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一般地过去,早又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候了。长夏的天气,最是闷人,尤其是闺中小儿女,像林颦卿的镇日价情思睡昏昏,崔莺莺的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那都是心有所感,才引起来的身世之悲,有时或竟一病恹恹,背人揾泪。此种眼泪,名之谓“伤心泪”,无宁称之谓“多情泪”。“多情泪”即是恋爱泪,“伤心泪”即是失恋泪,总而言之,不外是相思泪。大概泪之为物,以出为快,不出则不快,愈出则愈快,而尤以尽出为最快。《石头记》中的林妹妹,她是最能体贴这个意思的,所以她对于宝玉的泪,是春流到冬,秋流到夏,差不多在泪世界中度着生活了。

现在讲到这位唐芳蓉女士,自从在青超处碰见了绿珠以后,那天到了家里,琼英见她郁郁不乐的神气,便走过来问道:“妹妹,怎么啦?你没碰到青超吗?”芳蓉有气没力地答道:“不。”琼英又道:“那么准是青超病了吗?”芳蓉又不耐烦地回道:“不,不。”琼英倒奇怪了,想了一会儿道:“啊,我晓得了,一定是青超冲撞了妹妹,妹妹受了他的委曲回来了?好妹妹,你瞧在我的面上,别生气了吧。”琼英说着,一面拉了她的手,向里间走去。不想芳蓉听了琼英的话,越想越气,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不断地流泪。

琼英一面劝慰着,一面想着,准是芳妹近来同谷英太亲热了些,所以青超心里不快活,有三两个星期不曾来,今天会面,一定为了这事,大家多起口舌来了。这时芳蓉,正是像林妹妹伤心到了极点,倒叫琼英反而不好仔细问她了。过了一会儿,阿香来喊吃晚饭,芳蓉亦不要吃,琼英因一同伴她到了卧房,又低声地问道:“妹妹,你到底为了什么?我又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吧。”只见芳蓉尚含着余怒地答道:“你问他去,我怎么知道?”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他不晓得哪里弄来了一个人,我面前只说是他的表妹,我看了气极了,他还叫我吃面,你想我还吃得下面吗?我是预备同他决裂,负了气走的。我走的时候,他那表妹还坐着不肯走哩。琼姊,你替我想想,可不恼人吗?”琼英听她说完了,方才明白,这个醋风波,乃是芳妹同他的表妹闹的,并不是青超同谷英闹的,一时也只好顺她的意思说道:“明天我打个电话叫他来,向妹妹赔个不是,你想可好不好?”芳蓉道:“啐,真用不着哩!”

从此以后,芳蓉整整地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儿用饭,不是哭着青超薄情,便是哭着自己无缘。在那天青超到唐公馆来,恰巧芳蓉和谷英并肩出来,在大门前碰到青超。芳蓉心里想叫青超大家气气,所以同谷英格外装出亲热的样子,并且向青超一理也不理。那天晚上同谷英在戏院里瞧戏,直到十二点半才回来。等她回来,青超早已在十点钟回去了。

芳蓉睡在床上,想着青超平日间待她的无限温存,一时又懊悔日间不去理他,实在是自己的不应该,也许他同他的表妹,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我不是错怪了好人?想他此刻睡在家里,不是也同我一样地气愤、一样地烦恼吗?唉,这真何苦来呢?想罢又整整地泣一夜。帘外芭蕉帘内人,分明叶上心头滴,这时的芳蓉,她心头倒又滴下来了,想第二天,欲仍到青超那里去望望他,看他到底有没有话说。

