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只有秋天的季节,但是在北平的气候已经是朔风凛冽,彤云密布,差不多已将落雪的光景了。这是东门路狮子胡同的一个院子里,植了几棵梧桐和槐树,浓绿的叶子里已拥了黄黄的一球一球的花朵了。但梧桐的叶儿已变成了赭黄的颜色,一片一片地像失途的小鸟,正在找寻它们的归宿似的纷纷地飞舞。这景象至少带有些凄凉的意味。院子的左边是三间平屋,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息都没有。经过良久的时候,方才听到一阵苍老的咳嗽声触入了耳鼓。原来屋子里的床上,正躺着一个瘦弱的妇人,瞧她憔悴的神情,就可以知道她是有着病哩。她抬了头儿,望着院子里那黄色的槐花,嘴角旁也会露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似乎有所深思。

“太太,太太,表小姐来了……”

忽然一阵仆妇的喊声,惊断了那床上妇人的思潮,她知道哥哥的女儿逸仙来了,遂抬眼望去。见一个亭亭的倩影已从院子里一闪而过了,接着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就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笑盈盈地挨近床边,但她柳眉又颦锁着,低低地叫道:“姑妈,你怎么有些不舒服吗?”

床上的妇人当然就是慈航的母亲了,她见逸仙披着一件枣红呢的大衣,似乎更衬她粉脸白嫩得可爱了,遂也含笑说道:“逸仙,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你的爹妈都好?”

逸仙点了点头,李妈已倒上两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叫声“表小姐用茶”,逸仙遂脱了大衣,给李妈接了过去。逸仙便在床边坐下,很亲热地去握李太太的手,说道:“稍许有一些热度,姑妈,我想你终该请个大夫瞧瞧才是呢?”

“我也原说过了,太太说不是什么大病,睡一两天也就好了。我说吃一两帖药,发表一下,那寒热也就退得快了。表小姐,你说是吗?”李妈挂好大衣,回过身子,插了嘴说。

逸仙点头道:“这话可不是嘛。李妈,我做主意,你此刻就快给我上街请一个大夫来吧。”

李妈答应一声,便匆匆地走出去了。李太太见逸仙这样关切的样子,心里很是感激,遂从床上要靠起来。逸仙道:“姑妈你要拿什么?我给你拿,你别起来呀。”

“我没有什么,逸仙你来了,我心里很快乐,所以要靠起来坐坐。”李太太望着她,穿了一件紫色绸衬绒长袖子的旗袍,微笑着回答着。

逸仙于是把她身子扶起来,拿过一只枕儿放到她的背后去倚着,低低地道:“姑妈你这样地坐着会吃力吗?”

“不会的。逸仙,瓷罐子里有西瓜子,你抓两把出来嗑着解闷吧。你有一星期多日子没来了,我心里也真记挂你。”李太太把手指了指梳妆台上的瓷罐子,低低地说。

“姑妈,你是有病的人呢,怎么还要来顾全我呢?我来望望你,那不是反而来累你了吗?姑妈,你躺下来吧,否则我心里会感到不安的。”逸仙见姑妈待自己这样好,心里愈加感动起来,遂微蹙了翠眉,低低地说,在末了这两句话中,至少还含有些央求她的成分。

“我真的不累什么,逸仙,你拿呀,不听我的话,我倒要不高兴了……”李太太似乎很兴奋,望着她海棠红那么的粉脸,显出很焦急的样子。

逸仙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她的话,在瓷罐子里抓了两把瓜子,放在梳妆台上。

李太太道:“逸仙,你上学期高中毕了业,就不想进大学了吗?”

