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环龙路口,素来是冷清清的,今天可不得了。青超到了王公馆,但见车马盈门,一段环龙路,差不多都被汽车占了去。青超跳下车来,见门前搭着彩楼,院子里搭着棚子,就见王四等仆人前来接引。到了大厅上,四壁挂着轴幛,焕然一新,正面一个大金寿字,台上寿烛九对,照耀得满堂通明。旁边站着小宝,青超上前鞠了躬,小宝还礼,然后向青超悄悄地道:“你怎么那样晚才来?”青超见他今天穿着淡蓝色的长袍、黑博士呢的大褂,头发斜分着,与平日穿着西服,竟像换了一个,脸儿更觉秀气,因笑道:“这时也还早呢,小宝,你今天可辛苦了!”小宝笑了一笑。外面又有贺客来了,青超遂回身到内室去了。见平日常坐谈的客室里,放着许多花篮、银盾、银瓶、镜框等物,桌上又放着罩玻璃的银寿星一尊,真是十二分地精致。青超仔细一瞧,乃是自己离开寿辰前一星期特地送他的。

这时厉正匆匆地出来,一见青超忙道:“陆先生,你来了吗,甚好,好替我来陪两个客人。”青超遂跟厉正到了一室,那边一桌,原来一个就是贸易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个是厉正的同窗,一个穿西服的叫方章直,现任社会局第二科主任,另一个陈鸣天,是有名的律师,还有一个王德霖,是厉正的远堂兄弟。大家通了姓名,厉正又坐了一会儿,因为还有别的客人,所以不能久陪,叫青超和德霖陪着。好在青超交际广阔,平日谈锋甚健,大家谈谈,倒也甚合。一会儿,厉正又伴来两个绅士模样的人,都是社会闻人,青超一一招待坐下。没有一会儿已是摆席,青超遂请大家到大厅入席。院子里公送的堂会也已开场,真是愈加热闹。别的宾客亦已一一入座,厉正忙得十分,一会儿到那边,一会儿到这边,最后才到青超一桌上坐下,敬了几杯酒,大家都回敬寿翁。

餐毕,有的瞧戏,有的回去,厉正又忙着送客,直到三点左右才安静一些。青超向厉正道:“老伯去歇一会儿吧,今天很疲乏了。”德霖也道:“不错,外面有我们会招待的。”厉正微笑道:“还好,我真想不到他们都会来,我本想一些不举行,不知道反弄得如此热闹了。那满天帐还是昨天连夜搭起来的,我也没想到陈鸣天和方章直等还送这许多节目的堂会来。倒幸亏公司里几个同事都来帮忙,要不是一切职务,他们都担任了去,我一时还请不到人呢!”德霖笑道:“这都是朋友要好,主人自己是没有主意了。”厉正道:“那叫真没法,我也只好由他们了。”青超笑道:“这是十分难得的事,应该热闹些才对,以后要热闹,又得过十年,待老伯六十大庆的时候,这就更热闹了!”厉正摸着胡须,向青超只是微笑,青超知道他今天是感到很快乐了,要见到厉正的笑容,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这时忽见美丽一跳跳地跑进来,见了青超忙叫道:“大哥,我们一同瞧戏去。”青超见美丽穿着一件大红软缎的旗袍、黑漆的皮鞋,头上的童发斜分着,系着一根粉色缎带,胸前还别着一朵小小的鲜花,真是鲜艳夺目。青超忙握住她小手笑道:“你这许多时候在哪儿呀?”美丽展颜笑道:“我跟姊姊们在瞧戏哩,我早想来找你了,大哥快去!”说着便拉了就走。青超知道那边一定是女宾处,因回她道:“你别忙,等等,我还有事呢。”厉正笑道:“不要紧,陆先生,你去玩玩儿好了。”青超踌躇了一会儿,倒还是德霖笑道:“不要紧,那边也都是熟客,你不妨去玩玩儿。”厉正也明白过来,遂同青超到女宾处。