次日直到十一点才醒来,琼英已早立在帐前说道:“昨天青超等候妹妹,直到晚上十点后才回去,他说下星期日,自当再来与妹妹细细面谈。”正在说着,忽听外面报道:“少奶、小姐,陆家少爷来了,在客厅里已等候好久了。”芳蓉听了,连忙梳洗,和了琼英,一同到楼下。一见青超,大家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都现着羞恧的态度,还是琼英先开口道:“密司脱陆,今天不是星期,怎么你倒有暇呀?”青超道:“我昨天忘了,今天乃是国府迁都南京纪念,所以停止办公的。”琼英问了一句,大家又都不说话,静悄悄地坐着,琼英看看青超,又看看芳蓉,心想我坐在此地也许碍着他们谈话,因站起来道:“我去关照厨房,叫他备几样可口的菜儿,你们谈天吧。”

琼英去后,俩人仍没有开口,青超细看芳蓉面上,尚带着丝丝泪痕,心中愈觉难熬,一阵心酸,那自己的眼泪也被她引了出来。四目相对,两行情泪,英雄气短,逃不过儿女情长。青超便起身,携着芳蓉的手儿道:“芳妹,你的心,我知道了,你别淌泪了,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芳蓉见他改呼自己为妹妹,心里不知怎样,眼泪愈淌了下来。青超挽了芳蓉的玉臂,到吕班路上并肩地踱着。

芳蓉见青超如此温柔,又如此多情,把前几天的酸气已消了一半,因亦对青超说道:“密司脱陆,你既有今日,何必有当初呢?你不把你的表妹早对我说,你是安着什么的心呀?”这句话问得青超闭口无言,一时竟对不出话来,因亦对芳蓉道:“芳妹,你不要心急,这话长哩,容我慢慢地和你讲吧。”俩人抬头一望,不觉已到了顾家宅花园,此时芳蓉急欲听青超说话,便不约而同地步进园里去。因是日休假,游人当中,大半是情侣携手偕行,青超同芳蓉步过茅亭,拣一个僻静的地方,俩人一同坐下,青超便将家乡如何水灾,姑父如何欺负,表妹绿珠如何赠金,如何脱离家庭,自己又如何遭骗,又如何投身王府,遇到三姨,自己不得已,只好不别而行,一切苦衷,从头细诉。

芳蓉听了后,又代青超落了不少的眼泪。听他又说道:“我正在进退彷徨,恰巧遇到了芳妹,从此安身有所,想芳妹待我的好处,你想我怎能忘了你呢?不要说不能忘,士为知己者死,芳妹乃是我穷途遭骗后的第一个知己,只要芳妹吩咐一句话,虽赴汤蹈火,我青超亦所不辞的。一个人到死都不怕,更尚论其他的吗?这是我对于芳妹一番的存心,是这样的。再讲到我的表妹绿珠呢,她为了我,情愿牺牲一切,甚至脱离家庭,抛弃种种幸福,人家这样地待我,我又怎可忘了她呢?你想,论她的行为,不也是我青超从家乡遭水灾后的第一个知己吗?我生平有两个裙钗知己,真可谓是死无遗憾的了。我现在明白了,我唯有仿秋柳的办法,立誓终身不娶,以报答二位知己的感遇,你想对不对?好不好?”

芳蓉听到这里,真觉一字一泪一针一血,但自替青超代为着想,也真的是左右为难,万难两全。他若同他表妹结了婚吧,他觉得对我不住,他一定是不肯的。若弃了他的表妹,同了我结婚吧,这算是什么话?他又何以对得住他的表妹?他一定是也不肯的。这……怎么好呢?想到这里,芳蓉不禁双泪直流,湿透了衣襟,又想起他说的秋柳,又是怎么一回事,怎样一个人?倒要问问他,因垂泪问道:“密司脱陆,你说的秋柳,到底又是怎样的一桩事呀?你倒说给我听听。”青超见问,正要说时,忽见迎面有两个女郎,手牵手地走来,一见了青超,不仅哟哟两声。青超见了她,也同声咦咦地站起来。

