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现出了鱼肚白,青超已经醒来,大概自己的心热度已超过了往常,若是睁着眼睛睡在床上,干脆的还是起来吧。便披衣下床,到院子里慢慢地踱了几步。一颗心只是挂念着秋柳,一时脑海中,就也映出了秋柳的芳影,好像见秋柳一忽儿满脸眼泪,紧蹙双蛾,一忽儿又见她眉飞色扬,乌圆的眼儿在长睫毛里一战,娇靥愈觉可爱。那时青超的脸也就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凄凉。正在这个时候,忽听有人叫道:“陆先生,您早呀。”青超忙抬头一瞧,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踱到那西边两间平屋的前面了,那叫自己的正是王福,便点了点头笑道:“也不早了,七点多啦。”王福笑道:“陆先生,他们派我做代表,向你谢昨天我们喝的酒。”青超连连摇手笑道:“你又开玩笑了,这是老爷赏赐你们的,怎么倒谢我啦?”王福笑道:“别客气了,接受了吧,否则我这个代表就不好意思了。”青超听了,也忍不住好笑起来。

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厉正特地跑回家来,拿了一张支票交给青超。青超连声谢了又道:“过一会儿,我带她亲自来叩谢老伯。”厉正摇头道:“你怕我不信你吗?要是这样,我早就不答应你了。”青超笑了笑,厉正又道:“你也好走啦,我还得到写字间去。”俩人遂出了大门。青超向厉正点了一下头,跳上人力车,到秋柳那里去了。

走进大门,见她娘在客室内坐着吸水烟,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了青超便站起来笑道:“哟,陆大爷,这几天在哪儿玩儿呀?秋柳是惦记着哩。”青超笑道:“她在哪里?”她娘道:“在楼上,我去通知她。”青超忙摇手笑道:“你别声张,我自己上去。”她娘会意,笑了一笑,便让他自己上去。

青超轻轻地走到楼上,觉得是怪静的,因悄悄地走进秋柳的房中,见秋柳面着桌子坐着,低了头正在写什么似的,便轻轻到她背后。见她握着一支自来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下面还写着,“青超哥哥,我真爱你。”这几字倒写得怪挺秀的。此外尚有数行,被她用墨水涂了。这几个字,突然瞧在青超的眼里,心里不觉一动,想秋柳这孩子,真是怪惹人爱怜的。她的心中倒识得我这陆青超一人,正是我的知己了。可惜她貌艳于花,命薄如纸,但我早有珠妹成约在先,怎能与她再谈恋爱呢?但又岂不辜负她一片深情了吗?青超想到这里,心中无限难受。突又转念一想,自己是一心要救她出坑,并非对她有什么别的念头,男女间互相地扶助,结果难道一定要谈到恋爱上去吗?这时秋柳还不曾觉着自己在房中,便轻轻地从她背后,伸双手向她眼睛上一蒙,笑道:“秋柳,你猜我是谁?”秋柳听了,慌忙把纸儿捏在手心中,咯咯地笑道:“我听出了是陆爷。”青超才放了手。秋柳转起回过身来,退到后玻璃橱边,把手中纸儿已捏成了一团,抛在痰盂内,向青超瞟了一眼,娇靥上起了两朵红晕。青超虽知她含羞的缘故,却故意装着不知般地笑道:“你倒好安闲呀,写些什么字?”秋柳把手儿掠着云发笑道:“陆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啦?干吗不响一声?险些给你吓掉了小魂灵儿。”说着便去倒了一杯玫瑰茶。

青超在沙发上坐下道:“我迟来两天了,不知你心里惦记吗?”秋柳把身子倚在桌边,手指儿在嘴唇上抿着,低垂了头,脚尖在地上划着字。一听了青超问着,便抬起头来,望着青超笑道:“我干吗不惦记?陆爷为什么晚了两天啦?不知怎的,今天我的眼跳了一天了。”青超笑道:“好啦,那分明是先来报喜了。”秋柳忙道:“真的吗?那准是成功的了。我得先向陆爷叩头。”说着笑盈盈地走到青超面前,青超忙拉过她的手儿,同在沙发上坐下道:“你别忙,你应该先向我主人去叩头。”秋柳道:“那是干什么啦?”青超便把自己做了西宾,和主人慷慨助金的话说了一遍。秋柳忙道:“陆爷这样好心人,真是我秋柳的重生父母了。我应先向陆爷叩头,再向你的东翁谢恩吧。”青超握着她柔软的纤手笑道:“你别老是说叩头了,只要给我甜甜蜜蜜地接个吻,那就完了。”秋柳听说把脸儿一沉,又嘻嘻地笑了。

