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在汽车掉头的时候,他在感觉章小姐的醉意很有些神秘,因为她假使真的醉了,当然不会再顾到汽车是已开到静安寺路了,现在她表面的神情似乎醉得很厉害,而内心依然很清楚,这不是令人感到稀奇吗?就在这沉思之间,毓秀的感觉,自己袋内仿佛高起了一块,连忙伸手去摸,却是一叠厚厚的钞票。心里这一惊奇,顿时呆呆地怔住了。经过三分钟的发怔,他内心开始猛可地恍然了,于是他才明白毓珠所以要这样的大喝,是为了可以到醉的地步。既然醉了,便可以叫我同车伴送回家,因为借了酒醉的名义,她才能不避嫌疑地倒入我的怀里,这样她在我不防备之间,达到了她要接济我金钱的目的。唉!这样看起来,章小姐待我一番深情,真是用心良苦。毓秀想到这里,因为是过分的感动,不免淌下一滴眼泪来。

这夜,毓秀坐在写字台旁,点着那一叠钞票,齐巧是一百元钱,觉得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那真可说是难得极了。不过我受了这一百元钱,当然心里是很不安的,虽然她是因为怕我羞惭,所以用这一种方法来接济我,但我岂可以也能不声不响地老实拿着吗?那么明天章小姐来的时候,我是应该向她说明,假使她情愿接济我,我算问她借一百元钱,这也是一个道理。毓秀想定主意,便把一百元钞票依然好好地放入抽屉,预备明天章小姐来,和她说明这一件事,愿意出一张借据给她。不料次日,毓珠却没有来,再过一天,仍旧不见她到来。毓秀心里好生奇怪,这她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生恐我和她说起这一件事,所以她避着我吗?这章小姐也未免太有趣了。不过在自己的存心,章小姐若一天不来,我总不能把这一百元钱用它一丝半毫的,要她承认的确是借给我,那么我用着也心安。在毓秀的心里是想得好好的,不料过了三天,毓珠没有来,这位房东王太太却铁青了脸孔又走上来。她一见到毓秀,便送过来一个白眼,恶狠狠地道:

“三天到啦!你不是叫我不用自己上来吗?怎么直到下午三点多了,还不送下来?你难道稿费还没有领来吗?郑先生,一个人不能这样的无赖,交结女朋友的钱有的,付房钱的钱没有,这算什么道理?你不要欺我老实,哼!你若……”

毓秀觉得王太太这副凶相实在太难看了,在这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他是没有了办法,立刻走到抽屉旁边,取出那叠钞票,向王太太摇了摇手,说道:

“别闹别闹,王太太,你太性急一些了,再迟一刻,我自己的确也要下楼来付给你了。”

王太太忽然瞧他取出这么一叠钞票来,方才把一脸的怒容消失了,转着眼睛,这回却是送给他一个媚眼,微笑道:

“郑先生,你不能怪我催索得紧呀,因为明天我们是要付大房钱了,唉!一个人真不知一个人的苦楚。”

“我绝不怪王太太的,当然,王太太也有苦处的。这是二十元钱,请你点一点吧。”

毓秀数了二十元钱,交到王太太的手里去。

“这也不用点的,难道会错的吗?郑先生,那天这位小姐是你的谁呀?真生得美丽极了,我想郑先生是可以给我们吃喜酒的了。”

王太太笑盈盈地接过钞票,两眼只顾望着他手中剩余的钞票上去。毓秀望着她媒婆式的笑脸,倒也忍不住笑起来。王太太见他不答什么,方才大功告成地走下去了。毓秀在她跨出房门的时候,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触。一天两天地过去,毓秀天天等章小姐来,可是章小姐却从此不来了,因此毓秀等待章小姐来的心也就慢慢地淡下来。

这天是星期六的下午,毓秀坐在写字台旁,正在埋首疾书,忽听一阵革履声,接着就见章小姐笑盈盈地走进来了。毓秀因为是没有防到,所以感觉意外的惊喜,立刻离座迎着,给她拿下大衣,笑道:

“章小姐,那晚你醉得很厉害吧?”