芳蓉见他这样惊讶的情景,连忙收束泪痕,注意立着的女郎。只见一个身穿元青旗袍,已是花信年华,但仍不减少妇丰韵,一个颜如渥丹,正是桃夭及时,十七八的年纪,只见她轻启樱唇,向青超笑道:“陆爷,我何处不找到?今天不晓得这么幸运,竟遇到了你,真叫我想得好苦,寻得好万难呀!”青超听她这样说法,倒也破涕为笑,便替她向芳蓉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所说的徐秋柳女士,乃是我汉口同乡。”秋柳随也介绍她的同学:“这是刘彩霞女士。”一面请教芳蓉姓名,青超亦代为介绍,并约略告诉秋柳别后景况,秋柳亦问了青超的住所,向日记簿里注明。

那时芳蓉一看手表,已指在十一点一刻,因催着青超回去道:“时光不早了,琼姊等着哩,回去恐要给她抱怨了。”青超一想,这话倒是真的,因匆匆向秋柳作别,说声改天再会吧。秋柳犹依依不舍,青超已随同芳蓉急急地出园了。

回到家里,琼姊正立在门外盼望,一见二人,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背了我到哪儿去的?怎么这许多时候?真说得来知心着意,连饭也不想吃了。可是我的肚子倒真的饿坏了呢!”青超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芳蓉这时方才明白绿珠一段事迹,此刻忽又添出一个秋柳来。暗想青超这个人,真是同西方耶稣抱博爱主义一样的了,怎么有这许多爱人呢?听他说还有三姨的一段故事,且待饭后,我倒要详详细细地问他一问。此时二人各存了各的心思,虽同在一桌用饭,一处说话,大家都有些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了。

草草用完了饭,大家坐在会客室里,芳蓉又向青超问道:“那秋柳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大概也是你的表妹吧?想她轻轻的年纪,为什么要终身不嫁呢?”青超道:“我是为了秋柳,才到王家去的,不到王家,哪里碰得到三姨?”因将秋柳也是好人家女儿,并且已是将近中学毕业的学生了,不幸遭水灾,被歹人诱拐,堕入火坑,自己立誓救她,不惜傭工度日,可喜厉正慷慨仗义,助我重金,可恨三姨寡廉鲜耻,夜半淫奔,直说到自己为保全三姨名节,辞馆作别。秋柳为报答深恩,立志相嫁,自己又再三拒绝,秋柳便誓不嫁夫为止。

芳蓉直等他说完了后,细细地推论一番,觉得青超的行为真有大过人处,他的爱真所谓是博爱之谓仁,乃是高尚纯洁神圣真挚的爱,并不是俗世一般纨绔儿肉体淫乐的爱,只好美色,只知肉欲,哪里当得一个爱字?这不过是纵欲罢了。诗人称《关雎》乐而不淫,我谓青超乃爱之神,而非欲之魔,他的人格真伟大真可敬,他的身世又真可怜。但我必须想一个方法安慰他,使他悲哀的场境转为快乐,寂寞的身世变为优游,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打消他的独身主义,叫他万万不要以我为念,叫他要始终如一与他的表妹成其美满的因缘。这是我芳蓉多么快活的一个使命呀,也不辜负了我们相识了一场。儿女英雄,巾帼丈夫所应该做的事,现在都从我芳蓉做成功,那岂不痛快人吗?

芳蓉想到这里,心中打定了主意,外面不动声色地对青超道:“啊,原来如此,密司脱陆,你这个人格,不但是现在世界所少见,亦是旷古以来所未有的了。”琼英在旁听到火坑生活的可怜,不禁为秋柳叫苦;听到园丁生活的无聊,不禁为青超叫屈;听到厉正的仗义解囊,又不禁为之拍掌叫绝;听到三姨的夤夜私奔,又不禁为之发指叫羞。秋柳要嫁给青超,不可谓秋柳的不是;青超拒绝秋柳,亦不得谓青超的无情。造化弄人,演成了种种的局面,谁也怪不了谁的呢。三人谈谈说说,早又上灯时分。