青超见她这样有趣,便把她头掉了转来。秋柳的粉颊就倚偎在青超的脸旁。她那娇羞的脸儿、秋波般的眼儿,真是处处怪动人的。青超见她偎着自己,一声儿也不响,因笑道:“接过吻都不答应吗?那我就不接好了。”秋柳见他这样说,眼泪又淌了下来。青超忙道:“你干吗又哭了起来?”秋柳便倒在青超的怀里,呜呜咽咽地道:“陆爷赎了我的身,陆爷的话,哪有不依的吗?我情愿生生世世服侍陆爷到底,只是自己已是个残柳败花,陆爷是绝不肯要我的。”说着又隐隐啜泣起来。青超这才明白,这孩子真是怪可怜的,不过自己心中早有绿珠,对于秋柳,完全是出于怜惜她而救她的。现在给她一说,心里实有说不出的苦衷,便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秋柳见他不语,心里更是伤心,抽噎着不肯抬头。青超抱起她的脸儿,轻轻叹了一声道:“秋柳,你别误会,你的话,我是非常地同意,但是我眼前种种的环境,实在不能答复你。好在你暂时可以到你邻友那边去安身,我有闲时,自会来望你的。我希望你力求上进,你的前途是很有希望的,那么也不辜负我一番苦心了。”秋柳听了,微睁开泪眼道:“世界上我相信,是再也找不到像陆爷的第二个人了。我心中除了你陆爷,什么都没有的。但这是我个人单方的意思,我也明白陆爷有陆爷的苦衷,然而自己究竟用哪样来报答陆爷呢?我虽知道自己是不齿的,不足以服侍君子,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有在陆爷面前设誓,除了陆爷一人,我是决不嫁第二人的。”

青超听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淌下泪来道:“秋柳,你别这样说,你还只有十七岁啦,我救了你,岂不害了你?”秋柳道:“你怎么害了我呀?陆爷的金玉良言,我句句都记着的。”秋柳说着,忽又用手背去擦了眼泪,捧着青超的脸吻了一下,笑道:“好啦,别为了这些事伤心了,倒叫陆爷也淌起泪来。”青超见她忽又这样,心里更觉难过,握着秋柳的手道:“‘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你真有刘秋痕的痴心,可惜我没有韦痴珠的福慧。”说着俩人相对默然。一时秋柳却又像没有这回事般地走到梳妆台前,在玻璃罐里拿了一把枣子和长生果来,跳到青超面前,放在他的手里笑道:“陆爷,我保佑您长生不老,早生贵子吧。”青超见她处处不脱稚气,也忍不住又笑了,因为不忍拂她的意思,只得吃了几颗枣子,又随手拉她坐下,抚着她的发,望了许久,秋柳低垂了粉颊。青超见她这样子娇羞不胜,这就低下头去,在她樱唇上接了一个长吻。良久,秋柳才抬起粉颊,秋波向青超偷瞟了一眼,娇靥上已添了两圆圈的红晕。俩人都默然无语,好一会儿,青超才拍着秋柳的肩道:“你把你的娘去叫来吧。”秋柳站起来,把脚一顿道:“好,要走的,干脆就走。”说着便连走带跳地下去了。