“我原想进大学,妈不肯,说家里剩了她一个人太寂寞,又说一个女孩儿家高中毕业也够了,现在没有考状元,读成了又有什么用。我拗不过她老人家,所以只好闲在家里了。其实住在家里更没有什么事,我真会闷出病来的……”逸仙轻轻地回答,说到末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表示自己十分苦闷的神气。

“可不是?所以我也觉得近年来你是瘦削些了,不过虽然瘦了一些,却反而更显得清丽了。”李太太瞧着她粉脸,实在非常地爱慕。但是她又很感慨,所以情不自禁地也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逸仙,你嗑瓜子呀。”

逸仙答应了一声,她拿了一颗放到雪白牙齿中去咬嗑,默默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她粉颊儿一红,终于低低地问道:“姑妈,春天里表哥来信说秋天里可以毕业回来了,不知最近可曾有信来过吗?真也奇怪,我那儿的信他差不多一年不曾来了……”说到这里,又羞涩又哀怨地逗了她一瞥娇媚的目光,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

“哦,慈航吗?最后三天前有信来,他说下月初五可以到北平了。”李太太见她这个情景,虽然明白逸仙的心中原很爱慈航,不过做父母的瞧不中,那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她暗叹了一声,向她悄悄地告诉着。

逸仙念了一声“下月初五”,暗想:今日已是三十日了,那不是还有五天吗?这就又喜欢又忧愁地说道:“真的吗?那不是再五天就可以到了吗?我们是足足隔别四个年头了。姑妈,这封信中表哥不知可曾提起过我吗?”

李太太听她这样问,支吾了一会儿,忽然微笑道:“是的,他曾问起你,说你一定长得更高大更美丽了……”

逸仙听到这里,由不得心里一阵荡漾,那两颊立刻一圆圈一圆圈地红晕起来,乌圆眸珠一转,掀着酒窝儿笑道:“姑妈,这封信放在什么地方?拿给我瞧瞧好吗?”

李太太见她这一份儿喜悦高兴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感到一阵难受,遂怔住了一会儿,然后徐徐地说道:“这一封信已被李妈丢到字纸篓里去了。”

她的话声是含有些凄凉的成分。逸仙是个多么聪敏的姑娘,她听姑妈这样地说,一颗芳心的甜蜜又慢慢地渗和悲哀的意味了。她明白这句话是姑妈说的谎,因为表哥的信上一定是并没有提起自己,她所以这样说一句,无非是安慰我的心罢了。她眼皮儿渐渐地红起来,垂下了粉脸,默然了一会儿。

就在这当儿,李妈请了大夫来了。逸仙于是慌忙站起,向大夫招呼让座。李妈倒茶敬烟毕,大夫遂坐到床边,给李太太诊脉。问了几句之后,遂坐到桌子旁去开方子。逸仙这回来扶李太太躺下了,说道:“姑妈,你坐了好一会儿了,也该躺一会儿息息了。”

李太太点头答应,逸仙遂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走到桌边,见大夫已开好了方子,遂向他悄声地问道:“大夫,这病没有什么关系吧?”

“年老之人,受了一些感冒,原没有什么大病,你放心是了。吃了我这一帖药,明儿准可以起床了。”大夫拈着人中上的短须,含笑着回答。他这几句话当然是包含了安慰她的意思,逸仙点了点头,一面送了谢金,一面送他到门外,方才匆匆进来,吩咐李妈去配药。她亲自把炭炉子拢旺,待李妈把药撮来,逸仙遂一包一包地透入药罐子里,放在炉子上煎药。煎好了药汁,盛在一只碗内,上面盖了一只盆子,盆内又放了一柄剪刀,然后放在梳妆台上,撩起帐子,瞧了瞧姑妈,她已沉沉地熟睡去了。

逸仙不敢惊动她,遂坐到窗口的沙发上去,手托香腮,望着半空中飞舞的落叶,自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我和表哥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么亲爱,及长稍解人事,因此在我们纯洁的童心上也就渐渐地生出爱情来了。不料正在热恋的时候,表哥高中毕业了,他却赴南京考航空学校去了。临别的时候,我们确实曾经淌过眼泪,不过我在他的面前是绝对不敢露出伤心的样子,因为我怕表哥为了儿女私事而颓丧了他奋斗的精神。所以我只有鼓励他、安慰他,叫他不用难受,只管前去,为前途光明而创造伟大的事业。不料表哥去后三年中,倒尚有信来,最近一年竟连一个字都不寄来了,这不是太令人感到奇怪了吗?难道爸爸欲把我配给刘之新的事情,姑妈已写信去告诉过他吗?所以他恨我负心,而和我绝交了吗?抑是他在南京另有女朋友,所以把我忘怀了吗……唉,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逸仙想到这里,暗暗地自语了一句,她的眼泪真的夺眶而出了。

