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娘删到素臣假扮卖药偷入花园,心中突然有所感触。因为想起自己为要替父报仇,也曾假扮男装,和殿玉假扮厨役,奔走于刘全府中,使用反间,捏造兰甫欲向和珅告刘全种种不法一函,故意掷在地下,后经殿玉把信中词句念给刘全知道,刘全果然中计,把兰甫瘦毙狱中,那时自己方得把胸中冤气略为泄去,即亡父在天之灵,亦可告慰。这时佩服素臣的一片热忱,又想起当时自己和殿玉的危险情形,万一给刘全窥破,真要不堪设想,哪里还谈得到替父报仇。想到这里,蘅娘早又盈盈泪下,因又含泪瞧下去道:
那夜月白风清,素臣和妙姑娘手挽手地走下台阶,但见一天的星斗掩映在槐花树上,四周的空气是非常岑寂,只有远远的更鼓,一声声咚咚敲着。两人又过花棚,前面却堆着小小的一座假山,妙姑娘扶着素臣拾级而上,在半山的中间,又盖着一个小小的茅亭,妙姑娘便指着东面的飞阁流丹,告诉给素臣道:“那面的一个高阁,名叫清心阁,为相爷平时宴憩之所。你瞧雕栋画梁,直干云霄,是多么壮丽。”一会儿又指着西首的危楼,素臣随着瞧去,但见有点点灯光,从窗棂中透到外面。楼外有梧桐两株,高可凌云。
妙姑娘正在指点,突闻有声咯咯,出自林中。素臣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原来是西洋进贡的一只鸵鸟,方从假山上仆仆行来。妙姑娘回身赶去,那鸵鸟早又一颠一颠地逃回山上去了。素臣遂问妙姑娘道:“那西首的高楼,又是叫什么所在呀?”妙姑娘道:“这个乃公子宴乐的杏花楼,你不瞧见那梧桐底下都种满着杏花吗?”妙姑娘话声未绝,素臣的耳中早又听到一阵怪叫,凄凄切切,接着又是一阵拍惊堂的声音。这时夜漏正寂,听这声音,好像就从这清心阁的下层发出来的,两人都很诧异。素臣便拉着妙姑娘要寻声而往,一窥秘密。
两人遂又移步下山,蹑足走到东西阁下,但见纱窗的隙孔中,早射出一道碧绿绿的灯光。素臣从漏出光线瞧去,又觉得阴风惨惨,里面好像有一张暖桌,坐着一个狰狞的大汉,旁边站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儿,桌前跪着两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好像哀哀而泣,伏地而号,所以瞧不出他的眉目。妙姑娘一见,把手向素臣衣角一扯,意思是叫他轻声。素臣正在注意,这时侍卫模样的人儿,见面目狰狞的又大喝一声,侍卫便向身边取出药水一瓶,倾倒在少年身上。只听少年狂叫一声,那身子便立时化为一堆鲜血。素臣瞧在眼里,怒发冲冠,髭眼尽裂,一股愤怒之气勃不可遏,暗暗骂那人凶悍残杀,真好比一个狼虎,因此便把掌中弩箭联珠般地嗖嗖射出,意欲扑杀此獠。
说时迟那时快,这时室中早已漆黑。素臣知室中必有侍卫出来,他便慌忙舍了妙姑娘,飞身上屋。妙姑娘一见,也吓得魂不附体,大喊有贼。同时室中便跳出五六个大汉,向园中各处搜寻,一见妙姑娘惊吓状态,都来向她问明贼人何在。妙姑娘一听,仔细一想,觉得此事干连着自己,因不好把素臣说出,便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因须往上房,一时眼花,见有黑影,但不知究竟是否贼人,一时也瞧不明白。”众人听了,信以为真,遂都上屋追去。
素臣这时蹿身远去,回到旅邸,一路上心中暗想:以为今晚上虽不曾眼见打死奸贼,但我连发十箭,定有几个打死。一会儿又想京中黑暗,非昏淫即杀戮,如此景象,真是不可再居。当晚和虎臣相商,次日黎明,早又肩着行李,匆匆出京回南。
蘅娘删到这里,正欲往下再删,突见殿玉走来,见蘅娘手握笔杆,埋头苦苦思索,不觉笑盈盈地叫道:“女学士辛苦哉!这样炎热的天气,盍稍休息,缓日再删,亦奚不可。”蘅娘给殿玉提醒,自己也觉得香汗淫淫,沾满衣襟,因又取出帕儿一幅,把香汗拭去,一面把稿推过一边,一面也向殿玉叫道:“玉哥,你觉得热吗?我们把稿儿携到竹院里去,那边有风,较在书室,自然凉快得多。玉哥你可赞成吗?”殿玉道:“蘅妹既欲凉凉去,就吹一会儿风好了,何必又要携着稿子一同到院子里呢?”殿玉一面说着,一面又取笑着蘅娘道:“蘅妹的意思,我知道了,因为这个大稿,既然名为‘野叟曝言’,所以妹子必欲把它带在身边,一同去曝着火伞高涨的赤日。妹子你想对吗?”
