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航和花兰君一同走进了又一村酒楼,侍者招待入座,慈航翻开菜单,递到兰君的面前,请她点菜。花兰君握了钢笔,遂在白纸上写了四菜一汤,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这几样菜可合着你的胃口吗?”
慈航瞧了一瞧,点头笑道:“我这人吃菜倒不讲究,什么都爱吃,你点的很好,就这样吧。”
兰君于是交付侍者,侍者弯了弯腰,含笑问道:“两位不喝些酒吗?”
慈航听了,向兰君望了一眼,原是问她的意思怎样,因为平日三人出来吃饭,大家是不喝酒的。不料兰君今日也不知怎么高兴,她点了点头,说道:“有强身露拿两瓶来。”
侍者点头答应,便自行退下去了。慈航握了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望着她微蹙柳眉的粉脸,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般的。从这一点上猜想,觉得兰君今日的喝酒,并不是为了高兴,也许是因为找些刺激的吧。遂含笑低低地问道:“兰君,鹏飞突然自去,这使你心里感到有些不快乐吧?”
“你这是什么话?他所以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来,也许真的有些事。即使他要生我们的气,我们也管不得这许多。不过我们三人自同窗至今,一向像亲兄妹似的。我也不待他好,也不待你好,所以大家根本不用发生意见的。我早已和鹏飞也说过了,我心里很明白,你们都是真心地爱我的,但是我也很爱你们,因为你们两人都是前进的青年,有抱负有大志的青年,同时你们在事业上是更需要合作的,所以你们不应该为了我一个女子,使你们发生了破裂,因为我感到你们的相亲相爱,实在较之和我相亲相爱要紧到万倍哩。”兰君听他这样说,当然也明白他话中是含有些酸气的,于是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脉脉含情地一瞟,然后正了脸色,和他很认真地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慈航听她这样说,一时愈加把她爱到心头,而且还更增了一分无限的敬意,点头道:“兰君,你真是个爱国的好女儿。我知道你心中对我们是抱了热诚的期望,要我们将来都成个时代的伟人。那你真可谓是个天地古今的多情人了,所以我绝不使你一颗小心灵中感到失望的。我一定努力我的事业,因为我明白事业的成功,同时也是恋爱的成功。你说对不?”
兰君听了这些话,心里一快乐,不免把酒窝又掀起来了,一撩眼皮,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对啦,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事业的成功,就是恋爱的成功,这是青年唯一的信仰。因为你们要明白,一个有思想的女子,她终会爱上一个时代的英雄……”
“好吧,将来我就做个时代的英雄,到那时候我再向你求爱吧。”慈航望着她玫瑰花朵似的粉脸,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了。
兰君听了,撇了撇嘴,露着雪白的牙齿,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慈航觉得她这个白眼真是好看到了极点,他心里有些荡漾,甜蜜得仿佛是涂上了一层糖衣。酒菜上来,慈航拿过酒瓶,在玻璃杯内满满地倒了两杯,强身露的颜色很好看,红得像葡萄汁。两人在碰过杯子后,便凑到嘴边各自喝了一口。强身露虽不会醉人,但也容易使人脸红。慈航见她容光焕发,艳若玫瑰,忽然他又低低地道:“兰君,我倒又想起一件忧愁的事来了。假使将来我和鹏飞都成了时代的英雄,那么你到底爱上谁好呢?”
兰君再也想不到他还会在思虑这一些事,可见他爱我真也有些痴了,一时望着他俊美的脸庞,倒也愣住了一会子。忽然她乌圆的眸珠一转,嫣然地笑道:“那么我永远不嫁人,希望和你们一辈子做个朋友。只要你们能熬得住,不讨妻子也就是了。”兰君既说出这两句话,她倒又感觉得难为情。因此赧赧然地笑了。
慈航听了,却显出很正经的神情,诚恳地说道:“兰君,假使在你没有嫁人之前,我终不会和别个女子结婚的……你相信我吗?”
兰君点了点头,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不过我们现在且别谈这些事,因为我们年龄到底还轻,你说是不是?”
慈航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了,吃毕了饭,两人匆匆地回校。兰君道:“我们去瞧瞧鹏飞,不知他有回来了没有?”
