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天空中照射进到卧房里来,整个房中的空气会增加不少的暖和。床上是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头皮是光秃秃的,脸上似乎带了些憔悴的病容。这就是华东银行总裁樊宝之,他是现时代的一个社会闻人,也是和李家瑞角逐情场的一员老当益壮的健将,但是这几天他正在病中,所以对于白豆蔻的被狙,他是躺在床上只有干着急,只有空表示无限的同情。此刻他倚在病床的栏杆旁,眼望着强烈光线中的灰尘无数无数地飞舞着,他心里想着,白豆蔻这次的被狙击,既不像盗劫,又不像绑匪,却仿佛存心来暗杀她的,这也真奇怪了,一个柔弱的歌女,对她下这么毒辣的手段,未免是太忍心了一些。想着,忍不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又想白豆蔻所以被狙的主要原因,那不用细想,当然是桃色纠纷的一种。但是平日和白豆蔻的接近人,除了李家瑞外,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我既不曾吃这个醋,难道是李家瑞吃醋起的恨心吗?这倒也说不定,因为白豆蔻喊我干爹干爹地十分亲热,李家瑞以为我俩已有了暗昧的事情了吗?若果然这样,那真冤枉死人了。照理一个歌女,要近她的身子,花上一万八千那实在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歌女只不过是歌女而已,到底有什么身份呢?不过白豆蔻她与别的歌女不可同日而语,她所令人敬佩的地方,她就是不爱钱。世界上能有几个人不爱钱?那我绝对地可以说一句,除了白豆蔻外,就找不出第二个人。当初在红棉酒家认干爹的时候,我和李家瑞竭力捧她的场,所以她是收入了许多的钻戒和金表,不料第二天报上就发表白豆蔻献金的新闻。可笑我们还没有理会到她是个何等有思想的女子,以为她欲在社会上博得一个良好的名誉,在她本身地位可以更加地红起来。但是从她把我和李家瑞那六万五千元钱捐给慈善救济会里看来,方才使我明白白豆蔻绝对是个不爱钱的人,同时还是个有思想、有理智的热心爱国的不平凡女子。她是不慕荣利,不求富贵,她忍痛牺牲着色相来替国家社会尽一部分的义务。唉!豆蔻,你这孩子可敬又令人可怜。樊宝之暗自说了这一句话,他感到自己的可耻,他觉得我们这班有钱人的良心是仿佛黑夜中的天空一样,凭良心说一句话,我从来不曾向慈善会里捐过钱,白豆蔻是给我造福无穷,我觉得坐汽车、住洋房的所谓高贵人,他心里的卑鄙实在及不来一个歌女那般清高。过去种种对待豆蔻的存心,这是增加我目前的惭愧和罪恶,我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唉!我还在转一个仅二十岁姑娘的念头,那我的人格真比狗彘都不如了。樊宝之心中既然这样忏悔着,他的眼角旁就会涌上一点儿泪来,于是他恨暗杀白豆蔻的人,他觉得指使暗杀白豆蔻的人简直是全无心肝、杀不可赦。可怜这孩子的伤不知有生命的危险吗?偏我又生着病,否则我情愿终日地伴在她身边,来给她做一个看护。他想着白豆蔻孤苦伶仃的可怜,他又想着自己这次病中的孤独,我虽然是个儿孙满堂的人,但又何尝不如白豆蔻孤零得那么可怜呢?要儿孙来服侍我,这当然是梦想,在他们的心中,也许还在祈祷着这个老头子早死一日好一日吧。唉!那么我自己挣下的这许多家产,难道就给儿孙坐享其成吗?这固然是害了他们的终身,而且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怎么可以算为中华民国国民的一分子呢?在我临死之前,至少我要替国家社会尽一部分的责任。
樊宝之这时候他是完全醒觉了,他心里感到了一阵痛快,精神立刻也就好起了许多。就在这个当儿,忽见仆妇朱妈匆匆地走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叫道:
“老爷,你的信来了。”
樊宝之遂伸手接来,见是一只西式信封,并没有具名,字甚潦草,当然猜不出是谁的来信。于是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来瞧,只见寥寥数语,遂念着道:
宝之先生大鉴:
豆蔻乃一身世可怜之女郎,其所以献身于舞台为歌女者,实为环境所迫不得已也。
彼应酬友好,乃社会上之交际,亦彼之自由也。今汝年已花甲,风前残烛,垂死之人,尚欲痴心梦想,借干爹之名,求外室之好,彼因不愿,汝竟下此毒手,置一弱女子于死地,其心何酷?