晚膳后,青超辞别回寓,诚民一面开门,一面叫道:“少爷,你回来了。正好,有一个女客等候少爷,差不多已有一个多的钟头了。少爷,你快上楼去吧,她等得多心焦呢!”青超心想,那准是珠妹来了,累她等得好久,他便一路地喊道:“珠妹,珠妹,对不起。”正在喊的时候,那迎面出来的并不是绿珠,却是秋柳。青超一见,也不禁为之哑然失笑,便徐徐地说道:“咦,是你吗?我道是我的表妹哩。请坐,请坐。”那秋柳见了青超,久别重逢,好像婴孩儿见了慈母的一般,又是喜,又是悲,又三分带怨,又十分是伤心,一时间满充着甜酸苦辣的滋味。青超看她的意态,仿佛盈盈欲泣的样子,看她的身材,倒也长了不少,看她的容貌,更是娇得越显红白,窥她的心里,好像有无限愁思,一时间说不出口来,这叫青超从哪里安慰着她呢?

因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你已进了什么女子银行了,那不是很好吗?”秋柳答道:“不错,陆爷,你怎么知道的?”青超听她称呼,连忙止住她道:“你这称呼不对,恕我不能接受。”秋柳道:“想我的一身,都是你的所有,依我的意思,应该侍奉你的终身,充一个婢子,方才报答你的大德。现在叫几声爷,又有什么要紧呢?”青超道:“不是这样说,一则我们是同乡,二则都是教育界中人,你别这样,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得哩。”青超说到这里,觉得脸上一红,好像发烧,幸秋柳没有瞧见,否则他是更要难为情了。

秋柳听他的话,十分诚恳,因便改口喊了一声哥哥,并说道:“这我便依了你,但哥哥也得依妹妹的一桩事呀。”青超听了,心中不免一惊,我现在一个珠妹、一个芳妹,已经是左右为难得很,若再来了你一个秋妹,那我还好做人了吗?因对秋柳笑道:“你请说吧,我如依得的,再没有不依妹妹的。”秋柳道:“那就是我说的,请你许我充一个侍婢,好不好?”青超摇手道:“那是万万不敢,况且哥哥哪有叫妹妹服侍的道理?”秋柳又道:“我也晓得你不依的,再有一桩,你依了吧。”青超道:“哪一桩呀?”秋柳道:“我的同学彩霞姊,她有一个姓范的表哥,叫白化,他现在南京党部里办事,他也只因为家乡水灾,只剩了只身逃出。前日他有信来,欲叫他表姊向我求婚,我对她表姊说,我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他要求婚,先得找到陆爷问过明白,陆爷如不要我的话,那也要将陆爷代付的身价银还了,可以订婚呢。现在我要求哥哥,就是请哥哥必须将身价银收回的意思。”

青超听了,连连拍掌呵呵大笑,满口地道:“好极了,好极了!”经此一笑,秋柳倒反而没有了主意,奇怪起来道:“哥哥,你干吗这样高兴啦?”青超笑道:“你不晓得,你说的范白化,就是同我一路到上海的要好朋友呀,是我的朋友一喜,又是妹妹的未婚夫两喜,有这两个缘故,那我岂不要喜上加喜吗?”秋柳听了,心里亦喜之不胜,因又问道:“哥哥,你说的话果然是真的吗?”青超道:“怎么不真,你如不信……”青超说到此,忽又把手在额上拍了一下,哦了一声笑道:“妹妹,我想着了,白化最近来信,曾说起他因婚姻事,将来上海一行,当时我还猜想他的对象不知是谁,哪里想得到,却原来就是我的妹妹呢!妹妹,你知道白化几时可到上海了?”秋柳道:“只要我答应,他立刻就来的。”青超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多客气了,将来白化到了上海,我再同他算账好了,这样你终可放心了吧?你现在回去,对他表姊说,这一头的姻事,说我是非常地赞同,因白化乃系我的极要好朋友,日后大家往来,比亲戚还要热闹呢!”秋柳听到这里,只得唯唯从命,抬头见壁上钟已敲十下,遂向青超握手别去。

