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雨直落到午夜一点钟才停止。青超却一夜不曾合眼,只是模模糊糊,似睡非睡,头疼脑昏,真是十分地难过。尤其听着瑟瑟的凄风惨雨,更是无限感触,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了天发鱼肚白色,这时青超才有些睡意,可是两颊的发烧比昨夜更厉害了。青超知道病魔已整个地侵袭到自己身上。在举目无亲的客地,自己的病实在是不应该生的。记得三年前,自己也生过一场病,那时候父亲和母亲真急得了不得,父亲叫人忙去请医生,母亲呢,慈和的脸含着母性伟大的爱,是怎样地体贴,在病榻前整天地陪伴着,慈爱的伟大真超过一切。不过眼前呢,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想到这里,怎不叫青超又淌起泪来?时间不停地过去,青超亦已昏沉地睡着了。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青超在蒙眬中,如乎听见房内有人在说话,青超便侧身回过头来。

王福见青超醒了,忙过来道:“陆先生,你醒了吗?太太已把医生请来了。”青超这时觉得头脑才轻松一些,向王福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王福笑了一笑道:“陆先生,你先给医生诊了脉吧。”说着扶青超坐了起来。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过来坐在床前的桌旁,按了青超的脉息,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陆先生你这是受了一些风寒,本是感冒一流的病,无甚要紧的。不过对于什么事,不要胡思乱想,亦不要感伤,最好静静地养息。”说着开了方子。王福又问了几句,方才送着医生出去。没有一会儿,见王福又进来,在床边坐下道:“陆先生,现在你觉得怎样?”青超因为昏沉沉地睡了半天,这时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倒感觉得一些没有什么了,因便道:“昨夜头昏发热,直到天有些亮了才睡去,现在好多了。”王福道:“早晨王四端面水进来,见了陆先生这个样子,吓得了不得,忙来告诉我。我见陆先生真的病了,便向老爷那里去告诉,不知老爷已经一早有事出去了,我就对姨太太说了。她叫我去请医生,她自己也来看望你过,见你沉沉地睡着,也不便叫醒你。陆先生,现在是一点多了,你肚饿了没有?”

青超听了,才明白自己睡了一上午了,糊里糊涂,倒叫别人家忙乱着,因微笑道:“王福,真对不起,为了我叫你们都辛苦了。”王福笑道:“这是哪里话?陆先生病好了,我们忙些也不打紧的。”说着在桌上斟了一杯茶,递给青超道:“陆先生,要不喝一口茶?”青超点头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忽然想了什么问道:“美丽呢?”王福笑道:“小姐吗?她听说你病了,急得险些哭了出来。陆先生,你睡着没知道呢,她趴在你的床上,把小手只是抚摸着你的脸颊呢。”说着站起来,又笑了笑道,“陆先生,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烧粥,你吃一些吧。”青超点了点头,心里很感激他们,想着王福刚才的话,美丽这孩子倒也是有心的,对于自己竟是这样地好感,心里就愈欢喜她了。

正在这时候,忽听美丽咯咯地笑着奔进来,跳到青超的床前,握着青超的手道:“大哥,我听王福说你好啦。”青超忙把她小手拿在自己的鼻上吻了一下,笑道:“好了,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美丽听了,乌溜溜的眼珠向青超望了一会儿道:“我早晨见大哥病得厉害,哭还来不及呢,哪里高兴笑啦?只是记惦着你。刚才我听王福说你好了,我心里一欢喜,就忙着奔来了。姨娘后面也来了。”

正说着,见三姨果然笑着进来,见她穿着一件青绒的旗袍,脸上薄施脂粉,耳鬓边垂着一串珠环,杏眼含波,朱唇凝笑,另有一种妩媚动人。青超忙坐起来,三姨摇摇手道:“别起来,你躺下来吧,当心身体乏力,不是玩儿的。”青超这才躺了下来,三姨在桌边坐下笑道:“丽囡这孩子,听见陆先生好了,就快快地奔来了,也不怕绊了跌。”青超道:“太太谢谢你,还叫你自己来看望。”三姨听了,向青超瞟了一眼笑道:“陆先生,别客气啦,你大概是受了一些感冒吧?”青超点点头,又抚着美丽的头道:“我生了病,倒要叫美丽荒了几天课。”美丽头一扭,小嘴一噘道:“大哥,你病了,难道我也叫你教书吗?”三姨道:“真的,陆先生你也太会操心了,你只管静静养息几天,丽囡自己温习温习得了。”美丽听了点头。这时候王福端了粥来,青超便也坐起来,靠在床栏杆上。三姨站起来道:“丽囡你陪伴着陆先生吧。”说着又向青超露齿一笑便出去了。