兹来函警告,从此速与豆蔻分手,姑且饶之,不然,今日汝之对付豆蔻,亦犹明日我之对付汝手段时也。
特此布达,敬希醒悟!
鸣不平者手启
即日
樊宝之瞧完了这一封匿名信,两手是瑟瑟地颤抖着,一颗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叫道:
“啊哟!这是打哪儿说起?”
说了这一句话,他木然无知般地竟是呆住了。朱妈在旁边瞧老爷这个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慌忙说道:
“老爷,这信是谁写来的?他说些什么话呀?”
樊宝之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觉般地向朱妈说道:
“你快给我打个电话到李公馆去,请李老爷立刻到我这儿来一次。”
朱妈听了,遂答应下去。樊宝之又把那封信念了一遍,心中连喊奇怪,这是哪个写给我的?误会也不能误会到我的身上来。刚才我的猜想,还以为是李家瑞喝的醋,现在猜测起来,又是哪一回事呢?我把这一封信倒不能瞒起,一定要给李家瑞大家看看,这件事情实在不关我的,如何有人竟写这一种信给我呢?这时,朱妈又走来说道:
“李老爷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老爷已病了三四天,心里记挂你,所以请李老爷来谈谈。他说一会儿立刻就来的。”
樊宝之听了,点头连声地赞道:
“你回答得好,你回答得好。”
朱妈对于自己这两句话会博得老爷这样的赞美,自然是出乎意料之外,不免向他呆了一呆,但老爷两眼只管凝望着窗外那一方天空,仿佛又在想什么心事一般了。樊宝之当然是在想这封信的由来,觉得疑心我去暗杀,那何不去疑心李家瑞暗杀呢?不过暗杀的地点是在李公馆的门口,人家当然不会疑心李家瑞。但疑心我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和白豆蔻又是个什么的关系?樊宝之这一阵子呆想,李家瑞的汽车也就早到樊公馆的大门口了。门房一见,早开铁门,让汽车直达大厅的面前停下,家瑞原是熟客,就向樊宝之的卧房里走去。朱妈一见,便先喊道:
“李老爷来了,快请坐吧。”
樊宝之抬头一见,便从床上坐起,还没有说两句客套,就大嚷着道:
“李老弟,这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我已病了四天,对于白小姐的被狙根本毫无头绪,谁知却会接到这么一封信,你想,那不是叫人奇怪吗?”
樊宝之说着话,脸上是显出十分的惊骇神色,两手拿着信封和信笺,抖了这么一抖。李家瑞竭力镇静了态度,把那封信接了过来,且不先瞧信,望着樊宝之很急地问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樊宝之手指着信笺,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快先瞧了这封信,当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家瑞于是坐到床前那张沙发旁,把信笺展开,细细地瞧了一遍,抬起头来又向他望了一眼,也惊奇十分地说道:
“哟!这话打哪儿说起?那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谁呢?”
说到这里,紧锁了眉峰,也做个沉思的样子。樊宝之道:
“对于白小姐的被狙,本来我是早要去探问的,不料这两天中我齐巧患着病,家瑞老弟,其实我连白小姐如何被狙也不知道呢,怎么就有人会疑心到我的头上来呢?岂不是奇怪吗?况且我和白小姐的父女关系,还是你老弟在席间做媒介的,原是光明正大,那信中所说,简直是大放其屁。你想,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真所谓离进坟墓的时候,朝不保夕,难道还会去看中人家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吗?即使我去看中人家,人家也未必会来爱上我这个骷髅呀!你想,写这一封信的人,也不是太想不明白了吗?”
