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回到寓所,先把妙姑娘给他的黄金一锭、白银两锭、珍珠十粒,统统递给葛媪,又含泪对她说道:“汝的媳妇,因不肯顺从,业已自寻身亡。这些金银,你且拿去作为养老之用吧。我不能把你的媳妇救出,我心很觉惭愧。”虎臣听素臣这样说法,知内中必有许多蹊跷,一时也不便追问。

这时葛媪一听香囡已死,便又放声大哭,素臣劝她快快收拾回籍,这事哭也无用,京城耳目众多,万一给他们探听出来,恐怕尚有意外祸患。葛媪听素臣这样劝她,遂也不敢留恋。素臣送她上道,便对虎臣把妙姑娘的事儿告诉一遍。虎臣道:“我想文爷留京多日,史经略一时又不见回来,我们还是回南去吧。”素臣道:“我恨妙姑娘约我同游花园,我想正是个替香囡报仇的机会,谁知她嘴里说说,我却反上她一个圈套,此仇固然要报。就是香囡无故惨死,这样暗无天日的淫恶,我也非把他除去不可。”虎臣道:“话虽如此,文爷你到底是个千金之躯,怎可累次轻入虎口?万一有失,太夫人那里又怎样对得住哩?”

素臣听虎臣的劝,遂跳到床上,静静儿养一会儿神。他想贺相自己穷奢极欲,怪不得儿子强抢妇人,这样暗无天日的行为,若不严厉地惩戒他,真是人民之害。一会儿又想府中的崇楼杰阁,艳婢娇妾,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现在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所作所为,有哪一样是关心民瘼?这等不知福国,只知利己,实在是民之蟊贼,若不把他除去,贻害人民,后患何堪设想?因此他就决定且把身体休养数天,定要再进府去,把贺相父子手刃杀却,以为香囡的贞魂报仇。虎臣见他闭目不语,也不向他再行哓舌。

话分两头,再说坤哥自香囡死后,每日思念不已,因香囡是尤夫人把她处死,又不好向自己的妈怎样奈何,因此心中大受刺激。那夜捉到刺客一个,又是弟兄离哥主使,心中又是一阵愤怒。忧愁愤怒,最容易使人感伤。他因没处可以发泄,忧忧郁郁,便觉此身之外,四大皆空,意欲瞒着家人,到相国寺出家去,因为相国寺有个和尚名叫了空,原是五台山出身。

那夜坤哥想了一夜出家的念头,第二天早上,他便一个人出了相府,前往相国寺来。知客僧见是贺相的公子,当即殷勤招待。公子道:“久仰宝刹有个了空和尚,请即出来相见。”知客僧知他要见了空,当着小沙弥前去相请。

一会儿,了空手持佛珠,向禅堂出来。坤哥一见,慌忙纳头便拜,口称:“大师,弟子贺坤,情愿剃度座下,即请慈悲收留。”了空一听,心中暗想:公子乃富贵之人,现在因受着刺激,欲出家修行,过了几天,不惯清苦,又要还家。我若不答应,他的心中一定不高兴,我若答应,无论公子有没真心,就是他有真心的话,那公子的太夫人知道了,也一定要叫他回去,这事则很觉得为难。一时计上心来,只好先对他劝道:“公子前程远大,怎好出家修行?要知出家人,须打破名利,无挂无碍,尚难保善始善终。若公子则家有年迈老亲,富贵已达极点,正宜安闲享福,出仕则救国救民,居家则侍亲乐天。况今圣天子在上,公子尤不宜作出家思想。”

坤哥给了空一席话说得闭口无言。了空见他跪在地上,只是不肯起来,因慌忙把他扶起,又劝着道:“公子如心中烦闷,且在寺中暂住几天,这倒不妨。”坤哥道:“我的志意已决,现在虽不剃度,将来终要出家。”这时了空便命人打扫一间禅房,收拾得清洁无尘,一面请公子住下,一面又着人到相府前去通知。

尤夫人一听坤哥要出家的话,心中颇觉懊恼,深悔自己不该将香囡赐死,现在竟激出这个变端来,既而仔细一想:“坤儿所心爱的尚有春娘、秋妹两人,我不如把她两人叫来,将坤哥要出家的话告诉她们,并叫她们两人乘轿到寺中去,把坤儿快快接回。”一面就命春娘、秋妹终日地陪伴于他,这样他见了如花似玉的美人,也许打消出家的念头。