“李妈,李妈。”忽然床上的姑妈低微地呼了两声。

“姑妈,你醒了吗?药汁已煎好多时了,我服侍你喝下了吧。”逸仙慌忙收束了泪水,站起身子,走到床边,给她撩上纱帐,拿起药碗,凑在嘴边尝了一口,含笑着低低地说。

“呀,逸仙,你还没有回去吗?”李太太这一觉睡醒来,她还有些模糊的感觉。见床前站着逸仙的身子,她有些惊奇的神气。

这时李妈齐巧拿了一盘水饺进来,听了太太的话,遂代为答道:“太太,你还说哩,表小姐生炉子,煎药汁,直忙到这时候哩。我怕表小姐饿了,所以给她在厨下做一些粗点心来吃。”说着话,她把一盘水饺已放到桌子上去。

李太太听了,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遂望着逸仙的粉脸儿,很感激地说道:“逸仙,你待我这样好,那叫我怎么过意得起?”

“姑妈,自己的侄女儿,不是和女儿一样的吗?况且表哥又远在天南,我也不过聊尽一些小辈的责任。你说这些话,不是反而叫我听了难受吗?”逸仙低低地说到这里,她已在床边坐下了,一手挽了她的脖子,一手把药碗凑到她的嘴边去,又说道,“我已尝过了,不会烫嘴。”

李太太见她这样孝顺的神情,她愈加地把她爱到心头了,遂把药汁大口地喝了下去。逸仙见她喝完了药汁,又拿开水给她漱了口,并且把手巾给她抿了嘴唇,微笑着道:“姑妈,你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大夫说过了,喝了这一剂药后,明天就会起床了呢。”

“但愿果然能够如此,那当然是要谢天谢地的了。逸仙,李妈既然已做好一些粗点心,那么趁热你就去吃些吧。”李太太清瘦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容,低低地说。

逸仙虽然是很饱,但为了不忍拂她老人家的意思,所以走到桌旁,握起筷子,只好吃了几只,一面又问她道:“姑妈,你可曾饿了没有?”

“逸仙,我没有饿,你给我多吃一些吧。”李太太在床上很真挚的语气回答。

“我一定多吃几只的,姑妈,你晚上应该煮一些杜米粥吃吧。”逸仙也关心地说。

“太太吃的粥我已给她炖熟了,表小姐你喝茶。”李妈拿了铜勺子,在茶杯内又冲了一些开水,向逸仙微笑着说。

逸仙点了点头,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热茶。正在这时,外面呼呼地发起狂风来了。逸仙遂慌忙送了上窗户,又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角,说道:“热度稍许退了一些,今晚睡一夜,明儿就好了。”

李太太握了她白胖的纤手,抚摸了一阵,脸上含了微微的笑,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却自言自语地说道:“只可惜我们太贫穷一些了……”

李太太这一句话,原是心病话。因为哥哥瞧中了刘之新做女婿,那还不是他多了几个钱吗?所以她对于这么一个好媳妇,竟没有福气去娶了来,她是感到有些悲哀。逸仙既然没有知道她心中的意思,对于她这一句话,当然感到十分的奇怪,这就微蹙了眉尖,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一会儿殷红的嘴唇,低低地问道:“姑妈,你这是什么话呀?虽然姑爹是死了多年,但俭省些过活,不是也很可以过得去吗?况且表哥年少英勇,这次学成回乡,前途是不可限量。我相信表哥准有飞黄腾达的日子,那么不是胜过千万家产好得多了吗?”

李太太听她这样地说,心里似乎明白她的意思,遂把她的手儿握得紧一些,微笑道:“孩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这次你爸爸欲把你配与刘之新,你心里也赞成吗?”

