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正在万分生气的时候,忽然见一个这样美丽华贵的少女向自己问郑先生,一时倒呆了一呆,心中暗想:这个瘪三在这儿住了一年多的日子,也从来不曾见有这样华贵的女朋友来探望过他,这位小姐到底是他的谁呢?遂凝眸含颦地悄声儿问道:
“楼上姓郑的原有一个,但小姐找的郑先生不知是做什么事情的?”
在王太太所以这样问她的意思,就是肯定那小姐一定找错了人家,因为姓郑的也是绝不是他一个的。不料那姑娘笑盈盈地答道:
“他是写稿的。”
王太太听了这话,竟没有找错,心里不但奇怪,而且是很妒忌,表面上虽然点了点头,把手向上一指,但口里犹自言自语地说道:
“房钱都付不出的瘪三,想不到倒有这样美丽的女朋友。”
那姑娘对于王太太这两句话是听得很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二房东,觉得人心的势利不想可见,遂回头去望了她一眼,只见王太太已步下扶梯,走进后厢房里去了。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身子继续向楼上走,因为忘记问郑先生是住哪一间房子,所以她就连喊了两声郑先生。
毓秀送王太太走后,全身正感到轻松了许多,忽听有女子清脆的口吻在叫自己,心里暗想:是谁来找我?于是很快地步出后楼来,只见亭子间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挽一件白哔叽的大衣,正在四下张望。毓秀想不到毓珠此刻会来,一时不免感到意外的惊喜,忙招手笑道:
“章小姐,在这儿,在这儿……”
毓珠见了毓秀,乐得眉飞色舞,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郑先生,你怎不到我家里来玩呀?”
随了这两句话,毓珠的身子已走到了毓秀的身旁。毓秀因为她太华贵,自己更显得寒酸,但又不能不招待她进房,只好硬着头皮,把手向后楼房门口一摆,笑道:
“章小姐,请里面坐,地方小得像鸽笼,你别见笑。”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已跨进了卧房。毓珠听他这样说,回眸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
“郑先生,你这话就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上海地方,房金多么贵,谁家都不是这样子的?一个人住这么一间房子,我还以为是幸福的。”
毓秀听她这一种论调,因为她本身是个住洋房的小姐,心里不免感到佩服,望着她笑了笑,上前把她的大衣接过了,说道:
“那么你请坐会儿。”
待毓秀给她挂好大衣回身过来的时候,只见毓珠已坐在写字台的旁边了,于是又拿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放到她的面前。毓珠并不和他客气,伸手接过了,秋波在他脸上掠了一瞥,笑道:
“我怕郑先生出去了,谁知却在家里,那总算很凑巧……”
从她这两句话中,可以瞧出她内心是感到十分的得意。
“我原说不常出外的,不过我却想不到章小姐这时候会来。”
毓秀所以说这两句话,他是在庆幸房东讨取租金一幕丑态没有给她发现。不料听到毓珠的耳里,心中未免有些狐疑,因为在他这一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一层意思的,不觉瞅他一眼,又嗔意又玩笑地说道:
“怎么啦?我这时候不能来的吗?是不是你有些讨厌我?”
毓秀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两句话来,觉得章小姐豪爽的性情终是不会改的,一时两颊微红起来,忙笑道:
“哪有这种意思?我欢迎还来不及哩!”
毓珠对于他这份儿羞人答答的意态,倒又不禁为之嫣然失笑,说道:
“郑先生,你没有在写稿吗?”
这句问话是根据桌上没有放着写稿纸。毓秀当然不能否认,点了点头,笑道:
“上午写过了,下午休息一会儿。”
毓珠频频点头道:
“每天写四五千字也差不多,我倒赞成你多休息。”
毓珠说着,秋波脉脉含情地望了他一眼。毓秀回味这两句话,宛然是秋露的口吻,心里当然同样地很感激,说道:
“你这话很不错……”
说到这里,觉得以下没有什么话好接下去,因此停了停,却报之以微笑。毓珠这时候芳心在暗自思忖:房东太太说他付不出房金,这样看来,郑先生的经济显然是十分的急迫。虽然我有资助他的意思,不过这个意思是很难说上去,因为郑先生是个要面子的人,我若说得不恰当,他一定要很不好意思的。毓珠心里既有了这一层考虑,自不免昂着粉脸出了一会子神。毓秀见她微抬了粉颊,两眼只管望着竹竿上那件衬衫出神,因为原是心虚的,所以又误会毓珠一定在笑我连衬衫都自己洗的。毓秀这样一想,觉得在一个贵族小姐的面前,自己委实是太寒酸了一些,全身一阵热燥,两颊会发烧那样地红起来,屁股下仿佛有针在刺一样地难受,简直有些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情景了。为了要竭力避免自己的难为情,他又不得不显出洒脱的态度,搭讪着道:
“章小姐,你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吗?”
