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经毓秀这么一招呼,她自然不得不抬起头来,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笑窝儿,哦了一声,说道:
“郑先生在外面买东西吗?我病了好多天,和床在做伴哩。”
毓秀也不管她是否真的还只有此刻发觉,遂答道:
“我在买墨水,桑小姐病了好多天吗?我却一些也不知道,如今可完全好了?”
两人说着话,身子已是走到了面前。秋露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微笑道:
“全好了,多谢你。”
毓秀这时细瞧她的粉脸,觉得果然瘦削了许多,不过她的眼皮却也十分的红肿,仿佛哭过似的,一时对于她患病的话心里倒又怀疑起来了。暗想:桑小姐可不是小孩子,生病难道会哭的吗?显然她心里有不如意的事情,莫非她和家里人在吵嘴吗?一定是的,这就无怪她见了我故意装没瞧见,因为她怕我发现她哭过秘密,这原是女孩儿家怕羞的缘故。照理说,我既不曾得罪过她,她如何会和我生气?我倒不要误会了。秋露被他这一阵子呆瞧,当然万分地不好意思,连两颊也红晕起来。毓秀这才理会过来了,说道:
“真的,你两颊清瘦得多了。”
秋露明眸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说道:
“可不是?所以一个人是不能生病的。”
“桑小姐,你怎么心里很不快乐吗?莫非有不如意的事情?”
毓秀虽然见她是含了浅浅的微笑,但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抑郁的愁容,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低低地问了。秋露听他这样问,心里很是感伤,几乎又欲淌下泪水来,但她竭力镇静了态度,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什么,贫苦人家的人,天天过着不如意,那倒也没有什么稀奇了。比不得有钱人家的小姐……”
秋露这几句话其实是暗藏了深刻的意思,然而毓秀却不理会,还以为秋露不免带有些虚荣的心理,遂忙说道:
“一个人总要有坚忍心,那不是你自己劝人家说的吗?我想我们年轻的人,只要具刻苦耐劳的精神,将来总有好日子过的。桑小姐,我们多天不谈了,回头你有空吗?”
秋露想不到毓秀会对自己这样说,可见他心里依然很爱我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喊我呢?一时心肠又软了下来,遂低低地道:
“郑先生不讨厌,我等会儿来吧。”
说完了这两句话,身子已向弄口走去泡水了。毓秀望着她窈窕的后影,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暗想:这句话说得没意思,她不是又和我生气的表示吗?奇怪!奇怪!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待错她了吗?这就觉得秋露的伤心,内容一定是颇复杂的,回头我倒要问她一个仔细,想着,便也匆匆地回家里去了。毓秀回到家里,把一瓶墨水和一袋碎饼干放在写字台的上面,脱去了西服上褂,暗自想了一会儿心事,却想不出秋露到底为什么和自己生气。约莫一刻钟后,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上来。毓秀抬头望去,只见门框子外,秋露已是跨了进来,于是站起身子,含笑叫道:
“桑小姐,请坐,请坐。”
秋露对他抹嘴一笑,遂步到桌旁坐下。毓秀倒了两杯开水,并把纸袋打开,取出饼干,向秋露笑道:
“桑小姐,吃些饼干吧。”
“郑先生,我又不是贵客,你何必这样客气?”
秋露句句话都是提着章小姐的,可是毓秀却始终没知道她的意思,望着她笑道:
“你不是贵客,谁才是贵客呢?”
秋露淡淡地一笑,却是并不作答。毓秀见她此刻的脸和弄中瞧见的又换了一个样子,原来她回家后曾经洗一个脸的,而且还涂上了一圆圈微晕的胭脂,果然血色又好了许多。刚才像个病西施,此刻真的又美丽多了,遂笑道:
“桑小姐,你的脸色比刚才又好多了。”
秋露听他这样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这娇嗔是美丽的。毓秀也哧哧地笑了,说道:
“桑小姐,你为什么拿眼睛白我?难道我这话说错了吗?”
“你是好人?才不到一个钟点,我的脸色就会好了吗?”
秋露还听他这样问,又把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毓秀笑道:
“那是事实,我可不曾说谎,你不相信,我拿面镜子你瞧,真的,脸红红的很有血色了。”
秋露被他这么一说,更羞得耳根子也红了,说道:
“郑先生,你取笑我,我可不依你……”
说到这里,又觉得太难为情了,遂把身子背了过去。毓秀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很显明的,她当然也在笑哩!