逸仙听她这样问,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姑妈,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崇拜金钱的人……对于这头婚姻我是绝对的拒绝……”

“那么你爸肯依你吗?因为你爸爸是很爱之新的呀。”李太太微微地笑了一笑,她心中似乎感到一种很深的安慰,低声又向她追问道。

逸仙冷笑了一声,噘着小嘴儿说道:“哼,爸爱他又有什么用呢?要我去爱上他,那么才有用呀!姑妈,我问你,你把这个消息是不是已经去告诉过表哥了吧?”

李太太她有些懊悔了,她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什么。逸仙当然很明白,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猜到了这一层的,所以表哥他会和我冷淡起来,近年来竟连一封回信都不给我。唉,他当然很怨恨我,以为我是负心他了……”

“逸仙,这是我的不好,唉,我太对不住你了……”李太太听了这些话,又见她伤心泪落的神情,她也悲酸起来,瘦黄的脸颊上不禁沾上了丝丝的泪痕,接着又道,“逸仙,不过你放心,慈航明儿回家,我一定会代你向他解释的。他知道了事情的底细之后,他不是也会原谅你的苦衷吗?”

逸仙拭了眼泪,点了点头,明眸充满了无限感激的情意,向她默默地凝望了一眼,说道:“姑妈肯从中给我说明苦衷,那当然使我感激不尽了。”

两人絮絮地谈了一会儿,天色不知不觉地已经入夜了。李妈开上饭来,李太太向她问道:“李妈,今天可曾到菜市里去过没有?家里恐怕没有什么好的菜吧?你给我馆子里去叫几只来吧。”

“李妈,你别去叫,我可不是什么客人。姑妈,你不是太客气了吗?”逸仙听她这样说,慌忙站起身子,向她连声地阻拦着。

李妈笑了一笑,说道:“昨天烤的羊肉一些没有吃过,今天已结了冻,还有一碗麦麸、一碗鱼头、一碗青菜,我想马虎些就得了,反正表小姐又不是外人。”

逸仙道:“这四碗不是很好吗?我在家中吃些什么呢?”说着,走到桌边站住了,又道,“李妈,那么姑妈的下粥菜预备些什么呢?油腻的不好吃,还是这碗麦麸素净一些。”

李妈道:“表小姐只管吃,因为太太吃食也是极少的。”

逸仙听了,遂也坐下吃饭了。逸仙饭毕,遂坐在床边服侍李太太吃粥。李太太瞧了瞧钟,诚恳地道:“孩子,时候不早,并不是姑妈催你回家,因为一个女孩儿家在路上行走,甚为不便,所以还是早些回去,我也放心。这粥我是会叫李妈服侍我吃的……”

“不,姑妈,今夜我不回去了。我想反正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姑妈既然有病,我就和你做几天伴吧。不知姑妈心里喜欢我吗?”逸仙当然也明白姑妈催我回家,原是为了疼爱我的意思,不过她为了和姑妈表示特别亲热起见,所以她打定主意,预备在这儿住几天了。

“逸仙,你肯和我做伴,我如何还会不喜欢呢?只不过你若不回家,你的爸妈不是要急得跳脚了吗?我想最好叫李妈去送一个信好吗?”李太太听她这样说,心里这一喜欢,不免把笑容又堆上来,遂向她低低地说着。

逸仙点了点头,站起身子说道:“姑妈,你不用叫李妈去送信,我打个电话去关照一声得了。”

李妈因为外面风大,天色又夜,听了表小姐的话,正中下怀,遂伴着逸仙到隔壁一家字号里去借打电话了。这晚,逸仙和李太太是抵足而眠的,夜里,她也起身好多次,为了李太太的要茶要水。

如此匆匆地过了三天,李太太寒热虽退,但还是懒得起床。逸仙这日下午伴在床边,和她聊天着解闷。李太太道:“算来慈航这孩子后天可以回来了。他是下午两点班火车到北平,后天我不知能不能可以起床了呢?”

逸仙扬着眉毛微笑道:“大概总可以起床了。即使姑妈精神不大好,那么我一个人去接他吧。反正他一回家,不是也可以见面了吗?”