毓珠没有回答,微红了两颊,却是抿着嘴儿哧哧地笑。一会儿,又走到写字台旁,瞧了瞧他写着的稿纸,回眸又瞟他一眼,笑道:

“郑先生写的稿纸真清洁,难道一些不涂改吗?叫人佩服佩服。”

毓秀照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挨到她的身旁,明眸在她娇靥上脉脉地凝望着,低声地道:

“章小姐,你这人我觉得不应该,怎么不声不响地竟在我袋内放着一百元钱呢?当时我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再三思忖,方才知道是章小姐给我藏在袋里的。”

毓珠对于他要向自己说明的,这是早在意料之中,于是假装很惊异的神情向他望了一眼,摇头说道:

“郑先生,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毓秀对于毓珠会假装含糊的态度,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望着她粉脸,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毓珠觉得自己若不承认,那也不是道理,于是秋波逗给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露齿嫣然地一笑,说道:

“已经是过去一星期的事情了,我们还谈它做什么?郑先生,今天我要来打断你的工作了,不知你心里讨厌我吗?”

毓珠是竭力把话扯了开去。但毓秀是不肯随着她装含糊的,摇了摇头,说道:

“章小姐,我觉得这事情不妥当,无缘无故的,我怎么好意思拿你一百元钱?”

毓珠听他这样说,把身子也偎近了他一些,微抬了粉脸,望着他,很柔和地说道:

“郑先生,我以为朋友只要结交得知己,对于‘金钱’两字,可以不必看得太重,假使我以后有什么困难的话,那么你难道就不应该帮助我了吗?”

毓珠这几句话听到毓秀的耳里,自然是感到心头,情不自禁地把她纤手握住了,觉得柔软得可爱,遂也很恳切地道:

“不是那样说的,章小姐,我在你的面前,当然也不用假装虚伪了。确实,我的环境是非常恶劣,承蒙章小姐热心见爱,慷慨接济我金钱,这我当然感激万分,不过什么事情总有一个名目,现在这一百元钱,就算章小姐借给我,那么日后我有了钱,一定照数归还,这样子我实在已经不胜感谢的了。”

“唉!你又何必一定要这样声明?日后你假使飞黄腾达了,那么你不是也可以给我一些钱用吗?”

毓珠对于他这两句话是并不感到喜悦,她只觉得十分怨恨,把身子完全靠到他的胸前去,转着乌圆的眸珠,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甜笑。毓秀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因为章小姐的话是再显明也没有了,她对待我的态度,完全已像丈夫一样的了。在她意思,就是她的钱等于我的,我的钱也等于是她的,唉!她不是认为我已和她成功一体了吗?想到这里,真是感无可感,眼皮一红,几乎要淌下泪水来。毓珠见他这一种神情,心里当然是得到无上的安慰,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鲜红润润的嘴唇皮子,望着他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郑先生,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到这里,又觉得太难为情了,因此垂下了粉颊,又不禁为之赧赧然起来。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章小姐待我太好了,我觉得十分惭愧。”

毓秀又听她这样说,他心里仿佛涂上了一层蜜,紧紧地握着她的纤手,温和地又说出了这几句话。

“我觉得你一些也不用惭愧,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感到难受。”

毓珠这才又抬起红晕的脸,秋波含了无限的情意,脉脉地向他逗了那么一瞥。毓秀因为是感动得太厉害,眼角旁终于展露了晶莹莹的一颗。毓珠明白他是因为感激自己的意思,眉毛一扬,乌圆的眸珠在细长的睫毛梢里转了转,嫣然笑道:

“这么好的天气,你是应该出去散散心的,郑先生,我们走吧。”

毓珠说到这里,她便走到衣钩旁去,把他的上褂取下,提了衣领,向他抿嘴笑道:

“我给你穿吧。”

这宛然是贤妻的口吻,毓秀的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但是他觉得太不好意思了,遂伸手来接,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

毓珠听他这样说,却噘了噘小嘴儿,很不乐意似的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那天你给我穿大衣,我就敢当了?”

毓秀瞧她生气的模样,倒是扑哧的一声笑了,说道:

“你到我家里来,我招待你,那是我的职分。现在叫客人给主人穿衣服,这成什么意思呢?”