美丽站在旁边,瞧青超吃粥,一面和青超东扯西拉地谈笑着。这时青超已好大半,吃好了粥,王福来收拾了去。美丽望着青超想了一会儿笑道:“大哥,昨天你不是说今天写封信给绿珠姊姊吗?现在你病了,正好去通知她一声,她就会来望你了。”青超听了,倒也想起了绿珠。和绿珠足足有一个月不曾见面了,不知她现在是怎样了,因把她所赠的帕儿玩儿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自己的病本是很轻的,她真接到了我病的消息,不倒要使她急煞了吗?岂不分了她读书的心思?因握了美丽的小手笑道:“好的,我就写一封信给她,不过我有病,却不要让她知道。”美丽忙道:“咦,这是为什么啦?”青超道:“我这病不打紧的,过两天就好啦。她接到我的信,知道我病了,不是要急坏了她吗?现在是大考的时候,她要预备功课,所以还是不让她知道好。”

美丽听了点头道:“这倒是不错,那么你只说我很记惦她,叫她写封信给我。”美丽说到这里又笑了道,“我只恐怕姊姊给我的信,瞧不懂怎样办呢?”青超笑道:“不会的,就是看不懂,我告诉你听也得了。”美丽笑道:“对了,那么大哥,你现在能不能写?”青超笑道:“怎么不能?”美丽笑道:“我怕你会乏力吗?”青超摇头道:“不会的。”说着在桌上抽了一张信笺,写了一封。美丽正想拿着出去,见王四端着药进来,美丽忙道:“王四,你快把这封信去丢了,快去,别忘了。”王四把药碗放在桌上,接了信笑道:“小姐,是什么要紧的信?这样子性急啦。”青超听了也笑了,拍拍美丽的肩膀道:“美丽,你爸今天怎么一早就出去了?”美丽听了道:“爸吗?爸因为有些事,恐怕又要到南京去了。”青超忙问道:“你知道有些什么事?”美丽道:“是公司里公事呀,听说是到南京分公司,不知去办些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俩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美丽伸手摸摸桌上的药碗道:“大哥,可以喝药了。”说着开了碗盖子,端给了青超。青超忙接了,喝了药,美丽斟了一杯开水,给青超漱了口,又向青超望了一会儿笑道:“大哥,你要睡一会儿子吗?我也得去写一张字哩。”青超笑道:“好孩子,这话不错。”美丽咯咯笑着,又一跳一跳地跑出去了。到了房门口,还回过头来,小手连连摇了两摇。青超笑了一笑,方才躺下来,闭了眼睛,心里也不想什么,蒙着被又睡了一个钟点。果然出了一身子的汗,头上的热也完全退了。

这时候,时辰钟当当地已敲了三下。淡黄色的秋阳从玻璃窗外照了进来,在青灰的壁上,又映出了院子外树叶儿的影子。大概是风在吹动的关系,那叶儿的影子也就在淡黄的阳光里微微地摇动着,倒是透着有些画意。四周是都埋没在静悄悄里,忽然听得一阵细碎的革履声从外面进来的,正是三姨。见她身上披着一件绿绒的夹大衣,手里还提着许多东西,显见她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因又在床上靠着坐起来道:“太太你在买东西吗?”三姨脱了大衣,在椅背上一抛,笑着在青超的床边坐下。青超对于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心上颇感着不安。不过她既坐了下来,自己又不能拒绝她。三姨笑了一笑,温柔地道:“陆先生,你喝过了药没有?”青超点头道:“已喝过了。”三姨眼波向他一瞟笑道:“你病了后,胃口不十分好吧?我买一些东西给你吃。”青超忙道:“哟,这真费心得很,太太亲自去买的吗?那怎么敢当呢?我真对不起,自己患了一些小病,倒累太太多替我操心。”三姨轻轻拍他一下笑道:“好啦,我还没开口啦,你干吗说出这么一大串的话来?”青超也笑道:“太太实在太客气,我心里反感着不安呢。”三姨道:“你现在可好了没有?”说着轻轻地把纤手去摸青超的额角,又笑道,“好多了,热全退了。”