慈航虽然对于兰君很记挂鹏飞而感到难受,但表面也只好显出很不在意的样子,点了点头,于是大家到鹏飞宿舍里去了。谁知鹏飞却没有在宿舍里,慈航故意说道:“也许他今晚真的有约会哩。”
兰君不说什么,微微一笑,便和慈航握了握手,各自回房安息。
这晚兰君躺在床上,却只是不能合眼。望着窗外照射进来那清辉的月色,自不免暗暗想了一会儿心事。鹏飞这人奇怪,他今晚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莫非他真的另有爱人了吗?不过他临走的时候那种不高兴的样子,不是明明地恨我和慈航表示亲热吗?其实这是天晓得的事情,我对于他们两人真可说一视同仁,不料他们两人在我的面前还要酸气十足,这不是叫我心里感到太为难了吗?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自己有这么两个英俊的少年做朋友,那终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她搂着被儿的一角,含了欣慰的笑容,沉沉地熟睡去了。
次日起来,兰君因为有一个问题要问慈航,遂匆匆地到他宿舍里去找他,但慈航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君方欲回身跨出房去,不料齐巧和进来的鹏飞撞了一个满怀。兰君一见是鹏飞,遂故意把脚尖勾到后面去,“哟”了一声,弯了腰肢,装作被他踏痛的样子。
“啊哟,那可好了,兰君,把你脚尖踏痛了吗?”鹏飞想不到走出来的竟是兰君,这就急得也蹲下身子去,向她低低地问着。
兰君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翘着脚儿,哼了一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马大爷哩!”她说着话,便板住了面孔,向房外匆匆地走了。
“兰君,那是我太不小心了,请你原谅了我吧。”鹏飞见她这样愤恨的神气,便急忙赶上两步,把她的手儿拉住了,向她轻轻地求恕着。
兰君恨恨地摔脱了他的手,却并不理睬地依旧向外面院子里走。鹏飞心里好生奇怪,就是踏痛她的脚吧,也不至于会生气到这份样儿呀,遂又追了上去,笑着道:“兰君,你到底为什么恨我?好歹也不是说个理由我给听吗?我想无意踏痛了你的脚,也不会这要痛恶我吧?你要打要骂,任凭你的处罚,只是千万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我有资格打你骂你?哼,笑话……”兰君见他已走到自己的身旁,遂回眸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噘着小嘴儿,依然显出很生气的样子。
“那么你为什么恨我?莫名其妙的,就是我死了,也不是成个不明白的鬼吗?”鹏飞紧锁了两条清秀的浓眉,兀是跟在后面,低低地说着。
不料兰君这回却猛地回过身子,恨恨地啐了他一口,嗔道:“大清早,谁叫你说死说活的?我问你,你昨晚莫名其妙地到底算跟谁生气?你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和吃饭,那么以后你就一辈子别来睬我好了……”兰君说完这两句话,向后又匆匆地走了。
鹏飞到此方知是为了昨晚我独个儿别去的缘故,一时暗想:原来我昨晚生气的样子,兰君她也瞧得出我吗?那么照此说来,兰君不是仍旧爱着我吗?于是他立刻又把兰君的手儿拉住了,低声地道:“兰君,你不要误会。我昨晚并没有生气,确实因为有个朋友约我在南京咖啡室中吃饭呀。”
“那你的交际真广阔。谁像你的朋友多呀?反正你是有新的好朋友了,还要和我们这班旧朋友在一块儿吃饭吗?”
兰君说这几句话原是假意向他娇嗔的,无非向他为难的意思。不料说的原属无心,而鹏飞听了这话,猛可想起和秋苹跳舞犯难的一回事。他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羞惭,那两颊顿时热辣辣地绯红起来了,这就支吾了一会儿,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方说道:“兰君,你这话叫我听是不是很难受吗?”
兰君见他这样局促的神情,在她当然是不会知道鹏飞心中的心事,还以为鹏飞给自己为难得真的很难受的了,所以一颗芳心倒不免又软了下来,遂说道:“既然有朋友约你吃饭,你昨天当时为何不说?就算你另外有了知心朋友,就拿这个颜色给我瞧,我心里不是也感到难堪吗?”