见一个中年妇人,厉正替大家介绍,知道这就德霖的妻子。大家客气了几句,见戏台上坐着许多女子,都是粉白黛绿,兰麝扑鼻,青超知道这大概都是亲友们的内眷。美丽因为人矮,踮起了脚尖,伸长脖子,仍是不济事,青超因抱起她来笑道:“你真是个矮子,现在可瞧见了吗?”美丽含笑点头,小手把自己胸前的鲜花拿下来,去插在青超西服的小袋里,哧哧笑道:“大哥,我给你插着,可漂亮吗?”青超见她这样玲珑可爱,忍不住又去香她一个面,美丽却又咯咯地笑着,把小手去打青超的嘴。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幽香,如兰如麝,直射鼻孔,面前立着一个女郎,含笑向美丽道:“哟,丽妹,不怕羞,这么大还叫人抱。”青超不觉一怔,原来这个女郎容貌酷肖绿珠,只不过她没有一个笑窝儿,否则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美丽听了,把小手掩着脸,咯咯又笑了,然后从青超身怀中溜了下来,拉着那女郎的手笑道:“绮霞姊,你到哪儿去?兰娟姊姊呢?”绮霞笑道:“她在那边瞧呢,你不是好好儿跟我们瞧戏,怎么一忽儿不见了,却在这里,倒叫我来找你。”说着又向青超瞟了一眼。美丽笑道:“我是到大哥这里来的,姊姊我对你说,他就是我的大哥呀。”绮霞听了,微微向青超点了点头。

青超正在如痴地站着,见她已在和自己招呼,却不能置之不理,因也点了一下头,向她笑道:“密司尊姓?”绮霞不及回答,美丽早代答道:“陈鸣天伯伯就是姊姊的爸爸。”青超忙笑道:“哦,原来陈老伯的女公子,久仰久仰。”绮霞嫣然笑道:“别客气,密司脱是王老伯的……”她说到这里向青超望着,青超知道她听美丽呼自己大哥,一定误会自己和厉正是什么亲戚了,这倒一时叫自己难以回答,心里一急,可急了出来,便拍着美丽的肩笑道:“我和美丽是好朋友。”绮霞对于他这句的回答,心里不觉暗暗好笑。青超自觉也有些不妥,正想补充一句上去,美丽早又道:“大哥是姓陆名叫青超。”说着向俩人又扮了一副兔子脸,右手拉着绮霞,左手拉着青超笑道:“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

俩人见美丽滑稽,也忍不住笑了,三人慢慢走到小园子内。里面也有许多宾客在游玩,青超拣了一丛树蓬下的大石上坐下,美丽在青草地上捉蚱蜢玩儿着,青超和绮霞首先谈谈厉正寿辰的热闹,后来绮霞又问着青超哪里做事,青超也问她什么地方读书,又谈到文学上,大家说得十分投机。青超也不知怎的,对于绮霞竟相见恨晚,绮霞见青超对她好像一见如旧。青超见她一种娇羞含情的态度,真与绿珠丝毫无二,这把青超真弄得如醉如痴,疑心以为她是绿珠化装,暗来探自己心的。不过见她颊上没有两个笑窝儿,和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两样,才相信她的确是另一个人。

俩人正在谈着,忽见小宝美丽牵手跑来笑道:“你们饿了没有?快去吃点心!”青超和绮霞才站起来,一同到大厅里去。这时大厅里全上了灯,堂会的戏也做得更热闹,正是郭子仪的《七子八婿》。俩人又瞧了一会儿,绮霞打了一个招呼,回到女宾处去了。这里小宝端来一盆寿桃,青超和美丽吃了,又瞧了一会儿戏,因为中午没有来的贺客这时来了,又是一番热闹。没有一会儿,又摆晚席,大家猜拳行令,乐了一回。餐后,美丽拉着绮霞又和青超来闲谈,不知不觉时钟已鸣十二下,女宾大半都要回去,德霖夫人又忙着送客。

