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君听有人向这儿叫喊,遂回眸先望了过去。只见那少女披了灰背大衣,云发卷曲,那个鹅蛋脸儿也是非常美丽。因为她叫的表哥两字,心中就明白他准是慈航的表妹张逸仙无疑了。这时慈航也早已回头去瞧,他想不到表妹会来迎接自己,一时想起过去种种的情爱,他也感到不忍起来,于是抢步上去,把她手儿紧紧地握住,叫了一声表妹。逸仙见慈航握住了自己的手,一颗芳心也不知是喜是悲,眼皮儿一红,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她把明眸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颤声地微笑道:“表哥,你心中恨我吗?为什么连几时动身回北平的日子都不写信告诉我呀?”

慈航见她这种欲盈盈泪下的意态,更显得楚楚可怜,正欲向她抱歉几句,忽然瞥见她身后站着一个西服男子,因为他呢帽戴得很低,所以瞧不清他的面目,这就把视线向他凝望了过去。逸仙瞧表哥注视自己身后,遂回眸去望,见是之新,遂给两人介绍道:“表哥,这位是我爸爸的朋友刘之新先生,这位是我表哥李慈航先生。”

两人听了遂各脱帽子,大家握了一阵子手,慈航一听“刘之新”三字,心中早就明白,遂把他打量了一回,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副白净的脸儿,因为他和表妹既然时在一处,也可见两人的亲热了,所以把爱怜逸仙的一番情爱又慢慢地冷了下来。他笑了一笑,退后一步,也给他们介绍鹏飞等人,说道:“这两位是我同学马鹏飞先生、花兰君女士。这位是花女士的爸爸花紫英老伯。这位是我表妹张逸仙女士,这位是表妹的好友刘之新先生……”

兰君听慈航这样介绍,因为在南京的时候已经听慈航告诉过其中的情形,她当然明白慈航心中是因为痛恨逸仙的缘故,于是大家弯了弯腰肢,打了一个招呼。只见逸仙的神色灰白,大有如醉如痴的样子,但慈航却对她说道:“我已答应花老伯之请,所以明天再来拜望舅母和表妹吧。”他说着话,和鹏飞等跳上汽车,便呜呜地开去了。

逸仙瞧表哥突然待自己这样冷酷的情景,她心中因为是伤悲过了度,所以自不免有些愤慨,望着远去的汽车的影儿,冷笑了一声,却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刘之新站在一旁,自然也有一阵子思忖,暗想:逸仙所以不肯答应我,原来她是因为爱上了这个表哥哩,谁知慈航有了那位姓花的女同学,却不会来爱上你,那不是给我瞧了感到痛快吗?之新心中虽然这样地想,但表面上却显出很同情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小姐,你这位表哥如何这么不懂人情呀?你诚心诚意地去迎接他,谁知他却跟着到花小姐家里去,这不是他明明爱上了花小姐吗?虽然他爱上花小姐也是他的自由,不过他对待你的态度确实是太难堪一些了。不是我心直口快的话,我实在代你感到生气哩。”

逸仙因为之新说的话是正中在自己的心坎上,本来已经气得发抖,这就愈加铁青了脸儿,几乎要淌下泪来了。不过在之新的面前淌泪,这究竟太不好意思一些了,所以她竭力抑制内心悲哀的发展,忍住了满眶子的眼泪,还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表哥已答应了人家,当然在他也有困难的。反正我也不一定要请他到家里去,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回去吧。”

之新听她末后之两句话,知道她芳心中有些怨恨的成分,当然十分欢喜,遂拉开汽车的门,让逸仙跳了上去。今天逸仙本欲坐自己汽车,因为之新来了,并要一同去迎接,所以还是坐了他的汽车来的。

这时之新开着汽车,逸仙坐在旁边,低了头儿,默默地出神。之新忽然若有所悟地向逸仙瞟了一眼,说道:“我倒想起了,这个花紫英不就是当地的警察局长吗?那么这个花兰君小姐便是他的女公子了,怪不得慈航兄要变心哩。”

逸仙微抬螓首,把秋波也向他瞟了一眼,说道:“刘先生,请你不要说这些话。那也无所谓变心不变心的,因为我们是亲戚关系,听到表哥学成回来,在人情上说,当然要表示欢迎的。所以你不要误会我们过去是相爱的哩。”逸仙是个好胜的姑娘,她听之新的话都含有了神秘的作用,所以她竭力镇静了态度,向他低低地辩解着。

之新却认为她是聊以解羞之词,所以并不作答,良久方道:“世界上的事情变化无穷,犹如天空之浮云一样,所谓日久见人心的一句话,真是不错……”

逸仙当然明白他说的话句句是在刺激自己,她那颗芳心已受不住这痛苦的刺激了,所以她垂下了粉脸,眼泪已一滴一滴地淌下来了。之新眼望着玻璃窗外,依然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人各有心,凡事不可强求的。”他说话时,偷偷地向逸仙望了一眼,见她低了头儿,好像在落泪的神气,心中暗暗地痛快。忽然他回过头来向逸仙说道:“张小姐,你怎么啦?你在伤心吗?”

逸仙这才抬头拭了眼皮,瞅他一眼道:“我这人是受不了委屈的,因为表哥的态度好像有些侮辱了我,我想想气愤,所以感到难受,其实倒并不是为了什么而伤心的。”

之新当然明白她这话又是避嫌疑的意思,心里真忍不住要笑出来,遂柔和地道:“那你也未免太孩子气了。他既然这样冷待你,你以后不如也可以不去理他吗?张小姐,你也不犯着生他的气,我们还是到舞厅里去听一会儿音乐吧。”

逸仙本来有些憎恨之新的,现在在绝望之后,她对于之新当然亦表示好感一些,所以点头答应了他。于是两人在舞厅里玩了一会儿,又在外面吃了晚饭。但逸仙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起四年前和慈航种种的情爱,倒忍不住又暗暗地泣了一夜。

慈航到了花公馆,花紫英招待他们到会客室坐下,非常地客气。兰君却向两人含笑说声“坐会儿”,她便一跳一跳地走到上房里见母亲去了。

花公馆的地方很大很幽静,一切一切都带有些欧化的味道。仆妇送上了咖啡茶,紫英递过了两支雪茄,慈航、鹏飞不约而同地说道:“多谢老伯,我们都不吸烟的。”

紫英笑了一笑,遂划了火柴,自己吸着了雪茄,向两人望了一眼,说道:“马君和李君年少英俊,此番学成回来,对于故乡当然有一番贡献了。”

鹏飞笑道:“我们都是才学浅薄,而且年轻无知,一切还望老伯指教才是。”

紫英很得意地笑道:“不要客气,两位都是住在北平城里的吗?”