“桑小姐,常言说得好,气气恼恼成了病,嘻嘻哈哈活了命,说说笑话,大家开颜一笑,这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现在笑过了,正经地还是吃几块饼干吧。”
过了一会儿,毓秀又向秋露正经地说着。秋露这才回过身子,秋波瞟他一眼,笑道:
“你这话,那么我前天的病难道也为了气恼不成?”
毓秀听她这样问,便也笑道:
“多少总带有些气恼的成分……我想……你好像和我有些生气,不过你为什么要和我生气,我却一些也没有头绪,不知桑小姐能否告诉我?我在哪儿曾得罪过你吗?”
秋露芳心倒是暗吃一惊,两颊这就更红晕了一些,但犹故意凝眸含颦地瞅住了他,微笑着道:
“郑先生,你这话奇怪,你打哪儿知道我和你生气?况且我的病完全是受了一些感冒,那你的猜想不是没有根据的吗?”
“我绝不会胡猜的,而且我也有根据的。”
毓秀望着她玫瑰花儿似的两颊,却是很神秘地憨憨地笑。
“那么你凭什么根据呢?”
秋露一颗芳心好像小鹿般地乱撞,但表面上还绝对保持镇静的态度。
“刚才我请你回头有空来谈谈,你说郑先生不讨厌,我等会儿来吧,我听了你这两句话,我就知道你是和我生气,因为我每次对于你的到来,总表示热烈的欢迎,何尝讨厌过你?你这话叫人听了,心里不是难过吗?”
毓秀收了笑容,态度是非常的严肃,表示十二分的诚恳。秋露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深悔不该向他说这一句话,因为他是个很聪敏的人,心里当然有些感觉到的,不过这里我感到奇怪,毓秀既然很爱着我,那么这个华贵的姑娘又是他的谁呢?照事实上说,一个有钱的小姐,一个贫穷的姑娘,那么在毓秀当然是舍秋露而爱那姑娘的,如今他又对我这样说,那不是叫人感到奇怪吗?毓秀见秋露听了自己的话并不立刻作答,却垂了粉脸,仿佛沉思的样子。这种意态更可以肯定秋露的确是和自己不高兴,否则又何必这个模样呢?不过她之所以生气的原因是的确不知道,因为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的并不曾多过一句嘴,这不是一件叫人感到纳闷的事情吗?于是他又柔和地说道:
“桑小姐,我们既然成了朋友,假使你我有什么错处,大家是应该当面说的。假使我待错了你,你不说出来,却藏在腹中生气,那是很容易发生误会的。所以我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说,倘若我真的有不是之处,当然理应向你赔一个不是,你说对不?我以为朋友只要知己,什么话都不用计较的。”
秋露听他又这样说,可见毓秀实在很爱我,否则,他为什么要向我说赔不是的话呢?那么毓秀和这个华贵的小姐大概是不甚知己的吗?但是前天瞧了两人并肩同行的情形,实在是十分的亲热,那不是叫人太奇怪吗?意欲向毓秀问一问前天那个姑娘到底是他的谁,但自己究竟不是毓秀的未婚妻,哪里来权利去干涉他的另有女朋友呢?假使毓秀知道我是因为他另有女友而生气的事,这我一个女孩儿家算什么意思,不是太不知羞涩了吗?既然他肯和我说这几句话,显然他和我的友谊是已比他人深厚的了。秋露这样想着,便笑盈盈地抬起了粉颊,眉飞色舞地绝对不露一些生气的样子,笑道:
“郑先生,你这些话全是多余的事,你如何会得罪我?就是你得罪我了,我也绝不会生你气的。”
说着,秋波又送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
“就凭你这几句话,我知道一定有得罪你的地方,不过你是个大度容人的姑娘,当然也不会认真的吧?不过我哪一句话说错了,自己的确茫无头绪。桑小姐不用客气,最好请你老实地告诉我好不好?”
毓秀听她这样说,便又微笑着问。
“郑先生,真的你没得罪我,叫我说什么好呢?”