这里青超和绮霞正在说笑,忽然对面来了一个翩翩少年,向青超望了一眼,然后又向绮霞笑道:“十二下了,表妹,我们一同回去吧。”绮霞点点头,又向青超笑道:“密司脱陆,再见吧。刚才的地名就是我的家,有空请过来玩儿。”青超笑着点头,眼瞧着他俩并着肩走远了,才如梦初醒般地笑了笑,把刚才绮霞给他的地址纸儿瞧了一遍,忽然一转念,两手一扯,便哧的一声,撕成了几片,向地上掷去。暗自想道,自己真有些昏了,怎么又去踏上这个爱的途径?自己已经是苦海中的人物,倒又去蹈第二次的覆辙?况她已有了这个表兄,那以后岂不是又要看芳蓉的样了吗?觉得自己真又要重堕情网了。自从杭州回来,自己早已心灰意懒,那么现在怎的又会忘了呢?青超想到这里,连说“该死该死”。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今天所以如此,完全因为她酷肖珠妹,自己和她谈话,仿佛同珠妹谈话一样,左右无非是聊以安慰自己的痴情罢了。青超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痴情确系可怜,但世界上真有一样容貌、一样性情的女子,这叫我岂不平白地添了不少的惆怅和诧异吗?

正在这时候,忽见厉正过来道:“陆先生,今天真对不起你,叫你辛苦了,今晚住在这里吧?”青超忙回头笑道:“老伯,别客气,今晚我就宿在这里好了。”

是晚,待堂会唱完已近二时,宾客才各散去。德霖夫妇也宿在这里,美丽把小手在嘴上按着,打了一个呵欠,青超笑道:“美丽可以睡了吧。”美丽笑着拉了青超的手,向厉正道:“爸,我伴陆先生到东厢房去睡了。”厉正笑着点头,青超遂向大家道声晚安。到了东厢房,俩人立着呆了一会儿,美丽拍拍床笑道:“你可以睡啦。”青超也甚觉疲倦,因笑着脱了衣服,钻进在被里,倚在床上,向美丽望了一眼笑道:“那么你也可以去睡了。”美丽把手背揉揉眼睛点头道:“我也睡去了,大哥,你喜欢灯点着,还把它熄了?”青超道:“随它点着是了。”美丽站起来,向青超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到房门口,掩上了门,青超伸了一个懒腰,正要睡了下去,忽听房门当当的一声,青超忙抬头一瞧,却见美丽又走了进来。青超想这孩子倒有趣,因也又坐了起来,靠在床栏杆上笑道:“咦,怎么又来了?”

美丽走近床边,想了一会儿道:“大哥,我问你一声,绿珠姊姊究竟为什么不到我家来呢?今天也没有来。大哥,你见过她没有?”青超想不到她又会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忍不住一酸,握了她的小手,勉强微笑道:“绿珠姊姊这几天很忙,明天叫她来望你好吗?”美丽顿足道:“我不相信,大哥骗我,第一次你也这样对我说,今天是第四次了。”青超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更觉刺痛,静了一会儿,默然不语。忽然美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把青超可吓得急了,忙把她抱上床来,偎着她脸道:“怎么啦,美丽?”美丽把手背揩了泪道:“大哥,你干吗哭啦?我见你哭,我伤心也哭了。”美丽说着,又把手指去弹青超颊上的眼泪。青超这才知道自己也在淌泪,美丽是因为见自己淌泪所以哭的。我这真有些像做梦,自己哭了,还问她呢,今晚自己怎么会到如此地步?想着便拿手帕替她拭去泪,想美丽这孩子也聪敏得太可爱了,因拍着她肩道:“美丽你别哭,大哥好端端的,哪里会哭呢?”美丽道:“那么绿珠姊姊到底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青超知道瞒她不过,便告诉她:“那天她送小汽车给你的一天,她正是来瞧我的,因为她在家里不能够住下去,哪里知道她却扑了一个空,所以现在绿珠姊姊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美丽听了,呆呆地想了一会儿道:“难道姊姊现在家里不回去了吗?”青超道:“当然不回去了,我在正月里,到她家也去问过了。”美丽叹了一声自语道:“姊姊也真奇怪,为什么我家里也不常来走走?否则不是早可以遇见了?”说着回过头来,又向青超道:“大哥,今天这个绮霞姊姊可像绿珠姊姊吗?早晨来的时候,要不是爸爸对我说她是绮霞姊姊,我真会呼她绿珠姊姊了。”青超听着,心里更是难过,想着绮霞的容貌真和绿珠丝毫无二,不想美丽这孩子倒也有这般细心。而且今天美丽如乎也很愿意和绮霞亲近,可知她小心灵中一定把绮霞也当作了绿珠,只是她不说出来罢了。可爱的美丽竟和自己心意相同。青超想到这里,更觉美丽的可爱。