青超感觉得她的纤手真是又温和、柔软,按在额角上,无限说不出地适意。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别让下人们见了,倒不是玩儿的。因忙把自己的手去拿她的玉手下来。三姨却又和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笑道:“手心也都不烫了,这个医生的医道倒是很不错呢。”说着这才放了手,又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拿给青超道:“陆先生口渴了没有?”青超忙道谢,接了过来道:“我这病本就很轻的,刚才喝了药后,又睡了一会儿,身子就轻松多了,只是没有气力。”三姨道:“所以要好好儿养息几天才是哩。”忽然又笑道,“丽囡呢,她不是陪着你吗?怎么倒走了?”青超道:“丽囡这孩子,我真欢喜极了,她和我谈笑了一会儿,便叫我好好儿地躺下睡一息,她说自己去写几张字。太太,你想,这孩子真是叫什么人都欢喜的。”三姨笑道:“陆先生,你这样疼爱她,就给你做了干女儿吧?”青超微红了脸笑道:“太太,你又开玩笑,这是罪过的。”三姨笑道:“那么给你做妹妹怎样?”青超点头道:“这才对哩。”三姨听了,眼珠一转,扑哧笑道:“还说对哩,那你该叫我什么了?”青超仔细一想,也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停了一会儿道:“太太,你这样有趣,我的病倒是好得快了。”

三姨听了两颊红晕,眼睛向他一溜笑道:“还好,我这人终算还没有讨人厌。陆先生你既然这样说,不知我可合得来有做看护的资格?如果有看护资格的话……”青超听她这般一说,心里懊悔不该说这句话,因忙抢着道:“做看护是不敢当的,空闲的时候来谈谈是了。”三姨听了眉毛儿一扬,眼珠一转笑道:“好啦,你说没有气力,也该躺一会儿了。”青超便就躺了下来,三姨把被替他塞塞紧。青超想,这可不得了,她竟真的当看护了。

三姨在床边坐着,静静地俩人又望了一会儿。青超见她柔情蜜意,眼波里含着无限温顺的深情,风韵醉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可爱。青超呆呆地正在出神,见三姨又站起到桌旁,把东西都拆开,有饼干、糖果、肉松、罐头什物等,放在桌上一大堆。青超见了又道:“太太,你这是真的太客气了,还是留给美丽小宝吃吧。”三姨把头儿一扭,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道:“陆先生,你是嫌这些东西不能下咽吗?”青超急道:“这真冤枉人了,那么留下两听来吧,算是我领情是了。”三姨正想回答,却见美丽拉了小宝的手奔进来。小宝到了青超面前道:“我听妹妹说你病了,现在可有好些吗?”青超握着他手道:“好多了。昨天你说今天考英文,题目还深吗?”小宝道:“还好,终算不会缴白卷。”美丽笑道:“我也已写了三张字了。”青超拍拍她肩笑道:“好孩子,我明天好了一同看吧。”说着回头又向小宝道:“晚上你最好把英文书拿到我这里来吧。”三姨听了插嘴道:“陆先生,你这就太认真了。小宝晚上也自己温习温习得了。”

小宝点头答应,三姨又道:“这里几包糖果,你和妹妹拿了去吃吧,我还得替你爸整理行装。”说着便自走了出去。这时王四又拿药进来,小宝又叫他把桌上的糖拿到妹妹的房里去。王四答应拿着走了,小宝笑道:“陆先生,我讲一个新闻给你们听好吗?”青超笑道:“好的,你讲吧。”美丽也笑道:“哥哥,你不可以编造出来的。”