鹏飞自然是没有什么话再可以回答,所以只好赔了笑脸,连连地弯腰说道:“兰君,一切终是我的错了。请你饶我这一遭好吗?”
“哼,何必要我饶你?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人……”兰君兀是噘着小嘴,十分恨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
鹏飞遂挨近她的身子,涎着脸皮笑道:“兰君,你难道一定要我向你跪下来才肯罢休吗?”
兰君听了这个话,两颊也添上了一圆圈的娇红,啐了他一口,扬着手儿,向他做个要打的姿势。忽然她的明眸瞥见他手上拿着的一封信,遂含笑问道:“这是谁的信?”
“是慈航的信……”鹏飞见她不生气了,心中这才落下了一块大石,低低地回答。
“你拿给我瞧。”兰君伸手去,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鹏飞于是把信交到兰君的手里,兰君接过一瞧,见是个湖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很秀娟的钢笔字,好像是个女子的手笔,这就凝眸呆瞧了一会儿,好像做个沉思的神气。
鹏飞瞧此情景,他也理会过来了,遂笑道:“我瞧这封信好像是个女子写来似的,我们倒不妨把它拆开来瞧瞧好吗?”
“私拆人家的信,那算什么意思?”兰君心中虽然和鹏飞也有同样的意思,不过她表面上兀是摇了摇头,因为拆人私信,这是件有伤道德的事情。
鹏飞见她口里虽然这么说,便手里拿了信封,向空中照了照,这举动当然是很想明白信中词句的意思。于是他又说道:“我们自己知己同学,那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们也不是存着捉弄他的恶意,无非瞧瞧他是不是认识一个新的朋友了。”
其实鹏飞这两句至少也含有些刺激性的,听到兰君的耳里,芳心也不禁为之怦然一动,心想:不错,慈航嘴里说得好听,也许他一面另有爱人哩,因为一个男子的脾气,大都口是心非的。于是她向四周瞧了一瞧,看有没有人发觉的意思,其实这是兰君不惯做贼的缘故,所以她是怀了虚心。鹏飞知道她有了意思,遂拉了她的手笑道:“我们到那边假山旁去坐着瞧好了,这是一个人也不会发觉的。”
兰君笑了一笑,遂跟着他一同到假山旁的那块石凳上并肩坐下,轻轻地把信封启开,抽出信笺的时候,随了微风吹到鼻内,就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鹏飞这就笑道:“怪香的,那准是个姑娘的用笺了。”
兰君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心头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滋味,俏眼儿向鹏飞一瞟,遂展开信笺和鹏飞并头一同细瞧。只见信上写道:慈航我亲爱的表哥:
妹在今日真尝到别离的滋味了,谁知别离的滋味竟使人有这样的难堪啊!自从那年分别至今,春花秋月,等闲虚度。韶光匆匆,不知不觉已有四易寒暑了。想起四年前我在车站送你动身,那时候我们紧紧地握了手,彼此默默地凝望着,我的眼皮是慢慢地红了,眼眶子里含满了热泪,但是我并没有淌下来,为的是怕哥哥瞧了伤心啊。我们絮絮地有千言万语要话别,但一时里又哪能够说得完?汽笛响了,车要开了,哥哥说声“妹妹保重”,谁知话还未完,那两颊上亦竟涕泗横流。我到此如何还再能忍熬得住?因此把满眶子的热泪也痛痛快快地淌了下来。唉,“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谁说歧路分袂,古今人情有不同呢?
妹固然是儿女情长,但哥哥奈何亦英雄气短吗?近年来很少得着哥哥的鱼雁,我心里当然是非常怀念。值此春日撩人情思的季节,使我便会想到了你,有时候伏几假寐,合眼即见你入梦来,携手并坐,促膝谈心,妹妹心中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可惜梦境虽好,为时甚短,迨至一觉醒来,依旧形单影只,闲愁万种,徒增惆怅,真不知叫我如何是好。
昨天我在庭心中散步解闷,抬头瞧着天空,只见一轮皓月正圆如明镜,我痴痴地暗想,假使此刻我和你在这儿并肩游玩,那不是人月两圆吗?一时想到此情此景,我的一寸芳心是只觉其喜,不觉其忧。但如今两地相思,对月怀人,感慨所系,眼前景象只觉无不酸楚,不知今夕的表哥也有和我同样相思的情景吗?