不多一会儿,和她娘一同上来。青超说了原因,并情愿以三百五十元赎秋柳。她娘向靠在床柱子旁的秋柳望了一眼,只见她低着头,脚尖儿在地上轻轻地点着,又想了一会儿笑道:“陆大爷这样地抬举,还有不答应吗?不过……”她娘说到这里,又向青超瞟了一眼,长是傻笑着。青超早已明白,便加到四百元。那她娘也就答应了,去取了卖身契。青超交了支票和一百元的现钞给她。一手接了卖身契,看了一会儿,递给秋柳道:“秋柳,你已出坑了。这张鬼东西就凭你处置吧。”秋柳伸手接过,呆呆瞧了一会儿,眼泪便扑簌簌滚了下来。青超知道她数天来所受的痛苦,今天果然出了火坑,内心的欢喜和悲哀交并在一处了,因向秋柳道:“好了,多瞧它干吗?留着终是讨厌的,撕了吧。”秋柳遂把它撕得粉碎,走到窗口边,抛了下去。这时正巧一阵大风吹过,那细碎的纸儿便像雪花般地纷纷飘去,一忽儿已飘得无影无踪。

秋柳见了此景,忍不住又轻轻地叹了一声,回转头来。青超道:“我们走吧。”秋柳点头,又重新揩了脸,略施脂粉。青超瞧着,更觉清丽出俗。俩人走到马路上,坐了人力车,到了大德坊,找到了八号门口。青超握着秋柳的纤手道:“好了,我的事完了,恕我不伴你进去了。”秋柳眼眶儿一红,满含着眼泪,青超在她纤手上吻了一下,微笑道:“妹妹,进去吧,前途保重。”秋柳见青超呼自己为妹妹,不知怎样,心里更是伤心,眼泪便夺眶而出。青超脱了手,秋柳始终不曾开口,泪水更淌了下来。青超出了弄口,又回头过来,瞧着秋柳,兀是呆若木鸡、满颊泪痕,便又举手摇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口气。

青超在归途中,虽然想着这件事是做得很痛快,可是英雄气短,所恨的正是儿女情长呢。到了王公馆,已经是五点钟了。走到小院子里,正遇三姨太迎面走来,见了青超便笑道:“陆先生,我还没向你贺喜哩。”青超也忙笑道:“哪里话?我倒是真的还不曾向太太道谢。听说太太有些不舒服,好了吗?”三姨道:“受了一些感冒,不打紧的。”青超笑道:“怎么起来啦?该休养几天才是。”三姨道:“睡在床上,也是怪闷的,还是出来闲散一会儿。陆先生,我听美丽爸说你救了一个女孩儿了。”俩人说着话,不觉已是并着肩走着。

青超道:“那孩子倒也是学校里出来的。”三姨道:“多少年岁了?”青超道:“还只有十七岁,因为我见她一些不像神女的模样,自己能力又薄,到底又是老伯帮助了我,真使我十分地感激。”三姨笑道:“那孩子一定是陆先生看中意了,她的容貌准是好啦。”青超摇手笑道:“太太又开玩笑了,因为这孩子是我同乡,而且又是女学生,不幸也遭水灾,又被人骗入火坑,所以救她一下。我哪里想她有什么报答呢?”三姨向他一瞅,笑道:“我不信仰这话,人非木石,谁能无情?你救了这孩子,那孩子不向你……你别瞒我吧,我倒可以帮你一下忙呢。”三姨说着,又哧哧地笑了。青超摇头笑道:“可真的没有这一回事呢。”三姨道:“那么你把她介绍给我吧,我认她做过妹妹,这一杯的大媒酒,终该让我喝吧?”青超见她寻根究底地问着,因笑道:“这可糟了,我真没有这回事呢。好啦,太太喜欢喝大媒酒,那么等我有了对象,就请太太做大媒可好?”三姨咯咯地笑道:“那可是你不打自招了,你一定有了爱人啦。”男女两人谈着心窍的事,各人都有些带着又愉悦又怕羞的心理,而且同时脸上都会现出桃花的色彩来,这是很神秘的事。尤其是自己的隐情被人猜中了的时候,更会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所以青超被她这一说,一颗心便忐忑地冲动起来。三姨见他呆着,便轻轻拍他一下,眼波一转笑道:“你干什么啦?”青超才回过头来。