李家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篇话来,心里虽然也说了一句“你倒是大放其屁”的话,但表面上却不住地点头,说道:
“你这话正是呢。我想人家一定是误会的,而且这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正在病中,这就愈加不干你的事了。”
樊宝之说道:
“可不是?那么白小姐在你家吃了饭后回去,怎么就会出这一种乱子呢?不知现在人怎么样了,你的心中倒是很担抱歉吧。”
李家瑞把信放在桌上,朱妈在下面端上两杯咖啡茶放在桌上,口喊李老爷用茶。家瑞点了点头,吸了一口雪茄烟,说道:
“这也真不幸极了,当汽车开出公馆的大门,就遭暴徒三人出枪猛击,我又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呢?幸而只伤及臂部,对于生命固然不妨害,就是子弹也在昨天钳出,我问医生,大概不至于会成残疾,所以这些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樊宝之点头道:
“真是可喜得很!唉!不知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那真是绝子绝孙,绝没有好结果的。老弟,你说是不是?”
李家瑞道:
“和一个可怜的弱女子作对,那也太被社会上人士所笑的了。樊老哥,我想只要你问心无愧,对于这种匿名信,也不用挂在心上,不过以后对于白小姐还是少走动比较妥当,因为既然有了这种信,当然是小心些好。你的意思以为是吗?”
樊宝之摇了摇头,叹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这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和白小姐虽然认识的日子也不多,但彼此都是非常敬重,毫无一些私心,所以我接到这信后,若不和白小姐走动了,那倒仿佛我真有这么一回事了。我病好了,依然要和白小姐走动的,就是外界不明白要用手枪打死我,那也是劫数之内的了。李老弟,你见白小姐的时候,还请代为望望吧。”
李家瑞听他说完,好像非常感叹的神气,便点头说道:
“好的,我去望她的时候,一定会代你问候她的。”
说着,又吸了一口烟,一面又问他:
“患的什么病?大夫可曾瞧过没有?”
樊宝之把抽屉内的药方取出,交给家瑞看,说道:
“大夫天天在瞧,总是人老了,所以就有百病丛生的现象了。”
李家瑞接过药方,瞧是朱雪樵开的方子,想来樊宝之不是装病,但是李家瑞怎么会写这封匿名信给樊宝之呢?
原来李家瑞自白豆蔻被狙击后,他就好几夜没有睡觉,心中只是想着谁下此毒手把白豆蔻打伤了。在白小姐受伤后第二天,他见樊宝之素来和豆蔻走得很亲热,为什么这两天就连他人影子都不瞧见了?于是他就疑心这骤来的惨案一定是樊宝之主谋无疑的了。心里这就非常地恼恨,所以立刻写了这么一封匿名信给他,警告他不该对待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但是在李家瑞的心中,他又哪里想得到这件惨案的主谋却是自己蛇心佛口的那位太太来酿成的呢?
话说李家瑞别了樊宝之,坐了汽车在归家的途上,口里是不住地吸着雪茄烟,心里却只管暗暗思忖着。奇怪!奇怪!那么枪击白豆蔻的人究竟是谁呢?樊宝之这几天中的确是病着,这当然不是虚话。从他口中这一大篇的话听来,觉得他实在也不会下此毒手的,因为他和白豆蔻到底无冤无仇,好好儿的怎么会起这个狠心呢?这件事情,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莫非白豆蔻尚有其他的男朋友吗?他们因为豆蔻和我特别亲热,所以起了妒杀之心吗?李家瑞因为想不出一个确实的真情,所以甚为闷闷不乐。这时,福根回过头来道:
“老爷,要不到卡隆医院里去转一转吗?”
李家瑞点了点头,于是汽车直达卡隆医院的门口停下。李家瑞匆匆地进内,找到特等病房十六号,正欲推门进内,只见看护王慧芬出来,向家瑞摇摇手,微笑道:
“李先生,白小姐刚睡熟,对不起,你回头再来吧。”
李家瑞听看护这样说,当然不能强要进去瞧看,遂退后两步,问道:
“白小姐昨日子弹钳出后,一切情形怎么样?”