毓珠被他这么一说,脸也红起来,于是手里拿着的上褂也就给毓秀接过去了。毓秀穿上西服,一面在床上拿起她的大衣,提了衣领,也向她微笑,不料毓珠很快地抢了过去,自行穿上,也连说了两声不敢当。毓秀瞧她这意态竟是很生气的样子,倒不禁为之愕然,笑道:

“章小姐,怎么啦?你恼吗?”

“哎!当然恼你,谁叫你老喜欢戴假面具地客气。”

毓珠鼓着小腮子,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但却又忍不住笑出来。毓秀觉得她可人极了,便弯了弯腰,笑道:

“以后就不再和你客气,那总好了。”

这话带有些央求的口吻,毓珠觉得自己是胜利了,于是咯咯地笑出声音来。

这天,两人在大光明瞧了影戏出来,在咖啡馆吃了一些点心,方才分手回家。毓秀走在归家的途上,想着自己是个穷得生活也难以维持的人,现在居然还要享受这种贵族化的“看”和“吃”,这确实是太惶恐了一些。想到这里,仿佛有人在耳边说道:

“你又不是拆白党,怎么在一个姑娘身上沾光呢?”

毓秀脑海里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之后,他全身会暴躁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太惭愧一些了。虽然这并非是我去勾引她,但自己总感到极度的不安,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在走到亭子间门口的时候,见楼上匆匆走下一个姑娘来,毓秀定睛一瞧,不禁咦了一声,笑道:

“桑小姐,你来望我吗?”

“可不是?郑先生在外面吗?”

秋露心里正在感到失望,今见毓秀回来,她眉毛一扬,颊上的笑窝儿又掀了起来。毓秀点了点头,笑道:

“回来了,桑小姐,来房内坐一会儿吧。”

于是两人又走到楼上,毓秀开门进内,脱了上褂,回头见秋露手里拿了一本书,正是前星期送给她的那本《万里长风》,便问道:

“这书拿来做什么?”

“我看完了,拿来还给你。”

秋露走到桌旁,把书放下,手摸着桌沿,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毓秀听了,很奇怪地道:

“还我?我不是说送给你了吗?”

秋露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你不知道,母亲因为我上次买了一本书,被她已经骂了一顿,说这个年头儿,饭也没有吃,还有闲钱买书看哩!那天她见我又拿去这本书,她以为又是我买的,我说向阿姨借来看的,看好了要去还她,母亲这才不说了。你想,我家里藏不了这书,还是仍旧放在你这儿吧。”

秋露说到这里,两颊添了一圆圈红晕,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毓秀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很感触,不免跟着叹了一声,但忽然又笑道:

“桑小姐,那么你不会说是阿姨送你的吗?”

秋露摇了摇头,说道:

“阿姨送给我,母亲会不相信的。反正放在你这儿也一样……”

说到这里,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他是他,我是我,怎么能够说一样呢?秋露经过这样一想,连耳根子也红起来了,但犹竭力镇静了态度,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郑先生今日有衣服给我洗吗?”

毓秀听她这样问,不禁噗地一笑,说道:

“桑小姐,你又不是洗衣服店里的人,我怎么好意思常常叫你洗衣服?我心里能够安吗?”

“没关系,我愿意给你洗,你干吗要不安?再说往后日子长哩,也许我有什么事情烦你帮助的时候,你难道不肯吗?”

秋露把身子忸怩了一下,明眸含了有些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

“不过今天委实没有换什么衣服,桑小姐,今天小玉没抱来吗?”

毓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感动。秋露点头道:

“小玉睡着呢,郑先生在哪儿玩?”

秋露因为人家既没有换过脏衣服,当然不好意思硬要给人家洗衣服,于是把话锋又转变了。

“在公园里散一会儿步……”

毓秀口中虽然这样回答,心里是感到十分的羞惭,脸有些发红,但接着又很快地说道:

“桑小姐,你请坐呀,反正小玉没带来,你就好好儿谈一会儿去吧。”

秋露对于他这一句“好好儿谈一会儿去吧”的话中猜测,似乎其中还含有一层意思的,芳心不免荡漾了一下,一撩眼皮,掀着酒窝儿娇媚地笑了笑,真的身子在桌旁坐下来。毓秀在她坐下的时候,发现她头上梳了两条辫子,从鬓上直弯到后脑上去,仿佛只有十五六岁小姑娘似的,脸蛋儿更衬得令人可爱,遂也步到桌旁坐下,望了她一眼,笑道:

“桑小姐,你梳了辫子,就像孩子似的。”

“本来我们不还是个孩子吗?”