小宝道:“今天我讲的倒是实在的事。我们学校对面是一个女子中学,在初中二里,有三个学生,名字我可以不必宣布,只用甲乙丙来代替好吗?”小宝说着向青超望着,青超点头道:“好的,就这样得了。”小宝笑了一笑道:“她们三个人都是住宿的,甲乙两人是一个宿舍合住的,平日十分要好,同出同入,竟有些像小夫妻,丙是乙的表妹,因为她是乙介绍进来,到这里来读书,所以便时常去找乙,不想就引起了甲的妒忌。今天因为乙和丙在校园里闲谈,而且还送她一支自来水笔,说是乙的哥哥买来两支。正巧甲也到校园里来找乙,见到这一回事,心里就更妒忌了。丙本是一个很天真可爱的孩子……”美丽听到这里,拍她哥哥一下笑道:“哥哥,你自己多大年纪了,怎么叫别人家孩子啦。”青超听了也笑了,小宝微红了脸笑道:“妹妹,你又派我的错处,我也是听别人家这样讲呀。”美丽道:“那么你讲下去,后来怎样呢?”

小宝道:“丙见了甲,便站起来拉她的手笑道‘姊姊,一同坐下来谈谈吧’。哪里知道甲把手一摔,回转头恨恨地走了。乙因为平日是常和甲吵闹的,一会儿却又十分亲热了,所以对丙笑道‘你别去拉她,让她哭了一会儿就好了’。丙倒是甚觉不好意思,所以没和乙谈了几句话,也就走了。乙等丙走了后,心里也很惦记甲,所以忙到宿舍里去瞧她,果然见甲躺在床上哭。乙便上去姊姊地叫着赔着不是。甲道‘你有了新朋友,还理我做什么?’乙忙笑道:‘姊姊,我错了,因为她是我的表妹,所以不得不和她谈一会儿呀。’甲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和表妹好,干我甚事?从此就算我哭死了,你别来理我。’乙听她这样子说,心里一气,便也哭了。甲见乙也哭了,正在懊悔,乙却又道:‘好好,你说这话,那么你我从此就各走各的路吧。我交朋友,本就不关你事。’甲听了,便在袋内摸出一个铜子吞了下去,因此乙也把自己桌上的银角子吞了。”

美丽听到这里急道:“那么她两人不都要死了吗?”小宝笑道:“她们里面吵着,早已惊动了外面许多别的同学,见她们一个吞银角,一个吞铜子,也就急了,忙去报告教务主任,才连忙送到校医室,终算想法都取出了。你们想这件事,不也可算是新闻吗?”美丽笑道:“我不信,哥哥一定又在造谎。大哥你听了相信吗?”青超笑道:“这事或许有,或许没有。”小宝笑道:“这倒是真的,恐怕这两个学生,明春都要退学了。”青超想这件事,大概就是变态的同性恋爱吧,但是这种现象,出在初中里的学生身上,实在是太不好了。所以两个同性的,就不宜在一室居住。起初往往像男女之爱一样,我爱你,你爱我,睡在一个床上,有的还立誓,永不嫁人,或永不娶人的盟约。到后来因为生理上的变态,就需要异性了,因此对方亦成了同性的失恋,往往为了这种事,自杀的也很多。

正在这时,忽见厉正进来,见他们三人聚在一处,怪亲热的模样,因笑道:“你们在开些什么会议?”美丽忙跑上前去,拉着她爸的手笑道:“爸,你回来啦。哥哥在讲……”正说到讲字的时候,青超因为知道厉正教子是极严的,知道了这事,小宝一定要被责了,怪他读书不用功,把这种事却全去听得详详细细,因便忙抢着笑道:“在讲些笑话解解闷,老伯请坐。”美丽也很懂事,见青超这般说,就回过头来向青超笑了一笑,不说下去了。厉正便在桌旁坐下道:“陆先生,你怎么会病了?我早晨出去,就一些都不知道。”青超忙道:“不打紧了,受了一些寒,倒叫老伯亲自来望。”说着向桌上要拿茶壶的模样。厉正见了忙道:“陆先生,你别客气,快躺下来吧。”小宝听了早站起来,替他爸斟了一杯。青超道:“自己生了病,倒叫美丽小宝都荒课了。”厉正道:“陆先生,你这也多虑了。”青超笑了一笑,因道:“听说老伯要到南京去吗?”厉正道:“正是,因为昨天接到南京分公司的电报,有些事要去接洽,明天早晨就动身的。”青超道:“来回大约须要几天?”厉正道:“大约半个月,所以家中一切事都要拜托陆先生照顾。”青超忙欠身道:“这个当然。”