青超直送到门口,才回进卧室,重新喝了一杯茶,斜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念着,哪里有这样巧的事?秋柳得配白化,真是不负我救她的一番苦心了。但又想起珠妹芳妹,她两个与我都有特殊的感情,我不能抛了珠妹,也不能丢了芳妹,若将俩人兼收并蓄,于情于理却又万万不能。正在委决不下,不觉已蒙眬睡去。突然间,觉有人敲门,进来一瞧,正是芳妹,青超尚未开口,只听芳蓉说到:“密司脱陆,你说你唯有仿秋柳的办法,现在秋柳是已经有了对象,而且亦已得你的赞同,天下有情人,愿都成了眷属,秋柳的精神上得了安慰,即是你的心灵上得了安慰,那是一样的。我想你现在同你的珠妹也可以举行婚礼,仿照秋柳的办法了。你自己是再也没话可说的了,这一杯喜酒,快快地给我们喝吧。”

青超听她说完,回头一瞧,又见珠妹穿了结婚的礼服,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满房间的都是喝喜酒的客人,琼英、美丽、秋柳、芳琴、白化、厉正、小宝满满地站了一室,好不热闹,好不欣慰。那时青超的心里,别的都没有挂念,所念的,只有芳妹一人,他乃大声喊道:“我的芳妹呢?她现在是怎么样了?”不打经这一声喊,诚民却被他喊醒了,跑了进来,一见青超和衣而睡,仿佛梦魅了的样子,因喊道:“少爷,醒醒,醒醒!”青超被他叫醒,只觉室中寂然,并没有什么许多客人,也没有珠妹芳妹,但听壁上时辰钟嘀嗒作响,好像暮鼓晨钟,仿佛对人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幻泡影,眼耳鼻舌,一切皆虚,不生不灭。”

青超想到这里,顿觉什么缘都是空的,但一会儿又忆梦境,则觉历历如绘,映在目前,再一会儿想芳妹梦中对自己说话,“你也可以依照秋柳的办法了”这句话,我倒真觉有些吓,万一她真果提出这句话来,那时我又怎样对付呢?左思右想,颇少充分的答复,一时人也倦,神也疲了,便沉沉地睡去,不知东方的已白。

次日青超便恹恹地病了,病中好像对一个人说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的时候,只听他叫“妹妹,你们别要哭,我出家去了,是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哭的时候,只听他叫道:“珠妹呀,芳妹呀,我的心呀,我的心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舍得下你呢?”说话时,那两眼直挺地瞧着,过一会儿,又听他大声呼道:“你,你你是我的灵魂儿,你是我唯一的安慰人儿,我再也不抛你了,你千万地不要慌!”说罢了又哭,哭过了又笑,弄得诚民请医问卜,一连数天,仍是没有效验,都说是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那口里说的都是心病话,心病非心药不医,你还是找他的心药吧。这时看看天又将晚,诚民心里更加着急,一时倒急出一个主意来了,便快快地打电话到唐公馆,说是少爷病得很厉害,请小姐快快地来一趟。

不多一会儿,芳蓉果然赶来,一瞧青超昏话地睡着,诚民告诉她病中的说话,以及医生说他是受刺激极深的一种心病。芳蓉见他面朝里地睡着,因向他耳边轻轻地喊道:“密司脱陆,你有什么不适意呀?”青超听有人喊他,便忽然地坐了起来,一见芳蓉,便把她的身子紧紧抱住,口中又不停地喊着珠妹说道:“他们一般贺客,都到哪里去了?孤零零地只剩我与你两个人,还有我的芳妹,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要找她去,我一定要找到她。她如果晓得我俩结婚的消息,她的内心不知又要多么地难过呢。我是真正地对不住她。”说着一手将芳蓉推开,便向门外跑去。

芳蓉虽不懂他起病的原因,但听他的话,的的确确是不能忘情于我,一时心中亦颇感激,因也不管什么,走上前去将他一把抱住,口中说道:“密司脱陆,你快回过头来,瞧瞧我,我是不是你的珠妹呀。”青超一听,果然回过头来,突然见是芳蓉,便又呆呆地看着芳蓉的头,呆呆地看着芳蓉的脚,看过了后,却仍一声不响,暗暗自语道:“明明是与珠妹结婚,怎么一忽儿,会变了芳妹了呢?这不对,这分明我是在做梦了。”因大声喊道,“诚民,你快来呀,我到底是在梦里呢,还是不在梦里呀?”又指着芳蓉说道,“这一位到底是苏小姐,还是唐小姐呀?你快快地告诉我,我实在是太不明白了,你快说吧!”