慈航道:“我是住在东门路狮子胡同里的。马兄的父母早已俱亡,他叔叔住在西门路图书馆隔壁的第六胡同里。”

“那么李君的父母想都健在吗?”紫英点了点头,喷去了一口烟,又问道。

“我的爸爸也早年去世,如今只有家慈在堂。”慈航很小心地回答。

正在这个当儿,兰君便含笑走出来了。她手里拿了许多奶油糖,向慈航、鹏飞两人的身怀里掷去。两人没有注意到,因此全都被她打中面门了。兰君瞧此情景,却早忍不住弯了腰肢咯咯地笑起来了。紫英也含笑说声“淘气精”。这时仆妇很恭敬地来报告说餐间里已预备舒齐了,于是紫英站起身子,把手一摆,请两人到隔壁一间大餐室中去了。

大餐室间里正中已放了一张餐台,上面布着镂花白纱的台布,当中有一只银瓶,下面红木坐垫,瓶中插了一丛鲜花,十分艳丽。银瓶旁有一只小口大肚的玻璃瓶,盛满了“为司开”,四周放了四盆鲜美的花旗品盆,又有四副刀叉、四只高脚玻杯。兰君她以主人的地位先笑道:“别客气,别客气,大家随意地坐。”

于是四个人占了四个位置,齐巧在那张小小的餐台上围了一个圈子。仆役走上来,拿起小口大肚玻瓶,先向鹏飞、慈航两人杯子中倒,然后再向紫英、兰君倒满了。紫英站起身子,举了酒杯,向两人笑道:“两位和小女毕业回乡,我真有说不出的快乐。这一杯酒,算我敬贺你们的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慈航等三人听了,也慌忙举杯站起,大家碰了一碰,然后一饮而干。鹏飞、慈航还欠了身子,鞠了一躬,同声说道:“多谢老伯。”

紫英把手一摆,于是大家又坐了下来,兰君拿了钢叉,向两人在品盆内指了指,笑道:“随意地吃吧。”

仆役第二次给他们倒酒的时候,兰君微皱了翠眉,笑道:“爸爸,这为司开太厉害了,我们三人是不善饮酒的,还是去拿口力沙吧。”

“也好,那么我一个人喝为司开好了。”紫英望着三人微微地笑。

那仆役遂去取一瓶口力沙酒来,给三人又倒了三杯。不多一会儿,第二道鸡茸汤上来,把吃剩的品盆拿了下去。紫英吸了一口雪茄,沉吟了一回,说道:“近年来我们这儿时常发生盗案,盗魁况大郎十分猖獗,你们在南京时也可曾在报上瞧见过这消息吗?”

慈航道:“我们也曾经谈到这个问题,所以这次回乡,原想替地方上除此大害。”

紫英听了这话不禁大喜,遂笑道:“我见了两位,也早有此心了。那么请两位助我一臂之力,共同努力消灭大盗,真是大幸矣。”说罢,把酒杯举起,又喊,“来来来,干饮一杯。”

鹏飞道:“况大郎此人不知是个怎等模样的人?他在这儿犯了这许多案子,探长们竟不知他盗窟在何处吗?”

紫英听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听探长王思良告诉,况大郎年已五十多岁,行动古怪,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虽然每次总有盗党捉获,然而每在审问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那盗党即饮弹毕命。如此巨盗,实在叫人束手无策。前两天又发生了几次盗案,真叫我徒唤负负了。”

鹏飞、慈航、兰君三人听了这话,都不禁面面相觑。兰君颦锁翠眉,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深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听说巨盗行劫,每次都有化装。王思良所言绝不是况大郎的本来面目。假使你们能瞧得见他,不是也有法子可以把他捉获了吗?”

鹏飞两人点头说道:“你这话真一些也不错,我们想现在第一个办法,就是先侦查他的盗窟何处,那么就容易查找了。”

紫英听了,笑呵呵地道:“如今有两位贤侄相助,何愁巨盗况大郎不捉获?现在我给两位在本局任大队长的职位,希望你们同心合力,早日除此大盗才好。”说罢,回头叫兰君去拿两人大队长的徽章。

兰君听了,遂含笑去取。不多一会儿,取来两个徽章,是古铜色的,下面系有五色缎带。紫英命兰君给他们别上,两人站起身子,向紫英、兰君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谢意。兰君非常高兴,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笑窝儿,瞟了他们一眼说道:“我祝你们成功大事,将来成个时代的伟人。来,敬你们一杯。”

鹏飞、慈航二人见她说着话,已把高脚玻杯举起来,遂也站起身子,含了满脸笑容,各举杯子,道声“敬领,谢谢”。三人一饮而干了。这儿第三道的童子鸡上来了,炖得非常烂熟,于是大家饱餐了一顿,吃毕大餐,便用了一些水果,紫英立刻吩咐裁缝给他们量制服,然后给他们两支轻巧的手枪,并嘱他们明天早晨到局与众探长探员相识。因为此刻已四时多了,所以叫他们先回家去探望家长,免得记挂。鹏、慈两人点头称谢,于是别了紫英、父女两人,各自回家去了。

慈航回到家里,伸手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只听有人问道:“是谁呀?”

慈航那颗心是跳跃得很厉害,很急促地说道:“是我,慈航回来了。”

“哦,少爷回来了吗?”随了这一句话,乒乓的一声,大门就开了。慈航认识她,那是李妈,正问她妈在哪儿,忽然听得有人颤巍巍地叫道:“慈航……你回来了……”

慈航很快地抬头去望,只见年老的母亲扶着门框子,先在房门口含了笑容迎着了。慈航这就放下手中的皮箱,三脚两步地奔到老母的面前,叫了一声妈,他把母亲的脖子便紧紧地抱住了。李老太抚摸着慈航的一头蓬松的头发,她的眼角旁是涌着几颗欢喜的眼泪,好一会儿方才低声地问道:“孩子,你不是两点钟就到北平的吗?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回家里来?是不是在你舅父家里玩吗?咦,逸仙这孩子她没有和你一同来吗?”

