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的寝室是睡着两个人,还有一个,就是这位姓吴的水玲女士。当绿珠推进寝室的门,见里面灯光通明,水玲还没有睡去,只倚在床栏旁看书,见绿珠进来,便把书本在枕边一塞,向自己笑了笑。绿珠知道她又要开口取笑人了,只就自己比她先开口笑道:“哟,老吴,你在瞧什么书?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瞧了我就藏啦?”吴水玲笑道:“对啦,我瞧书倒不会鬼鬼祟祟的,不知中上是谁鬼鬼祟祟的?”绿珠走到自己床铺边坐下,换了拖鞋,微红了脸道:“这就奇了,我又不做亏心事,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我们正大光明地来去,怕人说话吗?”水玲听了,一迭连声道:“得啦,得啦,你这小妮子的嘴就真厉害,我也没说你,你这份急干什么?你想,我的妹妹有了情人,那我可还不喜欢吗?”绿珠听了,啐了她一口,又哧地笑了道:“别胡说吧,狗嘴里哪里吐得出象牙?”说着便脱了衣服,掀开了被,睡了进去。
水玲呆呆地瞧着绿珠像出了神,绿珠心里倒也好笑,忍不住笑道:“喂,胖大姊,你想什么啦?”水玲听了,好像才醒来般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瞧你纤细的柳腰、轻盈的腿子,真美丽极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生得这样胖?好妹妹,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才使她生得这样美丽的?”绿珠听了咯咯地笑道:“这也很容易呀,你只要饿一个月就得啦,还怕不瘦下去吗?”水玲急道:“你就是这一些不好,别人家正经儿地和你说话,你又当笑话讲。”绿珠笑道:“你自己先说笑话,倒怪我,我又不是医师,哪里知道这许多啦?”水玲道:“我不信,你一定有什么秘诀,医师的话都没有用的,这里有……”
水玲说到这里,把枕下的那本书抽出来,书面向绿珠一照,接下去道:“你瞧,这里有什么某某留美、德、英、日等医师说的,使人体曲线美的方法,我都照着做了,倒是却没有一些效力,不是都在胡说吗?”绿珠俯身接过那本书,见上面写着“女子生理卫生及人体曲线美之研究”,遂向里面翻了两翻,仍还给了她笑道:“胖大姊,你真傻啦,现在曲线美已是落了伍,你这样富于弹性的肉体,才是最流行的健康美呢!”水玲听了,哼了一声道:“好,好,别人家心里烦恼,你倒说这些俏皮话。”绿珠正色道:“我这话倒是真的,我自己正在想法使身子胖起来呢,你倒还喜要瘦。”水玲道:“胖得像猪仔般的,还成什么样?”
绿珠哧地笑了道:“你每天吃饱了饭,为什么不转转念头?这是因为你太安闲了。”水玲道:“叫我想什么呢?我真恨,我从前一些也不胖的,可怜我的……也为了我胖而因此破裂了,你想我还有什么?”她说着把浓眉皱在一起,手儿拍着自己大腿,啪啪地响着,绿珠见她这样有趣滑稽的样子,又忍不住哧哧地笑了。绿珠究竟还带着一份孩气,只是哧哧地笑着,把个水玲倒气到跳了起来,走到绿珠的床前来道:“你不替我想个法儿,倒尽管地笑。”
绿珠见她身上只穿一件紧身马夹,又小得十分,这就把肉体更裹得凸了出来,下身一条短裤,大腿胖得变成了三段,肉好像都在颤动,她似乎想跳到自己床上来的。绿珠见了,真有一些怕,忙坐了起来,连连摇手道:“好姊姊,我不笑了,你快去睡好了,我来告诉你这个秘诀吧。”水玲笑着,这才仍回到自己床上去。绿珠掠了一下云发,向她笑道:“我对你说,要身体瘦,就是除了饿,是没有第二个办法的……”水玲听了,又从床上坐起来道:“好呀,原来你仍是说这些,这次我可不饶你了。”绿珠一边摇手,一边连声道:“别忙,别忙,还有下面的话啦。你干吗这样儿急法?”水玲在床沿旁坐下道:“是了,你且说下去,再是这样的一套,我可真……”绿珠道:“你现在这个身体的肉,都是胖油肉,那是没有用的,要是变成了肌肉,那就好了,所以你最好要多运动,对于球类赛跑等常常练习,那么你的身子或许可以结实些,绝不会摇摇摆摆了,连走路都很费力。至于你要变成一个弱不禁风雨的身子,那是绝不能了,除非有仙丹了。”