前日姑妈到我家里来,告诉我们说你在槐花黄时桂子香候可以毕业返里,我听了这个消息,又喜又忧。喜欢的是我们又可以相聚在一处了,但忧愁的是你为什么不来信告诉我,莫非你忘记了我吗?莫非你另有所爱了吗?不过我相信你是因为公务忙的缘故,希望你接到这封信后,立刻惠我数行,慰妹渴念。此恩此德,真使我感激不尽的了。字迹潦草,还请勿责是幸。敬祝鹏程万里!
你的表妹 张逸仙敬上
鹏飞和兰君瞧完了这一封信,不禁哑声地笑起来了,说道:“原来慈航还有一个表妹痴心地爱上他哩。不知他表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照她信中所说,慈航在四年前确实和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但是现在慈航和她冷淡起来,那不是慈航明明地变了心吗?慈航若这样爱不专一,那也真可谓无赖极了。”
兰君听鹏飞絮絮地这么地说,当然心中也很明白他的用意所在,遂对他微微地一笑,把信笺折好,藏入信封,却是并不作答,低头暗想:慈航所以和表妹冷淡,这原因不消说,自然是为了我的缘故。假使真的这样,那叫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遂把信封藏入怀内,向鹏飞道:“我去把信仍旧封好,回头我交给他好了。”
她说着话,站起身子,便和鹏飞匆匆地别开了。鹏飞也不知她存的什么意思,遂只好自管地到教室里去了。
这天下午,慈航、鹏飞、兰君等同学都在飞机场上实习航空演习,成绩当然慈航、鹏飞最好。因为这学期是已可毕业,校长着实向他们鼓励一番。黄昏的时候,兰君在校中单独地遇见慈航,遂向他招了招手,笑道:“慈航,我们到外面去吃些点心好吗?”
慈航点了点头,说道:“很好,要不喊鹏飞一块儿去?他在图书馆里阅报哩。”
兰君听他这样说,心里倒感觉他的忠厚,遂摇了摇头笑道:“不用,我们自管去吃些得了。”
慈航遂不再说什么,和她到外面咖啡室去吃点心了。两人在咖啡室里喝了两杯牛奶,一盆西点。兰君道:“你早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宿舍里来找过你。”
慈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哦,我是洗照相底片去了,明天就可洗出了,不知哪一张拍得好呢。”
兰君含笑点了点头,她喝了一口牛奶,秋波向慈航却脉脉地凝望了一会儿。慈航见她樱桃似的小口凑在玻璃杯上,露着雪白的贝齿,兼之映了乳白的牛奶,所以愈加显得红白分明,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这就也笑道:“兰君,你望我想什么心事吗?”
“是的,我在想你这个人外表忠实,内心却是十分险恶呢。”兰君嘴角旁兀是含了微笑,向他如认真似开玩笑般地说。
“兰君,你这话打从哪儿说起呀?我生平并不肯捉弄人,如何我内心便险恶呢?你是听信了谁的话……”慈航脸部显出无限的惊奇,向她急促地追问。
“我并没有听信谁的话,这完全是个事实。因为有女子在我面前告发,说你恶意遗弃,负心了她,那你还能算是个忠实的青年吗?”兰君神秘地逗了他一瞥娇嗔的媚眼,却是抿着小嘴哧哧地笑。
慈航听了这话,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但是他见了兰君那种好笑的意态,这就明白她一定闹着玩儿,遂镇静地回答道:“兰君,你别和我闹这么大的玩笑了。我根本没和一个女子发生什么爱情,有谁会向你来告发呢?”
“这是真实的事情,慈航你不要以为我和你闹着玩吧。”兰君忽然沉着脸儿,又显出十二分认真的神气。
“那么你也该拿一个证据来,凭空地怎么可以冤枉我?”慈航见她这样正经的意态,他不免也皱起了眉头,低低地说。他心中在暗想,那准是鹏飞在向她进谗了。
兰君听他还要嘴硬,遂在袋中摸出那封信来,交到他的面前去,说道:“你拿去瞧吧,这不是你负心的证据吗?”