“不是,母亲,我们进屋子里去好好地谈吧。”慈航摇了摇头,扶着李老太的身子,一同向房里走。母子俩在桌边坐下,李妈把皮箱拿进屋子,倒了两杯香茗,含笑叫声:“少爷用茶,四年不见,个子又高得许多了。”

慈航微微地一笑,明眸瞧到母亲憔悴的面容,他惊讶地急急地问道:“妈,你人怎么憔悴得这个样子了呢?”

李妈不待太太回答,她先插嘴告诉道:“少爷,太太是病了一星期多的日子了。原来是躺在床上的,因为今天是少爷回来的日子,太太心里喜欢,吃过午饭就起床了,一直等少爷在现在呢。”

慈航听了李妈的话,心里激起一阵慈母爱子之悲,由不得眼皮儿也红了起来,站起身子,走到母亲的身边,说道:“妈,原来你是有着病哩,那么你快去躺着吧,累乏了身子,那不是叫我更不安吗?”

“不,我已好得多了,此刻一些儿也不觉得累。孩子,你也苍老一些,想来外面很苦吧?”李太太摇了摇头,望着儿子的脸,含了无限欣慰的微笑。

慈航当然明白母亲的不累完全因为是内心太兴奋的缘故,他感到慈母之爱的崇高和伟大,他的眼角旁也会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忽然他又走到皮箱这旁边,蹲下身子,开了盖儿,取出两瓶补品和一个很大的盒子,放到桌上来,笑道:“妈,这两瓶鱼肝油我是给母亲补身子的,还有这南京板鸭和腊肠,也不是你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吗?”

李太太见儿子的孝顺,心里更加地欢喜,遂笑道:“孩子,这挺贵的东西,去买来干吗?你快别忙了,坐下来歇一歇。李妈你把圆子去烧了来,叫少爷吃吧。”

李妈答应了一声,遂匆匆到厨下去了。这儿母子坐下了,正欲细细地谈话,慈航见母亲连连地咳嗽,就向她说道:“妈,你靠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我坐在床边跟妈谈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来扶李太太的身子。李太太起来了一下午,也觉得有些累乏,遂倚在床栏旁,慈航也就坐在床沿边,向母亲悄悄地告诉道:“我这次回来,一同有三个人,一个名叫马鹏飞,一个叫花兰君。兰君的爸爸就是这儿的警察局长,他亲自到车站来迎接他的女儿,并且邀我们到他家去一叙。我们因情意难却,所以就一同到他家去了。”

李太太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逸仙,遂忙又问道:“那么逸仙她没有到车站来迎接你吗?”

慈航道:“她迟来了一步,所以我只好对她说明,明天再到她府上去拜望了。”

李太太笑道:“我就知道她不会不去接你的。孩子,逸仙真可怜,她心中实在是非常地爱你呀……”

慈航听了这话,很惊奇地道:“妈,你这是打哪儿说起的呀?她爸不是欲把她配给姓刘的吗?刚才那姓刘的和逸仙一同到车站来接我的,我瞧他们是十分亲热呢。”

李太太听慈航这样说,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那是你冤枉了逸仙了。是五天前吧,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逸仙匆匆地来瞧我,她见我病了,便连忙去请大夫来给我诊治,煎药服侍我喝,并且打电话到家,情愿在这儿服侍我几天。我见她待我这样好,便悄悄地探问她对于姓刘的婚姻赞成吗,她听了这话,很生气地道,这种人谁愿意嫁他?一面又问你可有信来过,大概哪一天可以到北平。并且又很难受地说,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表哥就没有信给她。她说时,欲盈盈泪下的样子,我见她这个神情,我心里真懊悔不该写信来告诉你了,因为我知道你的心中不是十分地恨她吗?唉,这实在太委屈了这个孩子了。她又向我恳求,希望我能够给她代为向你解释,她所以和姓刘的在一块儿,实在是毫没感情可言的。所以孩子,你应该原谅她,你应该可怜她才是呀。”

慈航听母亲絮絮地说到这里,方知兰君前时的猜测很不错,逸仙是不会负心我的。那么可怜逸仙的用情不是很专一的吗?不过姓刘的时常追随在她的后面,况且舅爸又很看中他,这对于我和表妹的婚姻不是也很有阻碍吗?遂说道:“表妹虽然爱我,但是舅爸这么势利的人,恐怕他不肯赞同呢。所以我也不稀罕一定要娶表妹,天下许多美貌的女子,何必强求呢?”

“那又不是强求,表妹本身不是很爱你吗?只要本身心里喜欢,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了吗?我想逸仙也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孩子,婚姻大事亦岂肯给父母一手包办吗?所以你千万别给她灰心,否则她心里不是委屈得太可怜了吗?”李太太听儿子这样说,怕儿子性气高傲,会冷淡逸仙,所以她又向他低低地安慰着。

慈航不敢违拗母亲的心意,遂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一切的事情且看环境的转变是了。”

“那么你明天不是该到她家里去一次吗?一方面去拜望舅父母,也算做小辈的一些道理。”李太太望着他沉思的样子,遂又向他低低地劝说。

慈航想起刚才在车站的情景,觉得自己实在太冷待了她。因为既然明白表妹是并没有变心,他自然也会感到极度的不安,那么明天到她家里去一次,也是不可以省却的了。遂说道:“我知道,我原对她说过,明天去拜望她的……”

李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心头才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她又瞥见了儿子西服上的徽章,遂把手儿去摸了摸,问道:“孩子,这是什么呀?”