尤夫人想了一会儿,便对相国寺差来的来人道:“知道了,你去复大师,过一会儿,我当着人前来把他接回,请大师也劝劝他即刻回转。一切多拜托你了。”那人一听,便作辞回寺复命去了。

尤夫人当时便立即叫明月去把春娘、秋妹两人叫来,告诉她们:“坤哥现在相国寺要出家,你们二人作速前去,把他接回。万一他不肯转来,你便着人再来通知于我,我当亲自前来。”春娘、秋妹一听尤夫人的话,心中大吃一惊,暗暗抱怨夫人:“前日夜里,第一不该骂我们是狐媚子,第二不该把香囡当即处死,这样自然难怪公子要出家去了。公子出家了,她又急来抱佛脚地来喊我们。依她平时的行为,我们实在不高兴,现在只好看在公子的面上,我们且去走一趟。”尤夫人见两人欲行还停的神气,便又对春娘叫道:“好孩子,你们和我儿都是很有情的,他若不回来了,到底是关系你们的终身。现在你们只要能够把他劝得回心转意,将来公子不出家了,我自当好好儿地重赏你们。”秋妹听尤夫人和颜悦色地给她们讲好话,心中一阵欢喜,早便欣然答应前去。

相国寺离贺相府上本没有多少路,不消片刻,早已抬到寺门,就有小沙弥进去通报。了空一听相府中有少夫人到来,慌忙叫知客僧出来迎接,一面又去通知公子,到会客厅相见。春娘、秋妹一见公子,连忙奔过去,把公子颈项抱住,抽抽咽咽地哭道:“妾等奉夫人命令,叫公子快快回去,公子上有老亲,下无子息,怎好来此出家?公子心中倘有不如意的事儿,尽好对夫人前去说明,奈何事前并无提起。现在夫人叫你跟着我们一道回府,公子如不肯去,夫人便要亲身前来。”

了空见春娘这样劝着,因也帮着说道:“公子,少夫人的话却是金玉良言,就是老僧也劝你早早回府。况老夫人在堂盼着公子,好像是心头失却了一块肉一样,公子若再不回去,便要变为忘却本性的罪人。没有本性的人,佛门中谓之不孝,我佛的宗旨是不收的。”春娘、秋妹不待了空说完,也不征公子同意,此时早已一个推一个挽,把公子推到山门,拥入轿中。众僧见了,无不哈哈大笑,合掌送公子到山门而回。

再说尤夫人等在家,正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地心急,一会儿叫这个到门外去瞧,一会儿叫那个到路上去接。后来果然瞧到一字排的四乘大轿抬到府门,果然是春娘在前,公子在中,秋妹在后,大家都欢欢喜喜地进来。尤夫人一见,便把坤哥拥到怀里叫道:“儿呀!你为什么出家当和尚?也可以当玩意吗?妈真要为你急死了,妈又没有第二个亲骨血,儿若丢我真的到五台山去,那不是活活地逼死我吗?”

坤哥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又像笑又像哭地说着,一时良心发现,便再也忍不住早就哇的一声陪着哭道:“香囡为我而死,我真的对不住她,我的出家,是我要替她忏悔呀!”尤夫人和春娘、秋妹一听,大家都气鼓鼓地说道:“香囡是你什么人?你难道死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女子,就把我老娘忘了?”坤哥道:“妈别气,孩儿哪里敢忘妈呢!”春娘接着说道:“无论妈是不能忘的,就是我和秋妹,早晚同心地服侍着你,你难道为了她,也可以把我们丢到脑背后去了?”秋妹道:“我们服侍着公子,是多么真心,多么真情,现在你为了一个死的香囡,倒忘了我们两个活的,公子你真也太没有情义了。何况我们两人而外,还有一个嫡亲亲的娘呢?”

公子给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比打还痛地骂着,一时想起黑牡丹平时待他的深情,秋海棠前夜待他的蜜爱,心中也真有些过不去,因此便又对她两人辩道:“你们两人,难道一些儿都还不晓得我的心吗?我心是决计不肯忘你们的。现在我已回家了,你们也别再多说了。要知香囡和我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香囡的丈夫是为着我死的,现在她自己又为我牺牲,叫我又怎不要心痛如割呢?香囡和我没有爱情我尚且要这样地疼她,何况你们两个待我,都是有很悠久的情爱,那我岂有不更要疼着的吗?”春娘、秋妹不待他说毕,早又一声冷笑道:“好了好了,你有几个身子?死一个人,出一回家,死十个人,难道你就出十回家吗?”