那时天空的片片晚霞映在三姨的颊上,愈显出无限娇媚。那最具勾人魔力的秋波,好像流水般地动着,更觉有种独具风流的美丽。晚风吹来,从三姨身上散出一阵似兰似麝的香气,令人不酒而醉,便紧紧地瞧了她一眼,笑道:“好太太,你这一张嘴真厉害啦,我有些怕哩。”三姨笑道:“我又不会吞了你下去,怕做什么?你有爱人,干脆地介绍给我,你又不是十八世纪的人,还老不出脸儿来吗?”俩人这样地谈着,青超也就忘了一切似的。见三姨露出了两段像嫩藕般的臂膀,觉得晚风中,不免有些寒冷,这就情不自主地去握住她柔荑。忽然又觉得不对,她又不是绿珠和秋柳,忙把手缩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自己的五指已经触着了她的柔荑,觉得温软无骨。因为已经把手触着了人家,这就不能不说一句,便笑道:“我倒忘了太太是有病的,风吹着不更要受寒了吗?”三姨也已觉着他是用手来捏自己的肩膀,心里不觉一怔,因索性笑道:“不妨事,我已好得多啦。你不信,来按着我的额角,热也早已退了。”青超想不得了,可是这分明是自己的不好,现在人家叫着,倒不由你不按一按了。因轻轻地按她一下,忙又缩回手来。三姨见了,复又嫣然一笑,在这一笑中,下面又引出许多事情来。

青超本是多情的人,以前因为碍着主仆的关系,而且她是有夫之妇。经过那天小宝来叫自己后,心中的疑团便尽释去,以为她是生成喜欢开玩笑的人。现在自己是已做她府上的西宾了,对于谈谈笑笑,当然是不妨事的,自己只要把“发乎情,止乎礼”的两句话牢记在心头,就不怕无论怎样的情欲来诱惑了。自此以后,青超便安心地在王公馆教书了,空余时和美丽小宝玩玩儿,星期日有时高兴和厉正饮酒下棋,日中三姨也常来谈笑。上星期,绿珠接着了青超的信,曾到王公馆来望青超一次,和三姨也见过面的。绿珠又是交际出色的人,三姨见她这样美丽活泼的女子,胜过自己十倍,心也就冷了大半,只和青超取笑玩玩儿罢了。青超倒也很喜欢说笑,以为彼此熟了,有些地方倒不避嫌疑了。三姨倒以为青超有情,仍是存着三分的希望。这天正是星期日,厉正夫妇带了两个孩子到亲戚家去喝酒,只剩下青超留在家里,很觉冷静。想起前星期日,绿珠来探望自己,她那种孩子气仍是不脱,处处举动都是天真可爱。可是那天没有坐久,就走了,记得她关上了车厢后,正想开去时,却又从玻璃窗内探着半个头来说,下星期再来望我,今天大概终来的吧?正在这个时候,忽见王福匆匆地跑来道:“陆先生,苏小姐来望你了。”青超听见绿珠果然来了,笑了笑自语道:“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便忙到会客室里。

见绿珠穿着妃黄色的夹旗袍,外罩银色网眼短大衣,脚下穿着黑漆的革履,在室内团团地打着旋子,因便忙上前握住她的纤手笑道:“珠妹,叫你等候了多时了。”绿珠笑道:“不打紧,你在哪儿呀?”青超见她眉毛儿一扬,颊上的酒窝儿便掀了起来,想今天她多高兴,便连忙让座道:“他们都去喝喜酒去了,我正想着妹妹来哩。”绿珠抿嘴笑道:“得啦,那我可正来得巧了。”青超又亲自去斟了一杯玫瑰茶,向绿珠笑道:“妹妹,我只盼望你来,可是你来了,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就喝一杯茶吧。”绿珠听了,噗地一笑,又红了脸笑道:“超哥,你这话,我可又不是小孩子,还叫你买些糖果我吃吗?”青超也觉得自己这话不对,忍不住笑了,便在绿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绿珠笑道:“美丽呢?也去了吗?这孩子真可爱,上次我见了就喜欢。”青超忙道:“那倒也好,你惦记她,她也很惦记你呢。”绿珠道:“真的吗?”青超笑道:“可不是,你去了后,过了两三天,她问我说,绿珠姊姊为什么不来啦?”绿珠笑道:“这孩子和我倒有缘哩。”青超笑了笑,两手搓着想了一会儿道:“妹妹,姑父在家吗?”绿珠听了,顿时微蹙了双眉,摇头道:“爸吗?现在真有些改变样子了。前天又和姨娘吵,姨娘也老实得可怜。”绿珠说着很有些感伤样子,青超因站起来,拍着她肩笑道:“这是我不好,倒又引起妹妹的烦恼了,我们到外面来玩玩儿好吗?”绿珠听了,便又嫣然笑道:“好了,我实在也不愿再想起伤心的事了。”青超笑道:“不错,妹妹我们走吧。”说着在桌上替她拿了皮匧。