慈航听问,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告诉道:“母亲,我的话还没完全告诉你哩。这徽章是警察局长花紫英老伯委任我们做大队长的证据呀。因为近来时常发生盗案,巨盗况大郎猖獗殊甚,所以我们非把他破获不可哩。”

“哦,原来你一回到故乡,就在警察里任了大队长的职务了吗?”李太太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在她老人家一颗脆弱的心灵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和忧愁。喜欢的是儿子做了官了,但忧愁的因为巨盗况大郎厉害,儿子这个任务也实在太危险了。她握着慈航的手儿,默默地祈祷着,但愿儿子能够终身无事,然而她的眼帘下,终于展现一颗眼泪水了。

“妈妈,你怎么了?”慈航见母亲把自己的手是握得紧紧的,而且又在默默地淌泪了,他惊奇得把笑容全都收起来,向她低低地问着。

“不,没有什么,因为我太喜欢的缘故……”李太太不忍把自己的忧愁向儿子说穿,她摇了摇头,不禁含了眼泪又笑起来。

慈航把手去抹她颊上的眼泪,他也微微地很欣慰地笑了。

这时,李妈拿上糖圆子,放在桌上,叫少爷用些儿吧,并又说道:“这圆子是太太亲自做的呢。”

慈航在兰君家里吃了精美的大菜,如何还吃得下这些圆子呢?正欲说我很饱的时候,忽然又听李妈这么说,因为是母亲亲手制的圆子,于是他到底把圆子吃得一个都不剩。

第二天早晨,慈航匆匆先到警察局里,见鹏飞、兰君也都在局长室里了,而且鹏飞身上已穿了大队长的制服了。兰君见了慈航,也把一套制服送过来,瞟他一眼,笑道:“你快换上了衣服吧,不多一会儿,你们就得向探员、警士去训话了。”

慈航听了,遂连忙拿到更衣室中,匆匆地换上。回到局长室,见紫英也在了,便忙上前行了一个敬礼,叫了一声老伯。紫英见两人的风姿十分地英武,心里欢喜万分,遂引导他们到教场里去训话了。警察局的面前是个挺广大的教场,这时场上已站齐了全体的探员和警士。他们见了局长带着两个英武的青年走出的时候,早已噼噼啪啪的一阵掌声拍得震天价响的了。局长含了满脸的笑容,向众人摇了摇手,是叫大家静的意思。于是整个的教场里便寂静得一丝声息都没有了。

花紫英于是说道:“诸位,现在北京城中时有盗案发生,巨盗况大郎十分神秘,使我们竟没有办法可以对付他。如今我给诸位介绍两位本局的大队长。这位马鹏飞,这位李慈航,他们是刚从南京航空学校毕业回来,对于侦探学一科大有研究。现在本局长特请他们前来协力破获巨盗,为民造福。此后众位该谨听大队长的吩咐。现在请大队长训话。”紫英说到这里,回眸向两人望了一眼,又含笑招了招手。鹏飞、慈航两人听了,免不得推让了一回,这时下面的掌声早又雷动,结果鹏飞在欢呼声中先走到麦克风的面前站住,向下面点了点头,于是他就开始训话。

不料训话到半途的时候,突然天空中飞来小小的一支银箭,嗒的一声,齐巧射中在麦克风上。鹏飞因为在冷不防之间,心中倒是暗吃一惊,立刻凝眸去望,只见箭头上尚有一张纸条,他遂不慌不忙地把银箭和纸条拿下,伸手藏入袋内,依然若无其事一般地向大众继续训话。等鹏飞训话完毕,于是众人各自分散,这时鹏飞、慈航等又回到局长室坐下,鹏飞方才在袋内摸出那支银箭和纸条,兰君瞥眼瞧见,心中很是奇怪,遂走到他的身旁,含笑问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鹏飞把纸条展开,笑道:“我们一同瞧吧。”于是两人并头念道:

鹏飞、慈航二兄台鉴:

鄙人与二位无怨无仇,今知二位已受任大队长之职,欲与鄙人作对。鄙人现在好意相劝,请二位勿管闲事。倘使忠言逆耳,他日悔之晚矣。

况大郎白

兰君瞧毕这张字条,粉脸显出惊骇的神色,“啊哟”了一声,叫道:“鹏飞,你这张字条是打哪儿来的呀?”

“兰君,你说的什么话呀?”紫英听女儿这样说,也忍不住急急地追问。

兰君于是把鹏飞手中的纸条拿到爸爸的面前去,慈航也忙走过去,一同瞧着。两人瞧毕,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连叫奇怪奇怪。鹏飞站起身子,也走到公案前去,望着紫英笑了一笑,并且把手中那支银箭也放在写字台上,说道:“这是在我向众人训话的时候,突然从天空中飞来的一支银箭,齐巧射在麦克风上。我因生恐怕扰乱秩序,把众人都惊慌起来,所以把它取下,放在袋中。想不到竟就是况大郎所为,此人之胆量也可谓大矣。”

紫英、慈航、兰君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底细,一时暗暗惊异。紫英拿了银箭,望了许久,见长可二寸许,颇为精巧,遂说道:“况大郎有此身手,惜乎沦落为盗,令人不无遗憾。贤侄胆大心细,临危不乱,安之若素,何患况大郎不获?实使人敬佩得很。”说时,望着鹏飞微笑。

鹏飞听紫英这样赞美,心里得意万分,遂笑道:“我们细心窥探,况大郎必在我们掌握之中耳。现在我有一计,明天我和慈航可乘飞机到城外侦查,若有线索,当在无线电中告知可好?”

紫英点头称是。鹏飞、慈航遂告别回家。临走时,兰君也送着出来,向两人瞟了一眼,笑道:“我们晚上再见。”鹏、慈两人点头别开,心中可都在暗暗细想,兰君她向我说晚上再见,这话不是明明约我在晚上到她家里去见面吗?这倒不要错过机会呢。二人各自想定主意,大家都非常欢喜,兴冲冲地回家去了。

慈航到了家里,李妈开门一见是个身穿军服的男子,起初倒是一怔,及至定睛细瞧,方才瞧清楚了,不禁笑道:“原来是少爷,太太正等你吃饭呢。”

慈航含笑一点头,遂匆匆地步入房中。只见母亲坐在桌边结绒线背心,遂忙叫道:“妈,你才好一些,怎么就干活计了?”

李太太抬头一见慈航穿了军服,也是愕住了一会儿,笑道:“孩子,局长已正式给你做大队长了吗?”