芳蓉见他离奇恍惚的神情,晓得他实在是受了极度的刺激,但一时终想不出使他脑经可以恢复常态的方法,因便向他说道:“我是真正的唐小姐,并不是苏小姐,我真的是你的芳妹妹,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青超听了芳蓉的话,又对她看了看问道:“那么我的珠妹,又到哪里去了呢?”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敲门,诚民忙去开了,进来的正是苏绿珠。诚民迨要关门,忽见后面又跟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男的便是范白化,女的便是徐秋柳,三人进了房内,见室中桌上堆满着西医的药水,又见青超颠颠倒倒地说话,芳蓉珠泪盈盈地泣着,绿珠一怔,一时就也连惊带慌地追问着。

诚民便就连泣带诉地说道:“小姐,你不晓得,少爷的病还是从几天前起来。”遂将那晚惊梦,一直到今朝病的情形,从头至尾地告诉一遍,并说因为自己没了主意,这唐小姐,还是我打电话去请来的。此时大家方才明白,青超得病的情形,是从梦里起的,但他梦里,到底是受着怎样的刺激,仍旧是不能明白。那时大家把青超又扶到床上,青超似乎也要睡去的模样,诚民又重斟上茶来,大家坐在沙发上,研究他病中的说话。他说是要出家去了,又说你是我的灵魂儿,你是我的唯一安慰人儿,我怎么舍得下你呢?这话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吗?他说的你,究竟是指着哪一个呀?

绿珠向芳蓉说道:“我想他说的你,一定是指姊姊的了。”芳蓉道:“我想不对,一定是指着妹妹,因为我进来的时候,他一径把我当作妹妹了,我与妹妹结婚了,这么那些贺客都到哪里去了,你想听他的说话,不是明明想着妹妹,恐怕妹妹变卦,所以他又说要出家去了。我想这个病,还是妹妹发个善心,救救他,医医他,且等他精神恢复转来,妹妹真个同他结成了美满因缘,那不是使大家都可以安心了吗?”绿珠被她说得两颊绯红,因亦答道:“姊姊的话,哪里完全靠得住?方才诚民不是说,他一直向门外跑,他是一定要找姊姊去,找不到姊姊,他是情愿出家的。姊姊,你千万要可怜他,成全他,别再推到我的身上来了。”

那时秋柳同白化齐声道:“唐小姐、苏小姐,请你们大家不要推来推去了,我们看,是这样吧,我们一起四个人,和青超都是极要好的朋友,现在他既得了这个病我们都得想法子医好了他,旁的问题,现在且不要去研究它。两位小姐,以为何如?”大家被青超的病吓了一跳,也就忘记了室内两个人是不认得的,幸亏芳蓉是见过秋柳的,一时芳蓉忙向绿珠介绍秋柳,秋柳又向芳蓉绿珠介绍白化,大家都很赞同。芳蓉又打电话,请上海最著名的西医来打两针,青超的神智虽不能十分恢复,但睡了两个钟点,心里已略略清爽。

那晚大家都不曾睡,次日白化代为向市府请了病假,芳蓉因一夜未睡,回家略事休养,琼英得知此事,亦来探望数次。绿珠秋柳特亦请假,同在病榻侍候。医生嘱咐不能和病人多讲话,所以大家一些不说什么。青超此番病中,全仗内有绿珠芳蓉秋柳,外有白化诚民,轮流照顾。