毓珠这才从沉思中惊觉过知觉来,回眸瞟他一眼,点头笑道:
“我已回家中去过了,郑先生,我想和你一同到外面去散一会儿步,不知你心里高兴吗?”
毓珠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她在慢慢地设计想达到帮助他的目的。毓秀对于毓珠这个意思,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到房中的空气是太寒酸一些,若和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相对坐着,真是愈坐愈苦闷的事,遂很快地站起身子,点头笑道:
“章小姐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奉陪。”
说着话,已走到衣挂旁边来。自己先披了西服上褂,然后把她的大衣取下,亲自提了衣领,意思当然是给她穿上了。毓珠站起身子,笑盈盈地向他点了点头,说声劳你的驾,便伸张臂,就在他手上穿了大衣,一面在桌上拿了黑漆皮匣,一面便和毓秀并肩出了房门,随手关上,遂匆匆地步到楼下去了。两人在步到客堂的时候,齐巧遇到房东王太太,她见毓秀居然和这位美丽的小姐走出去,因为心里气着他,存心欲出出他的丑,遂走了上来,向毓秀笑道:
“郑先生,那么三天后,你房金一定要付给我的,再挨是不可以的了。”
毓秀被她这么一说,两颊直羞得绯红,真有些哭笑不得的了。幸而毓珠是个很聪敏的人,她很快地先步出大门去了。毓秀既不好意思怪王太太不该说这几句话,也只好向她连说了两声晓得,便匆匆地跟着走出。毓珠听后面脚步声音,当然明白他赶上来了,遂走慢了两步,待毓秀挨近到身旁,方才回眸瞟他一眼,含笑问道:
“郑先生,我想和你瞧一场《血染河山》的影片,这片子是含有刺激性的,我们青年瞧了,不但无损,而且有益,不知你允许我瞧吗?”
毓秀心中是怀了鬼胎,但毓珠是绝对并不提及房东索取房金的事,她想出看影戏的事情来解去毓秀羞惭的心理。毓秀对于她这一片苦心当然是很了解的,从这一点看来,章小姐确实是没有贫富的观念。这样一个有思想的姑娘,在毓秀的心里是多么的感动啊!他听毓珠那种央求的口吻,真使他感到深深的惭愧,遂竭力镇静了自然的态度,微笑道:
“章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如何敢不允许你瞧影戏?只不过我想恐怕时间赶不及吧。”
毓秀因为自己袋内只有一元二角钱,买一张票子还不够,若叫章小姐请客吧,那究竟太不好意思,所以急中生智,又不得不这样地推托着。
“不会赶不及的,现在还只有五点钟,大光明五点半开映,此刻坐车子去,齐巧刚好的。”
毓珠听他这样说,把手腕撩上来,瞧了瞧长方白金的手表,又笑盈盈地说着。毓秀听她这样说,怎好意思再说不去的话呢?但心里实在非常的不安,本来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来热烈地爱自己,这是一件多么快乐兴奋的事,但毓秀的感觉完全是相反的,他内心只感到无限的痛苦,然而这痛苦连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两人走出天同里,门口便是无轨电车站。不多一会儿,电车来了,两人一同跳上,毓秀见只有一个座位,遂给她坐下,自己站在她的面前。毓珠已开了皮匣,抬头望着毓秀的脸,说道:
“先买到大世界,然后换票到新世界,是不是?”
