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相既然威势赫赫,怎么便就会得了罪名抄家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为新皇和贺相意见不合,只因是先皇老臣,所以暂时没有发作。谁知京中众御史,见先皇已崩,贺相失宠,不久就要势倒,因此趁着这个时候,便你一本、我一本地奏着贺相十大罪状。有的说是欺君罔上,罪大恶极,有的说是专权作福,倚势压人。新皇准了奏本,当即下了一道上谕,内开意旨,谓:
都御史陈忠奏武英殿大学士贺丞,欺君殃民,侵款受贿,种种不法十大罪状一折。该贺丞身为宰弼,历受先帝恩宠,不思为国报效,胆敢擅作威福,如此不臣不忠,实属深负先帝知遇之恩。着即革职拿问,所受赃银,抄没入库,钦此。
自从下了这一道上谕,贺丞便要交三法司审办,一面由禁衣卫查封财产,抄没入库。当时贺丞听了家人贺寿报告“抄家”两字,已经昏厥一次,因贺丞为大学士十年,平日心之所爱的只有财色两件,所以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粉白黛绿,姬妾满前。现在若要把他抄家,他想到十余年的心血,聚得这许多金银宝器,一旦统给抄没,真是枉费心机,所以突然跌倒。当有家人给他救醒,则门前太监以及禁衣卫等统统已到,贺丞只好请过香案,跪接圣旨。
太监宣读之下,果然是被御史奏劾,皇上大发雷霆,着即革职抄家,这一吓真吓得魂不附体,伏在地下,号啕大哭,几乎爬不起来。那宣旨的太监名叫平吉生,向来和贺丞也很要好,此刻却竟变了面孔,大声喝道:“犯官贺丞,既有圣旨,还要多哭则甚!快快给咱起来,上了刑具,跟着走吧!”贺相一听,心中无限懊悔,暗想:他平日是何等趋奉于我,今日我失了势,他竟也大声小喝地一些儿都没有情了,可知一个人是断断失不得势力的。我贺丞平日是何等威风,现在竟弄到这个地步,活像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不说贺丞含泪太息,那禁衣卫早已给他剥去衣冠,打上手镣,架上锁链。贺丞眼见得众姬妾儿子及大小家人婢仆等,此时站在面前,总有二百余人口,个个哀哀啼泣,凄惨景象,好像鬼哭神号。内中妙姑娘站在贺丞身后,把她纤纤的玉手拉着贺丞花白的胡须,哭得愈加伤心。贺丞想起妙姑娘待他的许多风流好处,满望温存到老,哪知现在犯了大罪,生生地把她抛下,一时痛到心头,遂不管有人在前,竟把脸儿偎到妙姑娘粉红的面颊上,大有不能舍去的样子。
一会儿,一个禁军前来向平太监报道:“抄得贺犯财产计黄金一百五十条;白银元宝式千三百只(每只计重五十两);大小珍珠五千粒;翡翠朝珠一挂;白玉白马一匹,计高二尺四寸;古玩玉器钟鼎三百二十件;锦绣绸缎皮毛衣服六百箱;制钱五万千。其他各物不计其数。”
禁军念一句,贺相心里便觉像尖刀般地刺一刀。禁军念完又道:“住宅一所、花园一座,均已加封。男女人口二百五十名,业已逐出另住。”贺丞听到这里,便大叫一声:“痛死我也!”一面禁衣卫等便把贺丞推到门外,簇拥而去。这样声威赫赫的相府,顿时变成树倒活猴散,真是凄惨极了。
不说贺相暂押天牢,再说皇上接到赃物细单,当用御目一瞧,别的倒还没有话说,单问白玉白马一匹,叫平太监呈上前来。平太监一听,不敢怠慢,当把玉马献上。皇上一瞧之下,便即勃然大怒,对众臣说道:“这个玉马,乃是朕内库所藏,为什么也在他的家里?想他先帝在日,曾经命他管理内库,这必定是他盗了出去。库中宝物,他尚且要偷偷盗去,可见得他的为人,平日向民间的作为一定予取予求。”因此贺丞便永不叙用。
