只觉悲酸万分,那两行泪珠儿早已滚滚掉了下来。但仔细一想,他既如此无情,我又何必伤心?单恋原是世界上最傻的人,我难道也喜欢自寻烦恼吗?况且我早已说过,欲除烦恼须学佛,各有姻缘莫羡人。那我又何苦去羡慕人家呢?想到这里,口中便暗暗骂声好狠心的负情汉,到今日我才认识了你!骂说着,恨得咬着银齿咯咯作响,一面跳上车子,便愤愤地回家去。到了家里,只见嫂嫂雪琴正从自己房中急急奔出,似乎正在找她的神气,突然瞥见了自己,仿佛得着了珍宝似的,满脸含笑地抢步上前,握住了茜珠的纤手,急急笑道:

“我的好姑娘,你回来啦!我一听你出去了,那真把我可急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