秋露的娇靥在红晕之中又透露喜悦的神色,抿着嘴儿忍不住笑出来。毓秀见她这时候的意态确实是很快乐,这就觉得秋露姑娘的性情不免也带有些古怪,遂说道:
“那么照你说,我真的没得罪你,那我当然很心安。不过我总有些疑惑,因为你说的‘郑先生不讨厌……’这一句话,我就觉得我一定曾经得罪过你……”
秋露一颗处女的芳心是感到一层甜蜜的滋味,噗地一笑,乌圆眸珠转了转,这就有了主意,说道:
“这话我原和你开玩笑的,假使早知道郑先生这样会多心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毓秀想不到她还怪自己会多心,一时倒愕住了一会子,笑道:
“这样说来,真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桑小姐,这是我误会你了,其实我太小心,因为我就怕你会跟我生气。”
秋露听了他这几句话,心里这一快乐,连心花儿都朵朵地开了。他怕我跟他生气,换句话说,就是他怕我不爱他,为什么他要怕?当然他是为了爱我的缘故……想到这里,再也不好意思想下去,几天来的忧郁和烦恼都被毓秀这一句话仿佛春天的风一样,一股脑儿全吹得无影无踪了。她红晕了两颊,有些羞涩见毓秀似的,微侧了身子,抿着嘴儿却只管哧哧地笑。这种娇媚不胜情的意态,瞧在毓秀的眼里,一颗心的荡漾,仿佛水波那样流动着。他觉得乱头粗服的秋露确实比珠光宝气的毓珠更要可爱,尤其在自己的环境中,更需要秋露那么一个姑娘来慰藉的。因为她给予自己的是精神爽朗、情感兴奋、意志坚强。毓珠虽然和秋露同样真心地来爱我,但她给予我的却是羞惭和痛苦,这并不是毓珠那位可爱的姑娘不足以动人地爱她,实在是我自己没有接受她爱的资格。毓秀这样想着,对于毓珠的一番真挚的情意当然表示深深的抱歉和不安。两人默默地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毓秀忍不住又开口笑道:
“桑小姐,既然你没生气,那么你就吃些饼干,别背着身子呆呆地坐着,那不是又和我生气了吗?”
秋露于是很快地又回转身子,两人四目相接,不禁又噗地笑了。毓秀在碎饼干中拣了两块完整的交到她的面前,笑道:
“桑小姐,你吃,我们穷人只好买些碎的吃,价钱的确便宜了不少。”
“其实吃到肚子里,总是要经过嘴的细嚼,碎的和整块的又有什么两样呢?”
秋露一面拿了一片吃,一面又笑着说。毓秀点了点头,也拿了饼干吃,说道:
“世人都只求形式上的完整,却都不求实际的,这也就是一个例子。”
说着,两人同时地又握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静静地过了一会儿,秋露忽然想到了一件什么似的,悄声儿说道:
“郑先生,我有六天没来,你换下的衣服一定很多,今天我全给你洗出了。”
毓秀听她总不忘记这一些事,仿佛给我洗衣服是成了她分内的职务了,心里的感动当然较之以金钱的帮忙更要深刻了一些,遂忙说道:
“不,我逐日地全都自己洗出了。再说就是有,我也不忍心叫你桑小姐洗的……”
“那为什么?”
秋露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追问,粉脸上似乎还有些惊异的神色。
“桑小姐不是生了好多天的病吗?我知道你这样娇弱的身子,一定是累乏了。现在稍复原一些,我怎么忍心再叫你洗衣服?唉!我假使经济充足的话,桑小姐实在应该进一些补品呢!”
毓秀的话声是很诚恳的,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声。秋露的芳心自然也很感动,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望了他一眼,说道:
“郑先生有这样存心对待我,也就是了。不过我却不希望你实行这些事,穷人的补品就是一日三餐,只要吃得下饭,也很满足了,哪谈得到‘补品’两字呢?”
说到这里,猛可想到自己每天吃的是三餐粥,心里自然是不胜感慨系之,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经过了秋露这一声叹气之后,室中空气又笼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秋露忽又悄声儿地问道:
“郑先生这几天里稿纸写好多少了?”
“也没有写好多少,前楼打麻将,厢房间开无线电,整天像戏院里一样的热闹,还叫我怎么能够写得出好的作品来呢?假使有好的房子,我倒想搬了一个场,可是房钱又不能太贵,所以这事情也只好梦想罢了。”
毓秀听她问起这个,一时对于四周环境的不良,使他又发起牢骚来。
“十六号里是比较嘈杂一些,我们十八号就清静得多。”
秋露对于他这一个问题,也觉得很是忧虑,颦蹙了眉尖,似乎在给他代为设法的样子。毓秀连忙说道:
“那么十八号里不知有房子空着吗?假使我们能够搬在一块儿的话,倒也很好……”
秋露听了这话,芳心倒是一动,眉又展开来,笑道:
“我也这样想,但是现在还有谁家肯搬场呢?不过我给你留心着吧。”
毓秀点头道:
“好的,你一有消息,立刻就告诉我吧。这儿房东又怪凶的,我见了真有些怕她……”
秋露听了,忍不住噗地一笑,但结果却又叹了一口气。秋露和毓秀经过这一次谈话后,她一颗芳心的怨恨完全消灭了。这天回家,颊上的酒窝儿仍旧深深地掀着,显然她的内心是十二分的喜悦。
第二天下午,毓秀正在写稿,忽见秋露抱着小玉笑盈盈地走来了,很急促地说道:
“郑先生,事情竟有这样的凑巧,我们亭子间里王大嫂后天要搬场了。你想,那不是喜欢煞人吗?”
