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大家起来洗脸嗽口,吃过早餐,在小园庭里一个明轩内坐着闲谈,见仆人进来,手里提着小皮箱向张太太道:“琴小姐来了。”张太太还没回答,就听一阵革履声,进来的正是芳琴,见她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旗袍、咖啡色的皮鞋,手里挽着短大衣,向张太太请了安。芳蓉早站起来拉着芳琴的手道:“姊姊,真对不起你。”芳琴道:“妹妹,你怎样啦?终喜欢客气的。”芳蓉笑着,俩人在沙发上坐下,这里谷英叫仆把皮箱拿到他们房中去,回头又对芳琴道:“琴妹早点心用了没有?”芳琴点头道:“用过了。”说着向青超辉祖两人望了一眼,见他两人津津有味地谈着,又见琼英却呆呆地听着,便笑道:“琼姊,你为什么今天不说话呀?”琼英抬头见是琴妹笑道:“昨天你不是说叫我不要开口吗?开口就没有好话,所以我打定主意,不再多说话了。”说得连张太太也好笑起来道:“阿琼是最有趣了,自小就喜欢说笑话,到现在仍是这样。”琼英笑道:“姨妈,你怎么也说我呢?刚才一句话,不也很实在的吗?”芳琴笑道:“你不要辩了,难道姨妈也冤你吗?这你不承认,也得只好承认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张太太道:“今儿这天气很暖和,你们正好游湖去,别坐在家里闲谈了。”谷英接着道:“不错,现在很早,十点还没敲呢。”辉祖回头向张太太笑道:“姨妈去不去?”张太太道:“我不去,你们中饭也在外面吃吧。”琼英道:“姨妈,你一个人不寂寞吗?”张太太笑道:“我倒不寂寞,刚才因为你们在一处,我高兴也来凑热闹,停一会儿,我就要休息去了。”谷英笑着站起来向芳蓉道:“好了,我们走吧,芳妹怎样?”芳蓉拉着芳琴的手道:“那么大家当然一道去。”辉祖携着青超,大家一齐别了张太太出来,到湖滨雇了划子先到平湖秋月,再到雷峰夕照,那雷峰塔早已坍塌,仅有南屏晚钟。芳蓉等顺路又游了高庄、宋庄、刘庄,觉得一山一水都含着诗情画意。六人走着谈着,倒也感着无限兴趣。
行行重行行,早已到了飞来峰,峰下有一亭,颜曰冷泉亭,大家到处,虽在三春,亦不觉香汗盈盈,乃共休息亭内。青超道:“这‘冷泉’两字,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谷英道:“密司脱陆,你是汉口人,难怪你不晓得?说起这冷泉亭,当初曾有父女同来游玩,他们见亭上有对写着,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那做爸爸的就向女儿问道,这联上的问着,你可对得来吗?那女儿道,有什么对不来?女儿的意思,可改为泉自禹时冷起,峰从项虞飞来。因那项羽有拔山扛鼎之力,现在这个峰既叫飞来,不是从项羽拔起的山峰上飞来,还从哪里来呢?至于泉当然是从禹王治水就冷了的。她爸爸听她一番很新奇的论调,倒也好笑,因也对她道,它的原联确系觉得太呆了,但是你改的,我又觉太实一些,我现在也将它改一下,你看怎样?他女儿一看她爸改的,是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他女儿见了笑道,爸爸,你这改得再好也没有了,只是终不脱狡猾一些。”青超芳蓉等谷英说完了后,觉得这两字的确改得很好,说罢大家一齐出了冷泉亭。
到了一线天,只见无数蝙蝠,在一线天洞中,上下盘旋着,好似千百蜻蜓。那时肚子也有些饿了,大家提议还是楼外楼喝酒去吧,一时重新又下了艇子,划到了三潭映月,辉祖道:“我们再上去走走。”大家答应,船娘遂把船身靠近石级边,大家便舍舟登岸。里面游人往来不绝,穿过卍字栏杆,进了退省庵。退省庵即是前清彭公祠,现在却已改为浙江先贤祠了,里面房屋,惜多已陈旧,大家在各处游览一会儿,仍旧踱了出来。回到湖边,见湖水澄清,湖心中三个小塔相对而立,好像成一品字形的,映在湖面上,每当中秋月夜,水中有三个月影现出,亦是西湖十八景之一。
