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珠忽然听他要把这一百元钱还给自己了,这在未跨进室内之前,还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瞧着毓秀严肃的脸色,不免把红晕的脸浮上了一层苍白的神情,但她兀是镇静了态度,且不说话,先把身上披着的大衣自管脱了下来,放在椅子的背上,秋波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我没有什么事情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使我这样的难堪呢?”

毓珠的话声有些哽咽的成分,她眼皮一红,几乎已欲盈盈泪下的神气。毓秀见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心里也深悔自己不该这样的性急,何必一见面就把这一百元钱还给她?章小姐的本身没有错,我难道也和她生气了不成?这就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章小姐,你不要误会,因为我在三天前意外地领到了二百元的稿费,既然我有钱了,不是理应归还你吗?当初我原说是问你借的……我并没有使你难堪呀!”

毓秀搓了搓手,两颊也是涨得红红的。毓珠并不回答他,她把身子一步一步地退到椅上去坐下了,一颗芳心是感到万分的悲酸,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了两颊。毓秀见她低头坐着,竟是哭起来,女人家的眼泪到底是件善于感动人的东西,毓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鼻管内有些酸楚,颊上也会展露了晶莹莹的那么几颗。两人默默地相对着淌了一会儿泪,毓秀终于先开口说道:

“章小姐,你为什么要哭?我觉得奇怪,借了人家的钱,不是应该有归还的时候吗?我自己既有了钱,总要还你的,你心里又何苦难受呢?”

毓珠还是不开口,她不但是淌着泪,听了毓秀的话,竟是哭出声音来,不过她又觉不方便,身子侧了过去,把手帕掩了脸。毓秀虽然见她把声音是扪住了,但瞧了她两肩一耸一耸的意态,显然她还是哭得非常伤心。想不到章小姐竟痴情到这样地步,一时也不禁为之凄然泪落。

室内是静寂得只有一架闹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虽然毓珠是坐着,毓秀是站着,但谁也相信,这间房中是没有一个人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的时候,毓珠把手帕拭干了泪水,慢慢地转过身子,望了毓秀一眼,悄声儿说道:

“郑先生,你这话我不懂,何谓是意外的稿费?”

“因为《大地的女儿》销路颇好,书店主人欲请我再著一部,所以先酬谢我二百元钱,这不是意外的吗?”

毓秀被她这么一问,倒是愕住了,但他原是个聪敏的人,不得不暂时违背了良心,编一套谎话丛书来掩饰过去。毓珠听了,暗想:书店主人不是慈善家,想来绝没有这样的好人。不过她嘴里没有说出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你要还我钱,这是你的志气高傲,我当然不能怪你,而且我原也希望你有这么的志气。不过你的举动太快速了,为什么我坐也没有坐下,你就急急地和我说这些话,那你不是存心和我负气吗?”

说到这里,还感到有些委屈,眼泪又淌了下来。

“不!不!我没有和你负气,因为这是一件兴奋的消息,我举动上不免太快速了一些。其实,我原也有些懊悔……”

毓秀是竭力地把过去话去变成正面来,但毓珠是个绝顶聪敏的姑娘,她绝不会这样呆笨,让毓秀轻轻地掩饰过去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用说这些违背良心的话,我明白,我很明白,然而,你却不明白,我又有什么话好说?”

她的泪从颊上一直淌到嘴角旁来。毓秀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但是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因为她是痴心地爱着我,我为了她爸的缘故,没有勇敢去接受她的爱,在她这几句话中寻味,显然她也未始不知道。虽然章小姐的本身是值得令我可爱的,但我俩间是隔了一条广阔的鸿沟,在种种的事实上,的确是没有结合的希望。为了避免彼此痛苦起见,觉得这根情丝还是早些割断了比较妥当。毓珠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并不回答,红了脸,似乎在沉思的样子,遂把明眸在他脸颊上掠了一下,蹙了眉尖,显出很哀怨的神色,说道:

“郑先生,我问你,一个杀了人的罪犯,他的女儿是不是同样有罪恶的?”