王慧芬道:
“很不错,照这情形看来,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家瑞当然很放心,于是又点头说声再见,便匆匆出来,坐车回家。李太太见家瑞回来,便忙问道:
“樊宝之叫你做什么去?你回来的时候,可曾到医院里去望过白小姐?”
李家瑞因为太太是很真心地关心着豆蔻,所以也不隐瞒,说道:
“樊宝之这两天病着,他对于白小姐的受伤不详细,所以叫我说了一会儿。白小姐我去瞧过她,她正熟睡着,据看护告诉我,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出院,臂膀也不至于成残疾,所以那真可说不幸中之大幸哩!”
正说时,茜珠姗姗地进来,听父亲在说白豆蔻,便问怎么了。李家瑞照样告诉了一遍,茜珠也很安慰,说道:
“这样我们虽然损失了一些医药费,还对得住人家。不然,那真抱歉哩。”
李家瑞道:
“可不是?这也真奇怪,谁和白小姐有这样深的冤仇呢?”
李太太听父女俩一问一答地说着,心中自然十分感触,便取了一支烟卷吸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茜珠也回自己房中去了,经过哥哥房门口,遂步入房门内,见嫂嫂不在,只有红桃一人在做针线活儿,遂问道:
“嫂嫂出去了吗?”
红桃一见小姐,忙含笑站起,倒了一杯香茗,说道:
“奶奶昨天就回母家去了,今天还没有回来呢。珠小姐,少爷也真是个无赖,大概他知道奶奶宿在母家了,所以他昨夜也没有回家呢!你想,少爷不是又在外面宿娼了吗?”
茜珠因为昨天哥哥和自己闹过了嘴,心里很是气着他,便啐了一口,噘着小嘴儿,恨恨地说道:
“这种青年还会好得了吗?无怪嫂嫂要气得回母家去住两天了。”
红桃叹了一口气,说道:
“奶奶也真可怜,我瞧她一个人呆呆地老是会淌泪,这也真奇怪,像奶奶这么的容貌,也不能算丑,怎么少爷会和她一些也不和睦呢?”
茜珠道:
“那是前世的冤孽,所以今世才来做这么一对夫妻。”
两人说着,都叹息了一会儿。红桃这时把俏眼瞟茜珠一眼,忽然哧地笑起来。茜珠不解何故,也望她一眼,说道:
“你笑什么?”
红桃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前天少奶的表舅少爷又来过了,奶奶和他开玩笑,问他是瞧少奶来的呢,还是瞧小姐来的。表舅少爷回答说是瞧小姐来的呢!”
茜珠不等她说完,就红晕了两颊,啐了她一口,笑嗔道:
“你这小妮子愈弄愈没规矩了,怎么和我也开玩笑了?”
红桃抿了嘴儿,哧哧地笑道:
“婢子怎敢取笑小姐?婢子只不过照样说一遍罢了。”
茜珠嗔骂道:
“人家可不会像你那样厚脸吧,你这脾气我会不知道吗?”
红桃想不到小姐料事如神,心里有趣,便更加哧哧地笑了。茜珠见她这个顽皮模样,笑着说了一声真淘气,于是便回身到自己卧房里去了。茜珠到自己的房中,对镜出了一会子神,心里暗想:昨天我和秋航在卡隆医院遇见,照理我这样热情地对待他,就是哥哥得罪他了,他也不该立刻返身就走的,可见秋航心中对于我,也根本流水无情,那么他既这样无情,我又何必要痴心相恋他呢?不过秋航和我自小同学,而我的品貌虽非倾国倾城,但到底也不是庸俗脂粉,他为什么不爱我呢?从这一点猜测,他当然是爱上了陆丁香。唉……想到这里,胸中只觉有股子怨气冲上来,使她不自然地叹了一声。因为心里不快乐,所以感觉到室中的空气是沉闷得厉害,于是她便披上了大衣,匆匆地走出公馆去,但既走到人行道上,却又觉得无处可走。就在马路上踱了那么一会儿吧,这是太没有意思了,心里想着白豆蔻身世的可怜,引起了自己十分的同情,觉得还是准定再到卡隆医院里去探望一次白豆蔻吧。想定了主意,遂坐车前往。在病房的门口遇见了王慧芬,她拿了药水,正也向房中走,见了茜珠,便含笑说道:
“你来得正巧,白小姐刚醒来,要如上午来看她,那块谢绝探望的牌子还没下去呢。”
李茜珠笑道:
“那就好,否则,不是又累我白跑一次了吗?”