美丽见青超呆呆地想着,因扑在他的脖子上,捧着青超的脸庞道:“大哥,你别伤心了,我们明天一同去找姊姊,我相信一定找得着的。”青超虽觉她又在说孩子话,不过她这话倒确实是真挚的,心里不知怎样,便把她脸紧紧地偎着,吻她一下道:“这样大的上海,到哪儿去找呢?”美丽道:“当然可以找的,我们明天出去一找就找着了。”青超听了她的话,愈觉奇怪了,心里真有些将信将疑了,正想回答,见小宝进来道:“妹妹,时候不早了,也该让陆先生安息了,我们也可去睡了,爸等着呢。”美丽这才站起来笑道:“大哥,你别愁,明天管叫你可以见姊姊的脸了,你早些睡吧。”说时两个孩子向青超摇了一下手,便走出去了。

青超想着了绿珠,又忍不住淌泪,不过听着刚才美丽这孩子的话,她如乎知道一般这样子肯定地说着,那么或许明天真的会碰见珠妹也未可知。不过转念一想,哪里有这样容易呢?美丽不过是说孩子话罢了,哪里可以信为真的?青超反复地思索着,一会儿淌泪,一会儿又稍觉宽慰,这样子直到东方发了鱼肚白,才沉沉地睡去。

直到醒来,已近午时,忙着起身,到客室里,见厉正也已起来,美丽在旁晒太阳,见了青超,站起来笑道:“大哥起来啦。”青超点头,遂在旁边坐下,厉正笑道:“陆先生昨天很疲乏了吧?”青超笑道:“倒也不觉什么,德霖老伯呢?”厉正道:“他是苏州办事的,所以家眷也在苏州,这次是特地到我处来,因为家中还有孩子,所以很匆忙地就乘早车走了。”青超听着,回头又牵着美丽的手,抚了一会儿道:“你哥哥呢?”美丽肩膀一耸笑道:“哥哥吗?爸叫他今天再玩儿一天,他不听,一定要上学去,我倒很喜欢,不是正大光明地告了一天假吗?”美丽说着,还把舌儿一伸,青超见她如此顽皮淘气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厉正道:“小宝这孩子真奇怪,平日除了生病,他是不肯缺课的,昨天他是叫不得已的了。”青超道:“这就最好,孩子肯自己要用功,这是很难得的事。”说着又对美丽笑道,“美丽,你是喜欢玩儿的,对不对?”美丽听了,一跳在青超的膝裸上坐着,小手玩弄着自己衣角道:“我恼的时候,看见书就要头疼。”美丽说着,把眉毛一皱,连连摇手,接着又道,“后来见哥哥终拿了书看,我也就慢慢学他样了,有时候逢到爸空的日子,倒还是爸叫我别上学去了,和我一同去玩儿一天。”青超听了,知道厉正之爱美丽真是无微不至。想那厉正,既要管理外务,又要兼做慈母,能体贴孩子的心理,其用心真亦苦了。厉正听了美丽的话,微笑道:“小宝这孩子,有时真太用功了,我倒常阻止他,他这样小小年纪,竟像一个书呆子了。”青超道:“孩子都是不喜欢用功的多,小宝现在可就成了一个反比例了。”说得厉正美丽都笑了。