“那可不是玩的。妈,你快把活计放过了,吃饭了。”慈航笑着点点头。他走到李太太的身边,把她手中的活计夺去似的放到盘子里去。

“天气是已经很严寒了,如今你天天要去办公事,我怕你着了冷,所以早些赶制好了,你也可以穿上身啊。”李太太望着儿子英俊的脸,微微地笑。

这时李妈开上饭菜,慈航道:“妈先吃,我去换下了便装。”

李太太忙道:“那为什么啊?你下午不是还要到张家去吗?也好叫你舅爸知道你在局里已做了大队长了。”

“那又何必?反正我这次去的意思,原是做小辈的道理,并非是要去博得他的欢心呀。况且外面盗案时起,穿了便服也可以避人耳目。”慈航却依然很高傲地回答,已走进后面一间卧室中去了。李太太觉得儿子高傲的脾气终不肯改,虽然很想再劝劝他,但听了后面这两句话,她又感到很不错,为了儿子的安全起见,于是她再也没有勇气开口了。

母子俩吃毕了饭,李太太把一瓶鱼肝油和两只南京板鸭取出,向慈航说道:“你这次去拜望舅父母,若空了两手,也很不好意思。所以这两样东西你拿去作为礼物,孝敬孝敬你的舅父母,那么他们自然也会欢喜你了。”

慈航听了这话,便急得两颊绯红,说道:“妈,我这两样东西是特地从南京带来给你老人家吃的,你去送给他们做什么?他们是有钱人家,难道自己还会不买来吃吗?在他们固然不会稀罕这一些礼物,在我又何必要拍他们的马屁?”

李太太听儿子这么说,便“唉”了一声说道:“舅父是妈的哥哥,说起来也很亲近,用得了拍马屁三个字吗?这也无非做人的一些道理。他们说你一句好,也就是我的面子。好孩子,你总应该听从妈的话吧?你依了妈的话,妈实在比吃了那两样东西还高兴呢。”

慈航是个孝母成性的儿子,听了母亲的话之后,他心里真觉得左右为难了。虽然他感到母亲这个意思是绝对错误的,但是他怎么敢违拗母亲的心意呢?因此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一个主意,遂笑道:“妈,这样吧,鱼肝油反正有两瓶,我就带一瓶去送给舅父,这两只板鸭就留着自己吃吧。他们固然不稀奇,我们倒也不容易常去买来吃,因为我的嘴也很馋呢。”

李太太到底是个疼爱儿子的人,她听儿子自己要吃,于是也就只得罢了,说道:“那么你把鱼肝油去送给舅父吧,其实这也并非是拍马屁的意思。你从南京回来了,当然该送些礼品去送送人家的,是不是?”

慈航见母亲中了自己的计,心里很欢喜,遂把鱼肝油藏入大衣袋内,说道:“母亲,那么我去了。”

李太太道:“你要说话和气些,别冲撞人家,知道吗?”

“妈,你这话,我可不是和他们吵架去呀。”慈航一面笑着说,一面走出院子去了。李太太自己想想,也不免微微笑了。

慈航匆匆地向张公馆而去,一路上不免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我今日到张家去,老实说一句话,并不是去望舅父母的,实在因为听了母亲的话,觉得逸仙待我不错,我若不去瞧她一次,那在我良心上说不是太对不住了她吗?因为在我们过去爱情而论,我们真是不可以疏远的呀。可恶的是舅父这个势利的东西,他在四年前也未始不知道我和逸仙有相当的爱情,但他到底是把我贫穷的甥儿忘记了。我当他还能算舅父吗?不过为了逸仙的痴心,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里不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慈航到了张公馆的大门口,伸手按了一下电铃,阿三在里面很小心地问道:“是谁呀?”

慈航道:“是我。”

阿三在小圆洞里瞧不清楚慈航的面目,因为那声音很陌生,遂又问一句道:“你是谁?找哪一个啊?”

慈航听了他重问了一遍,心头就有些生气,遂大声道:“是李家的表少爷,问得这么仔细干什么?怕强盗来抢你们什么宝贝吗?”

阿三这才知道是慈航表少爷,遂慌忙开门给他进来,一面又很快地关上了大门,含笑向他弯了弯腰说道:“表少爷你从南京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并不是我要问得仔细,因为前几天来了十多个强盗,抢去了三万多元的现钞呢。”

慈航听阿三这样说,方才有所恍然,遂“哦”了一声说道:“原来这儿也发生过盗案了吗?那些强盗都是怎么样的人呢?”

“老老少少都有。他们手里都各执盒子炮,很是厉害呢。”阿三脸上还是显现了害怕的神色,很紧张的神气,低低地告诉着。

慈航点了点头,便向大厅里走了进去,低了头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忽然有人招呼他道:“表少爷,你从南京回来了吗?”

慈航抬头望去,见是上房里老妈子林妈,遂也说道:“我昨天回来了。老爷在家里吗?”

林妈说道:“老爷刚出去不多一会儿,但太太在上房里,表少爷上房来坐吧。”

慈航一面跟她向上房走,一面暗自地想:真是巧得很,我就讨厌见那个势利鬼。想时已跨进了小院子,只听林妈掀起暖幔,先叫道:“太太,李家表少爷从南京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慈航已步进上房,只见张太太坐在床上抹骨牌消遣,于是含笑叫了一声舅妈。张太太见了慈航,遂站起身子,笑道:“哟,慈航你回来了吗?算来离开故乡差不多有四年了吧?前儿你妈有些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没有?”

慈航脱了呢帽,遂在椅子上坐下了,笑道:“可不是?一晃儿就四年了,妈的身子好多了,谢谢你记挂。舅妈一向也好?”口里虽这样回答,心中却在暗暗地奇怪,舅妈对于我昨日已经回家的事情,她如何也没知道?难道逸仙没有告诉他们吗?是的,逸仙昨天来接我,也一定是私下的意思,从这一点子想,可见除了逸仙有真心爱我外,舅父母是并没有一些意思的了。不过这儿所稀奇的,逸仙为什么带了姓刘的一同来接我?这不是令人不解吗?

这时候林妈倒上两杯香茗,叫声表少爷用茶。张太太听慈航这样问,遂含笑把他脸蛋打量一回,说道:“我近年来身子也衰弱得多,时候坐多了,也会腰酸背疼,可见年老之人,也渐渐地现出败相来了。慈航,那么你现在不是会驾驶飞机了吗?”

慈航听她这么说,本欲趁此就把鱼肝油拿出来,说给她老人家补补身子,但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之后,他却不情愿奉承上去,遂说道:“学习了四年,那当然是会驾驶的了。”

林妈站在旁边,听了这话,脸上显出很羡慕的样子,笑道:“真了不起,表少爷会把飞机开到天空中去吗?唉,想想也会叫人发呆的。”

慈航听她说得有趣,倒也忍不住好笑起来了。这时张太太由不得也暗暗地思忖了一会儿,她想慈航这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家产,但他本身到底是个有希望的人,况且他和逸仙自小一块儿长大,十分亲爱,那么他们实在是很相称的一对呢。不料老爷却看中了刘少爷,说他是个华侨,有着几千万的家产,将来在事业上少不得还有许多的帮忙。我想女婿究竟是女婿,又不是儿子,他虽有千万家产,做丈人的终也不能取他分文,不要说女婿,就是亲生的儿子吧,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哩。

张太太心中既有了这一阵子思忖,她倒又很想看中慈航了,遂微笑着又问道:“慈航,那么你既学会这么大的本领,预备在北平干些什么事业呢?”