慈航一见那信封上的字迹,知道是北平表妹的来信,遂笑着道:“我道真的有人在你面前告发了,原来是你拆了人家的私信哩……”
兰君被他这么一说,那粉颊也不免红晕起来,乌圆眸珠一转,忽然嫣然地一笑,说道:“虽然我私拆了你的信,不过若没有我,只怕那封信你还拿不到手哩。因为邮差把你信丢在校门口,是我瞧见了,才拾起来的呢。”
“那我当然要谢谢你……”慈航含了微笑,俏皮地说。忽然暗想表妹信中到底向我说些什么话,怎的兰君说我负心了表妹哩?遂连忙把信瞧了一遍,这才明白表妹是怨自己没有写信给她,一时觉得她信中写的词句真的也太肉麻一些了。不免微红了脸,笑了一笑,望着兰君的粉脸,说道:“凭了这一封信的证据,也根本谈不上‘恶意遗弃’四个字呀,你这个不是太苛责了我吗?”
兰君听他这样说,白了他一眼,笑道:“四年前分手的时候,你和她这样恋恋不舍,显然你们心心相印,爱情是深得了不得。况且瞧了她这句‘人月两圆’的话,也可见你们是订了嫁娶的婚约了。现在你突然变了心,连信都不寄给她了,那不是你恶意遗弃吗?”
“不对不对,遗弃系婚姻成立的罪名,我和表妹既无订约,又无结婚,哪里来的遗弃两个字呢?”慈航听了,连连地摇头,便向她急急地辩解着。
“那么虽然不是遗弃,负心终是实在的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近年来不给她回信?”兰君听他这样说,方知他们也并没有订过婚约,遂噘着小嘴儿向他逗给一个妩媚的娇嗔。
慈航听了,很安闲地喝了一口牛奶说道:“说起负心两字,那倒不是我负了她,而且还是她负了我呢……”
“那是什么话?她如何地负了你呢?”兰君心头感到十分惊奇,明眸望着他出神。
“四年前我还只有十九岁,表妹比你小一岁,她是十六岁。那时我们确实很相爱,常常在一块儿游玩。彼此虽没订什么嫁娶婚约,确实我们默认将来终是一对夫妻了。不过我的爸爸是早年死的,家境当然比不了表妹,因为舅爹是个银行的经理。大概去年的春天里吧,妈妈有一封信来,说舅爹欲把表妹嫁给一个刚从南洋回来的华侨,这人姓刘名叫之新,也是个翩翩风流的美少年,而且拥有许多的家产。我得此消息,心里自然很不高兴,觉得人心终是势利的多,舅爹既然嫌贫爱富,那么表妹难道就不会喜欢金钱了吗?因为一个女子终是爱好虚荣的多……”
慈航说到这里的时候,却被兰君阻住了,冷笑了一声,秋波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在我的面前说这些话,那你不是明明地侮辱我们女子吗?女子是爱虚荣的多,那么你说我是不是也爱好虚荣的呢?”