毓秀想不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来,可见章小姐的心细如发,她把我所以立刻还她钱的原因,已经是了若指掌了。因为她既然已经明白,这使毓秀的心里更加地不好意思,遂假装含糊地说道:

“章小姐为什么谈到这个问题上去?我以为借人家的钱,必定也要还人家的钱,这是极简单的道理。”

“不过我觉得郑先生所以还我的钱,绝不是像你所说的道理那么的简单。我并没讨你,你为什么要还我?”

毓珠见他这样理直气壮,虽然心里是更感到怨恨,但对毓秀人格的伟大也就更感到了敬爱。她鼓着红红的小腮子,视线和问话一同集中到他的脸上来。毓秀听她这样问,心里觉得有趣,因为这情形是特殊的,与普通的借钱还钱不同,这就噗地一笑,低低地说道:

“虽然章小姐没向我讨,但我多余了钱,不是应该要还你吗?”

毓珠心中最不爱听的就是“应该”两字,因为自己前次虽没有和他明显地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然而暗中是早已授予他这种的意思了,但是他还只管要和我分得这样清楚,他不是一些也不明白我的心吗?因此一颗芳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怨恨。不过照理而说,我绝不能怪他是说错了话的,借了人家的钱,当然是要还的,这我难道还有个不知道吗?毓珠在这个情形之下,她说又说不出,哭又哭不出,心里的痛苦真是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的了。

“你还笑得出?我想不到你有这样的狠……”

毓珠也许是过度的怨恨,使她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两句话来,但说到“狠”字的时候,以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还我的钱,实在用不到一个“狠”字的必要,这就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对待一个年轻的男子,未免是太失了姑娘的身份。心里越想越不好意思,越想越觉得悲酸,她哀怨的目光在毓秀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之后,泪水又像泉一般地涌了上来。毓秀究竟不是草木,何况还是个富于感情的少年,他听了毓珠的话,同时又瞧了毓珠的神情,他觉得章小姐的痴情是太可怜了。但是我素来痛恨杀贫民不见血的奸商,我曾经有要拿手枪去予以打击者以打击的存心,然而我现在要接受大众仇人的钱的资助,我是人吗?我是有头脑、有理智的人吗?我简直是畜生,是狗彘都不及!为了黄金与美人,而转变自己原有的思想和意志,这是最卑鄙下贱的东西,较之一向拥护财阀的小人更不要脸,那么在今日这一刻千金之间,我不是已将要达到这个地位了吗……毓秀这样一想,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对于章小姐这一份儿深刻的情意,他还觉得漠然无动于衷。毓珠的粉脸是低垂着,热辣辣地发烧得厉害,她在想:毓秀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不知作何感想?也许他一定有所明显地表白吧!然而毓珠的理想还是不能成事实,她明眸望着自己的脚尖,经过良久的出神,却仍不听毓秀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子,一步挨一步地走到毓秀的身旁来,带了颤抖的声音,含了晶莹莹的泪水,叫了一声郑先生,说道:

“你应该同情我的环境,你应该可怜我的身世。唉!你不能因我父亲是个杀害贫民者,你就把我也当作仇人看待吗……你固然是个有理智、有勇敢的少年,但,你错了,你不能抹杀一个可怜的好人呀!郑先生,假使你的爸爸是个利令智昏的市侩,你也遭到你朋友这样冷酷对待,你心里的感觉怎样?你所受到的刺激如何……”

毓珠的喉间完全哽住了,她整个的脸已全都给泪水作为根据地了。毓秀再也想不到毓珠对自己赤裸裸地会说出这几句话,一时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粉颊,倒是呆住了一会子,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纤手,很柔和地微笑道:

“章小姐,你一切别误会,我所以还给你钱,绝不是为了你爸是个囤积民食商人的缘故。其实在前星期我在报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也很代你焦急的。章小姐,你是一个思想不平凡的女子,我如何不同情你的环境?”