两人笑着,跨进房中。白豆蔻仰卧在床,眼望着天花板兀是出神。她听有人推进房来,遂回眸望去,见了茜珠,她的颊上的笑窝儿便微微地掀起,很高兴地叫道:
“李小姐,多谢你一次一次地来望我,真叫我心中感激。”
茜珠很快地步了过去,很温柔地和她握了握手,笑道:
“白小姐,你别说这些话,你好了,我们心中是多么快乐呢!”
白豆蔻听了,乌圆的眸珠转了转,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笑道:
“李小姐,你坐下,医生告诉我,说这伤不要紧,大概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所以我并不忧愁,心里很是快乐。”
说时,王慧芬已来给豆蔻喝药水,喝了药水,豆蔻皱了皱眉头,笑道:
“王小姐,我热度是一些没有了,所以那药水最好不要喝了。”
王慧芬秋波睃她一眼,笑道:
“那药水又不苦味,喝着也不难,你别孩子气了。”
说得茜珠也笑了,王慧芬这才把药水空杯子又端出去。白豆蔻把手指着橱里,向茜珠说道:
“李小姐,这橱里有花旗蜜橘,是林英给我买来的,你拿出来可以吃,小刀放在桌上。”
茜珠摇头道:
“我不要吃。”
白豆蔻一撩眼皮,笑道:
“我想吃呢。”
茜珠听她要吃,遂给她开了橱门,果然里面有许多什物,遂拿了一只蜜橘,用小刀切成四瓣,拿了一瓣,递给豆蔻。豆蔻却摇了摇头,向她露齿嫣然一笑,说道:
“我刚才吃过一只,这一只原是叫你吃的呀。”
茜珠这才知道她的用意,一时也愈感到她的可爱了,忍不住笑道:
“你不是说要吃蜜橘吗?”
豆蔻笑道:
“因为你不肯拿,所以我哄你的。”
茜珠说道:
“那么你再吃一瓣,我也吃一瓣。”
白豆蔻听了,遂伸手接过,各人吃了一瓣。豆蔻叫她再吃,茜珠拿帕儿抿了抿嘴,摇头道:
“我够了,白小姐,昨天我也来瞧你过,因为你才动了手术,所以没有进内来望你。”
豆蔻点头道:
“我知道,王小姐在昨夜我醒转的时候,她都告诉我,我晓得许多朋友都走空的,所以很是抱歉。”
茜珠道:
“你还说这话呢,我们请你吃一次饭,不料害白小姐竟遭此横祸,那我们倒真是抱歉哩!”
白豆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这怎可以怪得了你们呢?这班小人真心要害我的话,就是在别处,他们不是也会下手吗?不过我很觉得奇怪,因为我思量遍了,实在没有和一个人结过怨,你想,无缘无故地受人狙击,就是不幸死了,也还是个不明白吗?”