李太太含笑点了点头,握着逸仙的纤手,十分疼爱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逸仙,你待我这样好,真不知叫我怎么地感激你才好哩。”

“姑妈,自己的侄女儿,你千万别说那些感激的话吧……”逸仙明眸脉脉地瞟了她一眼,语气是十二分的温和。

李太太笑了一笑,正欲向她说几句知心的话,不料忽然见李妈很慌张地奔进来,报告着道:“表小姐,你府上有阿贵来报告,说昨晚你府上来了大批强盗,抢去了三万多的现钞,老爷险些还丧了性命。现在阿贵开汽车来接表小姐回去呢。”

逸仙骤然听到了这个消息,粉脸儿不禁转变了颜色,“哟”了一声,猛可地站起身子,说道:“那可怎么好?阿贵在哪儿?快叫他进来呀。”

阿贵原站在房门口,因为这里面是上房,所以不敢随便地进来,现在听小姐这么地说,方才应了一声,走了进来。先向李太太请安问好,然后方向逸仙告诉道:“小姐,昨夜八点钟光景,老爷和刘少爷正在会客室里闲谈,突然来了许多强盗……”

逸仙不等他说下去,便急急地追问道:“你且别说这些,我问你老爷到底有没有受了强盗的亏啦?”

“幸而刘少爷智勇过人,老爷才免了危险呢。现在老爷有些不舒服,想是吓坏了,所以叫小姐回家去。”阿贵低低地告诉着。

逸仙听了,皱了双眉,恨恨地骂道:“管门的是死人?怎么眼瞧着强盗进来吗?还有老爷几个保镖也是只会吃饭的?平日我瞧他们喝着几个瘪三叫花子,他们倒是挺神气活现的,真是一班饭桶……”说着回身又向李太太道,“姑妈,你好生地养息着,那么我回家去了。”

李太太忙道:“这……这真是不幸极了。现在幸亏人没有受伤,这不是不幸中之大幸吗?逸仙,你快快地回去,见了爸妈,给我代为问好吧。明儿我能起床了,再来望你们吧。唉,这还成什么世界呢……”

李妈早已拿上逸仙的大衣,逸仙一面披上,一面向李太太道别,遂跟着阿贵走出房来。李妈直送到门外,眼瞧着逸仙跳上汽车,方才自行关门进内。

且说阿贵把汽车开到张公馆的大门,连按了两声喇叭,却不见有人开门。良久,方才有人从小圆洞内露出一双眼睛来,问是哪个。阿贵大声道:“小姐回来了!”逸仙见他现在小心得这个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暗说了一声“真的所谓贼出关门的了”。随了这句话,两扇黑漆的大铁门开了,于是阿贵把汽车直开进走廊前停下,逸仙跳下汽车,转入小院子,匆匆先到上房。只见母亲坐在床边,一面吸烟卷,一面连连地叹息着。见了逸仙,便叫声:“孩子,真危险哪,可把我吓死了。”

逸仙道:“强盗一共来了多少,难道家里四个保镖还不是他们对手吗?”

张太太似乎还十分害怕的神气,说道:“四个保镖有什么用……他……他们来了十多个,手里都有盒子炮呢。我一听外面来了强盗,吓得躲在床底下发抖,所以结果我连一个强盗影子都没瞧见。这真是我的大幸。说起来梁圣君真有灵,我当时一许下愿,所以强盗就没有到我的房中来。”

逸仙听母亲这么说,倒忍不住抿着嘴儿又笑起来了,遂说道:“那么母亲既没有瞧见一个强盗的影子,你又有什么可怕呢?爸爸此刻在哪儿?他如何又不舒服了?”

“他在书房间里休养。其实他哪儿有什么不舒服,是因为肉痛着这三万五千元钱哩。”张太太吸了一口烟,又低低地告诉着。

“事已如此,肉痛也没有用了。那么可曾向警察局报告过吗?”逸仙说着话,已脱了身上的大衣,把一件绯色羊毛短大衣披到身上去。

“这个我倒没有知道……”张太太愕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低声地回答。

逸仙知道母亲这人头脑不大清楚,问她等于白问,于是她便匆匆地到书房间见父亲去了。

张邦杰这时躺在床上吸大烟,三姨太歪在旁边,给他服侍着装烟,两人嘻嘻地笑着,似乎在调笑。逸仙一脚跨进书房,瞧此情景,脸儿倒是微微地一红,遂站住了,叫了一声爸爸。三姨太回眸见了逸仙,也有些难为情,遂从床上坐起身子,先搭讪着笑道:“大小姐,你是真正福气哩,这种惊吓没有受到,不是运气吗?我那时正在上马桶,一听外面来了强盗,我真恨不得钻进马桶里去呢。”