毓珠从他这几句话中细细地寻味,觉得他对于我爸爸的行为确实十分不满,不过他对于我的一片深情是真的非常感动罢了,遂又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你不用骗我,我是个明理的人,爸爸身拥百万家产尚不知足,竟投机这样丧失天良的事业,这不但外界觉得愤怒,就是我做女儿的也觉得可恨。虽然我也曾再三地强谏过,但爸爸所交的朋友太无耻了,他们都是外界所谓‘米蛀虫’者,唉!因此我爸爸也同化了。郑先生,我在报上我在无线电里常常听到骂‘米蛀虫’的时候,我心里总感觉十分悲痛。不瞒你说,我在家庭里是得不到一些安慰的,我母亲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天到晚在佛堂里做功课,我知道我母女间是隔了一条鸿沟,绝对是没有谈话的余地。我爸爸此外又拥了四个美妾,这四个美妾除了在一百三十六张牌里过生活,否则上舞场、逛戏院、跑赌场,爸爸也从不过问。哥哥虽在大学读书,但只不过是块招牌,因了哥哥的不良,使嫂嫂也常常回娘家去,三天五天不回家,在娘家做什么,那是无从明白的。你想,我处身在这样家庭下,我还有什么趣味呢?自从和你见了面,我很想在你那儿能够得到一些安慰,然而你今天给我的刺激太难受一些了……”

毓珠絮絮地说到这里,既难为情,又觉悲酸,低下了粉脸,啜泣不停。毓秀听了她这一篇话后,心里也就愈加同情,想不到一个有钱人家家庭的内容竟如此腐蚀,真令人不胜感叹。但毓珠独独不染恶习,真也不容易了。遂在袋内摸出一方雪白的帕儿交到她的手里去,说道:

“章小姐,你快不要伤心了……”

在毓秀的心里,是很想好好儿安慰她一番,可是心中虽然有许多的话要说,却是无从说起,因此只好呆呆地又顿住了。毓珠见他拿帕儿给自己拭眼泪,遂又微微地抬起粉脸,擦了一下眼皮,把手帕交还了他,又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谢谢的意思。毓秀见她意态是已恢复了原状,遂走到桌旁,倒了杯开水,递到她手里,微笑道:

“章小姐,你喝茶。”

毓珠见他笑,心里颇觉怪不好意思的,暗想:这是向我赔不是吗?这样一想,两颊便又透露一圆圈的娇红,但也只好显出洒脱的态度,向他点头含笑地道了一声劳驾,便伸手接了过去,同时她的身子又退回到椅上去坐下了。毓秀心头这才感到室中空气是松弛了许多,遂也在写字台旁边坐下,因为大家没说话,又默默地静思了一会子。毓珠握着玻璃杯子,凑在红润润的嘴唇旁,露着一排玉洁可爱的牙齿,微微地一口一口地呷着。约莫五分钟后,她把身子侧了过来,茶杯放在桌上,纤手掠了一下鬓际的云发,明眸望着毓秀的脸,低低地又道:

“郑先生,这一百元钱是我个人自己的私蓄,你假使真心同情我的话,你应该不要还给我,不知道你肯听从我的话吗?”

毓秀听她这样说,当然明白她内心深刻的意思,一时觉得章小姐爱我之情,实胜过同胞手足,不免感入骨髓,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章小姐,你的情深谊厚,我是刻骨难忘,不过我现在还不短少钱用,假使将来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己也会问你要的。”

毓珠听他不答应,心里虽然有些怨恨,但他这两句话是说得尚属诚恳,并不虚浮的样子,因此也只得罢了。不过心里却在细细地暗想:一星期前,他并没有把这一百元钱还给我,显然他正短少钱用,在一星期后的今天,他忽然又还给我了,那么他这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虽然他说是书店酬谢他的,不过我觉得这话是不可信的,莫非他心气高傲,是拿物件去典质了还给我的吗?想到这里,意欲再向他追问详细,但到底问不出口,因此颦蹙了柳眉,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章小姐,我们还是到外面去走一会儿吧。”