“真的吗?那么房钱每月租多少呢?”
毓秀放下了笔,兴奋得跳起来。秋露笑道:
“昨夜我得知这个消息,我就和房东商量。她说既然只有一个人,倒也很清洁的,从前王大嫂租的只有十六元,现在原欲租二十元,说是我介绍的,她便情愿租十八元,我想比这儿还便宜二元钱,这不是很好的吗?地方较后楼也小不了多少,不知你喜欢吗?”
“好极,好极!那是再好没有了,我还有个不喜欢的道理吗?那么你给我代为先去付一些定钱,待王大嫂搬后,我就立刻搬进去是了。”
毓秀满心欢喜,忙取出五元钱的钞票交到秋露的手里。秋露当然同样地感到喜欢,遂接了钞票,也不久坐,就兴冲冲地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毓秀已搬到十八号的亭子间里去住了。那边真的清静得多,使毓秀写稿的时候,把思想可以完全集中在一处,对于这一点,毓秀心里当然是十二分地感激秋露的出力。因为大家住在一个门内了,毓秀开始和桑老太也渐渐地认识了,而且秋露哥哥士杰回家对于秋露和他两人亲热的情形,当然也并不感到秋露是太失了姑娘的身份。因为在桑老太的意思,女孩儿家大了,总是要出阁的,所以对于毓秀倒也存了一个心。
毓秀和秋露朝晚相聚,可说是心心相印了,对于毓珠的一片深情,自然只好忍痛割除。毓秀的搬家,毓珠既然不知道,她当然还是向十六号里走的,不料王太太在厢房里出来,一见毓珠,便忙说道:
“你这位小姐没知道吗?郑先生搬家已有一星期多的日子了呢!”
这消息触送到毓珠的耳里,真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定住了乌圆的眸珠,怔怔地问道:
“什么?郑先生搬家了?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搬到什么地方去,这个我倒不详细……”
王太太望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毓珠的一颗芳心里好像是失却了一件什么东西,只觉得空洞洞的,十分的难受。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懒洋洋地跨出了大门。
毓珠踏在归家的途中,她想着毓秀突然搬家的原因,很明显的是不愿我去望他,这意思就是不愿接受我的爱他,这样志高气傲的少年,真也不可多得。唉!想到这里,她又悠长地叹了一声。在毓珠的心里,她倒并不怪毓秀的无情,她只怨自己命不好,会生长在这富贵的家庭里,因此金钱是拆散了我俩这一头美满的姻缘。因为当初我们在公园里见面,毓秀确实也很爱我,自从他得知章乃千就是我爸爸的消息后,他和我的感情仿佛由沸点而降至于冰冷了。他是痛恨杀害贫民阶级的市侩的一个少年,他当然不愿意和一个市侩的女儿结合,虽然他也明白我本身并不坏,但他终于毅然地和我疏远,到此我真佩服他意志的坚强。不给黄金与美人引诱的青年,恐怕现代社会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吧。唉!毓秀,你真勇敢,你真伟大!毓珠暗暗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春风虽然是那样的温和,但此刻吹在毓珠的身上,却感到十分的悲哀。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经过嫂嫂的房门口,只见哥哥匆匆地奔出来,脸上是显出很愤怒的样子,同时还听嫂嫂呜呜咽咽的哭声,这就瞅了他一眼,说道:
“哥哥,你怎么又和嫂嫂吵闹了?给仆妇们听见了,那算什么意思?”