俩人出了院子,见王福迎面走来笑道:“怎么走啦?我正叫他们烧些点心呢。”青超笑道:“不吃了,我们有些事呢。”俩人出了门,见一辆蓝色汽车停在人行道旁的马路上。绿珠打开车门,俩人上了车厢,绿珠便开着去了。绿珠瞧了一下手表笑道:“现在三点多一些,超哥,你喜欢到哪儿去呀?”青超笑道:“我想还是找个地方和妹妹谈谈。”绿珠笑道:“也好,我们到大东去喝一杯茶吧。”青超点头。俩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车子已停在大东舞场门口,见许多奇装异服的男女进去。侍者以为他们也去跳舞,忙来接待上楼。绿珠将手一挥,笑道:“我们下面喝杯茶得了。”

俩人进了茶室,拣了座位,侍者泡上香茗,俩人又点了几件点心。绿珠两只纤手托着下颊,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笑道:“超哥,你跳舞会的吧?”青超握着茶壶,替她斟上了一杯,向她望了一眼笑道:“从前在学校里交谊会的时候,普通的交际舞是会的,不过这些我也没有工夫去研究,妹妹一定很擅长的。”绿珠摇头笑道:“还说擅长哩,我是一些都不会的。”青超两手捧着茶杯笑道:“我可不信,妹妹在上海住了这许多年,上海对于跳舞又是最普遍的,哪有不会的吗?”绿珠笑道:“真的不会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对于这些一些也感不到兴趣,而且觉得没有意义,就这般地拖来拖去……”青超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噗地笑了。绿珠被他一笑,倒甚觉不好意思,红了脸儿,向青超一瞅笑道:“你干吗?好笑呀?”青超笑了一笑道:“妹妹,你才真是时代的新女性了。”

这时侍者送上点心,青超又叫侍者拿上一盆雪梨和苹果。青超把牙韱在梨片上一刺,放在绿珠前面笑道:“妹妹,你这学期不是可以毕业了吗?”绿珠点点头,把梨片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又将纤手掠了一下云发。青超又道:“那么妹妹将去考什么学校呢?”绿珠道:“还没有定啦。”说着想了一会儿,忽又凑近青超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的,等着明春,哪一个学校考插班生,想和哥哥一同去求学,不知你肯放弃这个教读吗?”青超忙道:“我的志愿是极想上进,不过……”绿珠笑道:“不过什么呢?哥哥终喜欢多虑。好啦,只要你肯答应,便什么都成了。而且我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请你指点了。”青超听了万分感激,两只目光只是望着绿珠。绿珠哧地一笑,瞧着手表还只四点三刻,便向青超笑道:“我今天十分快乐,你伴我去瞧电影好吗?”青超笑道:“好的,我们走吧。”遂叫侍者算了账。绿珠已从皮匧内抽出三元钞票,付给侍者道:“多的别找了。”侍者连声道谢。绿珠把嫩藕般的玉臂勾在青超的臂弯里。