秋露听他这样说,脸更娇红一些,绕过媚意的俏眼瞟他一下,很羞涩地笑起来。毓秀觉得秋露带有些村姑的风味,朴素、纯洁、天真,和毓珠相较,另有一种妩媚的风韵,点头笑道:

“这话正是,没有结过婚,总还是个小孩子。桑小姐,这辫子自己梳的吗?”

“不,是嫂嫂给我梳的。我晓得,一定怪不好看的,对不?”

秋露听他只管在辫子上说话,心里便起了误会。其实毓秀觉得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谈,无非闲谈着解一会儿闷罢了。今听秋露这样说,便忙笑道:

“你别误会,我觉得是怪可爱的……”

毓秀原是说怪好看的,不知怎的,竟误说了怪可爱的,待要缩住,已经来不及。果然,秋露听了,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这娇嗔在毓秀眼里瞧来,是妩媚到了极点,同时也可爱到了极点,一时心里不住地荡漾,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秋露被他这么一笑,如何还忍熬得住?那玫瑰花儿般的颊上,这个倾人的笑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郑先生,我走了,小玉醒来要哭的。”

秋露被他笑得十分难为情,觉得老坐着没有事也没意思,遂站起身子,向他点了点头。毓秀听她这话宛然是做娘的口吻,这就噗地一笑。秋露见他笑得奇怪,遂瞟他一眼,说道: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像是小玉的妈似的……”

毓秀听她问着,也就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秋露恨恨地啐他一口,哧的一声,身子早已逃出房去了。

这晚,毓秀躺在床上,哪里合得上眼?想着毓珠待我的情分,真可说是海无其深、天无其高,然而秋露待我的情分和毓珠相较,又何尝分得出厚薄呢?唉!我确实是太幸福了,想不到在这天涯落魄的境况下,竟有这么两个美艳的姑娘来爱上我,这不是做梦也想不到吗?秋露给我洗衣服,处处举动,没有不显出做贤妻的样子。她说只要彼此实心眼儿相待,也就是了。这两句话,不是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我吗?那么我当然抛不了她,而且也不忍心抛她,因为她是一个同情我身世的姑娘,我怎么能使一个爱我的姑娘而陷害她到悲哀的境地里去呢?况且我也的确是爱她的,唉!秋露到底太使我感动了。不过对于毓珠的一片痴情,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呢?我和她虽然是萍水相逢,然而她对我的印象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所以她一知道我是郑毓秀,她立刻就对我表示无限的好感。她这热情的爆发,绝不能和普通浪漫姑娘同日而语的。我相信她的热情是完全灌在我的身上,因为她认定我是她理想中的情人,甚至于丈夫,所以才这样赤裸裸地对待我,这叫我又如何能够忘得了她?唉!毓珠究竟也太使我感动了。

毓秀躺在床上,想着秋露的好处,觉得是难以忘记;想着毓珠的好处,也是不忍忘却,想到后来,实在一个都抛不得。毓秀感到太幸福了,心头开始也会有些痛苦起来,耳鼓里听到厢房中的无线电是开得怪响的,前楼打牌的声音又这样嘈杂,这使毓秀更加地失眠了。还是起来写一会儿小说吧!毓秀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之后,于是匆匆披衣起来,坐到写字台旁,把稿纸取出,握了钢笔杆,文思刚刚集中在一处,突然前楼一声“中风碰碰”的声音又把他文思打断了。在这样环境之下,叫毓秀怎能落笔写一个字?他心头有些愤怒,这些社会上的寄生虫,简直一天到晚没有事情的吗?奇怪!奇怪!他们生长到世界上来,就是天天抹这一百三十六只的牌吗?这是职务吗?这是事业吗?这是使命吗?他妈的,这简直是浑蛋、废物!