慈航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没有顾虑到这一层,今被兰君一娇嗔,他只好赔着笑脸,说道:“我这人说话就不顾前后的。我如何敢说你也是爱好虚荣的呢?兰君请你不要多心吧。”
兰君见他低声下气地赔罪,倒忍不住又嫣然一笑,说道:“你这话就太委屈你的表妹了,单瞧了这一封信吧,我们就可以知道你表妹是多么痴心地爱上了你。虽然她爸爸是欲把她配给姓刘的,我想她一定是不会赞同的。假使她也赞成的话,她还写这一封信给你干什么呢?所以你倒千万不要误会了才好。”
慈航两手此刻还拿了信笺,听兰君这样地说,他的视线不免又接触到信上的词句里去,觉得表妹说的实在太痴心。不过他想到舅爹的势利,他又感到愤恨,遂抬头向兰君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话虽这样说,不过我终觉得事情是有了障碍的。一则我和表妹到底是隔别悠久的四年了,在这四年中,各人也许会改变性情的。四年前固然情投意合,四年后说不定大家都情意不合了。感情这样东西和学问是一样的,所谓不进则退。我和表妹四年不见,换句话说,表妹和其他的人就多相聚了四年,难道像表妹那么年轻的姑娘,会没有人追求她吗?那当然是不会的。所以我以为我和表妹过去感情虽好,因了四年的隔别,自然也会比人家更会淡薄起来了。况且她的爸爸又是个势利鬼,我肯低头下气给人家瞧不起吗?大丈夫处此乱世,单怕功名不立,何患无妻?兰君,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吗?事业的成功也就是恋爱的成功呀……”
兰君听他这样地一说,一颗芳心也由不得暗暗地敬爱,笑了一笑,说道:“鄙其父何忍抹她爱?我倒相信你表妹是绝不会负心你的,所以你不要太残忍才好。”
“不过我也并没有负心表妹。在我们还没有结婚之前,终不能说是谁负心了谁的。兰君,你以为这话对吗?”慈航把信笺藏入西服袋内,又向她低低地问。
兰君却并不作答,自管握了杯子喝牛奶。慈航奇怪道:“为什么不回答我?你难道心中恨着我吗?”
兰君听了,这才瞅他一眼,噗地笑道:“你这人奇怪,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慈航微红了两颊,凑过头去,正色地道:“兰君,虽然我不知道往后的变化怎样,不过我终希望和你有永远在一起的日子。”
兰君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娇媚的目光,抿嘴一笑,说道:“那么我们就往后瞧着吧,反正日子长着呢。”
慈航点了点头,遂也不作声了。两人吃毕牛奶吐司,遂回到校里去。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同学王君,慈航问他鹏飞在校中吗,王君道:“刚才有个女子来找他,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慈航、兰君听了,面面相觑,慈航笑道:“那女子是他的谁呀?”
兰君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管她是什么人,我们再见……”兰君说着话,便自管回到宿舍里去了。
这晚兰君凭窗望着天空的明月,心里想着慈航有了表妹,而鹏飞也果然另有了女朋友,想不到两个知心友都另有所爱了,她心中当然是非常悲哀。晚风一阵一阵地吹送到身上,她的眼泪终于慢慢地涌上来了。
“兰君,你一个人没有出去?”
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她肩上的感觉有一只手搭了上来,同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流动了这一句轻柔的呼声。兰君听出那是鹏飞的声音,心里这就奇怪起来,暗想:他不是和一个女子出去玩了吗,怎么一忽儿就回来了?遂连忙把纤手抬上去,揉擦了一下眼皮,回过身子,望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出去,你也没有出去吗?”
室中虽然没有亮着灯光,然而在清辉的月色之下,瞧到兰君的粉脸很显明地沾有了丝丝的泪痕,鹏飞这就微蹙了眉尖,低低地问道:“兰君,好好儿的怎么独自伤神呀?”
兰君也是个好胜的姑娘,她如何肯承认自己是在伤心,遂一撩眼皮,掀着酒窝儿嫣然一笑,说道:“谁伤心?你倒胡说白道地取笑我吧。”
“你的眼泪还挂着呢……兰君,你为什么难受,你告诉我吧。”鹏飞见她这一笑的意态,在妩媚之中至少带有了楚楚可怜的成分,一时想到秋苹的热狂,使他心头会感到一阵无耻的羞惭。
“那是刚才一阵风吹来,把灰沙吹进在我的眼睛里了。”兰君不慌不忙地抬上手去,又揩擦自己的粉脸,她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低低地说。
鹏飞当然明白她是推托之词,遂微笑着道:“眼睛真是个小气的东西,这么一些细微的灰沙,就会使你淌起泪来了。”
兰君听他这样说,觉得在他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作用,遂把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可是世界上也许有比眼睛更小气的东西,你知道了没有?”