慈航听她这样问,他把眉毛一扬,很得意地笑道:“我已在警察局里任大队长的职务了,当然我希望能够给地方上除去盗匪,为人民创造幸福。这是我终身的责任了。”

“哟,你已在警察局里做大队长了吗?那么你不是已做了官了吗?这真叫人喜欢,我早已知道你的前途就伟大的……”张太太一听慈航已做了大队长,这就愈加眉开眼笑地先向他奉承起来。

慈航从她这一句“你已做了官了”的话中而想,觉得她至少是带有些儿势利小人的成分,一时在他心头真感到说不出的喜欢和得意,觉得我至少是给母亲吐了一口气,遂笑了一笑,却并没有作答。

张太太这时又絮絮地告诉道:“慈航,你不知道吧?现在北平城里的强盗真多啦,前几天我家也被盗抢劫过了,你知道吗?”

慈航点了点头说道:“刚才阿三对我告诉过了,听说那盗魁是况大郎,舅妈也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况吗?”

慈航趁此想探问一些消息,不料张太太摇头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上次强盗来了十多个,个个有盒子炮,真叫人吓得要命,我是躲在床底下只会发抖。后来我向梁圣君许下了愿,所以强盗倒没有走进我的房中来……”张太太把这刻板式的一套话,她认为见一个人终有说一遍的价值,而且她还显出十分害怕的神气,虽然她对于这些强盗的影子也没瞧见过。慈航觉得她告诉的话不免含有些滑稽的成分,因此他忍不住又抿嘴笑了。

两人谈了一会儿,慈航遂又问起表妹在哪里,张太太忙道:“她在自己的房中,慈航你要不去见见她,回头到我这儿来吃点心。”

慈航遂站起身子,和张太太点了点头。因为这儿公馆在四年前本是熟路,他当然明白表妹是住在哪一间卧室了。不过他心中又在暗暗地想:舅妈所以会对我这样亲热,那不用说还不是我做了大队长的一些力量吗?想到这里,自不免暗暗地好笑。

“咦,表少爷,你怎么倒也想着来了吗?”慈航一脚跨进月洞门,只见丫鬟阿芸正在院子里剪那花坞上的梅枝,她抬头瞥见了慈航,便拿着两株梅花,含笑着说。

慈航当然听得出阿芸这一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讥讽的成分,就故作不理会似的,笑问道:“阿芸,你小姐在家里吗?”

“小姐在生病哩。”阿芸回答了一句,回眸恨恨地瞅了他一眼,便向房门口走进去,一面高声地嚷道,“小姐,表少爷来了!”

慈航瞧了阿芸的意态,同时听她告诉小姐在生病的一句话,他就明白昨天逸仙回家一定是非常怨恨我的。因为自己昨天对她太冷淡了,所以他心头又感到万分的不忍起来,微红了脸儿,慢慢地踱进房中,只见逸仙躺在床上,脸向着床里,默默地没有作声。阿芸把两枝梅花插入那只胆瓶里,回身向慈航摇了摇手,悄声说道:“小姐睡熟着,表少爷你请坐一会儿吧。”她说着话,又倒了一杯玫瑰茶茶,放在桌上。

慈航在桌边坐下了,他见逸仙躺在床上,并没有盖着被,一时心里暗想:也许她听我来,故意临时躺到床上去装睡吗?这一半固然是女孩撒娇的意思,一半当然表示我和生气的意思了。不过对于昨天的情形而言,也就难怪她要生气了。慈航既然自己承认是错的,对于逸仙的生气他是一些也不嗔怪她。

在经过一会儿思忖之后,他方才向阿芸低低地道:“你为什么不给小姐盖一些棉被?这样和衣躺着,不是容易受寒吗?”

阿芸听了,抿嘴微微地一笑,说道:“小姐也睡好多时候了,我喊醒她吧。”她说着话,便走到床边去,俯了身子,低低唤道,“小姐,小姐,你醒醒吧,表少爷在望你呢。”

慈航的猜测是对的,逸仙其实原没有睡熟。当她在房中听到慈航来了,她本欲叫阿芸对慈航说慢些进来,因为昨晚她哭了一夜之手,眼皮还红肿的,意欲洗一个脸,敷上一些脂粉,再接见他。可是阿芸向外指了指,连说已经到了,那是来不及了。逸仙一时情急智生,遂躺到床上去装睡着了。逸仙所以装睡的原因,一半有些怕难为情,一半也是因为怨恨他的意思。不料此刻却听慈航对阿芸说出这几句话来,逸仙的一颗芳心这就暗自想道:凭他这两句关怀多情的话,不是他仍旧很爱我吗?假使他不爱我的话,今天固然不会来望,而且不会管我受寒不受寒呀。逸仙这么一想,她那颗脆弱的芳心终于又软了下来,现在被阿芸连连喊了两声小姐,她就故意“哎”了一声,两手抬到眼皮上去揉探了一会儿,问道:“谁来了?”

阿芸见小姐装得好像,一时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遂努了努嘴,笑道:“就是昨天小姐去火车站接的那个架子很大的表少爷呀。”

逸仙听阿芸说了这么一大套,遂秋波白了她一眼,一面坐起身子,一面向慈航望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表哥,倒真不失约的。你瞧我这人可懒吗?吃了午饭就睡中觉了,表哥你请坐吧。”逸仙坐在床沿边,把纤手去拢那睡乱的云发。

慈航对于阿芸这句话当然也听得很明白,那两颊就热辣辣地红起来了。本来他已站起身子,此刻遂又坐了下来,拿茶杯喝了一口,觉得这举动正是避免自己的局促不安。阿芸见两人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噗地一笑,便掀起暖幔走到外面去了。

慈航见阿芸已走,他才放下茶杯,向逸仙望了一眼,低低问道:“表妹,阿芸说你有些不舒服吗?”