大家到了楼外楼,挨次坐下来,点菜叫酒,十分热闹。侍者先来倒了茶,没有一会儿酒菜都已拿了上来,大家也不客气吃了一饱。侍者拧上面巾,大家洗过脸,随意在沙发椅上躺着,或凭窗眺着,楼上四面皆窗,任客游览。青超独自儿站在窗旁,两手托着下颚,远远瞧着苏堤春晓,心里暗暗地想道,你看西湖天然的风景,好比我珠妹的天然丰韵一样地清妍,可惜珠妹此时不在,若果在此的话,那眼似秋水,眉若远山,与此时的西湖比较,真所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了。又抬起头来,眼前又隐隐现出两高峰矗立云端中,一片白漫漫的云气围住山腰,山顶上真像有神仙境界。青超瞧着此景,思虑为之一清。正在这时,忽听旁边一阵哧哧的笑声,青超回过头去一瞧,不料不瞧尤可,这一瞧就顿觉一阵酸味直冲顶心,原来旁边的一个窗户,并肩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芳蓉和谷英两人,喁喁唧唧地谈着。
青超见他们又亲密又恩爱,一种如胶似漆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温柔。青超不知怎样一转念,却又淡淡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呆呆望着对面的天空出神,心想这是他们的自由,我有何权力去干涉?况且自己心中,本是只有绿珠一人,他们能踏上了爱的途径,我真该去祝他们成功才对,怎的倒去妒他们呢?青超思索着,觉得自己也对的,自从和芳蓉认识以来,她对我柔情绵绵,何尝不心心相印呢?现在瞧到他俩的情形,怎不叫我伤心呢?我只恨芳蓉实在生得太动人怜爱了,我不能怪谷英,只有怪自己,我和芳蓉本是纯洁的友谊,何尝是有夫妻的爱?她并不是像珠妹,对我有盟心底约的,现在我的心终可以对得住珠妹了。但茫茫四海,叫我何处去找珠妹呢?珠妹,你能不能今天和我在这里相见呢?青超想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望着天半的浮云,不时地随着风来来去去,觉得自己的身世,也和浮云一样飘摇无定。
正在这时,忽觉有人在自己背上轻轻一拍,青超倒是一怔,慢慢回过头来,却原来是琼姊。琼英见青超满颊泪痕,不禁微蹙双蛾,轻声地道:“你又想起什么心事了?”青超这才觉自己脸上有了泪,忙拿手帕拭了,勉强笑道:“没有什么,我瞧着空中的浮云,飘忽无定,想着人生种种的变幻,心里不禁感触起来。”琼英微微叹了一声道:“你……”她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下去了,把那柔和恳切的目光望着青超。青超见她虽没有说出,知道这“你”字下面,真有无限情意,比说出来更是多情,心里由不得一阵感激,却也说不出一句话,呆呆地望着琼英。
这时候忽听芳琴叫道:“你们别多瞧了,已经一点多了,我们也该上别处去玩儿了。”琼英和青超才回过身来,见芳蓉与谷英亦笑着走来了,辉祖笑道:“我们走吧,你们瞧见了什么好东西,怎的都舍不得离开?”大家笑了一笑,谷英道:“祖哥,你别急,还没会账呢。”辉祖笑道:“账是琴妹早付去了。”芳琴向芳蓉瞧了一眼,也哧地笑了。芳蓉这就也有些觉着了,微红了脸,去偷望青超一眼,青超却已跟着辉祖走下楼去。
下午大家又去游玩孤山,直到夕阳西沉,新月上了柳梢,才回转张公馆去。这晚芳琴也睡在谷英家里。晚上青超睡在床上,想着绿珠,心中又勾起无限隐忧、无限伤感。自此每天虽然游山玩水,心内终是郁郁不乐,什么事都感不到兴趣,对于芳蓉亦更冷淡,这当然给谷英又得到了一个进行的好机会。
光阴迅迅,一眨眼已过十天,杭州如虎跑、石屋、烟霞、龙井、九溪十八涧等诸名胜,差不多亦都已游遍。几天来大家都已十分疲乏,所以这天大家不出去,坐在家里,休息一个上午,却又觉寂寞,谷英便主张玩儿雀牌。除了琼英和芳蓉在旁观战,其余四人坐了一局。本来青超预备不战,无奈琼英一定要他入局,叫他借此解闷。其实青超哪里有心思玩儿雀战呢?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浙江大学的校役来叫芳琴,说有同学五个人等着她,有要事商量。芳琴当时不免一怔,忽然又悟道:“对了,今天三时到五时是我们预备创办义务夜校第二次会议,对不起,我不能奉陪了。”芳琴说着站起来,又向芳蓉道:“还是妹妹接下去吧。”芳蓉点头道:“好的,我接下去吧,你有正事,去干你的正事吧。”芳琴便向大家告别回校去了。