“我当然知道,那东西除非是只有爱情的了。”鹏飞抚着她的纤手,微微地笑。
“不,爱情如何也小气的呢?”兰君既被他说穿了,心里又感到无限的难为情,红晕了娇靥,故意向他这么地反问。
“爱情怎么会不小气?有许多姑娘为了心里不如意,误会人家另有了爱人,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也会哭起来吗?”鹏飞一面说,一面望着她芙蓉花朵儿似的粉颊,早已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
兰君听他这样说,扬起手儿恨恨地打了他一下肩胛,娇嗔道:“你这话是在说谁呀?”
鹏飞笑道:“我又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况且你的哭不是为了灰沙吹进眼睛里去了吗?”
兰君听他这么地说,芳心中真是又羞又恨,一时别转粉脸儿去,却望着窗外那个光圆的明月去了。
鹏飞笑了一笑,扳过她的肩胛,正经地道:“兰君,我想你一定为慈航的表妹那封信,所以心里很不快乐吧?”
兰君听了这话,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何必说这些话?自己做的事,自己肚子里明白,谁像人家的交际广阔……”
凭她这一句话,鹏飞心中很明白,大概她是在说我的了,但是表面上兀是镇静了态度,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说道:“兰君,你这话莫非在说我吗?那我做了什么使你不满意的事呢?”
兰君因为鹏飞已经说过自己是为了吃醋而淌泪的一句话,所以她当然不好意思再问他来约你出去的那个女子是谁了,因此愕住了一会子,却噘着小嘴儿,并不作答。
鹏飞把她的肩胛摇撼了一阵,笑道:“兰君,你说呀,好歹不是该说一个明白吗?”
“那么我问你,刚才来约你出去的女子是谁呀?”兰君支吾了一会儿,方才羞人答答地向他问出了这一句话。
“哦,是为了这个事情而伤心吗……”鹏飞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不,你误会了,我随口问一声,你别胡说……”兰君绷住了绯红的脸,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嘴角旁也掩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
“兰君,我老实地告诉你,这女子姓白,名秋苹,她是我从前同学的姐姐,别人家连丈夫孩子也有了,所以你不要多心吧。我除了你,绝不再爱第二个人的,兰君,你难道不相信我吗?”鹏飞握着她纤手,显出十二分诚意的样子说。
兰君听了,这才深深地得到了一种安慰,红晕了两颊,逗给他一个白眼之后,却赧赧然地垂下粉脸儿来了。
鹏飞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遂又柔和地道:“兰君,慈航是已有表妹了,请你答应了我好不好?也好叫我一颗没处安放的心灵有所寄托呀。”
“答应的日子还太早,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只要我们有真心的爱,将来终有和那明月同样圆满的一天的。”兰君听他这样说,又不好向他说慈航也仍旧爱着我呀,所以她是向鹏飞低声地安慰着。
鹏飞点了点头,低下头去,在她纤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槐花黄时,桂子香候,不知不觉早已到了秋的季节了。长蛇般的火车在青青的草原上像一头没缰的野马似的狂奔着。蔚蓝的天空中,不时地吐着一缕浓黑的烟,呜呜的长鸣之声,使每个游子的心头会感到一阵喜悦和悲酸错综着的滋味。
火车慢慢地驶进车站了,鹏飞、慈航、兰君三个人各执了小皮箱,在车窗外露出了头。只见月台上迎着许多人,兰君在许多人丛中瞧到了爸爸还有四名卫队,正昂首张望着。在故乡瞧到了四年不见的爸爸,她是多么欢喜,这就扬着手儿,高声地呼喊起来了。兰君等待车身停下之后,大家纷纷地跳到月台上来,四名卫队早已上来,接去了小姐手中的皮箱,同时还行了一个敬礼。兰君却投到花紫英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脖子。父女两人亲热了一回,方才给鹏飞和慈航介绍了一回。
鹏飞、慈航遂很恭敬地向紫英行了三个鞠躬。花紫英见两人身材魁梧,脸儿英俊,心里十分喜欢,遂笑道:“今日和小女学成回乡,我是非常欢迎,假使两位此刻没有别的要紧事情,敢请两位到舍间一叙如何?”
鹏飞、慈航听了,同声说道:“老伯吩咐,敢不遵命?”
于是大家出了月台,正欲跳上汽车,忽然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一眼瞥见慈航,便“哟”了一声,叫道:“表哥,你回来了,可是我迎接得迟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