俩人出了大东,上了汽车,绿珠笑道:“到哪个戏院去好呢?”青超道:“随妹妹说吧,妹妹喜欢哪儿就哪儿。”绿珠听了噗地一笑,乌圆的眸珠向他一瞅,酒窝儿又掀了起来笑道:“得啦,那么我说不去了。”青超笑道:“那我也不去啦。”绿珠忍不住咯咯地笑了道:“我们还是到本国戏院去瞧吧,别让外国人赚了钱去。”青超道:“妹妹倒是挺爱国的,今天金城做《油漆未干》的话剧,妹妹喜欢瞧吗?”绿珠点头道:“好的,王莹的北平话真不错呢。”青超见她这样高兴,颊上的酒窝儿老是没有平复过,心里也十分欢喜,便道:“是王莹主演吗?她的北平话果然不错。我在武汉时,也曾瞧过她两回戏。”俩人说着话,没有一会儿,车子已到了金城门前。绿珠锁了汽车的保险门,青超已经买了包厢的票子,俩人挽着手儿走进去,旁边许多看客,对于这个会驾驶汽车的美丽姑娘,都不免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又见了旁边的青超,脸上都带着有些羡慕,又有些妒忌。

俩人到了包厢,坐在离台第二排,青超买了两排咖啡糖,不多一会儿,便也开幕。瞧了两个钟点,王莹的北平话真的十分清脆动听,而且戏剧的意义和表情也都很能动人。绿珠笑道:“今天瞧的戏,终算很满意了。”青超笑着点头,和大家出了戏院。马路上已是灯火通明,便又在大三元酒楼吃了晚饭。绿珠还要到公园去玩儿,青超笑道:“好啦,妹妹终是脱不了孩子气,我们已玩儿了一整天,你也该乏力了。且你衣服又穿得这样单薄,现在是已新秋的天气,着了寒可不是玩儿的。”绿珠点头道:“也好,下次去吧。我还要买几件点心给姨娘吃去。姨娘前天哭了一整天。”青超见她把这两句的话连在一处,倒好像是姨娘因为没有点心吃哭了一整天的。自己要是没有听她上面说过,恐怕心里也要莫名其妙了,心里不觉暗暗好笑,想珠妹真是天真,连说话都带着滑稽,便忙道:“真的,我也忘了,那么妹妹应早些回去才是哩。”绿珠点点头,买了两盒细点,出了大三元,上了汽车,绿珠笑道:“我送超哥回去吧?”青超忙摇手道:“不必,你只开到自己家好了。”绿珠道:“这是哪里话?你送到我家里,自己再步行吗?”青超道:“不打紧,要是我不眼瞧妹妹到家里,我哪能放心呢?现在已九点多了。”绿珠见他一定不肯,只得罢了。

汽车到了苏公馆,绿珠回头向青超笑道:“哥哥,你也索性宿了去吧?那边东厢房你的床铺仍留着呢。”青超笑道:“不宿了,改天向姨娘来请安吧。”绿珠道:“你独自回去,我也不放心呢。”青超握着她手笑道:“我不要紧,再晚一些,我也能走的。”绿珠望他一会儿,忽又向青超耳边低说了一阵,青超噗地笑了出来,回低头在她纤手上吻了一下,绿珠回头也哧哧地笑了。青超才跳上人力车,直到人力车将转弯的时候,青超又回过头来,见灯光下,绿珠还在扬着绢帕儿。

青超到了王公馆,时候已十点敲过,见会客室里,厉正夫妇喝喜酒已经回来,便也走了进去。见美丽早奔了出来,青超便把她抱起,美丽小手里拿了一只苹果,塞在青超的嘴里,咯咯地笑道:“大哥,绿珠姊姊来过啦?”青超忙把苹果接在手里,厉正笑道:“丽囡,你这孩子真顽皮,见了陆先生就缠绕,当心脏了陆先生的衣服。”青超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美丽便倚在青超的怀里,这时小宝已把扦光的雪梨割了一片,递给青超,青超接了笑道:“我的口福可真不错,一走到就有苹果吃,又有生梨吃。”说着又向厉正笑道,“老伯,你们吃酒回来了。”厉正笑着点头,把雪茄烟的灰用手指弹了一下道:“这两个孩子,真淘气。陆先生你不该太爱护他们了。明天再吵,十记手心一个,那么丽囡,就不敢再缠绕了。”美丽听了,噘起了小嘴道:“爸终叫大哥打我,大哥常说只要好好儿用功读书,就抱我,还买玩具给我玩儿呢。大哥不听爸的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青超拍着她肩笑道:“美丽,新娘你瞧见没有,可好看吗?”美丽回过头来笑道:“瞧见的,很好看,不过还是绿珠姊姊好看。”三姨坐着打着绒线,这时才插嘴笑道:“陆先生,今天和苏小姐在哪儿玩儿呀?”青超因厉正在前,这就微红了脸笑道:“去瞧了一回电影。”三姨笑道:“这位苏小姐真美丽得讨人欢喜的。”厉正听了不懂道:“你们说的苏小姐,究竟是谁呀?”三姨笑道:“是陆先生的爱人,你没知道吗?”小宝也道:“爸爸,她在中国女子中学读书的,还会开汽车呢。”厉正听了,微笑道:“陆先生也要给我们喝杯喜酒了。”青超被他们夫妇俩一吹一唱,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忍不住微笑道:“老伯也取笑我了。”这时已钟鸣十二下,大家才道晚安回房。