大家静静地又战了一回,青超因为一些也没心思,所以叫琼英代打,自己却在旁边观着。心里可想着,芳琴倒真是社会上一个热心教育的人物,她有这种为大众教育而牺牲的精神,她的别种行为就更可想见了。因此觉着自己竟是社会上一个蠹虫,有什么可以贡献呢?却为了爱情的刺激,消磨了自己的志气,真觉有些惭愧。青超想到这里,心中就宽慰了许多,想绿珠的心也减了些。
晚上吃过晚饭,青超很早地就回房去睡了。这天正是十五,月光分外来圆,园东的叶子从玻璃窗外映进房中的墙壁上,摇动的影子十分清楚。青超瞧在眼里,心里又想起去年的月下,人影双双,哪里还睡得着?便索性披衣起床,到园中去散步了。如此良夜,月明似水,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觉得皎洁可爱。看那玲珑的假山、小小的池塘、旁边两枝垂柳,柳丝低垂在塘边,水底里映着了圆圆的皓月,真是掬水月在手了。青超牵着柳丝儿,望着天空,在呆呆地出神,忽听一阵笑声,青超不觉一怔,忙向四周瞧了一遍,才给他发现池塘对面的一座假山旁,树阴底下,露出两个年青男女的脸庞来,虽在月光依稀下,哪里会瞧不清楚是芳蓉同谷英?芳蓉满脸含着笑意,一手攀着树枝,两只脉脉含情的秋波望着谷英。青超瞧了,心里终觉无限惆怅。
当此万籁无声,只听谷英说道:“芳妹,我俩自小一块儿长大,你还不知我的心吗?我真的爱你。”这句话刺进青超的耳中,他又想起了珠妹,珠妹和我不也一块儿长大吗?这当然是不能夺他的爱,不过我和珠妹为什么有这许多磨折呀?我记得从前,也曾尝过像你们今天一样的温存,现在呢,我是成了形单影只了。“珠妹,珠妹,你当此长夜,对此明月,心里不知是否也在想你的超哥?”青超轻轻地自语着,早已声泪俱坠。谷英又在说起话来了:“妹妹,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怕羞吗?我是真心地爱你呀!”青超听到此,实在不能再听下去了,便忙离开了塘边,穿过了假山,慢慢地跨进院子。
突然从走廊里走出一对人来,青超倒吓了一跳,忙停住了步,却见对面一人叫道:“哟,你怎么在这里呀?”青超才听出了这声音是琼英,便忙拭去了眼泪。只见琼英和辉祖手挽手地走来,琼英见青超神魂颠倒、颇不自然的样子,因向青超问道:“你又怎么啦?”青超忙摇头道:“没有什么,你们也还没有睡吗?”辉祖道:“你说是要早睡的,琼英怕你不舒适,我们到你房中去瞧,却不见了你,你却在这里。”青超笑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正在玩月哩。”琼英拍拍他肩道:“快来和我们去闲散一会儿吧,睡还早哩。”青超摇头道:“我不去了。”说着向琼英笑了一笑,慢慢地踏上阶级,转弯的时候,回头又望了她一下,见琼英依然站在那里,多情的目光望着自己,青超的心里又起了一阵惆怅。
忽忽已过两日,青超的假期已满,明日准回上海。这晚吃过晚餐,在房内整理行装,忽然身背有人一拍,青超忙回头一见,原来是琼英,便将皮箱放过一边笑道:“琼姊,你还没有睡吗?”琼英点头在桌旁坐下,向青超望了一眼道:“你不能再留数天,和我们一同走吗?我们本想也明天走的,这是却不过姨妈的情。”青超两手插在西裤袋里,在室内转了一圈,走到琼英面前道:“我不能住了,你们没有事,应该多玩儿几天。”琼英想了一会儿道:“也好,我们最多也只能再住三四天了。”青超也在对面椅上坐下笑道:“那么到了那天,我到火车站来接你们好了。”琼英道:“那可不必了,到了那天,自会打电话给你的。”青超没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又道:“浙江大学也快开学了吧?”琼英伸出三个指头道:“还有三天,芳妹是也只有三天了,复旦不也是那天上课吗?”青超点点头,把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点着,俩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觉得要说的话都不能说出来。那时钟鸣十下,琼英遂也去睡了。