这时王福已开了饭,因为小宝是半膳生,所以不用等了。饭毕,厉正因有事,便先走了,叫青超和美丽出去玩儿,晚饭仍回来吃,青超答应。待厉正走后,美丽拉了青超手,到了上房笑道:“我们等一会儿出去玩儿,现在还早哩!”青超道:“随你是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美丽笑了一笑道:“大哥,你橘子露要喝吗?”青超道:“橘子露这里有吗?”美丽听了,跳到橱边,拿着一瓶出来道:“这不是吗?前星期爸在冠生园里买来两瓶,还没喝完呢。”青超忙接过,美丽早又拿上两只玻璃杯来,青超各倒了小半杯,冲了开水,一杯送到美丽前面。美丽也在小圆桌边坐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小手向自己头发掠了一下,乌圆的眼珠向青超瞅着。青超笑道:“你干吗?尽瞧着我。”美丽道:“大哥,你住在上海新村,是不是一个人?”青超放下杯子道:“当然只有一个人,还有什么人呢?”美丽想了一会儿道:“那么大哥不是很寂寞吗?”青超摇头道:“那倒也不感觉什么,因为那里不过晚上睡睡罢了。美丽,我见你住在家里,也很寂寞的。”

美丽听了,如乎很不高兴地道:“可不是,有时候,我们放晚学回来,爸还没有回来,这样大的屋子里,终是怪冷清清的。”美丽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起来道,“大哥,你能不能搬到我们这里来住?不是大家都可以热闹了吗?大哥如果来住的话,我爸一定十分欢喜的。”青超把手指在桌上弹了一下道:“这很难说,因为我在市府里,有时候常常要深夜才回来,所以很不便当的。我想我有暇的日子,终来和你玩儿好了。”美丽想了一会儿道:“也好,今天我很想到你那边去玩玩儿。”青超笑道:“好极了,我十分欢迎,那么这时候就去吧。”

美丽放下杯子,走到面盆架边,取下手巾抿了一下嘴,正想放上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笑道:“大哥可要揩手?”青超笑着接过来,揩了手仍放在架上,向美丽道:“我们走吧。”美丽笑道:“慢一些,你干吗这样性急?我要换一双鞋子。”青超笑道:“对了,女孩儿家出去,应该要好好儿打扮一下才是。”美丽打开橱抽屉,拿出一只盒子来道:“我只换一双鞋子,大哥又信口胡说了。”青超笑道:“那也不要紧,女孩儿不终是要打扮的吗?时候也还早哩,索性叫他们端盆脸水来吧?”美丽听了,忙摇手连声道:“不要,不要,我不要。”说着已换了一双黄皮鞋,青超俯着身子,替她系了皮鞋带子。美丽又在抽斗里拣了一方粉红色的手帕,青超又向她呆呆望了一会儿。美丽倒给他瞧得不好意思,拉着他的手咯咯笑道:“你怎么啦?老瞧着我,难道不认识我了吗?”青超听她这般说,也忍不住笑了。俩人出来,又吩咐王福几句,在马路上,坐了车子,没有一会儿,已到上海新村。