逸仙听他这么问,倒提醒了自己,遂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昨天从火车站回家,就头痛发热,早晨才好一些。”

“那么你就别起来了……”慈航虽然感到她这两句话是不可靠的,不过逸仙蓬了头,红了眼皮,那种病西施的意态,很显明昨天她回家是曾经哭过的。一时他心头有些感动,遂微皱了眉,低低地说,同时他站起身子,已走到床边来了。

逸仙也觉得自己若这个样子坐着,更会感到局促不安的,所以她竟听从慈航的话,索性脱了脚上那双青绒的软底鞋子,还拉过一条绣花的丝绵被盖到自己的身上去。慈航既到床边,遂给她被儿塞塞好,就坐了下来。因为逸仙是倚在床栏旁,两人的视线这就瞧了一个正着。逸仙当然是非常难为情,虽然在四年前彼此也有比现在还要亲热的举动,不过隔别四年之后,又兼之其中有个一度误会的今天,她的粉脸儿便一圆圈一圆圈地娇红起来了。慈航见她这样不胜娇羞的意态,觉得逸仙的妩媚实在也不输于兰君。他在舅父面前不肯拍马屁,他在舅母面前不肯奉承,但在这位表妹的面前,他把大衣袋内这一瓶鱼肝油终于拿了出来,放在梳妆台上,柔声说道:“表妹,你的身体是这样娇弱,所以我带一瓶鱼肝油来给你。虽然这是不值几个钱,但也无非表我一些心罢了。你可不要见笑。”

逸仙对于慈航这一下子举动,那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不免望着他俊美的脸庞,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在她那颗芳心之中,也不知是喜悦是伤心,是甜蜜是悲酸,她那满眶子的眼泪这就再也忍熬不住地滚下颊来了。慈航瞧此悲伤的神情,心里自然也觉得难过。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纤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表妹,你别伤心吧。我明白,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了……”

逸仙不听这几句话倒也罢了,在听到这几句的话儿之后,她把这一年多来的委屈都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忽然她伏在慈航的肩胛上,便索性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慈航想不到安慰了她,她反而哭了,这就感到她所受的委屈一定是太深了。他感到逸仙的可怜,他也不免落下泪来,真是英雄气短,不外儿女情长,遂抚着她的背脊,凄凉地道:“表妹,你别哭呀。你再哭,我的心儿也被你哭碎了。”说到这里,方才推开了她的身子,拿帕儿去给她抹颊上的眼泪。

逸仙也觉得多哭是没有什么意思,便收束了泪痕,秋波脉脉地逗了他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说道:“表哥,我真不明白,你竟会把我恨到这个地步。在这一年之中,你该知道我是多么伤心啊。”说到这里,又不免伤心泪落。

“表妹,过去的事情我们别谈了,你现在还在读书吗?”慈航抚着她手,竭力地把悲哀的事情扯远开去。

“自从高中毕业,却闲在家里了。表哥,你不给我一封信,你是恨我变心了吗?可是你放心,爸爸虽然要把我嫁给之新,但是我不答应,这事情不是终枉然的吗?”逸仙却一定要说到这个头上去,以表明她始终如一的心迹。

“是的,我明白,不过你爸爱的是金钱,只可惜我没有很多的金钱罢了。”慈航对于舅爹表示愤慨,而且也表示感慨,他很扼腕似的叹了一口气。

逸仙听了这话,她眼皮又红润起来,说道:“表哥,你该明白,是我嫁人,可不是爸爸嫁人。你放心吧,我除非是死了,否则……”

慈航不等她说下去,遂把她嘴儿捂住了,说道:“表妹,我很感激你,但你千万别说那些死活的话。”

逸仙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慈航的脸庞,良久又道:“表哥,现在你怎么也会明白了呢?是不是姑妈向你声明的?”

“妈对我固然声明过,但我也已经知道你的心了……”慈航很低沉地说。

“表哥既然也已知道了我的心,那么昨天在火车站上也不该这样地使我难堪了。”逸仙噘了噘嘴,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在她的芳心中,思想起来当然还是十分怨恨。

“昨天我并没有使你什么难堪呀。”慈航却故作不理会的样子,依然低声地说。

“我把刘之新给你介绍的时候,原说是爸爸的朋友,不料你把他介绍同学的时候,偏说是我的好友,那不是明明地挖苦我吗?”逸仙见他假惺惺的样子,便哼了一声,显得很生气的模样。

慈航被她问得无话可答了,愕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昨天我见你来迎接我,因为我并没有写信来通知你,所以在当时我一见了你,确实是非常感动。不过我见到了刘之新之后,我的思虑又转变了,我心里在那时候的确也很气愤你哩。”

逸仙听他这么地说,反而破涕嫣然地笑起来,说道:“原来你心中吃了醋,所以故意给我难堪的吗?”说时,秋波又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这一个娇嗔在慈航的眼里瞧来,当然有说不出的好看,这就微红了脸儿,抚摸着她的纤手,也不禁憨憨地笑起来了。

逸仙这时的芳心把悲哀确实已慢慢地消失了,她暗自想道:原来表哥的使我难堪,也是因为吃醋的缘故,那么换一句话说,表哥也不是为了爱我的缘故吗?想到这里,一颗心灵又只觉得甜蜜无比,于是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那殷红的嘴唇,将另一只纤手去在他膝踝上恨恨地打了一下。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禁扑哧的一声,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一会儿,逸仙又低低地问道:“表哥,那么你昨天到局长家里去,那个花小姐一定是招待你非常地客气了,对不对?花小姐真美丽,表哥和她一定也很要好吧?”

“表妹,你说我吃醋,那么你现在这两句话干吗也有些酸溜溜的气味呢?”慈航见她俏眼向自己一瞟,抿嘴嫣然地笑。在这一瞟和一笑之中,当然是含有些神秘的作用,于是他也向逸仙悄声儿地问。

逸仙啐了他一口,噘了一下小嘴说道:“我真不会向你吃醋。反正一个人良心放在当中,只要我不负心你,假使你要负心我,那叫我也就没法可想的了。”说到这里,却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慈航这就感到表妹的痴心真是到了一百二十分的了,一时想到自己追求兰君的话,使他心头不免暗暗地感到疼痛,遂打岔着笑道:“别多心了,我告诉你吧,花小姐是我同学马鹏飞的爱人哩。这回局长因我们毕业回来没有事情,所以给我们两个差使,任了局里大队长的职务。将来我和马鹏飞终要破获北平的巨盗呢。”

逸仙听了这话,惊讶地道:“表哥,只怕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吧?我听之新告诉这个巨盗名叫况大郎,有神鬼莫测的本领。我家前天被盗,表哥也知道吗?”