原来这个玉马,乃是外国进贡,全身雪白,没有一些瑕疵,高有二尺多,长有二尺,人坐其上,冬能生暖,夏能止汗,真是一个宝物。先帝在日,本来赐给爱妃香儿,后来香儿死了,先帝睹物伤心,遂把它藏在库中。
谁知贺丞心爱此马,一日新得一姬名叫翠花。说起翠花的身材,真是个腰细如临风杨柳,肌白如羊脂白玉。她的脸蛋儿,苹果似的两颊,樱桃似的小口,秋波般的眼,远山般的眉,白藕似的臂膀,金莲似的脚尖,贺丞愈瞧愈觉爱,把尤夫人邢夫人统统丢在脑后,夜夜叫她陪伴在前,只有妙姑娘一人,叫她陪着同睡。
这日正是初夏天气,妙姑娘方才陪着翠花同在洗澡,齐巧贺丞走来,一见翠花浴后意态,露着全身白肉,绝无一些瘢疤,心想这样美丽的人儿,浴罢出来,若没有很好的椅儿给她休息,真是辜负她的美观。贺丞心里一转,他便想到库中曾藏白玉白马一匹,因此他就贿通内监,把玉马背地盗出,专门给翠花浴后骑坐。贺丞见佳人玉马,统统给他想到,一时心中大乐,那晚便叫翠花陪饮侍寝。谁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那晚翠花因饮酒过多,酒后贺丞又给她些春药,经过一夜的猖狂,第二天早上,翠花便不能起身,只喊腹痛,不到一昼夜的工夫,那翠花便痧发身亡。贺丞痛哭爱姬,见她虽然已死,面目仍艳若桃花,因此不把她当即入殓。后来因天气炎热,翠花的尸体慢慢变了颜色,而且还有一阵阵的晦气,贺丞方才放手,把她埋葬。只乐得尤夫人邢夫人等一班众妾,个个欢天喜地,以为天有眼睛,把这狐狸精收去。从此妙姑娘就补了翠花的缺,早晚鬼混纠缠。
这个就是那白玉马的一个故事。谁知今日之下,贺丞竟就害在这个玉马的身上,当时皇上若没有见了此马,贺丞还可从宽发落,今见此马,好比火上添油,贺丞就永远没有翻头的日子了。
且说素臣和虎臣一路去京,走了三天路程,那日正到保定地界,看看天色向晚,两人遂在凉亭中休息一会儿,意欲过去找个宿店。素臣抬头一望,突见有告示两张,好像是簇新贴上,素臣遂用目仔细瞧去,原来正是老皇帝驾崩、新皇登极的两张告示。素臣心中暗想:我若再迟两天出京,倒好瞧瞧京中的情形。现在新君接位,所有奸相权臣,不晓得有否罢斥几个,对于政治,不晓得有否整顿整顿。虎臣见他呆呆地瞧着,便拍着他的肩头叫道:“文爷,你瞧些儿什么?辰光不早了,我们赶路要紧。”素臣给他提醒,抬头一瞧,果然飞鸟归林,回光的夕阳映着晚霞,好像鱼鳞般一点点泛在天边,这时的情景,真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因此他也无心留恋,便和虎臣向前趱程,急急地找寻宿店。
赶了一程,看看天上,早已拥出半轮皓月,旁边有三五颗小星闪耀发光。两人正行之间,忽见前面隐隐露着一线灯火,再走几步,耳中又听到一阵女子哭泣之声,时在旷野,那声音很是凄惨。虎臣突向素臣道:“这个哭声很是悲伤,好像是有人要向女子行强暴的样子。我们现在正苦没有宿店,不如赶上几步,探个究竟,那我们就不怕没有宿处了。”素臣道:“贤弟的话很是。”谁知走得愈近,那女子的哭声愈觉悲伤。
一会儿果然到了一间茅屋。虎臣不问情由,便向门上擂鼓似的敲起。这时便听到一个提着破喉咙的男子问道:“夜半三更,是哪一个瘟贼还来打门动户?”虎臣一听,也大声喝道:“你这狗养的好生无礼,爷来了还不开门!”那时开门出来的竟是一个面目凶恶的和尚,和尚背后同时又蹿出一个少女,一见门开,她便要夺门而出。