光阴荏苒,忽忽又过两星期,青超的病差不多恢复到十之八九,而绿珠芳蓉秋柳,因朝夕相处,情投意合,早已成为闺中腻友。青超对此三美,不但病中不觉寂寞,反而唯恐病的速痊。有时大家讲起他病的情状,都指着笑他羞他,青超听了,装作了不晓得。有时他亦对了绿珠说芳蓉好,对了芳蓉说绿珠好,故意逗着她们玩儿醋劲儿。哪知绿珠芳蓉两人,双方早已谅解,而且成为非常的莫逆了。

这时白化亦向青超告知,和秋柳定下月三日,参加集团结婚。青超得此消息,病体又好了许多,预备到了那天,大家都约定一同去观礼的。绿珠芳蓉见青超已复原多日,所以亦各自回去,都盼望三日那天到来。到了那天,青超在寓里,正等候着绿珠芳蓉,突见诚民递上一信,说是唐公馆送来的,青超心里别别一跳,想不知又怎么了,慌忙折开,往后念道:

青超:

今日是白化君同秋女士的大好日,原定是同去观礼的,现在恕我不能奉陪了,请君向绿珠妹妹代为告诉一声。

念到这里,见绿珠已匆匆进来,青超忙道:“芳妹有信来,大家看吧。”绿珠忙走到青超身边,青超遂又念道:

妹定明日同大哥乘亚细亚皇后号赴欧,考察实业,同行尚有几位朋友。妹之此行,系奉家父之命,行色匆匆,恕不登门辞行,一切尚祈原谅。

看到这里,绿珠奇道:“这又奇怪了,怎么前几天,她一些也没有说起呢?”青超再往下念道:

忆自江干邂逅,倾心订交,杯酒言欢,妹之初意,满望与君由友谊而结成连理。后来晤到珠妹始悉君与彼夙有成约。妹也何人,敢不成人之美?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后与君,请订为精神上的友谊,望君万勿以妹为念。妹之出此,并非寡情,亦非负心,妹实鉴君苦衷,君亦当谅妹下忱。

青超念到此,一阵酸楚,那喉间早已咽住实在念不下去了,绿珠乃代念道:

秋柳感君盛德,尚不拘执,想君达人,亦当乐从。妹不敢夺珠妹的爱,君亦安可不成全妹的志耶?矧珠妹与君,甘苦与共,君之爱人,亦妹之知己,正是一双两好。君宜早成大礼,有情人成了眷属,君愿偿,妹心慰矣。

念到此,绿珠亦哭,俩人复续念道:

咄咄,君缘悭画眉,妹才乏挽鹿,别矣,青超,妹唯有遥祝,贤伉俪鸳鸯梦稳已而。临风积想,不尽依依,诸希珍摄,心照不宣。

妹唐芳蓉再拜五月四日

当时俩人读完了这信,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胜诧异,而又不胜感喟。俩人颊上又沾上不少泪痕,因门外汽车等着,只好先往市府观礼,再到芳蓉处送行。

迨婚礼完毕,急驱车到唐公馆,琼英说:“前一步已同辉祖到南京赴友人的约去了,明日放洋与否,听说还说不定。”到了明日,青超同绿珠又去问讯,琼英摇头道:“真不巧,你们回去一步,芳蓉同辉祖忽回来,说南京已来不及去,他们在昨晚上已坐皇后号由上海启行去了。”青超绿珠白白地跑了两趟,终不能与芳蓉作临别一面,心中真感到无限地惆怅。青超道:“现在我们怎样呢?”绿珠道:“还不回去吗?”在车中一路上,谈起芳蓉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又大方,又旷达,实在少不了她,现在她不在此,好像觉得非常寂寞枯燥。一面青超又将她的信从头读了一遍,真觉又伤感,又记挂着她,情不自禁,那泪便汩汩而出,想俩人此时感到芳蓉玉成美意,真所谓感激涕零,永永无穷的了。

全书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