毓秀见她这样闷闷不乐的神气,这回倒是他开口叫毓珠一同去散一会儿心。毓珠也感到坐着太气闷,遂站起身子,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拿起皮匣开了,在里面一块镜子上照了照,见粉脸泪痕纵横,这样子怎好意思走到外面去呢?遂取了里面的粉盒儿,意欲扑上一层粉去。毓秀在旁插嘴说道:

“索性洗个脸吧。”

说着话,把热水瓶里的水已倾入面盆里去,放了一条手巾,向毓珠望了一眼。毓珠觉得他的举动处处显出多情的样子,一颗芳心愈加感到他的可爱,一面洗脸扑粉,一面也拧了一把手巾,回身交给毓秀,瞟他一眼,说道:

“你也擦一个脸吧。”

毓秀连忙含笑接过,心里自然也十分感动。两人洗过脸,毓珠披上大衣,拿了桌上的皮匣,先走了出去。毓秀见桌上那一叠钞票依然放着,遂忙叫道:

“章小姐,你钱忘记拿了。”

毓珠这才回身哦了一声,把钞票从毓秀手中接过,藏入皮匣里面去。当她抬头的当儿,秋波脉脉地却逗给了他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毓秀虽然不知道她是真的忘记,还是故意不愿拿去,不过从她忧抑的粉脸上瞧来,当然她是很不愿意把这一百元钱藏到皮匣里去的,心里这就感到好笑,遂说道:

“我们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楼下,跨出了大门的时候,毓珠忽见皮鞋带子散了,遂把皮匣交给毓秀拿着,自己蹲下身子系带子,待系好了鞋带,两人方才并肩踱出了天同坊。这情景瞧到后面一个人的眼里,因此情海中又起了一层微微的波纹。

这后面的人到底是谁呢?当然诸位明白就是桑秋露。秋露也有四天不曾到毓秀那里去玩了,因为她受了一些感冒,是曾经睡倒在床上几天的。昨天下午是已经可以起床了,原想到毓秀家里望他,但是生恐母亲责骂,才病好的人,怎么就要到外面去走呢?所以秋露是只好忍熬着。直到今天下午,她是再也忍不住了,因为算来有四天没和他见面了,毓秀的心中当然也是同样地记挂我的,所以她悄悄地跨出大门,很高兴地预备和毓秀去谈一会儿。不料一脚跨出十八号的大门,映入秋露眼帘下的就是一幕够人刺激的情景。她立刻停步呆住了,心里还有些不相信,纤手拭了拭眼皮,仔细望了过去,这还不是郑先生吗?那姑娘是挺华贵的,因了华贵的缘故,更显得美丽。她弯了身子,似乎在系鞋带子。郑先生给她拿了皮匣,站在旁边望着。这一种亲热的情形,完全是一对两小口子的模样。

失望像一枚尖锐的利箭,猛可穿过了秋露一颗脆弱的芳心里,她感到一阵无限的惨痛。因为病后的身体原是虚的,两眼昏花,全身无力,要不是门框子给她扶住了,她真的会跌到地下去呢!眼瞧着自己心爱的郑先生被一个小姐夺着走去了,慢慢地终于消失了他们的影子,秋露的心里,仿佛已失了一件什么宝贵的东西,她如醉如痴地呆住着,眼泪会像雨一般地滚下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身又踱进房中。桑老太抬头见女儿苍白的脸色,她心里感到有些吃惊,急问道:

“怎么啦?你脸色这样可怕!”

“没有什么,我还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似的。”

秋露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回答,身子已摸索到床沿旁去坐下了。

“我原叫你不要起床,前天的热度还是怪烫的呢!唉!你这姑娘到底太孩子气了,反正又没有什么事情叫你干,嫂嫂抱了小玉是回娘家去了,你快给我静静地再躺着吧!”