“舅妈和阿三也告诉过,原来刘之新他也知道况大郎的本领吗?”慈航听她这么说,一面低低地告诉,一面又向她探问了一句。

逸仙点点头,一面又说道:“阿三告诉王思良探长,他说对于强盗进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开过门,虽然不知阿三这话是否真的,但是我们也可以知道,这次盗案一定也是况大郎的同党了。”

慈航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倒有些研究的价值,遂道:“你把阿三去喊来,让我问他几句。”

逸仙笑道:“这还有什么好问呢?你吃饱饭也太空了。”

慈航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就负了这个责任哩。”

慈航话声未落,忽听阿芸在外面叫道:“小姐,刘少爷来了。”

随了这句话,只见之新已掀暖幔走进来。慈航觉得坐在表妹床边,被人家瞧见了到底太不好意思,所以站起身子,和之新含笑点了点头。之新见两人这样亲热的情景,心中自然也很不受用,但人家是表兄妹,似乎和自己又差了一层,遂也只好一面点头招呼,一面向逸仙问道:“张小姐,阿芸说你有些不舒服?”

“是的,刘先生,你请坐吧。”逸仙含笑点了点头,低低地说。

之新见慈航站立着,遂把手一摆,于是两人一同在沙发坐下了,因为各人心中都怀了妒忌,所以要谈也无从谈起。幸亏这时上房里林妈来叫道:“表少爷……咦,刘少爷也在吗?正巧得很,太太请你们吃点心去了呢。”

林妈是个很会做作的仆妇,她瞥眼见了之新,遂也笑嘻嘻地带叫着。

慈航遂向逸仙望了一眼,微笑道:“表妹,你好些了,就一同到上房去吃点心吧。”

逸仙点头笑道:“那么两位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吧。”

慈航明白逸仙的意思,于是站起身子,和之新跟着林妈一同到上房里去了。这时逸仙的爸爸邦杰也回来在上房了。慈航见了,免不得意思向他鞠了一躬,叫声舅爸。邦杰因为在张太太口中已经知道慈航在局长部下做大队长了,所以也对待得非常客气,向他问长问短地问了一会儿,一面叫两人在百灵桌边坐下。林妈早已拿上一大盘百珍八宝饭,邦杰问道:“小姐呢?”

就在这时,逸仙已姗姗进来了。张太太道:“这儿没有外人,大家坐下来吃吧。”

逸仙嫣然一笑,便在母亲的身旁坐下来了。慈航抬头望了逸仙一眼,只见她已理过了妆,两颊上似乎还涂过一圆圈的胭脂,觉得非常艳丽。逸仙悄眼也注意到慈航在对她呆望,这就赧赧然报之以娇媚的浅笑,但瞧在之新的眼中,自然是十分愤恨。

吃毕点心,慈航略坐片刻,遂先告别回家。逸仙忙道:“没有事就吃了晚饭再走吧。”

慈航道:“也许局里尚有公务,改天再来吧。”

逸仙听他这样说,遂也不敢强留。邦杰和张太太连说明天再来,说得非常热诚。慈航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走出房来,但心中想着舅父母的情景,唯有暗暗好笑而已。

跨出小院子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表哥,你慢些走……”

慈航回头去望,见逸仙笑盈盈地追上来了,于是停住了步,和她手儿握住了,说道:“表妹,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晚上说不定我到你家里来望你……”逸仙酒窝儿一掀,秋波向他逗了妩媚的目光。

“晚上吗?现在盗匪很多,还是少走为妙。你白天里不好来吗?”慈航一半固然是好意,一半他还有另一个作用,因为他想赴兰君的约会去。

“那么,我也许来,我也许不来……”逸仙却把他完全地当作了好意,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笑了一笑,向他身子轻轻地一推,她便回身又进上房去了。

慈航对于表妹痴心相爱,他有些感动,望着她背影消失了后,方才匆匆地向大门外走。阿三见了慈航,遂从门房间里走出来,笑道:“表少爷,你回去了吗?”

慈航点点头,忽然想起盗案的一件事,遂低低问道:“阿三,前天公馆里来强盗,你真的没有开过门吗?”

“是的,表少爷,我阿三在公馆里近四十年了,从来不说一句谎话的。”阿三抬上手去,抓了抓他光秃秃的头顶,低低地说。

“这真奇怪了,那么这一天晚上还有别个人来过吗?”慈航也觉得阿三多年老仆,绝不会说谎的,沉吟了半晌,又低低地问。

阿三想了一会儿,“哦”了一声,说道:“有的,在盗案发生之前,刘少爷是我开门给他走进来的,后来我就躺在门房间里瞧瞧小调书解闷,不料里面竟走进十多个强盗了呢。你想,这个怪不怪?”

慈航又问道:“那么你在门房间里可曾听见外面有什么响动吗?”

阿三皱了稀疏的眉毛,做个沉思的样子,说道:“声音是响过了,我问是谁,没有人答应,却听狗叫的声音,我只道又是来发跟来富在吵架了,所以也没有出来瞧望……”

慈航点了点头,他便不说什么,就匆匆地出来了。一路上回家,一路暗暗地细想:照阿三所说,事情大有可疑。恐怕有盗徒预先伏在院子里,否则也是有内细作为响应的了。这事情我倒慢慢要把公馆里仆妇调查调查,也许因此可以知道盗窟的所在哩。

慈航想定了主意,遂暗记心头,匆匆到家,和母亲谈及舅父母相待之情,十分地得意。李太太听了,自然也很欢喜。到了晚上,慈航吃毕饭,遂向母亲只说局中有事,便匆匆地到花公馆来见兰君。不料兰君的丫头阿香告诉说,小姐已被马少爷约出去玩了。慈航听了,好生懊恼,暗想鹏飞这人倒比我聪敏,他竟捷足先登了。于是黯然地回身退出,闷闷不乐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程子,不觉已到了银都舞厅的门口,因为心头烦闷,遂踱了进去。谁知刚巧跨上石级,忽然里面匆匆地走出一个身披灰背大衣的姑娘,满脸显出生气的样子。慈航定睛细瞧,原来正是兰君,就抢步上前,“哟”了一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