第二天起来,吃过早点,青超首先向张太太辞别,并谢了叨扰的话。他们大家送到火车站,谷英已抢着买了头等车票,这时火车已停了五分钟。青超向谷英道谢,又向芳琴笑道:“对不起,怎么叫琴姊也来送我了。”芳琴笑了笑道:“别客气,我们再见吧。”青超点头,转身走到芳蓉身旁笑道:“你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先写封信来,我可以来车站接你们。”芳蓉向青超瞧了一眼道:“我校内就要开课的,大概在二十一日到上海。”说着又笑了笑道,“你到上海后,先通知我妈一声。”青超点头说:“我理会得。”芳蓉伸了手和青超握着,青超数日以来,很少和芳蓉谈话,今天握着她柔软的手,心中顿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这时忽听汽笛一声,青超忙放脱了她的手,回头向琼英辉祖笑道:“再见了。”说着又向众人点了点头,遂进车厢去了。在车厢中见月台上,众人都呆呆地站着,芳蓉紧紧瞧着自己,谷英靠着芳蓉身子,更觉刺眼。火车慢慢地出了月台,遥见芳蓉摇着手帕,青超也连连招了两下手。待火车已在青草原中驶行的时候,青超才缩进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火车到了上海,回到寓里,已近一点,诚民见了青超忙迎着笑道:“少爷回来了,杭州的名胜地有玩儿遍了没有?”说着接过皮箱、呢帽。青超道:“差不多已玩儿遍了。诚民,我放出的钱够不够用?”诚民一面拧手巾斟茶,一面答道:“还有多着呢。”说着捧了茶杯递给青超,青超抬头来接。诚民见青超的气色甚觉不好,清瘦了许多,因道:“少爷,大概这几天玩儿得很疲乏了,以后要好好儿休息了。”青超何等聪敏,知道自己的脸色这定比前更瘦,可是这岂是为了游山玩水的缘故呢?诚民虽善能体贴主人,可是哪里能明白主人另有苦衷?
想想不觉微叹了一声,向诚民道:“这几天可有什么信件来?”诚民走到写字台旁,抽出两封来道:“一封还是前天一个仆人模样的送来的,我说少爷到杭州去了,还有一封是南京来的。”青超接来一瞧,知道白化已有了回信,遂拆开看了一遍。原来白化因为婚姻事,将来上海一行,并说相见时定有一番快乐。青超瞧了,心里也颇替他欣慰,想白化现在还只有二十六岁,这时正该娶一个,不知他的对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想着一面又把另一封抽出来,见是一张便条,见上面写道:
青超老友,久未晤面,甚念。本月十九日,为亡室诞忌,舍间略备蔬味,敬请老友屈驾一叙。藉谈契阔,万望勿却,专颂。
大安
三月十七日厉正顿首
青超暗想,真巧极了,我幸而今天赶到,否则岂不辜负了厉正的雅意?因把信纸仍套入信封里,放在抽斗中。诚民开了饭,饭后,青超又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儿,遂到唐公馆去了。和唐太太谈了一会儿,青超想辞别出来,唐太太留住了道:“吃了晚饭去吧,我这几天寂寞得慌。”青超只得又坐下,谈天了一会儿,唐太太叫阿香开了无线电。不知不觉已上了灯,唐太太特地去叫了两只青超欢喜吃的菜。晚上青超因为觉得疲乏,很早地便回寓里去睡了。