毓秀点头道:
“是的,角子我有着。”
毓珠瞅他一眼,娇媚地笑道:
“你有着,难道我这儿不是吗?郑先生,我最怕的是客套,以后你还是别客气。”
说时,卖票的齐巧走过来,毓珠这就抢着买了。毓秀知道她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作用的,于是也就不客气了。车到大世界,乘客都跳下了,车厢空了许多,毓秀这就在她身旁坐下来。不多一会儿,从大世界跳上的乘客又把车厢挤足了,因为人多的缘故,两人的身子是偎得紧紧的,车子开的时候,从窗外流动进来的春风吹送到毓秀的鼻管,只觉一阵一阵的处女的幽香,从毓珠的身上发散出来。偶然回眸望去,见毓珠的颈项真是白嫩得可爱,因为衣服领圈制得时式的缘故,更显得美丽非凡,使毓秀的心里真不免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了。到了新世界,两人跳下来。从新世界走到大光明,是不消五分钟的时间,只见大光明的门口,男男女女,真是拥挤得了不得。毓秀心里正在担心我用不用假意地抢着要买票的神气呢,不料忽然瞥眼瞧见正中放着一块牌子,写着上下客满四个大字。毓秀心里这一喜欢,全身顿时会感到轻松了许多,忍不住笑道:
“上下客满,真的仿佛瞧戏是不用出钱哩!”
毓珠心里的感觉却完全和毓秀相反,她颦蹙了柳眉,心里真懊恼得了不得,顿足说道:
“不是放假日子,想不到也会有这样的好生意。”
“也许是因为这张片子号召力的伟大,因为广告在半个月前就登着哩。既然客满,反正我们也并非一定要瞧的,就到别处去玩一会儿吧。”
毓秀从弄口跳上电车,一直到大光明门口为止,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重重地镇压着一样不安,直待瞧到“上下客满”四个字后,那真好像心中是落了一块大石。此刻瞧着毓珠噘着小嘴儿生气的样子,倒反而忍不住哧地笑出来了。毓珠听他说到别处玩去,便绕过媚意的俏眼儿,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笑道:
“再预备上哪儿去?郑先生,你说。”
毓秀道:
“我们乘一路公共汽车,还是到兆丰公园去玩玩好不好?”
毓秀想的总是竭力节省经济办法。但毓珠听了,却摇了摇头,并不赞成到公园里去,笑道:
“此刻已五点二十分了,到公园里天色也要夜了,我想还是到金门茶室去吃些点心,离这儿很近呢。”
毓秀听她这样说,觉得很不错,自己一心想节省经济办法,可是却不曾顾虑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岂不是笑话吗?这样一想,那两颊会一层一层地通红起来。毓珠听他并不说话,便望他一眼,问道: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高兴吗?”
毓秀忙笑道:
“不,我想金门茶室是雪园的旧址,自从改装了以后,倒还不曾去过。”
毓珠笑道:
“既不曾去过,那是更应该去一次了。”
毓秀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并着肩,慢慢地向东踱了过去,静悄悄的,彼此都没有说话。毓秀偶然低头向地下望去,只见毓珠脚上的皮鞋已换过一双了,这种式样的皮鞋,在惠维公司橱窗里曾经瞧见过,记得标价是一百二十元。那双丝袜也是薄得像裸着足一样,怪可爱的,大概至少也得花三十元钱一双。以毓珠一双脚的代价计算,已经要花到一百五十元之巨,那更何论其他部分的服装。章小姐虽然是很真心地爱着我,然而叫我怎样来能力养活她呢?想到这里,自不免黯然神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毓珠虽然是默默地走,但她却很注意毓秀的态度,忽然她灵敏的感觉发现毓秀又在叹气了。这叹气的原因,在毓珠心中是只晓得他为了生计逼迫的缘故,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毓秀还有这一层意思的。为了要解除他心头的烦闷,她只得又含了满面的笑容,向毓秀搭讪道:
“郑先生,你对于一切的事情,成功与失败,是不是相信‘命运’两字的?”
毓秀忽然听她问出这个话来,心里自然感到有些意外的,不免望了她一眼,笑道:
“事情的成败,一大半固然靠本身的努力,一小半对于‘命运’两字,我倒也认为大有道理。比方伍廷芳和伊藤博文两人,以才干学识而论,伍廷芳未必输于伊藤博文,然而伊藤博文终于做了日本的首相,伍廷芳呢?却没有得到国家的信用。这难道说伍廷芳的才干学识不及吗?那当然谁也不相信。这样看来,还不是要归至于命运论去吗?所以我说时势造英雄这一句话是再对也没有的了。”
毓珠听他说出这一篇话来,当然明白他是有感而发的,遂频频地点头,说道:
“可见世界上埋没英雄的人真不知有多多少少呢!不过我想,一个年轻的人总也不见得失意到底的,只要有坚忍心,有刻苦的精神,将来总有伟大的前途。譬如像汉韩信而说吧,他曾穷得连一碗饭都没有吃,但他到底并不灰心,并不气馁,结果登台点将,终于做了大元帅。你想,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说到这里,秋波脉脉地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毓秀脸上很温和地凝望着。毓秀当然明白她是绕了圈子在安慰自己,心里非常感激,点了点头,正欲再说句什么话,却也到了金门茶室的门口,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踱了进去。侍者招待两人到一个坐桌上坐下,问喝什么茶,毓珠道:
“我喝红茶,郑先生呢?”