水玲道:“这话也不对,上海学校里,除了几个有体育场外,其余差不多就很少,叫我到哪里去赛跑踢球?而且我有时走急路都要吁气,哪里谈得到跑呢?”绿珠道:“就是不赛跑踢球,到外面常常去散散步也是好的。你整天坐在案桌上,一动都不动,怎不要胖起来呢?”水玲道:“你不知道别人的苦,为着自己胖一些,走在路上都受人注目,而且往往还有许多不良青年胡言乱说,你想不惹气吗?所以我就不高兴出外了”。绿珠听了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路上是的确常常有的,不过你走你的路,不去理他们就得了。”水玲听了不说什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感到有些春寒,便又钻到被窝里去了。绿珠见她痴得可怜,也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熄灭了电灯,向水玲说声晚安,便躺了下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绿珠漱洗完毕,便到教务室去改学生的课本,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方才把一叠课本改完。午后几个同事都出去玩儿了,绿珠亦略梳妆一下,敷一层香粉,两颊还涂上两圈红红的胭脂,梳了一个云发,向镜内照了一会儿,又换上一件格子花呢的旗袍,才在抽屉里取出一只黑漆皮匧,挟在胁下,正想开门出去,却见校役进来道:“苏先生,外面有陈女士来望你了。”绿珠听了一怔,暗想这就太不巧了,便只得把皮匧放在桌上,跟着校役出来。
到了会客室,见明珍坐在沙发上,见了绿珠,便站起来握着绿珠手笑道:“好久不见了,你今天倒是不曾出去吗?”绿珠也就忙握着她手,同时摇了一会儿道:“真的,多时不见了,校里这几天比较忙一些,所以我也不曾到你家来望你。姊姊,你这几天忙不忙?”明珍道:“我吗?说忙也不忙,说空也不空,只是在工作时间不能抽身罢了。”绿珠咯咯地笑着,一面拉着她的手儿走进寝室里,亲自斟了一杯茶。明珍接了喝了一口,向四周一望笑道:“那个胖大姊也出去了吗?”绿珠听她提起吴水玲,心里不住好笑,便把昨夜她说的话告诉给明珍听,引得明珍扑哧一声,连茶都笑得喷了出来,忙把手帕抿了嘴,停了一会儿。这也难怪,可怜老吴是生得太胖了。
俩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钟鸣三下,绿珠心里可就急起来了,暗想这可难了,她老只是坐下去,可不要把超哥等得心焦了吗?要是她再不走,今天我可去不成了。绿珠心里正在想着,见明珍站起来笑道:“时候也真快,一忽儿已三点钟了,我走了。”绿珠听了,正中下怀,不觉喜出望外,也不相留。明珍今天见绿珠神思恍惚,似乎有着什么心事,也觉奇怪,因笑道:“妹妹,今天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吧?晚上到我家里去吃饭。”绿珠这就不得不说一句谎了,便笑了笑道:“今天我不出去了,课本还有许多不曾改呢,过几天来吧。”明珍见她不允,遂也不相强,告别出来。绿珠送她走后,回到寝室里,觉得自己心头还跳得厉害,想着自己的谎话,又不觉好笑,忙在桌上拿了皮匧,出了校门,跳上车子,赶忙到青超寓里去。
到了上海新村,见门开着,遂走了上去,诚民见了忙叫道:“苏小姐来了吗?我家少爷正等着。”苏绿珠不及答话,早见青超从房里跳了出来,见了绿珠,忙抢步上前,握住她手道:“好等,好等,怎么这时候才来?”绿珠笑了一笑,俩人进了房中,绿珠把皮匧放在梳妆台上,见小圆桌上放着四盆糖果,因哧地笑道:“哟,超哥,你怎样把我当作上客看待了?”青超笑道:“那当然啰,不过你的上客,架子可真不小。”绿珠顿足道:“这就真冤枉人,我早就想来了,可巧来了一个同学。”青超把手扶着椅子笑道:“该死,该死,我错怪了妹妹,你别这样急,快坐下来说吧。”俩人遂在对面坐下。