蘅娘见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因也笑着答道:“冬日可爱,妹子喜欢曝的是冬日,夏日可畏,不要说妹子不喜欢,就是玉哥,恐怕亦不见得爱它吧。妹子因为删去的稿儿,不晓得尚删得准确否,敢请玉哥大家讨论一番,这就是妹子的一番苦衷呀。”殿玉道:“妹意甚善,我哪有敢不赞成。”殿玉说着,早把一叠全稿替蘅娘携到院子中的竹林深处,蘅娘亦携着一壶苦茶、两把纨扇,直奔到院子中来。
斯时夕阳已渐渐地移向西去,晚风拂拂,顿觉罗袂生凉,蘅娘殿玉乃并肩坐下。蘅娘展卷而瞧,把删去的各回指给殿玉瞧道:“玉哥,这几回我已统给它删了,玉哥以为怎样?”殿玉一听,把稿接过,逐回地瞧去,不消片刻,早已瞧完。蘅娘坐在一旁,挥扇代为驱暑。殿玉道:“妹妹节删得一些儿都不错,这几回书中的所述,不外是淫戮两字,胡天娘、金二兴、陆洪范、贺坤哥、春娘、秋妹、妙姑娘、贺相、欢喜佛,都属淫乱得了不得。只有香囡一人,是个庸中佼佼,铁中铮铮,可见得昏淫悖乱之朝,千百人当中直无有一人贞节的了。今妹妹把它删去,正删得好极了。况胡天娘等事实,都阴有所讽刺的,妹妹即不肯删,我意也要劝你删的。全稿描写淫戮的地方很多,天道好生而恶杀,四时以秋为刑官,肃杀之气,固不宜于融和之阳春,又况杀非其罪,戮及无辜,寡人妻,孤人儿,独人父,残忍暴虐,毒施非刑。如书中清心阁之毒毙少年,杏花楼之鸩杀香囡,黑夜中之铁烙毛达,都足令人发指,天怒人怨。所以吾妹把它删去,也是颇具见地。”蘅娘道:“玉哥太过奖了,妹欲存其真相,又恐遭彼不测,《春秋》重在诛心,只是便宜了暴君污吏,恐后世便少有知道这些为可憾耳。”殿玉道:“这个我倒有个计较,你且把删去的稿件严密封存,外用素纸包裹,埋诸地下,且待世界清平,上不苛酷诛求,然后再把它取出,补入原稿。这样既存其真,又可免祸。妹子的意下,以为如何?”蘅娘道:“玉哥的意思,与妹子恰正相同。妹子以为封存后,包裹上还得写淫戮秘闻稿一卷,这样仿佛较为妥善。”
殿玉一面手持瓦壶,喝了一口凉茶,一会儿又递给蘅娘,叫她饮些。蘅娘接过,又笑盈盈地问道:“玉哥你瞧还有哪几回应得删的吗?”殿玉因把原稿又瞧了一会儿,对蘅娘叫道:“以下的各回,虽然也有阴刺权贵的地方,但都没有像这几回删去的来得彰明昭著,令人一望便晓。我意若再过事节删,恐完全失却作者本意,反为不美。”蘅娘道:“然则以下都不用再删了?”殿玉道:“我意如此,不晓得妹意怎样?”蘅娘道:“爸爸一生心血,大半耗在此稿,我今见了此稿,想起爸爸的爱若生命,又想起兰甫的告密大吏,大吏狼虎般地搜稿,爸爸又因此气愤身死。当时若没有玉哥替妹另行订易稿册,设若果被搜得,恐怕爸爸早已身罹锋镝,妹子于今日之下,也断断不能与吾哥相聚一室,晤言燕好。回想起来,真要叫人痛断肝肠。”
蘅娘说罢,眼圈儿起了一阵红云,那晶莹的泪珠,早又扑簌簌地掉下两点。殿玉见她陡然地又伤心起来,一面取出帕儿给她拭去泪珠,一面又很温存地安慰她道:“妹子别再伤心了。妹子哭了,我的心也不快,好像给人碾碎似的。妹子是个聪敏人,爸爸虽没眼见稿已付印,但一身心血毕竟没有埋没,爸爸如有灵的话,当然是要含笑九泉的。”蘅娘道:“爸爸的血,一颗颗滴入了爸爸的心,那心上便觉着开了一朵朵灿烂的花。我见了稿上的字儿,就好像见了爸爸的心花,见了爸爸的心血,一字一泪,一泪一血,血滴心花,真好像是‘野叟曝言’的别名了。”殿玉道:“名‘野叟曝言’为‘血滴心花’,妹真绝妙的巧思。我愿是稿问世而后,长开灿烂之花,至永而不枯,则爸爸的心慰,而妹妹的情也没有不快乐了。”蘅娘闻言而后,两人相顾而笑,意颇自得。