毓秀道:
“拿一杯红茶、一杯菊花茶好了。”
侍者答应,便匆匆下去,一会儿,就把红茶和菊花茶拿上。毓秀见金门茶室吃点心的办法和大东茶室一样,都由女侍者手托了盘子,里面放着点心,向每个桌子循环地走着,客人假使要吃什么,便可呼之叫她放下什么点心,这样是非常的随意和自由,用不到拿纸点写或者吩咐的了。这时,有个女侍者手拿一盘烧肉包走过来,毓珠遂叫她放下两客。见盘上尚有式样不同的包子,毓珠望她一眼,问道:
“这可是甜的吗?”
女侍者含笑点了点头,毓珠遂叫她也放下两客,回眸向毓秀说道:
“郑先生,吃些吧。”
毓秀知道这一吃,花费十几元钱那是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气,这不是叫人疑心我是个屈死吗?这样想着,遂又显出很洒脱的态度,握起筷子,把桌上那张白纸擦了擦,便吃了一只烧肉包。毓珠脸儿生得美丽,连吃东西的姿态都感到可爱,她微开了小嘴儿,露出一排玉洁的牙齿,咬了一口包子。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什么似的,把秋波瞟了过来,笑道:
“郑先生,你瞧这几个茶花倒是怪美丽的,无怪生意很不错。”
毓秀见她挺爱说笑话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显出忧愁的样子,所以她要引逗我的高兴吗?觉得章小姐对待我的一片深情,确实也不下于桑小姐的。为了自己要表示原没有什么忧愁,遂也说笑话道:
“其实女侍者雇用得美丽,那是茶室主人失算的,对于营业上非但没有帮助,恐怕还要大受影响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倒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毓珠听他这样说,倒不禁为之愕然,瞅住了他的脸,忍不住奇怪地发问。毓秀笑了笑,说道:
“那理由是很简单的,古人有句话叫‘秀色可餐’,那么以这四个字而说,一班吃客瞧了美丽的茶花,秀色都已吃饱,还能吃得了点心吗?这样大家都不吃点心,只餐秀色,茶室主人还不大受影响吗?”
毓珠听他这样新鲜的解释,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扪着嘴哧哧地笑起来。好一会儿,她才拿手帕拭了一下眼皮,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这就亏你想得出的!”
毓秀自己也好笑起来。毓珠把手抬到后脑去拢了拢卷曲的长发,握了玻璃杯,又微微地喝着。毓秀见她今天穿的是件苹绿色条子花呢的旗袍,颈项的衣纽上还别了一颗珠宝石的别针,真是鲜艳夺目,秀丽非凡。毓珠见他目不转睛地呆望自己出神,便放下茶杯,握了筷子向碟子内点了点,笑道:
“郑先生,你吃呀!别冷了,你难道也饱餐了秀色不成?”
说到这里,猛可想着他是望着自己出神呢,一时真难为情得了不得,颊上本来涂了一圆圈胭脂的,这就更红晕得好看了。毓秀听她这样说,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微微一笑,遂也握了筷子,自管吃包子了。两人静静地吃着,毓珠的芳心是非常的愉悦,然而毓秀的内心却仍是十分的忧郁。他在想三天后的房金,又到哪儿去设法?此刻是在做少爷,回去还不是做难民?那么这眼前的享受,是并不感到一些的愉快,只觉得无限的痛苦。固然不理会自己究竟是置身在什么地方,连吃到嘴里去的烧肉包子也体会不出到底是怎么样的美味呢。他觉得毓珠会看中一个穷少年做朋友,那简直是瞎了眼睛……唉!想到这里,他胸口一股子郁气不由自主地塞上来。毓珠见他又在叹气了,这倒给自己一个说话的好机会,遂微抬了粉脸,向他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郑先生,我瞧你今天似乎总有些不快乐的神气,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毓秀心中别别一跳,连忙又堆起笑容来,摇头道:
“我没有什么不快乐,也许你的心理作用。”
毓珠瞅他一眼,微鼓了小腮子,说道:
“我为什么要疑心你不快乐?我觉得我的感觉完全是事实,绝不是心理作用的。郑先生,你假使认我是一个朋友的话,你应该告诉我,是不是?”