逸仙这才步近床边来,听三姨太这么说,忍不住噗地一笑,说道:“强盗来的目的是抢钱,只要钞票给他们,你们吓什么呢?爸爸,阿贵说你有些不舒服,现在想是好了……”逸仙因为见爸爸的行为心中很不满意,所以故意这么问他一句。

张邦杰这时却又装出一副面孔正经的神气,叫逸仙坐下,说道:“早晨还很不舒服,此刻才好得多了。逸仙,昨晚的情景你若瞧见了,你一定也得吓得没有灵魂的。他们手里都有盒子炮,我是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刘少爷给我代为回答几句,不然那班强盗既劫了我的钱财,还要打我一顿哩。”

逸仙道:“那么现在爸可曾报了局没有?”

邦杰道:“我一切都拜托了刘少爷。刘少爷今天早晨已和侦探来检查过,把公馆里仆人一一问过,据门役阿三报告,他昨晚并没有开过大门,也不知这许多强盗是打从哪儿进来的。所以对于这一点,大家未免感到有些奇怪呢。”

逸仙听了这话,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一定是阿三卸脱责任的话。他既没有开门,强盗难道是从天外飞进来的吗?”

邦杰点头道:“可不是?但阿三是多年的老仆人,说他串通强盗,这是不会的。我想他是急怕了,所以才这样说。侦探长王思良本当欲把阿三带到局去审问,后来我见阿三要哭出来的神气,心里就感到他可怜,所以反求侦探长别把他带去了。”

“不过爸爸以后也总得叫他小心一些,损失钱财还是小事,万一伤了什么人,那可怎么好呢?”逸仙因为阿三年已六十多了,这还是爷爷手下用的老仆,想来自然不会串通强盗的,便点了点头,一面又这样地说了几句。她见爸爸没有什么不舒服,一时暗怨阿贵大惊小怪的,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呢,于是坐了一会儿,也就自管退出来了。

逸仙走到小院子的门口,方欲回到自己房中去的时候,忽然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披厚呢大衣的西服少年,他见了逸仙,便脱下呢帽,含笑招呼道:“张小姐,你回家来了吗?”

逸仙见是刘之新,遂也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昨晚爸爸幸亏刘先生帮了忙,才免了强盗欺侮,真叫人感激呢。”

“别客气,昨晚强盗实在来得太多了。假使只有两三个的话,我倒也要向他们应付一下哩。张小姐,你的姑妈病可好了一些吗?”刘之新一面含笑告诉,一面又低低地问。

逸仙点头道:“多谢你,瞧过大夫后,已好得多了。刘先生,你要和强盗应付,这是千万使不得的。他们手里有枪,你怎么挡得了他们呢?爸爸在书房间里,回头到我房中来坐吧。”逸仙说到这里,向他一招手,便走到对面月洞门里去。刘之新望着她窈窕的后影消逝了后,笑了一笑,方才走到书房间里去了。

逸仙回到自己的卧房,阿芸丫头含笑迎接,叫声:“小姐回来了,家里来了强盗,可知道了没有?”

逸仙道:“还不是为了强盗我才回家的吗?”

阿芸一面倒了一杯柠檬茶,一面忍不住笑道:“强盗来了,就是小姐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呀。”

“可不是?爸爸喊阿贵来接我回家,说老爷有些不舒服,所以我就来了。谁知一到家里,见爸爸和三姨正嘻嘻哈哈地调笑着,哪儿来什么不舒服?这不是叫我心里不快乐吗?”逸仙噘着小嘴,心里有些生气的意思。