绿珠见他这个样子,就又笑了出来,便把同学陈明珍来望自己的话说了一遍,青超道:“我也早知道妹妹是不会失信的。”说着把盆子里的太妃糖剥了一粒,送到绿珠口边,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青超又替她斟了一杯茶,绿珠笑道:“超哥,你等好多时候了?”青超道:“可不是,我吃了中饭,就把这桌子亲自收拾清洁,泡了两壶茶,等了一个钟点、我想终可以来了,不料没有来。这样一个钟点,两个钟点,到了三点钟,仍不见你来,这可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真觉有些坐不是立不是了。妹妹,自己想想,该怎样罚罚呢?”绿珠哧地笑道:“我又不是故意如此,也是出于不得已的。你想她和我絮絮讲话的时候,我心里这一份的急,可不也和你一样吗?”绿珠说到这里,把眼珠向青超一瞟,青超听她这样说法,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绿珠见他这样子,也不知为什么,脸上便觉一阵怪燥的红了起来,慢慢地低下头去,青超忙停了笑,伸手抓了一把杏花软糖,放在绿珠面前的桌上道:“妹妹,你别做客,吃些吧。”绿珠才抬起头来,向青超望了一眼,青超也正在望着自己,这就忍不住又哧地笑了出来,耸了两耸肩,把右手托着自己的粉颊,左手捧着杯子,慢慢地喝着。正在这时候,忽然房门当当一声,走进一个妙龄女郎来,绿珠的座位因为是朝外的,所以第一个就瞧见。那女郎的脸儿却和自己的脸儿有些相仿,见她云发鬈曲,耳鬓边戴着一连串的珍珠环子,身上穿着一件蜜色的旗袍,左手臂上弯着一件雪白的哔叽单大衣,右手一只皮匧,也是一个贵族小姐,这就不觉一怔,心想这是什么人?
那女郎进来的时候,也是脸含笑容,忽然一瞧见了自己脸上,也是一怔。青超见绿珠慢慢把茶杯放下,脸儿只是朝着门外瞧,心里奇怪,也就回过头去。这真是不瞧犹可,一瞧真把青超大吃一惊,你道这个女郎是谁?谅必诸翁已经知道,正是唐公馆里的芳蓉小姐,这就不禁哟的一声,站了起来,走到芳蓉面前,接过大衣,向沙发上一放笑道:“来得正巧。”说着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芳蓉,自己在下首站着,见她两人的脸上都似乎带着薄怒,心里这就急得了不得,那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抓头发。
好在青超亦善于交际的人,不至于就会急得没了主意,见她两人这样怔着,究竟不对,因忙笑了笑道:“你们两位还未必认识,我来替你们介绍吧。”青超这样说着,绿珠也就站了起来。青超向绿珠道:“这位就是唐先生的妹妹,芳蓉女士。”说着又向芳蓉笑道:“这位就是我的表妹,苏绿珠女士。”俩人经青超一介绍,这就不得不开口了,绿珠先伸过手去,芳蓉也就伸出手来,两个握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客气话。青超这就觉得室内空气是松弛了许多,因忙着又亲自去泡了一壶茶来。
见她两人这时倒都满脸笑容地谈着,青超拿着茶壶站在旁边,这就把她两个脸儿细细地比较起来,真是一个豆蔻梢头,一个嫩蕊含苞,各有各的好处,倒把青超看得呆住了。暗想珠妹同我,从小便青梅竹马亲热惯的,此次到了上海,她为我竟至脱离家庭,此是何等重大的牺牲?我若负了她,不特情理上说不过去,即是良心上也觉得时刻不安,但现在我又何以对得住芳蓉妹呢?想芳妹与我的情谊,自从黄浦江边拾笔作为介绍,俩人便一见如旧,若没有珠妹一番交情在前,也可谓百年良缘,三生注定。况她遇我,正值自己穷途日暮,乃她对我,不特春风风人,而且解衣推食,正是无微不至,种种恩情,直令我到死难忘。此刻为了珠妹,便把她拒绝到千里之外,则我又于心何忍呢?