青超开门进去,诚民早迎了出来,见青超身旁还有一个女孩,因笑道:“少爷回来了,这位是谁家的小姐?”青超道:“就是王公馆里的。”说着又向美丽笑道,“你请坐呀。”美丽微笑着在桌边坐下来,向房内打量了一会儿。诚民端上两杯玫瑰茶,一杯放在美丽面前笑道:“王小姐,喝一杯茶吧。”美丽点头,向青超笑道:“这一幢全是大哥租的吗?”青超摇头道:“不,楼上全是我住的,楼下是一个美国太太住的,她只一个女儿,所以这里都很清静。”美丽笑道:“你同她们讲话吗?”青超道:“有时候遇见了也说几句的。这位太太倒是很慈和的,十分客气,如果你下去,她终倒咖啡茶给你喝的,她的女儿大概是十八岁了,也十分和气,可是日中是不常在家的,听说是商店里在做职员。”美丽道:“你怎样知道的?”青超道:“你喜欢听,我就说给你听吧。”说着又向诚民道,“你去买一袋雪梨来。”诚民答应,便走下去了。

青超又喝了一口茶,嗽了一声道:“那天晚上,因为我没有事,便下去玩玩儿。这个太太见了我,忙叫我里面坐,后来谈起她的家,她很伤心地对我说,他们在上海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到上海第二年,才生下她的女儿爱娜,她的丈夫是汇丰银行里办事的。不料在爱娜十四岁那年,她爸忽然生病死了,虽然行里对于家属有一笔抚恤金,不过这钱是要用完的,岂能长久呢?本想到领事馆领钱回美国去,因为美国她们也没什么亲戚,觉得生活程度还是这里低些,所以只得流落了。爱娜也当然不能继续求学,帮着我做做活,闲时自己温温课,就这样度活。爱娜十七岁的时候,她父亲生前有个朋友,见爱娜长得活泼聪敏,便介绍她到惠罗公司去办事,早出晚归,维持她娘儿两口子的生活。”美丽静悄悄听青超讲着,十分出神,听到这里笑道:“她们倒也很苦的。”

青超道:“可不是,所以在上海住着的美国人,不一定都是有钱的,苦的人也很多,不过像她娘儿俩的生活虽然清苦一些,倒也十分快乐。如果那个太太想到了丈夫伤心,便淌眼泪的时候,爱娜却会把她妈的脸抱着吻着,引她高兴。有时候她妈伤心得过度了,自己劝慰不好了,爱娜便走上来,一些不避嫌疑地请我去和她妈妈谈谈。”青超说到这里,美丽咯咯笑道:“那么她一定很爱大哥,大哥将来要娶一个美国嫂嫂了。”青超听了哧地一笑,摇头道:“你这孩子才是信口胡说了,你怎么知道爱不爱呢?女孩儿家好不怕羞吗?”青超说着,把手指在脸上划了一下,美丽听了,羞得红了双颊,走到青超怀里,嗯了一声,缠着不依。青超又笑着说了许多好话,美丽才轻轻拍他一下完事。

这时诚民已把梨买来,青超拿出小刀忙扦去了皮,剜去了梨心子,递给美丽。美丽笑着接了咬了一口,俩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诚民拧上面巾,给美丽揩手,青超见时钟还只有三点左右,因道:“美丽,你喜欢再到哪儿去玩玩儿?”美丽笑道:“我们到公园去,这里哪个公园最近?”青超道:“到公园去吗?那是再便当也没有了。这里虹口公园就在附近呢。”美丽道:“那么我们就到虹口公园去好了。”青超答应,遂牵了她手,出了上海新村。因为上海新村离公园路近,也不用坐车,俩人携手慢慢地踱着过去,没有一会儿,已是到了公园门口。

青超买了票,走进里面,只见游人如织,柳丝飞舞,草地上一碧无际,各色的花朵开得十分茂盛。转了一个弯,过了一条木桥,两旁绿荫交叉,一面临水,水面上浮着一只小船,船上的绳儿系在水边的小树上,下面站着一个摩登少女,手里拿着一朵鲜花,脸含笑容,望着面前。原来前面有个西装少年,拿着摄影机,正在替她摄影哩。青超恐费人家时间,因忙走到那边茅亭里去了。美丽笑道:“大哥,你会不会拍照?”青超道:“我忘记带来了,家里有着一只摄影机呢,否则倒可以替你拍几张了。”美丽道:“你会拍吗?那么我们下次带来拍吧?”青超道:“好的,你有乏力没有,可要坐一会儿?”美丽点头,俩人便在亭里石凳上坐了下来,望着下面的湖水出了一会儿神。