第二天醒来,精神爽快了许多,漱洗完毕,吃过早点,便到市府去办事了。晚上六时,青超出了办公室,跳上人力车,赶忙到王公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正面放着一张美丽母亲的遗像,桌上放着糖果糕饼等点心。青超知道已经祭过,因走进客室,见厉正坐着吸烟,小宝向他父亲道:“爸爸,陆先生大概杭州还没回来吧?否则是不会不来的。”青超听了,忍不住笑道:“早来了,早来了。”厉正听了忙回过头来,一见青超便站起来道:“陆先生是哪日回来的?”青超脱了呢帽道:“昨天刚到呢,这真巧极了,老伯已等候好多时候了吧?”厉正道:“没有什么时候。”说着回头又向小宝道:“你叫王福可以把菜端来了。”小宝答应便出去了。
青超因不见美丽,正想问着,忽见美丽从上房跳了出来,见了青超,呆了许久才叫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青超忙站起来,牵过她的小手笑道:“还只刚到,美丽,我们好久不见了,那天我曾来过,你不是出去了?”美丽眼珠一转,想了一会儿点头笑道:“是的,我记得了,回来的时候,王福曾说过的。大哥,那天你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我们那天很早回来的。”青超见美丽愈加秀丽,心里十分欢喜,这就滔滔不绝地和她说着话,这里厉正却在叫他们入席了。青超拉着美丽同在一边坐着,厉正道:“我也不和你客气,我在上海也没有亲戚,所以只和陆先生两人谈谈。”青超道:“当然,我在老伯家里还会客气吗?”这时小宝也在他父亲身边坐下,青超又问问美丽学校里的生活怎样,美丽笑着回答。这里热的菜一盆盆地上来,厉正笑道:“好了,你们别谈了,快吃菜吧。”于是青超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厉正道:“酒这东西,少喝一些,对于身体倒是很有益的,多喝了就容易伤脑。”青超点头,端着酒杯又向美丽笑道:“你会不会喝?”美丽摇手微笑道:“我可不会喝的,喝了头就要疼的。”青超笑道:“那么你菜该多吃一些。”美丽听了抹嘴笑了。
青超遂又和厉正谈谈时局、闲话,说起今天是美丽母亲生日,青超忽想厉正今年正是五十岁,因忙问道:“老伯今年五十岁啦,我们应该来祝寿的,不知道在哪个月里?”厉正抹着胡须微笑道:“就在本月二十九日,我也不想怎样热闹,那天只请公司里几个同事和些知己朋友,大家聚餐一次,你当然我亦来请的。”说着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要是现在丽囡的娘和我这觉五孩子都在看,那我就高兴了。”青超恐勾起他的伤心事,便和他谈着别的话了。
饭后,又谈了一会儿,临走时,美丽牵着他手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再来?”青超低头抚着她的头发道:“我空的时候,终会来和你玩儿的。”美丽摇头道:“我不相信,上次不是你也这样说吗?以后终要一月两月才来一次。”青超听了也觉得自己很不应该,因握着她小手道:“平日来,和你也碰不见,星期日我来玩儿吧。”美丽点头放脱了手,像以前照例美丽是会吵着叫他抱,青超也会抱着去吻她香,可是现在呢,却不能够了。美丽是有些怕羞了,青超呢,他要避一些嫌疑了,因向她摇摇手笑道:“那么再见了。”说着出了院子,青超心里终有一些说不出的不自然。
光阴易逝,不觉已到二十一日,这天青超便到火车站去接他们了。没有一会儿,火车已到,青超在月台外望着里面出来的人,站了几分钟后,才见辉祖和琼英走了出来,后面芳蓉和谷英也并肩走来。琼英眼尖早已抢步上前笑道:“哟,你等候多时了。”青超忙握住了她的手道:“没有,我也刚到呢。”说着又和辉祖握手。这时芳蓉也走到了面前,青超笑道:“密司唐,皮箱我来提吧。”芳蓉点头道:“谢谢你。”青超笑着接了皮箱又向谷英道:“密司脱张也出来了吗?”谷英道:“我的假期亦已满了。”青超笑了一笑道:“好了,外面车子我已叫好,那么大家上车吧。”于是大家出了车站,跳上汽车,开到唐公馆去。
唐太太备了一桌酒替大家接风。青超因已吃过了午饭,遂在沙发上坐着瞧报。辉祖首先吃好饭,便和青超闲谈着,没有一会儿,他们也都饭毕。芳蓉因行程上疲乏,便向大家打个招呼,自己去睡午觉了。青超和谷英在三点钟的时候也都告别回去。自后每逢暇日,青超到唐公馆去,芳蓉终早先给谷英邀去玩儿了,所以俩人终没有见面,因此唐公馆青超也不常去了,倒是王公馆,却时常去和美丽谈谈笑话,或一同到公园去玩玩儿,有时晚了,青超也就宿在那边了。