正在这左右为难的当儿,忽然把手儿一松,手指在茶壶上一碰,这就把手烫得惊觉醒来,便在下首椅上坐下,替芳蓉斟了一杯茶笑道:“密司唐,今天怎么倒有空闲?”芳蓉淡淡一笑道:“琼姊说你有好几个星期不来了,倒恐怕你有了病,所以我来望望你。”青超忙道:“真对不起,谢谢你,我这几天真懒得很,别的地方没有走。”芳蓉也没有回答,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向绿珠笑道:“密司苏,现在什么地方求学?”绿珠在盆内拣了一粒杏仁糖,慢慢地剥着笑道:“我吗?很惭愧,已经辍学了。”芳蓉道:“想是在什么地方办事了?”绿珠道:“在一个初级中学里做个教员。”绿珠说着,又问芳蓉在哪里求学,芳蓉回答了,又笑道:“怪不得密司脱陆一向不曾提起有一个表妹哩。密司苏,对于教育界一定有大大的贡献了。”绿珠摇手道:“密司唐这样说来,可真叫无地自容了。在这个世界中,像我这般的人不知有多少,胸中哪里有什么可以贡献社会呢?怎像密司唐前程远大,将来定当为女界诸姊妹吐气。”
芳蓉见她说话真不老实,心里也觉自己及不来她,但看着她可爱的两个酒窝儿,也觉得她尚可亲近,因又笑道:“密司苏芳龄是……”绿珠不及回答,青超在旁边这就插嘴道:“比你小一岁,应该叫声你姊姊哩。”芳蓉笑道:“不敢当,我哪里来福气,有这样一个好的妹妹呢?”绿珠笑了笑,把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道:“密司唐,你不喜我做妹妹吗?你比我只大了一岁,学问就比我强得多了,将来出了洋回来,那么对于祖国,一定有一番建设了。”芳蓉道:“哪里有出洋的机会呢?就是留学回来,也不过涂上一层金罢了。”青超笑道:“你们俩将来都是有极大的希望,大家别客气。”
正在这时候,诚民推门进来道:“少爷,点心来了。”青超道:“拿上来吧。”诚民遂到外面,端上一锅火腿鸡丝面,又拿三副碗筷。青超替她俩各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道:“别客气,大家吃吧。”这时候俩人好像一些不饿,只是呆呆想,因各人的心事,一时都说不出口。绿珠想,超哥与芳蓉的行动可疑的地方很多,他在她的家里往来游玩,已有了六个月之久,男子心野,日久情生,见一个爱一个,恐他俩已另有交情,不然为什么这样地亲热呢?芳蓉想,他因为新近有了绿珠,便把我忘了一干二净,男子的心真是冰寒雪冷,有两三个星期,他竟绝迹不来,想起来绿珠真是一个有力的情敌,到底用怎样手段来解决呢?