白豆蔻说到这里,心里有些悲酸,那眼眶子也不免红润起来。茜珠听了,也恨恨地骂了一会儿,一面又安慰了她几句。因为自己也是个失意的人,觉得久坐又很无聊,遂起身告别。豆蔻留她不住,也只好和她握了握手,叫她有空常来谈谈。茜珠答应,便走出病房去了。茜珠低了头,走在人行道上,心里又暗暗细想,秋航爱上陆丁香的事情究竟是否确实的,这到底还是一个问题。那天伴狄老太去瞧戏的女子,又是否是陆丁香?陆丁香和秋航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些我应该有个详细的明白。当然,要明白这些事情,我得向狄老太去探问不可。茜珠这样想着,于是她从卡隆医院里出来,便又坐车到吕班路鸿怡坊去了。
白豆蔻待茜珠走后,她望着天花板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秋航还不及一个茜珠呢,茜珠今天也来望过我了,但秋航呢?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伤心起来,那眼泪早又滴湿了枕衣。但一会儿又想:也许秋航没有空吧,我倒不能错怪了他。因为王小姐告诉我,昨天秋航是来望过我的,王小姐还形容秋航那种忧愁的神情,真叫人发笑的。从这一点看来,可见秋航他是多么地爱我,他怎么会因我受伤而变了心呢?白豆蔻既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她又放心了许多,抬上手去,把手背来回地揉擦了一下眼皮,清瘦的颊上自然地又会浮现了一丝笑容。经过了这一阵子的沉思,斜阳已渐渐地偏西了。白豆蔻感觉着秋航今天也许不会来了,心里自然又很哀怨,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见秋航手捧一束鲜花,笑盈盈地走进来。因为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白豆蔻当然是格外感到了喜欢,但是怪他来得这样晚了,所以故意鼓起了两腮,装出娇嗔的意态,俏眼恨恨地瞅着他,却是并不理他。秋航把那束鲜花插在桌上那只精细的胆瓶里,然后蹲下了身子,伏在床边,去握住了她的手,含了满面的笑容,说道:
“豆蔻,昨天我从门缝中瞧到你苍白的脸庞,想见施用手术的时候,你是经过一度十分的痛苦,我真为你担了一夜心事。”
不料白豆蔻听了这话,反而噘起小嘴儿,呸了一声,说道:
“替我担心事的人就会直到此刻才来呢!”
说着,明眸里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向秋航逗了那么一瞥,竟涌出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秋航被她这么一说,便急得涨红了脸,忙说道:
“我早晨不是已经来望过你吗?因为那块谢绝探望的牌子没有卸去,那我自然不能犯规走进来。后来我找到了王慧芬小姐,向她问你的情形,她告诉我,说自施用手术后到现在,情形很好,并告诉我下午可以来瞧望了。我因为已很放心,所以下午就来晚一些了……”
白豆蔻听到这里,方才晓得上午秋航已经来过,大概王小姐忘记了,所以没有告诉我。那我和秋航生气,不是委屈了他吗?一时又感到十分不安,同时也感到十分难为情,两颊微微地盖上了一层娇红,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秋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缘故,那眼泪会大颗地涌上来。秋航见她似海棠着雨般的脸,倍觉楚楚可怜,遂摸出手帕来,轻轻地给她拭去了,微蹙了眉尖,柔声儿说道:
“豆蔻,你是才好的人,快不要伤心了。一切总是我的不好,你就饶恕了我吧。”
白豆蔻听他犹这样说,心中是感动极了,把手反握紧了他,说道:
“不,我错怪了你,你要原谅我……”
秋航方才知道她的淌泪并不是憎恨我,却是为了错怪我的缘故,这就忍不住笑道:
“你怪我不早些来望你,那原是你对的,怎么说错怪我呢?好妹妹,你快给我收束了泪痕,对我笑一笑吧。”
白豆蔻见他如此柔情蜜意,连“好妹妹”三个字也嚷了出来,那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甜蜜,因此掀着酒窝儿,也就破涕嫣然笑起来,但既然笑了出来,倒又感到无限的羞涩,秋波白了他一眼,立刻又别转脸去。秋航见她含泪一笑,已经是妩媚到了极点,再加上她显出这样娇羞万状的意态,这就更觉令人可爱,心里荡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把她手拿到鼻子上来闻香。白豆蔻并不挣脱,尽让他温柔地闻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来,瞟他一眼,笑道:
“好哥哥,你早晨是几点钟来的呀?其实我早晨精神已经很好了,正苦没有一个人来和我做伴呢。”
秋航听她也会喊出“好哥哥”三字来,可见她是接受我“好妹妹”三个字的表示,心里这一快乐,把他的心花儿几乎也乐开了,笑道:
“早晨我是九点敲过来的,这样说起来,都是医院不好,不过与其说医院不好,倒还是说医院太好了比较妥当,因为他们对于病人是多么仔细呀!”