厉正又对小宝美丽道:“你们要听陆先生的话,别以为陆先生对待你们好就胡闹,知道吗?”小宝点头答应,美丽靠在厉正怀内,小手轻轻抚着她爸的脸,噘起了小嘴道:“爸又要这许多日子不回家。”厉正猛可听她这样一说,就触起了无限地感伤。想丽囡可怜五岁就死了娘,因此我做父亲的就兼做了慈母的职务。丽囡有时缠着我撒娇,记得两年前,晚上丽囡跟我睡觉,她非紧紧地抱着我不能睡去,这种都是孩子爱母亲的习惯。丽囡可怜,我亦可怜。丽囡没了娘,心目中是只有一个爸了,希望和爸能常常地在一处。现在爸为了生活,不能不时常远离了她小小的心灵,怎不感到别离的悲哀呢?厉正想到这里,忍不住眼眶里含着眼泪,把美丽抱起在自己的膝踝上,用手只是抚着她的短发。美丽抬着头偎着她爸的脸,呆瞧了一会儿,把小手在厉正的眼角上抹了一下,自己两颗乌溜溜的眼珠下,也挂了两滴泪水。青超瞧在眼里,不觉也勾引起他思亲的痛,心里万分感伤,也忍不住滴下几点泪来。

这时忽见王福进来道:“哟,天这般暗了,还不开灯。”说着在壁上开了电灯,见了厉正忙道:“老爷可以吃饭了。”说着伸开两手又笑道:“来,小姐我来抱。”美丽摇手,便从厉正怀里跳了下来。厉正道:“王福,你把陆先生的粥也可以端来了。”青超忙道:“慢些不要紧,老伯可以用饭去了。”厉正才笑着挽着小宝美丽的手出去。王福笑道:“陆先生你可好些了?”青超道:“好多了,倒叫你们都操心。”王福笑道:“说哪里话来?桌上的罐头菜我拿去开了。”青超点头,王福便拿出去。这一晚青超睡得很舒服。

第二天早晨醒来,身子已完全退了热,只不过觉得还没有气力。洗好了脸,因想着厉正是今天动身,自己也该起来送行,因勉强披上衣服,正想走出房去,见厉正已走进来,见了青超忙道:“哟,陆先生,你怎么起来啦?”青超道:“我好多了。老伯不是今天走吗?我该起来送一阵。”厉正听了顿足道:“这是哪儿话?陆先生,你不胡闹,我早知道你要来这一套,所以我便先来了,快睡下吧。”青超这才走近床边坐下,和厉正谈了一会儿,见时候已九点,因站起来道:“陆先生,你别客气,我走了,你仍可睡下了。”青超一面答应,一面却移步送他到门口。厉正连连催着他进去。青超忙停住了道:“这也真够使人讨意,又会病了,否则该送老伯到车站上才是。”厉正笑道:“陆先生,我领情是了。”青超见厉正走了,才回到床边,坐着有些撑不住,便又脱衣躺下。

没有一会儿,忽见三姨拿着一瓶药水,走到青超床前笑道:“上次我病的时候,丽囡爸曾去买两瓶头痛药水,我只喝了一瓶,还有一瓶陆先生不妨试试。”青超忙道:“谢谢太太,老伯已经去了吗?”三姨道:“他早已走了。”说着便开了瓶盖儿,在桌上拿着杯子,倒了十滴,冲上开水,又到青超床边坐下笑道:“请先喝一杯吧。”青超忙坐起来接了杯子道:“太太,你真的当看护吗?那可不活活地折死了我。”三姨又搏了他一下手道:“你在这客地又没有亲人,有了病,就会感到痛苦,应该有个人好好儿服侍,那么有病的人才能得一些安慰。我见了你,就很表同情,稍尽些人类互助的义务,你又何必心上不安呢?”三姨说着,瞟着眼儿柔顺地望着青超,青超听了,心里十分感激,也就呆呆地望着她。