俩人想到这里,一个面含娇嗔,一个脸带薄怒,哪里还吃得下面吗?分明大家是来喝着醋了,便一齐对青超道:“我们真的不想吃。”诚民遂拧上面巾,三人在沙发上默默坐了一会儿,这时钟鸣六下,芳蓉站起来道:“我还有一些小事先走了,密司苏多坐一会儿吧。”绿珠亦忙站起来,青超道:“你就吃了饭去。”芳蓉淡淡一笑道:“面尚吃不下,哪里还吃饭?下次来吃吧。”青超自料不能挽回,便把沙发上的大衣拿起来,芳蓉忙着接过,一时却又不走,一会儿看看绿珠,一会儿看看青超,才说道:“再见了。”绿珠遂向她点了一下头,只送到房门口停住,青超忙着跟了芳蓉下去。到了门口,芳蓉回头道:“别送了,你快伴你的表妹去。”青超听了,颇觉纳闷,因又忙道:“密司唐,夜冷了,大衣穿上了吧。”芳蓉淡淡笑道:“我自理会得,你进去吧,上面你的表妹等着啦。”说着便头也不回匆匆地走去了。
青超听她这话充满着酸溜溜的意味,直瞧她窈窕的后影在黑暗中逝了去,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惆怅,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便慢慢地回到楼上去。到了楼上,见绿珠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出神,因走上去,在沙发的另一端上坐下,搓了搓手笑道:“妹妹,你和密司唐谈谈,倒很投意呢。”绿珠回过头来向青超微微一笑道:“哟,你怎么不送她回去啦?”
青超听了这话,不觉一怔,暗想这真可糟啦,两面都不讨好,女人的醋劲儿可真厉害。仔细一想,芳蓉和绿珠对我其情爱的深厚,真是一样无二,但芳蓉虽好,而珠妹则有约在前,我不可以后的爱夺前的爱,我只好将芳蓉的爱割去,来明我始终如一的了。因伸手过去握着绿珠的手,很恳切地道:“妹妹,你这话怎么说?我如负了妹妹的心,定不得好死。”绿珠听他说出这话,便就涣然冰释,忙把纤手在他嘴上一按道:“我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啦?你又何苦说出这些话呢?”青超见她连说三个你字,可知她心中的急真是到了万分,便微笑道:“不如此,哪足以明我的心迹?妹妹待我的恩情,不足言谢,我只愿与妹妹白头偕老。”
青超说到这里,绿珠嗯了一声,把手去轻轻在青超身上打了一下,两颊便起了一朵红云,忙又别过头去。青超哧地笑道:“妹妹,你难道不承认吗?”绿珠又回过头来摇摇手,向外面指了一指,低声道:“别说了,给人听了笑话。”青超见她说话时,灵活的眸珠一转,颊上的酒窝儿就又掀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还微咬着嘴唇,这一种又天真又可爱的举动,真觉得没有人能够相拟的。青超这就情不自禁,把她纤手握着吻了一下,绿珠也就哧哧地笑了。这天晚上,绿珠八点敲后就回校去。
光阴如水般地流去,一眨眼,已是一星期,想着那晚芳蓉独自地回去,心里不知如何地怨恨我呢?可怜自己也真的对不住她,芳蓉待我的一片真情,也可算是深极了,不过今生是不能报她了。这天下午青超便到唐公馆去了,到了唐公馆,青超刚跳下车子,忽见唐公馆的边门里并肩走出俩人来,青超仔细一瞧,出来的一个正是芳蓉,一个就是谷英,青超忙叫道:“密司唐。”芳蓉回过头来,一见青超,便理也不理,只顾和谷英说着话,谷英把身子紧紧倚着芳蓉,得意地笑道:“我伴芳妹去买一些东西,密司脱陆,里面请坐一会儿,我们回来见吧。”说着又笑了一笑,挽着芳蓉的手臂,向左边走了。青超见了这情形,心里简直有些气愤,暗暗骂了一声:“谷英,你别以为……”青超说到这里,忽然又咽住了,瞧着远去他俩的后影消逝了,还在唐公馆的门前呆住了。