殿玉一面说笑,一面却仍注视稿上,瞧了一会儿,突然哈哈笑起来道:“妹妹你把这一回仅删去了上半回,却把下半回贺相抄家及小翠遭暴的几段文字,为什么不一并删去呢?”蘅娘道:“那回是应当全删,我用笔勾在‘次日黎明,早又肩着行李,匆匆出京回南’地方,并不是删到这里为止,因为玉哥来了,叫我到外面吹风去,故而把它做一标识。”殿玉道:“对了,我想妹妹是绝不为不全删的,不然情节固然不能合拍,文字也要前语不对后语了。”
这时夕阳已冉冉向西山没去,一阵风过,吹得院中的竹竿萧萧瑟瑟地响了一阵。殿玉道:“妹子再坐一会儿,我要先到室中洗一个澡,不伴你了。”蘅娘道:“不错,天晚下来,正是洗澡时候。玉哥你先进去,妹子也进来了。”说着又袅然向殿玉一笑。殿玉道:“妹子笑的什么?怨我不再坐会儿伴着你吗?”蘅娘道:“哪里,我正也想把稿儿今晚删好的,那明天冠玉哥来了,不是就可托他携去付梓吗?”殿玉道:“妹子既这样说,那稿本方才是我给你拿出来的,现在我仍旧给你拿进去吧。”蘅娘听了,又冁然地笑着,表示谢意。
底下又是蘅娘删去的原稿了。
当素臣出京不到三天,京中便出了一个天大的祸事,真是一声霹雳,大快人心。这个事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皇上驾崩,新皇嗣位。朝廷先下哀诏到各省,文武百官,捧到哀诏,个个哭泣尽哀,然后再贺新皇登基。一会儿吊,一会儿庆祝,好像戏台上演戏的一般。
不说京里外大小臣工个个栗乱忙碌,再说当时这个贺相,先帝在日,原是一个一等红的人物,先帝既然信任宠用,那贺相便一天天地妄自尊大,交结内廷太监,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甚而至于强占民妇,杀戮大臣,弄得朝廷之上稍有人心的御史,个个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百姓也没有一个不怨声载道。前时香囡的无故被抢遭鸩,就是一个例子。但话又要说回来了,贺相虽然是个专权希宠,但种种罪恶,有的都是尤夫人邢夫人及坤哥等众人大家所造成的,所以也不好专怪贺相一人,但罪归于主,贺相到底是脱不出罪名。即是那天晚上,清心阁下毒死的两个少年,也都是尤夫人使的黑幕。
尤夫人因为和诸妾争宠,把诸妾的儿子也恨进在内。那晚素臣所见面目狰狞坐在阁下的大汉,原是尤夫人假扮的。两个少年,一个叫风哥,是李夫人所生,一个叫泽哥,是王夫人的养子。尤夫人因坤哥前时捉得刺客毛达,和风哥泽哥都有重大嫌疑,所以把两人用最毒的药水泼在身上,把他们害死。谁知却被素臣瞧见,素臣便连发弩箭打入窗中,不料一箭恰巧打在尤夫人假扮大汉的胸口。尤夫人便叫一声,果然中箭倒地,身带重伤。侍卫的众人见尤夫人的胸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慌忙把她救起,再来追赶行刺的人,所以素臣能够从从容容地逃出。
就是这个缘故,那时府中上下人等,闻着尤夫人重伤消息,又闻到风哥泽哥给尤夫人害死,一时李夫人王夫人都哭哭啼啼,要向相爷拼命,又要讨还她的儿子。这样吵闹不休地过了两天,贺相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那皇上崩天的消息就来了。等到新皇接位以后,那天正是第三天早上,尤夫人就呜呼哀哉。坤哥见他的妈妈被人一箭打死,一面办理丧事,一面叫手下镖师侦探仇人。日夜扰扰攘攘,真是闹得家反宅乱。
这晚刚才睡下,突见家人贺寿气急败坏地奔入,一见贺相,便高声叫道:“太师爷不好了,外面有个黄门太监,领着圣旨,带了禁兵,说是奉了上谕,前来抄家。请太师爷快快出去接旨要紧!”贺相一听“抄家”两字,当即大叫一声,突然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