毓秀越想越气,越气火星越冒,猛可把笔在桌上一抛,手砰的一声击了一下,他开口几乎要骂起来。但是前楼的声音忽然更响了,有人在大嚷道:

“这可是一副三翻了,断幺九,一般高,碰二十和。六十,一百二十,二百四,四百八十和。”

说到后面,他顺便算起和头儿来。这仿佛连珠炮似的,表示他作战的技术和经验确实是很上乘的了。毓秀恨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死坯,在无可奈何的环境下,他是不得不想出一个委曲求全的办法,伸手在抽屉里取出一块药水棉花,以一分二,塞到两只耳朵里去。果然四周的声音是远了许多。毓秀因为思想集中,落笔甚速,由九点钟写起,直到子夜一时敲过,竟也写了四千多个的字。这回停笔到床上去睡,因为神疲力倦,却是酣酣地入梦乡去了。

次日起来,早已红日满窗。毓秀感到自己的听觉似乎有些隔膜的样子,心中好生奇怪,伸手去一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夜要紧睡觉,连两团棉花都忘记取出了,心里好笑,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梳洗完毕,肚子叫得怪响的,毓秀知道因为是空洞的缘故,遂匆匆地走到弄口来买烧饼油条,只见一个小孩子手拿了报纸,大喊着快看“米蛀虫”被枪毙了。毓秀心里一动,遂买了一份报纸,急急回到家里,一面吃饼,一面翻报,翻了几张,果然见有一则新闻,遂忙瞧着:

章乃千被狙

——闻系囤积大宗粮食

华洋银行经理章乃千,年五十六岁,浙江武林人,在静安寺路愚园路口筑有住宅房子一座,战后投机发财,拥产百余万之巨。近因囤积民食,操纵市价,以致米价飞涨,一日千里,沪市数百万贫民都受腹馁之影响。如此丧心病狂,缘是群起愤激。

昨日下午四时三十分,章氏乘六六六号自备汽车由华洋银行返家,途中红灯停车,斯时突有身衣灰色西服少年一人,袖出手枪,即向车厢内砰然猛击。当由章氏保镖三人出枪还击,该少年因寡不敌众,遂扬长而遁。

闻章氏仅伤及腿部,各界得讯,均颇为惋惜云。

毓秀瞧毕这则新闻,以拳击桌,大喊可惜,可惜!不料他口中原咬着烧饼油条,经此一喊,便掉落到地上去,于是忙又俯身拾起。把报纸摊在桌上,低头再瞧,忽然觉得那“章乃千”三字好生耳熟,凝眸含颦地沉思一会儿,猛可地理会过来了,这就哟了一声,又叫起来,说道:

“这章乃千不是章毓珠的爸爸吗?哈哈!我倒想不到毓珠爸爸还是富翁中的一个这样丧心病狂的人物啊!哈……”

自语到此,忍不住又哈哈失常地大笑起来。毓秀笑了一会儿,肚子也笑饱了,那剩下的半个烧饼油条再也咽不下去,呆呆地坐在桌旁,出了一会子神。大约有了五分钟之后,他的拳头又恨恨地击到桌子上去,冷笑道:

“我郑毓秀堂堂七尺之躯,难道要她爸爸以剥削民脂民膏的金钱来资助我吗?那么我不是也成个社会的罪人了吗?唉!我若接受她这一百元钱,那我简直是无耻王八了……我还她,我还她!我一定设法还她……”

毓秀说到这里,他便疯狂般地走到床边,把床底下的皮箱拉出,开了箱盖儿,取出一套冬季的西服并一件厚呢的大衣,用张报纸包裹舒齐,挟在胁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他的身子便匆匆地直奔到楼下去了。

毓秀到什么地方去,谁也没有知道。大约半个钟点之久,他口里哼着华尔兹的调子,很轻松地回来了。开门进房,在袋内摸出一个小纸包,透开来瞧,里面是一叠六十元的钞票,再仔细望外面包的纸,很显明地印着“大同当”三字。毓秀有些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毓秀从此天天等毓珠到来,可是总不见毓珠的倩影,好容易又过去了一星期,毓珠笑盈盈地来了。毓秀一见毓珠,便把一百元钞票放在桌上,向她含笑说道:

“章小姐,你来得正好,这几天你若再不来,我一定要来找你了。前次多承你资助我一百元钱,现在我领了稿费,理应照数归还,请你点一点吧。”

毓珠再也想不到自己还只一脚跨进,毓秀就会向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倒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