忽然身后汽车喇叭呜的一声,才把青超惊觉过来,忙回头一瞧,见车厢里的人向自己叫道:“啊,密司脱陆,好久不见了!”说着开了车门,原来却是辉祖,因忙上前,握了他的手笑着连连道:“久违,久违,刚从外面来吗?”青超说着,亦跳上汽车,辉祖道:“厂里十分地忙,又三个星期没回来呢,今天特地抽身来望望妈的。”这时门役已把大门开了,汽车便驶进去,青超笑道:“这是密司脱唐服务的精神,实在可敬。”辉祖也笑道:“你别说了,我倒有些难为情了。”说得俩人又忍不住笑了。
汽车到了大厅前,停了下来,车夫开了车厢,俩人跳下,早有仆人来迎,接过呢帽。辉祖道:“太太呢?”仆人道:“太太张公馆打电话来,邀去玩牌了,小姐和表少爷也出去了,只有少奶在家里。”辉祖听了,也不说什么,和青超进了里面会客室,见琼英在理小孩子的衣服,阿香站在旁边陪着闲谈,见了他们进来,便忙站起来笑道:“哟,你们两人在哪里……”辉祖道:“我们在门口碰见的,妈到张公馆去了吗?”琼英点头,阿香已拧上面巾,端上柠檬茶,琼英向青超望了一会儿道:“好呀,你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不来了?我道你永远不到这里来了。”青超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道:“琼姊真对不起,实在没有空,那天密司唐来,我留她吃饭,她一定不肯。”琼英冷笑一声道:“到情人家去还来不及,哪里有闲工夫这里来呀?”
青超知道琼英是实心眼儿人,她一句话都藏不牢的,那准是那天芳蓉回家告诉她的。琼姊从前什么事都庇护我的,现在她知道了这些,自然要着恼了,不过自己自问良心,还是觉没有欺人,但是仔细想想,终是很觉对不住芳蓉。辉祖在旁边听了琼英的话,也是弄不明白,又见青超低着头一声不响,似乎自己认错了般的,倒也觉奇怪,但又不便问什么,遂也呆呆地坐着。青超又抬起头来道:“琼姊又在说笑话了,我哪里来的情人?”辉祖也哧地笑道:“真的你别冤好人,我知道密司脱陆是老实人。”青超听了,微笑了一下,脸上又平静下来,眼皮低垂着,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地敲着。
琼英见他这一份可怜的模样,心里又软了下来,便也不再去难堪他了,觉得芳蓉也是有一半的错处,不能全怪青超的,自己虽然热心欲成全他们好事,怎奈姻缘已定,他们命里注定是不该成为配偶的,这真叫非人力所能挽回了,自己只好由他了。想着前星期那晚,芳蓉回家来告诉我,真是气得哭了出来,说他没有良心,别人家待他如此情分,他却干出这种事来,谁又相信她是什么学校里教书的?还说是他的表妹哩。这句话芳蓉妹妹是说得太刻毒了,论着青超平日行为,他是绝不会干出这种没人格的事来,芳妹有些话,我也不中听。她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征服别人的自由,这就错了。不过芳妹平日的思想,是绝没有这个观念的,想是那天她一定是一时气糊涂了的。总之我怪芳妹和他好的时候太好了,不好的时候,就诅骂他是一个负情忘义的人,这就太坏了。而且芳妹自己也常和谷英出去玩儿,倒一定不许别人和异性为友吗?这似乎有些专制手段了。不过芳妹的确是存心爱着青超的,其实对于谷英,因为是亲戚关系,不得不敷衍的。
我知道芳妹自小儿就瞧不起谷英的,那天芳妹出去,回来的时候曾告诉我说,她在汽车里,瞧见谷英和一个少妇挽着手,从大东旅馆里出来,她对谷英是更鄙视了。今天她和谷英一同出去,一定也是心里气不过的。青超的确也不应该,他为什么从前一直没有说起有一个表妹呢?况且芳妹待他情义也是不错,我想这一定是前次在杭州时,芳妹和谷英太接近了些,所以青超也生了疑心。他们这样地闹下去,叫我也没法想,也只得由着他们了。琼英想着,也不觉叹了一口气,回头又望着青超。青超见她柔和的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更觉感激,便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笑道:“琼姊,你在做哪个孩子的衣服?”