三姨又哧地一笑,扶他睡下笑道:“好孩子,躺下吧,我知道你是富于情感的,听了我的话,别又引起了你的伤心。”青超见三姨如此温柔多情,又听见她叫自己好孩子,忍不住笑道:“太太,你干吗连好孩子都叫起来了?”三姨道:“你只是叫我太太,我不该叫你好孩子吗?”青超笑道:“太太是一个称呼,你说好孩子,倒透着有些像……”青超说着这里,笑了一笑向她望着,三姨听了微红了脸笑道:“你说有些像什么?”青超笑道:“不是有些像妈……吗?”三姨噗地一笑,拍他一下道:“你这不有些像孩子话,那可真的要活折死我了。”

一个年轻的人,对于异性那种的温柔,心里就会自然地感到她的可亲。青超自从进来,本是抱着恭敬的态度对待三姨,可是三姨却常和青超开玩笑。日子久了,也就觉得很平凡了。而且昨天三姨在青超床边坐了好半天,青超本是多情的种子,见三姨如此体贴入微地对待自己,心里就也觉得她的可爱,何况三姨本是长着一个醉人的脸庞?三姨虽是堂子里出来的,可是她的谈吐倒是十分风雅的,有时也要带些文学的词句来,一些没有粗俗不堪入耳的话出口过。这一点,也是青超所以会愿意和她亲近的原因。听她刚才倒药水后的几句话,尤其便使自己深深地感动,她是这样能体贴我的心。一个人对于看人的好坏,完全是心理作用。当初时青超进来,知道三姨是堂子里的倌人,以为她终带着有些轻贱的样子,可是这时候,在青超眼中的三姨,真又觉是个温柔可爱、十全十美的人儿了。这原因却又是情感作用的关系了,因为当初青超不知三姨是这样的性情,日子多了,感情也深了。而且和自己的个性又是十分相合,因此也就觉得她是万分可爱的了。听她说了这一句话,不觉又笑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最适当呢?”

三姨听了这话,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笑道:“叫我吗?姊姊吧,那还相称的,我大了你五年啦。”说着向青超秋波一瞟,脉脉含情。青超微微一笑正想说话,忽然三姨又哟的一声笑道:“你不是二十岁了,生日是在哪一个月里呀?”青超笑道:“早已过了。”三姨把眼珠向他一瞅道:“你又说谎了,我又不干什么,只拣个日子喝盅寿酒,而且丽囡也应该向你叩个头。”青超咯咯笑道:“我见你平日思想很新,怎么今天倒说这句话来啦?”三姨笑道:“你这话透见得没有理,这是礼节呀,难道思想新了,就可以不讲礼节了吗?”青超连连道:“我说姊……太太的嘴厉害,我说不过你。”三姨早咯咯笑了起来道:“陆先生思想新,连说话都怪新鲜儿的,怎么倒叫我‘姊太太’了?”青超听了很觉不好意思,红了脸笑了。三姨道:“好啦,那么你生日到底在哪个月里?”青超道:“真的已过,明年补吧。”三姨笑道:“得了,话也说得很多了,你也该息息了。”青超点头笑道:“恕我不送了。”

三姨走后,青超呆呆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廿五岁了,心里很替她可惜,她正在青春时代,做厉正女儿有余,哪可成为配偶?不过她不知是怎样会到堂子里去的,她不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吗?这大概其中有说不出的苦衷吧。厉正又是常出外的,而且究竟年也老了,哪个女子没有情呢?真是“萧萧白发伴红妆,只不要惆怅美人心”呢。

光阴易过,一忽已是三天,青超身子早已痊愈。这天下午,教了美丽一会儿书,觉得胸中甚闷,因叫美丽自己温习一会儿,自己慢慢地到院子里去散步。满园子黄叶纷飞,鸦雀不闻,只有西风吹过,发出凄凉的声音。青超慢慢踱来,新进的园丁王庆正在菊花丛中浇水,见了青超便笑道:“陆先生,你身体好了。”青超点头道:“好多了。”说着在花丛中摘了一朵雪白的茉莉花,拿在手里玩儿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天空,灰色的云儿在天上漂浮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世事不可捉摸,真和浮云一般。不觉低声念道:“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歌,如梦觉来,无处追寻。”青超念罢,不禁叹了一声。