真是光阴像水一般地流去,一忽儿,青超在王公馆内教书已将近四月。在这四个月内,绿珠时常来看望青超,也去同游过数次。因为近来大考将近,忙于功课,所以有许多日子不曾来了,但是信儿常在来去传话,所以倒还不甚惦记。这天下午四点光景,青超坐着瞧着,美丽在写字台边坐着写大字,四周是十分静悄悄的,尤其是深秋的天气,真有些凄凉的景况。美丽这孩子就喜欢热闹,她也觉是怪冷静的,便搁了笔杆儿,向青超笑道:“大哥,绿珠姊姊为什么有这许多天不来啦?”这也奇怪,美丽这孩子和青超也有些缘的,自从青超第一天进来,她就认着叫大哥,直到现在做了自己的先生,她还是一口地叫着大哥。厉正见青超少年老成,美丽既欢喜和他亲热,心里也甚高兴,不去阻她,而且见青超处处地爱护美丽,真的比自己妹子还好。青超呢,当初也曾阻止她别叫大哥,哪里知道美丽一定不依,反而哭了起来。青超见她这样,心里也觉好笑,便随她去呼了。久而久之,也就慢慢地承认这个大哥的称呼了。

美丽这孩子真是娇小玲珑、天真可爱,所以绿珠有时常买些玩具来给她。日子多了,美丽和绿珠也成了好朋友。美丽叫绿珠姊姊,绿珠呼美丽妹妹。现在美丽见绿珠有许多日子没有来了,她心里倒在挂念了。青超见她问着,便放下书本笑道:“你倒惦记她吗?现在她要预备大考的功课了,哪里还有空出来玩儿啦?还是我叫她写封信来望望你好吗?”美丽乌溜溜的眸珠一转笑道:“大哥,你到她家去吗?那么带我一同去就得啦。”青超摇头道:“我不去,我写信去,说美丽很惦记着你,叫你写封信来望望美丽。”美丽笑道:“这不对,姊姊的学问好,我哪里瞧得懂呢?”青超笑道:“我对她说明,是要写给美丽自己的,那一定你可以看懂的。”美丽喜欢得拍手笑道:“好呀,大哥你什么时候写去啦?”青超道:“明天好不好?”美丽点头,忽然又指着院子外道:“大哥,天下雨了。”青超忙回过头去,果然天空一阵乌云,便忙去关了窗户。

美丽跳到凳上瞧着下雨,青超走到美丽身旁,扶着她肩道:“当心些,别跌了下来。”这时雨点已是十分大,打在窗子上,嗒嗒地作响。美丽倚着青超的身体,瞧着院子里两株树被风雨打得摇摆不停。风声夹着雨声,天好像要塌下来,最可惜的是西边花坞上的月季花,粉红鲜美的花瓣儿打得满地乱飞,地上水儿都吹着泡泡,便捧着青超的脸道:“大哥,你瞧,怪好看的花朵儿,都打坏了。”青超也正在感到十分惋惜的当儿,被她一问,正想回答,忽然平地一声轰隆的雷电,把美丽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手紧紧地抱住青超脖子,青超也是吃了一惊,忙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胸口笑道:“傻孩子,别怕,这是雷声呀。”美丽偎着青超的脸道:“我有些怕,怪响的,像天要塌下来了。”青超笑道:“好啦,已四点多了,你字也别写了,大哥抱着你玩儿一会儿吧。”美丽挂着泪珠笑道:“好的,大哥抱着我,我就不怕了。”这时王四也在叫道:“陆先生,太太在叫吃点心了。”青超也就抱着美丽出了书室。