桑老太口里虽然絮絮地埋怨着,但她心里是十分肉疼,身子已从椅上站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床边,把手摸到秋露的额角上去,立刻叫她脱了衣服睡了。秋露并没回答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已钻进被窝儿里去。桑老太是很慈爱地把被塞塞紧,说道:

“病才好一些,心就想活动起来,要知道你的身子是素来柔弱的呢!唉!这个年头儿……”

桑老太说到后来,她心里又在暗暗地感伤了。秋露始终没开口,她的眼泪又大颗地涌上来。

“唉!人心到底是不可捉摸的!”

她暗暗叹了一声,她觉得芳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猛刺一样的难受。我这样一片深情对待着他,我以为他心眼儿一定也只有我一个人的,谁知他又去爱上了别个姑娘,可见男子都是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的多,哪里谈得上真正“爱情”两个字呢?只有女子总是痴心的多。想不到像郑先生这样诚实的少年,也会这样的没情没义,唉,那还有什么话说?于是她又想到这位小姐的服装,当然是个贵族小姐的身份,于此可以明白,爱情完全是建筑在金钱身上的。秋露想到这里,仿佛是受了伤的小鸟一样的悲伤,情不自禁地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秋露这一哭不打紧,倒把桑老太太大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又急急地问道:

“秋露,你怎么啦?你……到底怎样地不舒服呀?”

“没……有……什么……”

秋露被妈一问,她方才惊觉过来,立刻停止了呜咽,但喉间兀是窸窸窣窣地抽噎着。桑老太这就把手中的活计又放到膝踝上来,不觉暗暗地想道:瞧女儿的情形,仿佛这哭并不是单纯为了生病的缘故,难道她另有失意的事情吗?便又问道:

“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哭呢?你可不是小孩子,让人家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那又有什么笑话?这个年头儿,何事不足伤心?谁不想痛哭?”

秋露停止了抽噎,又感慨地说着。桑老太听了,倒也不禁长叹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但是哭也没有什么用呀!秋露,你茶要不喝一口?”

“我不要喝茶……”

秋露轻声儿回答。桑老太道:

“那么你好好儿地睡吧,别胡思乱想,无论一件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定数的……”

桑老太这几句话听到秋露的耳里,芳心倒是暗暗地一跳,母亲这话无形中竟在给自己譬解,难道她老人家已知道自己的心事了不成?想到这里,两颊会热辣辣地通红起来,遂把被蒙住了头,暗自又想:母亲这话是对的,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总有一个定数的,那么我又何必为毓秀的另有女朋友而伤心?假使我和毓秀有缘的话,当然是有个圆满的结果。假使没有缘分的话,强求又有什么用呢?况且我和毓秀虽然是认识了多时,但开始谈话也只不过两星期之久,我有什么能力去干涉他的另有女朋友呢?也许你自己一片痴心,在毓秀的心中,他根本不爱我,那也说不定哩!秋露这样一譬解,心里这才宽松了许多,一时颇觉疲乏,竟真的沉沉地熟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室中已亮了电灯,只听鸣申在说道:

“祖母,姑姑怎的还不醒来,粥快烧好了呢!”

桑老太道:

“你倒去瞧瞧姑姑,也许醒着哩。”

鸣申听了,真的走到床边来。秋露遂翻过身子来,鸣申哧地笑道:

“姑姑,你醒了!”

秋露亦微笑道:

“你母亲今天还没回来吗?”

鸣申道:

“可不是?在外祖母家已住了三天了。外祖母家里天天吃饭,菜肴又好,所以妈是不肯回来了。”

秋露叹了一口气,拉了他的小手,问道:

“那么你愿意到外祖母家里去吗?”

鸣申摇了摇头,说道:

“我要上学校里读书去。”

秋露又问道:

“那么你喝着粥,不嫌苦吗?”