尤夫人听他们斗口似的说着,恐怕公子闹起来再发脾气,因又向三人劝着道:“你们两人也得看我的面上。他既然认错,你们就原谅他一时吧,以后你们三人还得客客气气的,别再你怨我、我怨你地闹了。”尤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便叫春娘、秋妹陪着公子到自己房里去。春娘、秋妹见尤夫人待她们从来没有好嘴好脸的,现在公子被她们劝了回来,尤夫人待她们,居然也说着几句好话,心中一阵高兴,便又拥着公子到房中去了。那晚春娘、秋妹便伴着公子睡在一块儿,公子觉得两人的一片深情,便也把香囡的事慢慢地淡去了。

谁知那晚正是文素臣第二次到妙姑娘处。妙姑娘自服素臣药后,不觉已有十天。午后辰光,妙姑娘正在记念素臣,不料素臣果然到来,妙姑娘心中怎样地欢喜,便把素臣迎到自己房里,一面亲手倒了一杯茶给他,一面早就笑盈盈地叫道:“先生你真是个信人。你的药儿,我满望服下去后,那痞便慢慢地消去,谁知十天工夫,并没有消去,而且跳动得很厉害。现在请你再诊察一下,究竟怎样?”素臣道:“你的腹中既然能够跳动,那就是药性见效的第一步。比方生了一个毒,最怕是不动不变,若能肿烂,那毒便有出头希望。即是你的痞块,它若一些儿不见动静,那你便要担着心事,它若能够活动,那不久便要消去。你不信,我再给些药你服下,再过十天,保你把这个痞块消灭得无影无踪。”妙姑娘给他这样一说,心中又信以为真。

素臣道:“你上次说陪我到花园一瞧,我今特地而来,一则是为你的病儿,二则是要你陪我瞧瞧花园景致。”妙姑娘道:“你要瞧花园去吗?这个是很容易的,但你也得依我一桩事儿。”素臣道:“姑娘待我好,不要说一桩事儿,就是十桩事儿,我也依得。但不晓得姑娘到底叫我依你哪一桩事儿呀?”妙姑娘一听素臣这样问她,她的脸儿便一阵一阵红起来,好像很害臊的神气。素臣道:“姑娘,你为什么不说了?”素臣说着,早把脸儿慢慢地凑过去。妙姑娘即就偎着素臣的颊儿,把嘴凑到素臣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半天。妙姑娘说的是什么话作者并没有听到,但见妙姑娘说一句,素臣的脸儿便红一阵,妙姑娘说完了,又搔首弄姿地笑一会儿。素臣听到后来,也不住大笑着。

一会儿,厨下又送酒菜来,两人相对坐下,素臣先把酒壶拿去,打开盖子,用鼻嗅了一嗅。妙姑娘道:“我已和你说过,你难道还不信我吗?你不信,我把这酒先喝三杯给你瞧。”说罢,她便拿壶在手先向自己杯中筛了三杯,对着素臣饮下去。素臣见果然没有蒙汗药摆在那里,便举起杯来,妙姑娘又很亲热地给他筛上。素臣把酒饮了一口,觉得芬芳甘洌,真是美酒。两人浅酌低斟地饮了一会儿,这时妙姑娘的心中,直把素臣当作活宝般地看待。素臣瞧她虽然徐娘已老,但动人之处,自另有一种丰韵,好像山茶映雪,白里泛红,怪不得贺相爱她。

两人饮到一更天气,方才用饭。妙姑娘道:“再过会儿,我便陪你到花园里游去。”素臣把头一点,便在床前椅上坐下,但见妙姑娘重新对镜梳妆一番,素臣见她脸上匀着薄薄一层脂粉,嘴上点着猩红樱唇,在灯光下瞧来,愈显得娉娉婷婷,好像破瓜年华,谁又瞧得出她是个老去的徐娘?一会儿妆罢,妙姑娘早笑盈盈地叫道:“我们走吧。”素臣站起身来,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花园走去了。

本回所述好像是指顺治出家本事,虽然无大妨碍,但蘅娘的心中,终以不便留在,故又把它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