素臣站在后面,借屋中的一盏灯光,觑得很是亲切,见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清风寨的小翠,一时心中不胜奇怪,便不禁脱口叫道:“咦,小翠,你什么会在这?”小翠见有人叫她名字,心中也很诧异,此时遂把素臣、虎臣细细一认,不觉心中大喜,早大喊:“刘大哥、文爷,你们来得正好,你瞧这个贼秃,他要强行非礼呢!”素臣听小翠果然喊出名字,心中明白自己认得不错,同时也把小翠身上打量,但见小翠的衣衫已被人扯下一幅,胸前露出白肉。
这时虎臣听小翠叫他,又见她狼狈形状,一时心中大怒,早就一把将和尚扭住,口中还不住地骂“和尚混账,我给你算账去”。和尚见虎臣扭着不放,且觉其力甚大,早就握着拳头向虎臣劈面一拳打来。虎臣一面闪过,一面也一拳打去。因此拳来脚往,两人早打到门外。素臣唯恐有失,便飞起一腿助战。
原来这个和尚名叫净海,是相国寺了空师弟了凡的徒弟,现在保定城外东乡大佛寺里当家,平日无恶不作,今夜遇到虎臣阻他好事,他的心中大大气愤,所以一拳一脚,非要把虎臣打死不肯罢手。素臣见他拳术精明,遂帮同虎臣左右夹攻,三人打作一团。约有一个时辰,净海卖个破绽,便跳出圈子,飞身逃向山脚边去。虎臣竭力追赶,素臣连忙阻住,大喊:“贤弟,快不要追了,恐防暗器!”说时迟那时快,净海掌中早有一弹流星般地飞来,不偏不倚,恰恰打在虎臣嘴上,虎臣要把弹咬住,因来势很快,虎臣门前的两粒牙齿早被他打落。素臣见他满口鲜血,心中大吃一惊,一面用右手连发两箭,一箭打中净海右臂,一箭打中肩窝。净海本待回身再战,因身着两箭,遂负痛而逃。
等到素臣扶着虎臣回来,那小翠的阿哥柳老五也已赶车回来,小翠先向老五告诉净海前来奸污,自己怎样地抵抗,正在危急,幸而遇到文爷和刘大哥前来救活等话。两人话才未毕,素臣、虎臣早已到来,老五接着,一面谢过两人,一面便让两人进内,叫小翠赶快倒一口冷水,给虎臣先漱了口,揩去嘴上的血渍。素臣又向身上取出伤药,给他搽上,幸没有重伤到内部,所以还不要紧。
那时素臣便向小翠问道:“你们兄妹为何又在这里?”小翠道:“我自从清风寨出来,就碰着刘大哥……”素臣道:“这些刘贤弟已给我说了。我问你和刘贤弟别后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小翠道:“离这里没有几里,有一个小小市集,住的人虽然不多,但却是个南北交通的要道,所以从南方进京的,都要在此换车叫车。哥哥因为妹子住在此地,他不愿接长途的生意,专门做短途往来天津北京,两三天可以来回的买卖,这样妹子便可以有的照顾了。谁知这个贼秃,他乘哥哥不在,便不时到此,向妹子调笑,经我恶声斥骂,他竟意欲用强。正在危急万分,若没有文爷、刘大哥到来,我的身子恐怕定遭受辱。”说罢,早又掩面而泣。
素臣、虎臣、柳老五正要听她说下去,突闻外面有一阵嗒嗒的马蹄声音,好像疾风似的追来。素臣等慌忙开门一瞧,但见山脚边有十多个和尚,个个手持火把,面目狰狞,气虎虎地赶来。小翠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跌了一跤。
这些和尚是否又来抢夺小翠?素臣和他抵敌,是否能够得到胜利?这些都已不在原稿节删之内,恕不再行详告。本书就此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