白豆蔻听他说得这样有趣,遂又不禁为之嫣然失笑。秋航见她虽然脸是清瘦了一些,但依然是笑得这么好看,因此望着她倾人的娇靥,也不免得意地笑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
“豆蔻,自从子弹钳出后,你的伤处还疼痛吗?医生说这条手臂会不会成残废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问,乌圆眸珠一转,故意显出很忧愁的样子,说道:
“痛倒没有痛了,至于会不会成残废,那很难断定,我就愁着要成残疾呢。”
秋航把手去理她额间散乱的云发,很温柔地安慰她道:
“那也用不了忧愁的,能够不成残疾,固然是好,即使成了残疾,我们亦要感谢着上帝,因为上帝到底还救了你的一条性命哩!”
白豆蔻故意又叹了一口气,很感伤地道:
“话虽这样说,但一个成了残疾的姑娘,恐怕就会给人家感到憎恶吧?”
说着,又把明眸脉脉地凝望着秋航。秋航不是呆笨的人,哪有不明白她的意思呢,遂摇了摇头,很镇静地说道:
“那不是这样说,假使为了你成了残废,平日的好朋友对你的感情就会淡薄起来,这也不能算为是人类的一分子了。豆蔻,你说这话是不是?”
白豆蔻因为他不肯明显地表示,所以心里很不快乐,娇嗔似的噘了小嘴儿,逗给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也说不定。社会上的男子,大多数总是以色取人,能够讲真正性情的人能有几个呢?”
秋航听她这样说,心里颇觉纳闷,倒是愕住了一会儿。白豆蔻见他不回答,心里又悲酸十分,眼皮一红,竟又要淌下泪来。秋航想不到她竟痴心若此,一时感到心头,便凑过嘴去,到她的耳边,低低地说道:
“虽然社会上不多这种人,但我相信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吧。”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觉得他已经很明显地在向自己表白了,我若再和他生气,难道一定要叫他明明白白说“我爱你”三个字吗?这不但他羞人答答地难以启齿,就是我也难为情听他这样说出来吧。这样想着,方才转嗔为喜,盈盈秋波逗给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但愿你言而有信,这才好了。”
说着,两人忍不住又展现一丝会心的微笑。夕阳是整个地斜西了,病房中是笼罩了一层薄暮。秋航见时候不早了,遂站起身子,说道:
“豆蔻,我走了,明天再来吧。”
豆蔻听他要走了,两条柳眉便微微地蹙起,说道:
“你要走了,我当然不能强留住你,不过你走后,我就会感到万分的孤寂罢了。”
秋航听她这样说,倒是为难了,把手抬到头上去抓了抓头发,又搓了搓手,笑起来道:
“那么我再坐会儿,待六点敲过了走吧。”
秋航这两句自己留自己的话,听进豆蔻的耳里,忍不住又扑哧地一声笑起来,秋航想想,也觉有趣,因此也微微地笑。两人亲亲热热地又谈笑了一会儿,直等六点敲后还延迟了十分钟,秋航方才匆匆到维纳斯咖啡店里去了。夜里,白豆蔻睡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是洗过了那样的碧蓝一色,浮云一朵也没有在驶行,只有那一轮大半圆形的明月,显出晶莹莹怪清辉的光芒。白豆蔻对此将圆的明月,想着“宛如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这两句诗,脑海里便会浮上了狄秋航俊美的脸庞,这就心里荡漾了一下,娇红的两颊掀起深深的酒窝儿,她那一颗处女含羞的心灵,只觉得充满了无限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