时光如流水,匆匆已到了二十八日,这天正巧是星期日,因为明天是厉正寿辰,想他家里一定是十分忙碌,自己可不必去了,唐公馆有这许多日子不曾去,还是今天去一次吧。遂戴上呢帽,到芳蓉处去了。到了唐公馆,里面静悄悄的,见阿香捧着一瓶已残的鲜花出来,见了青超,便笑道:“陆少爷,好久不来了。”青超忙道:“小姐呢?”阿香道:“在少奶房中。”青超想今天倒不曾出去。在青超是通常之客,也不用通报,便直奔楼上去了。到了琼英房中,见琼英坐着在做活,芳蓉坐在琼英旁边,轻轻地说着话。
青超进来的时候,芳蓉已从镜子里瞧见,遂站起来道:“好久不来了,今天倒怎么有空呀?”琼英也跑了起来,青超脱了帽子,笑了笑道:“我倒是常来的,这是没有碰见你。”芳蓉听了这话,不禁脸儿红晕,低了头不说什么。琼英替青超斟了一杯玫瑰茶道:“这一星期里,妹妹是一天都没有出去,但是却你没有来。”青超在椅上坐下笑道:“这太巧了。”说着停了一会儿又道:“祖哥呢?”琼英道:“他吗?前星期已进厂去了。”青超道:“哦,就是这个氮气厂吗?”琼英点点头,把手指在桌上弹了一下,向他俩望了一眼笑道:“今天这好天气,你们到哪儿去玩玩儿?”青超笑了笑道:“密司唐喜欢哪儿去玩儿?”芳蓉向青超瞟了一眼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玩儿,还是家里坐着谈吧。”青超听了,低垂了头,很轻地在鼻孔里叹了一声,两手只是相互地搓着,眼睛呆呆望着自己的脚尖。
芳蓉见他这样,心里也甚懊悔,自己不该说这句话,无奈既然说了出来,又不能缩回来,心想他近来对我十分冷淡,不过想起以前他种种的好处,是待我多么地温柔?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竟变了这样子?自己和谷英在杭州月下谈情,以及舞场同舞,要是青超真的外面另有恋人,那我也并没对不住他。不过瞧他有时候的行动,似乎仍很倾心于我,但他为什么常常现着冷酷的态度呢?一时又想他自流落上海后,或许受了环境上种种的刺激,所以如此,那么我岂不生了误会吗?自从与他认识以来,自己待他的情分完全已超过了友谊,也可算是无微不至了。而他呢,的确也非常地真情对我,自己和他虽处处都不避嫌疑,他却也确没做出轻浮卑鄙的行动来。这些自己所以倾心于他,也是爱他用情的纯洁高尚。
芳蓉想到这里,就又联想起那夜月下谷英的状态来,心里愈觉惭愧。自己和谷英虽是表兄妹,但是自小我就瞧不起他的,不过近来为什么却和他好感起来?这自己真也觉有些奇怪,想着便微抬头,向青超偷瞧了一眼,见他仍是呆呆地坐着,想今天自己这样地拒绝他,他的心头不知怎样难过呢。芳蓉想到此,芳心一动,也由不得一阵难过,险些落下泪来。
琼英见他两人都低着头想心事般的,因又笑道:“今天新光大戏院是中国旅行剧社做风云话剧,里面剧情很有意义,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们不妨去看看。”青超听了抬起头来笑道:“我听说确是很不错,密司唐去瞧瞧解解闷也好。”芳蓉这就不忍再拒绝,遂抬头嫣然一笑道:“好的,姊姊也一同去?”琼英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于是青超挽着芳蓉出了唐公馆。青超见芳蓉脸上似有泪痕,心里也就忍不住心酸,便轻轻地道:“你怎么了?”芳蓉把手背向脸上一擦笑道:“没有什么,眼睛发痒呢。”青超微微叹了一声,暗自想,可怜的芳蓉,我又怎能忘了呢?这天直到晚上十时,青超才送着她回家。琼英见他俩仍是有说有笑,才放下心来。这晚青超宿在唐公馆内。第二天早晨,青超伴芳蓉到了学校,又到市府去签了一个字,时候已十点左右,便忙叫了一辆汽车,坐到王公馆祝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