毓秀心里暗想:刚才客堂里房东向我索取房金的一回事,她到底听见了没有?假使她听见的,当然明白我忧愁的原因,难道说没有理会吗?这是绝不会这样呆木的。明知故问,叫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你呢?因此依旧摇头笑道:
“真的没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情,叫我打从哪儿来告诉你?”
毓珠听他一味地否认,这就难了。假使我一定要追问他,他当然决意不肯告诉,而且人家本身既说并没不高兴,而我一定说他不快乐,这算什么意思?假使我直接地问他经济困迫吧,这似乎太唐突一些,究竟也不是一个办法。毓珠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形之下,她一颗芳心真焦急得了不得,两颊会热辣辣地红起来。毓秀见她绯红了两颊,紧蹙了眉尖,仿佛在做沉思的样子,心里倒反而感到有趣,暗想:她这是为什么?难道因我不肯告诉,使她生气了吗?遂搭讪着道:
“章小姐,近来学校里忙不忙?”
毓珠听他竭力把话锋转变着,可见他是个多么志高气傲的少年,一颗芳心愈加佩服,在佩服之中,更产生了爱的成分,秋波含了哀怨的目光,向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点头道:
“说忙也不忙,说空也不空,总是那么刻板式的生活。郑先生,我们就在这儿叫几只菜,喝些酒好吗?”
“酒我不会喝,章小姐要喝的话,就自顾喝些是了。”
毓秀望她一眼,很低地回答。毓珠笑道:
“稍许喝些要什么紧?我们喊他们拿两瓶强身露吧。”
说着,向侍者要了一张白纸,便点了几只冷盘和热炒,并两瓶强身露,吩咐侍者拿去。约莫一刻钟后,侍者把酒菜都端上来,只有热炒还没有送上。毓珠把强身露倒了两玻璃杯,一杯送到毓秀的面前,笑道:
“强身露和葡萄酒一样的和善,这是喝不醉的。”
毓秀道:
“不过我喝葡萄酒也会醉的,这一杯还太多一些。”
毓珠已喝了一口,把筷子指了指盘内的烧鸡,说道:
“喝不完就剩着吧。”
毓秀觉得章小姐的豪爽大方,这似乎更衬自己的寒酸局促,强身露还没有沾唇,他的脸已是血红了。在这样情形之下,毓秀倒反而像个羞人答答的姑娘了。
待热炒送来,毓珠的两颊已喝得海棠花那样的鲜美了,因为脸红的缘故,所以更衬眸珠的乌黑、雪齿的洁白。瞧章小姐的酒量也未必好,似乎她今天这样的大喝,还有些存心这样子的神气,一时心里未免感到有些奇怪,难道她是生气我吗?因此望着她娇靥,笑道:
“章小姐,你的脸已很红了,我想别喝了。”
毓珠秋波一转,笑道:
“真的吗?那么我们就吃饭……”
毓秀点点头,于是吩咐侍者拿饭。在送上饭的时候,方才把那盅凤爪汤也送上来了。吃饭毕,毓珠叫侍者开上账单,见二十八元五角。毓秀暗吃一惊,想不到一个多月的房金吃去了。因为自己身边根本没有钱,也就用不到做虚伪的举动,所以老实不客气地瞧着毓珠付了三十元钱,叫他们不用找了,并吩咐代为喊一辆汽车,一面又向毓秀斜乜了一眼,笑道:
“我真有些醉了,非坐汽车回去不可,郑先生,你送送我好吗?”
毓秀听了,哪里还有个不好之理?当然是含笑点头。一会儿,汽车来了,两人一同走出金门茶室,毓秀见她紧偎了自己,走路的姿势有些歪歪斜斜的,显然真的有些醉了。在这情景之下,是不得不扶她跳上汽车,吩咐车夫先开到静安寺路去。在车厢里,毓珠的娇躯可就是整个地靠在他怀里。毓秀因为她微闭星眸,醉态可人,自然不忍拒绝,也只好让她静静地躺一会儿。汽车到静安寺路,毓珠叫车夫停下,很快地付去车资,开了车厢,便和毓秀一点头,匆匆地跳下去了。毓秀见她这神情,又觉很清楚,心里有些奇怪,但也不假以思索,叫车夫又开到南洋桥天同坊。当毓秀伸手摸到西服袋内去的时候,不料却已多了一叠厚厚的钞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