鸣申摇头道:

“当然不苦,祖母也喝粥,姑姑也喝粥,大家都说不苦,我难道就苦吗?学校里先生说,有许多许多的人,不但没有吃,而且没有穿,还在炮火中死呢!假使我没有读书,那才真的苦呢!”

秋露想不到这几句话会出在一个年才七岁的孩子口中,当然感到意外的惊喜,情不自禁地把他小手拿到鼻上来闻了闻,掀着笑窝儿,说道:

“你这孩子有志气,哥哥总算也很安慰的了。”

秋露因为在下午睡了一觉,晚上吃过粥后,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因了睡不着,难免又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忖到后来,总是辛酸的,这就又暗暗地泣了半夜。

秋露一夜没睡,不料毓秀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他在想白天里和章小姐出去又玩了一天,结果又花了她许多钱,想起来真有些惭愧。以我这样的一个贫少年,和一个贵族小姐在一起,那的确太不相称了。我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青年,不能认为这种享乐是欢悦的,我瞧着章小姐付钱的时候,我心里是感到无限的痛苦。我没有钱去应酬这种无谓的交际,但我也不情愿去享受这种不花钱的幸福。在她固然是不计较我的吃白食、瞧白戏,在我却感到十分的羞耻,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女子身上沾光?我是上海人所谓“拆白党”吗?唉!毓秀在这一声长叹之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和章小姐的阶级相差太远了,她是个享乐惯的小姐,她如何能吃得起贫民生活的苦?这样看来,我们是绝对没有结合的希望。章小姐的爱我,完全是盲目的,就是勉勉强强地结合了,将来也绝不会有美满的结果。毓秀这样考虑着,为了避免他日发生悲剧起见,觉得还是早些分手了好,于是他便忍痛地存了一个决心。

毓秀既然存心和毓珠分手,他的脑海里不免又想起了桑小姐。秋露的确也是爱我的一个姑娘,她爱我的举动,恰恰适合于我的环境,因为在我的环境中,实在很需要这么一个姑娘来给我料理家务,秋露现在尚且肯给我洗衣服,那么她将来做了我的妻子,再苦些的活儿,不是也情愿干的吗?秋露,你真是我理想中的爱妻啊!毓秀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这一句话,虽然房中是没有第二个人,他也感到难为情起来。秋露说她是个生成的苦命吗?这我绝不以为然,享乐是人人会的,只不过各人环境不同而已,秋露的容貌,就瞧不出她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说她呆笨吗?也许比任何姑娘更聪敏些。说她学识浅薄吗?可是她说出话来就不平凡。秋露的确是个刻苦耐劳的女孩儿家,一个刻苦耐劳的女孩儿家,嫁一个丈夫,当然希望也是同样地能够刻苦耐劳的。那么我俩的结合,一定有灿烂的花朵可以展开在眼前的。不过很奇怪,这四天的日子中,秋露为什么却一次也不来?难道他们搬家了吗?这绝不会的。那么事情忙吗?也不会的。莫非病了吗……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忧愁,暗暗祈祷着,但愿她并不是为了生病吧!胡思乱想地直到子夜两点敲过方才蒙眬入睡。

过了两天,毓秀在外面买了一些墨水回家,心里暗暗地细想:真奇怪,秋露从此以后怎么竟不来了?难道她不爱我了吗?不过这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呢?我又不曾得罪她,她如何会和我生气呢?想到这里,不免暗暗地纳闷。

这是很凑巧的事情,毓秀跨进弄中的时候,忽然见秋露挈了一支铜勺子,齐巧从十八号门口走出来。这在毓秀的心里,是感到十分的喜欢,加快了几步,老远地就和她笑了笑。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秋露立刻垂下了粉脸,好像装作没有瞧见一般地只管匆匆走路。毓秀瞧她明明也发现自己的,谁知她却假装不理会,那还不是和自己生气吗?因为要明白一个仔细起见,他就不管秋露是否理睬自己,便笑着叫道:

“桑小姐,多天不见了,你在家里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