琼英被他问了这句话,忽然脸儿红了起来,旁边辉祖也噗地笑了。青超弄得莫名其妙,回头向辉祖望了一眼,又向琼英望望,这就大悟了,哈哈地笑道:“可喜,可喜,吃红蛋的时候,可别忘我啦。”琼英被他说破了,倒也老起脸来,啐他一口笑道:“心急什么?静静儿等着吧,叔叔终有做的。”青超乐得耸了两耸肩笑道:“我不但要做叔叔,而且还做舅舅呢。”琼英不懂道:“这话怎讲?”青超笑道:“我叫你琼姊,可不是做了舅舅,叫他大哥,那就应该叫我叔叔了。”青超说了,又指着辉祖。辉祖笑道:“你喜欢做尽管做,只不过外甥侄儿见了舅舅叔叔的时候,见面钱却要双倍的。”
说得琼英青超都笑得折了腰,琼英还笑得连连咳嗽起来,辉祖忙端了茶,给琼英喝了一口笑道:“这又何苦来呢?”琼英把手帕拭着眼笑道:“还说呢,有你们这两个宝贝,什么话都会说了出来。”青超辉祖两人,自己想想,也觉好笑,忍不住又笑起来。琼英把衣料都收拾在盘内,站起来端着走出去。这里青超辉祖又谈谈时局和社会的不景气,都十分地感叹。辉祖说起自己最近因厂公事,恐怕又要赴欧一次,青超笑道:“有机会我也很想出去见识见识。”辉祖道:“那很好,不知你……”
正在说时,忽见琼英手里拿着一袋东西,进来笑道:“你们别说话了,我们来吃些好东西吧。”辉祖站起来道:“是什么东西?”青超亦站了起来,琼英提着袋子笑道:“你们先猜一猜是什么东西?”青超笑道:“有些像胡桃。”琼英摇头笑道:“不对。”青超辉祖又连猜了几种,琼英都说不对。辉祖笑道:“好啦,别猜了,我的涩水倒要滴下来了。”琼英笑着,这才倒出来,原来是一只像胡桃大的红枣子,青超笑道:“哟,这样大的枣子,哪里买来的?”辉祖也奇怪道:“这就无怪我们猜不着了,我们看都不曾看见过呢!”琼英道:“这是新鲜的,你们尝尝甜不甜?”青超咬了一口,回头向辉祖道:“果然甜得很,与别的果子另有风味,你尝了怎样?”辉祖连连点头道:“味儿不错,我们真还只破题儿第一遭吃呢。”
琼英笑道:“这是郑州枣子,上海是买不到的,我一个同学,前天来望我,她刚从郑州出来,乘便带些枣子来送我,可惜不多。芳妹也吃出了滋味,我分一半给她,她说要藏在枕边,晚上一边看书,一边吃着,你们想可淘气吗?”青超听了,不说什么笑了一笑。辉祖道:“妹妹和谷英什么时候出去的?”琼英道:“你们来的时候,他们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呢。”青超道:“不错,我在门口遇见的。”琼英奇怪道:“你碰见他们吗?”青超点头不语,向琼英望了一眼,又回转头去。琼英见他似乎很难过的样子,心里明白芳妹一定没有睬他,想青超这样子,不是他仍很爱芳妹吗?俩人都是很相爱的,为什么大家要有这许多的猜疑呢?这天青超是在唐公馆留饭,临走时向琼英道:“下星期日,叫芳妹别出去,我有话来对她说。”琼英见他改称芳妹,又见他可怜的样儿,心里也甚感叹,便点头答应。青超走后,芳蓉和谷英仍没有回家。他们究竟到哪里玩儿去?只好在下回,再行报告阅者诸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