晚上雨仍是不停地下着,青超教完小宝的书,已是九点敲过。这时青超的头脑很有些痛,想早些去睡了吧,遂熄灭了电灯。正在这时,王四拿着一份报纸进来道:“陆先生,晚报来了。今天雨这样大,倒仍是送来的。有几天下雨,常在早晨送来的。”青超接了报纸笑道:“那应该是这样子,晚一些是不要紧,要不然可不必叫‘晚报’,叫‘晨报’是了。”王四听着也笑了。青超慢慢地在长廊里走着,想今天的雨,真是可称狂风雨夜了。想时,院子里黑暗天空中又忽然地一闪,接着怪响的一个雷声,一阵狂风夹着雨点从院子里打将过来,打在青超的脸上,不禁打了两个寒战,觉得阴沉沉的寒气深重肌骨,便忙加紧几步,到了自己的房内,脱了衣服,倚在被窝里。展开了报纸,就大吃一惊,不禁呀的一声,原来报上登着“破获盗匪机关,主犯王培德等数人已被获”几个大黑字,下面一张照相,也正是王培德。虽然已隔别了有四个月,不过自己终还认识的,不觉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有气无力地放在被上。想王培德是一个极好的青年,为什么会去干这种犯法的事呢?自己虽不知他的详细,不过在大陆商场投考时,不是和他交谈过几句吗?他是一个极有理智的青年,不知为什么去干这种杀身的事。青超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自语道:“唉,他是太有理智了。”便又拿起报纸瞧了下去。原来他是广西人,曾肄业于广成大学,现年二十四岁,捉获时,同抄出文件数件,并枪械两箱,审判时直认不讳,明天解送南京高等法院云等语。

青超瞧完,也无心再瞧别的新闻,便把报纸放在桌上,心里不甚可惜。仔细想来,所以造成他如此结果,不得不痛恨现代的社会,是不知陷落了几许的青年?我相信大兴贸易公司要是真有的话,今天报上绝不会瞧到有这样的一段新闻。生活的逼迫叫他不铤而走险,那就不容易的了。一个人在世上,第一目的当然是为了吃饭,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什么犯法的行动,原因一定是没有饭吃。我相信大家都有了饭吃,哪里还有为匪作歹的人呢?所以极希望一般守财奴,个个能奋勇来办工商资业,使大家都能有饭吃,更能使国家强盛。每个国家,其所以能强盛的原因,不就是工商业发达吗?工商业一发达舶来品就可以不禁而自然地归于淘汰,现金外溢的现象就绝没有了,国富民强,蒸蒸日上。可是目前,试看国内的工商业真是贾长沙所谓“痛哭流涕长叹息”了。失业的人不计其数。人不是机器可比,机器三五日不加油,尚且生锈,何况人呢?岂可一天没东西下肚吗?就是这假称大兴贸易公司去诈骗金钱的人,何尝不是为了吃饭问题呢?所以王培德是为吃饭而牺牲的一个,王培德绝不是生下来就存心愿干这犯法的。所谓人之初,其性本善,我也知道他也极愿为国去效力,只是为了没有饭吃,终于走了歧路,岂不可惜吗?青超想到这里,真有无限感触,脑中又忆起,王培德受骗后对自己说的话:“在此失业潮流中,还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奸徒,真是杀不可赦。密司脱陆,你还呆站着干吗?一切都是社会造成我们的命运。”最后几句话在青超脑中盘旋,这样就结束了他的一生。此时窗外风雨交加,犹是千军万马,使青超的心内更添了不少的悲哀。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烧得十分厉害,心里倒有些急了,别真的生了病,那可糟啦。头脑又觉一阵痛似一阵,真是“花开花落飘零客,秋雨秋风愁煞人”。预知青超病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