“小姐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吧。那夜你来电话说不回家了,因为姑太太有病,所以给她做几天伴,老爷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自在,说小姐自己也是个单弱的身子,如何反而去服侍人家呢?前天就预备叫阿贵来接你回家,后来还是太太劝住了,说姑太太既然有病,小姐喜欢和她做伴,那么也就随她吧。不料昨晚发生了盗劫,老爷借此也就把小姐接回来了。”阿芸听了,遂走到逸仙的身旁,向她悄悄地告诉着。

逸仙听了这话,心里愈加生气,暗想:爸爸和姑妈乃是亲兄妹,不料竟这样势利,那不是太无手足之情了吗?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和表哥这头婚事,终有许多的障碍。况且表哥又是个高傲的人,他若知道了爸爸这种卑鄙的行为,他不是更要和我冷淡了吗?一时十分悲酸,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进来,阿芸抬头一望,便叫声“刘少爷”。逸仙听了,遂也只好含笑站起说道:“刘先生,你请坐。”

之新点了点头,阿芸也倒上一杯茶,逸仙又问道:“刘先生,当局对于这次盗案不知可在着手侦察吗?”

“虽然他们已在着手侦察,不过近来发生盗案甚多,听说盗魁叫况大郎,他手下有许多党徒,而且很有组织,所以当局也在感到棘手哩。”刘之新皱了眉头,一面告诉,一面也显出很忧愁的样子。

“那真岂有此理?况大郎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竟胆敢如此横行不法吗?我想他们的盗窟一定是在城外的。”逸仙鼓着小嘴,微竖了柳眉,恨恨地骂了一声。这意态是包含了愤激的成分。

刘之新笑了一笑,说道:“据瞧见过况大郎的警士告诉说,况大郎的年龄不小了,恐怕至少是五十开外了。但是他的功夫很不错,身轻如燕,飞越屋顶如履平地,而且射击的技巧也好,在百步之外,可以中人脑袋,所以一班警士都甚胆寒。”

“既然有此好身手,却甘愿为盗,岂非令人可惜?”逸仙听了,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表示甚为扼腕的模样。

刘之新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不过他犯的杀人案子太多,即使要做好人,恐怕当局也难以饶赦他了。”说到这里,忽又转变口风说道,“张小姐,我想请你去瞧一场电影,不知你肯允许我吗?”

逸仙听他这么说,虽然有些不情愿,便为了情面难却,竟使她没有了拒绝的勇气,颦蹙了翠眉,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也好,那么请刘先生到外面去等着我吧。”

刘之新知道她要换衣服的意思,遂含笑点头,先退出来到书房间和邦杰去告辞。待他回到大厅,只见逸仙披了灰背大衣,也姗姗出来。之新自己也有一辆汽车,他拉开车厢的门,请逸仙跳上,便拨动机件,直开到北京戏院里去了。

在戏院里的时候,之新便有求爱的意思,逸仙沉吟了一会儿,含羞道:“婚姻大事,原有父母做主,所以我不敢贸然地答应。”

之新听了,心里很是欢喜,便笑道:“对于我俩的婚姻,你爸爸是千肯万肯的了。他老人家说只要你自己答应,他是绝没有不赞成的道理。张小姐,我现在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呢?”

“刘先生,我以为我们认识的日子还太短,因为一时的相爱,往后也许会后悔的,所以这个问题我想迟一些谈好吗?”逸仙听他这样说,乌圆的眸珠一转,便婉言地向他拒绝了。

之新虽然没有听她答应,不过这话也没有完全地拒绝,他知道女孩儿家终是怕羞的多,欲速则不达,事情是不好性急的。他既有这么一个感觉,于是也就不再谈及了。两人瞧毕电影,又在外面吃了晚饭,之新方才送逸仙回家。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已到了初五那天了。逸仙下午吃过饭,好好地梳洗了一回,预备去迎接四年不见的心上人。谁知之新又来约她去游玩,逸仙这就急了,因此只好向他从实告诉,说今天是去迎接表哥从南京航空学校毕业回来的,所以恕不奉陪了。之新听了这话,似乎有所明白,虽然很不快乐,但表面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要和逸仙一同去迎接。逸仙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了。不料到了车站,两人跳下汽车,逸仙见表哥已和许多人要跳上车厢去了,心中一急,这就不顾一切地奔过来,向慈航大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