美丽忽然从凳上跳下来道:“大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到那边刚才进来的地方,去买两排咖啡糖来,大家坐着吃吧。”青超道:“你会不会走错了路?”美丽笑道:“哪里会?我这里和爸是常来的。”青超便在衣袋内拿出一块钱来,递给美丽道:“那么你钱拿了去,买了就来,我在这儿等着你。”美丽摇手道:“钱我有,你别走。”青超伸手拉了她的手笑道:“我当然不走,钱你拿去买吧,你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说着把钱塞在她的手中。美丽笑道:“也好,那么你可不要走。”青超答应,瞧着她小巧玲珑的后影从树蓬中隐了去。青超微微笑了一下,两手搓了搓,在西裤袋内插着,在亭子里打了一个圈子,瞧着西边草地上一对对的情侣,有的并肩走着,喁喁情话,有的绿荫丛中促膝谈心,青超见了,心里不免又想起了绿珠,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踱出了亭子,在湖的旁边徘徊着。

偶尔抬起头来,忽然见沿湖边一株柳树底下,椅子上坐着一个女郎,身穿一件庄青的布旗袍,右手托着下颌,左手拿着一本书。因为她的脸儿是斜着向右的,所以青超是瞧得明明白白,不禁啊哟的一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道那女郎是谁?正是青超日夜思念的绿珠,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奔了过去叫道:“你你你不是珠妹吗?”

绿珠正在低头瞧书,突然被这急促的呼声也惊得抬起头来,见了青超,便站了起来,向青超望了许久,顿时含嗔不语,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回身便走。这可真出乎青超意料之外了,满以为此时能在这里相遇,俩人应该相抱大哭一场,岂料绿珠竟如此态度?真叫自己有口难分,便忙紧紧追上两步,拉住她的玉臂道:“珠妹,你不认识你的超哥了吗?”绿珠听了,又停止了步,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谁还是你的珠妹,你已非昔日的超哥了,现在你是得意啦,哪里还想到我出亡的人呢?我为了你,受尽了千辛万苦……”绿珠说到这里,珠喉已哽咽不成声,泪珠盈盈欲出,勉强镇静了态度,回身又走。

青超真弄得摸不着头脑,忙一把拖住道:“珠妹,你这话怎说?我心中无日不思念妹妹,其痛苦更有谁知道?妹妹,你何忍心如此地绝我?我深知妹妹此话绝非无因,然其中必有种种误会,故而疑我负心。妹妹请暂时息怒,听我告诉此中原因,真老天有意作弄我俩有这一番的挫折。”绿珠一甩手怒目道:“我不是三岁孩子,何必絮絮多缠呢?我为你受苦,我怪自己好了。我现在不过是个穷女孩,没甚可怜的。”青超听了,流泪满颊地泣道:“妹妹这话错了,认我青超是何人吗?请妹妹暂费一刻时间,听我说明种种苦衷,如妹妹仍认我为无情的人,则我情愿死在妹妹的前面,以表我的心迹。”绿珠一溜身道:“你死不死,于我什么事?我的意志早决,花言巧语岂能动我的心?”说着挟了书本,向亭前走去。青超在后面跟着道:“妹妹,你果有这样硬的心肠,我死不打紧,但我胸中的委曲,更向谁去诉说呢?”青超说到这里,不禁失声大哭,绿珠不睬,只向前走去,青超紧紧随着。

青超不见绿珠,已有半年多,此二百日中,青超实无时无地不想念绿珠,奈天不作美,函件往还,玩复相左,到校亲访,又未谋面,因此种种误会,造成现在种种疑窦。此时青超,欲笑不能,欲哭不得,只好拉住绿珠衣襟,苦苦哀求,低声唤“妹妹原谅,妹妹原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