王庆听了笑问道:“陆先生,你在作诗吗?”青超望他一眼道:“我哪里会作诗?见了秋景萧条,偶有感触,念念古人的句子罢了。王庆,你也念过书吗?”王庆听了笑道:“我也念过几年书,而且我也很喜欢读读古人的诗词。”青超见他有趣,便在梧桐树旁倚着和他闲谈道:“王庆,你是哪儿人?”王庆听了把水罐子放在地上,回过身来笑道:“我吗?山东滕县。陆先生,我也念到小学毕业哩,后来因为父亲的收入不够支配我的求学,所以就辍学在家里,帮着父亲过耕种的生活。”青超道:“哦,原来你爸是种田的。”说着如乎觉得站了脚酸,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下。

王庆把衣袖子卷高的,放了下来,拉扯了一下衣服,嗽了一声,如乎和青超将作一个长谈道:“我觉得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该读书的。正在一知半解的时候,就不能上进啦。现在这个农村里,你想这个年头儿,不是旱灾,便是水灾,年成一年不如一年。不过钱粮,对不住,就不能短少一个铜子的,哪里还有钱让我再去进中学?”王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接着又道,“说起来话长,我父亲为了祖上只遗下十多亩的田,当然他是继着祖父去干耕种生活。大概父亲尝过这种田的苦,而又只生了我一个,所以不愿叫我再跟着他吃苦,便把他俭省下来的血汗钱,把我送进了学校,以为读了书,以后可以只动着轻便的笔杆儿,就可以去赚大洋钱了,不必自己在火炀的太阳下流着汗血,整整苦了一年,所得到的,却是只有三餐薄粥,所以父亲的希望是怀着火热的。记得进学校那年我是已十二岁了,学校生活开始过了六年,可以毕业啦。两只手捧着一张不值一文钱的文凭,父亲虽然历年来劳苦,这时如乎深深得到了安慰,不过心里却又在急了。中学里的学费可贵啦,半年要一百多洋钱,你想父亲哪里来这许多钱呢?自己虽然是经过了六年的学校生活,却也很知道父亲的困难,明白一个钱来得不容易,所以我不忍眼瞧着父亲愁苦的样子,我就自动地不要求学了。父亲也曾一度替我想法到城市里商店内去做学徒。可是没有稍有名声的人做保人,因此又是不成功,父亲的希望就也成了泡影。我瞧着种种如此情形,便决心仍帮着父亲种田了。老人家他倒还常叹息说,什么龙养龙,凤养凤,种田人家的儿子,永远不能去做别的比较好一些事了。经过了十年的耕作生活,苦吃苦做,倒也度了过去。大概我到上海前三年吧,这件事现在想着,还有些气愤。那一年的年成实在坏得很,父亲老人家年纪大了,已是不能做活,便在家里管着零星的事,为的是我母亲在我五岁时就没了,至于我的妻子呢,说也可怜,在八年前有了身孕的人,为了帮着做活,跌了一跤,就病倒在床上了。可是穷人没钱医病,是眼瞧着她娘儿俩活活地一同死去。我虽不迷信有什么阴间要吃苦的话,不过她的死,是实在太可怜了。陆先生我实心眼儿告诉你,我妻子连棺材都不曾用,只埋在泥下的。我做丈夫的,是到死也觉十分对不住她。”

王庆说到这里,眼眶子一红,淌下泪来,接着又道:“那天我在田里工作,忽见隔壁陈大嫂奔进来道‘不得了,你家伯伯被人殴死了’。当时我心里一急,也不及问为了什么,急忙跑到家里,我爸已跌在地上,我问是干了什么啦,父亲断断续续地道‘来摧钱粮的,因为收不到钱,叫手下的差役打啦’。我当时气得哭了,抱着父亲的脸,说不出一句话。父亲最后道‘孩子,别哭啦,这是穷人的命’,说着便在血泊中完了最后一口气,以后就是我漂泊生活的开始。”王庆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青超听了,十分同情,无限伤心,胸中愈加愁闷,真有种说不出的感触。想自己要散心和他闲谈,岂知他生命中有这段伤心史呢?听了更添自己伤感,这真是我的命了。正在这时,忽见美丽从前面奔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似的,嘴里咯咯笑道:“大哥,你在这里,累得我好找。”未知美丽找青超有何要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