章如海气得什么似的,向毓珠急急告诉道:
“妹妹,你给我评评理,究竟是谁的错?她怨我天天在外面胡调,她自己是好人,那天在高士满门口,我也亲眼目睹……”
毓珠不等他说完,就急阻止他说下去,说道:
“别大嚷了,给我留些颜面着。哥哥,说来说去,总是你不好,你若不到外面去胡调,嫂嫂怎么会跟人在游玩?唉!你们……”
“妹妹,你也不用为我叹息,我的绿头巾也不止戴一顶了,从此以后,我总不和她同床。她去偷人,我也管不了她,我再讨几个女人给她瞧瞧,看她有什么办法?有本事的只管和我离婚好了……”
如海也不待毓珠说完,就大声地说起来,说到末了一句,还故意响亮一些,仿佛是说给妻子任月琴听似的。毓珠听哥哥不顾羞耻地大嚷,真急得两颊绯红。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嫂嫂披头散发地从房中奔出来,眼泪鼻涕地哭道:
“放你的屁!你和珠姑说的什么话?你自己东搭西搭,不知弄了多少女人,怎么反来衔血喷人地诬我?常言说得好: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无凭无据地胡说白道,我可还要做人哩!你给我嘴清楚些吧……”
月琴说着,又大哭大骂。
“你倒是放屁!那天我亲眼瞧见的,你还想赖吗?妈的,你敢凶,我就打你!”
如海见她如狼如虎地从房中赶出来,一时火星直冒,也恶狠狠地赶了上去。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家是怎么样的人家?夫妻口角,有动手打的理由吗?以后大家安分些也就是了,何苦来?夫妻总是夫妻,这样吵闹着,给母亲听见了,不是又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吗?”
毓珠把如海拦住了,又絮絮地说着。如海被妹妹一劝,当然也顺水推舟地不赶上去了。不料月琴却哭得更厉害,顿脚大骂道:
“打打,打打,我可不是你家的童养媳,你是吃打饭的吗?我今天就给你打死也干净,明朝好叫我爸爸来给你打官司,反正你是不怕的。你说高士满门口瞧见的,那是我的表哥,那天偶然去玩玩,爸爸妈妈也知道的,这要什么紧?谁像你今天和舞女开房间,明天和向导员开房间,这你做丈夫的难道是应该的吗?”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四姨太小兰芬急急地走来道:
“大少爷和大少奶的嗓子可不小,把老爷惊醒了。他叫我来请你们过去,要问问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吵得这样厉害。别人家小两口子总是恩爱得扭股糖似的分不开,你们怎的像死冤家样的?这算什么意思呢?”
月琴听四姨太这样说,方才停止了哭泣,于是四个人便一同到乃千的书房间里去了。章乃千自从被人枪狙以后,在医院里住了七天,就迁回家里来调养。因为受了一次惊吓,总算不曾丧命,从此不得不严密地提防起来。书房的门外,另外再添上了一扇铁门,门上又架了一柄大铁锁。铁门的外面,除了阿金、阿银两个保镖外,尚添雇了一个罗宋保镖,三个人握着手枪,整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凡是亲友等要和乃千接洽事情,都要经过保镖的搜查,然后才开铁门放入接谈,以为这样子,可以万无一失,绝不会再有暴徒敢来行凶等的事情发生了。至于乃千在里面的生活呢,除了吃、困、撒三件事,此外只有听听无线电,翻翻报纸看,可是报纸上的消息给予他的刺激更深一些,因为这几天里社会上最活动的,不是暗杀,就是绑票,报纸上差不多全都是这种消息。可怜章乃千也是曾经被暗杀过的一分子,所以心里愈加胆寒,时时刻刻只担忧着暴徒不知会不会闯到公馆里来暗杀吗?我这三个保镖不知是他们的对手吗?这样担忧着,他心里自然常常起了莫名的恐怖,因此四个姨太太也搬进铁门里来陪着他,晚上五个人睡在一张定制的大床上,真像猪猡似的挤在一起。有时候老兴来了少不得向四个人应酬应酬,但乃千已经是筋疲力尽,可是四位姨太太还是叫苦连天。本来四个姨太太外面都有小白脸,这样一来,大家都做了牢监里的犯人一样,不好到外面去,各人心里的怨恨真是难以笔述。后来,幸亏二姨太向乃千说道:
“现在已是初夏天气了,五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到底有碍卫生,况且晚上老爷也太忙碌,虽然老爷是出了吃乳的气力,但我们还是分不到什么好处,这对于老爷的身子确实很伤的。现在我的意思,白天里都伴在书房里,晚上就留一个人是了,这样每人七晚或者八晚轮流地挨着,不是好得多了吗?”
章乃千听了二姨太的提议,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允许了这个请求。从此以后,这仿佛是放了四个姨太太一条生路,单等晚饭吃过,除了值日的姨太留在房中陪伴乃千,其余三位姨太就涂脂抹粉,欢欢喜喜地到外面去,你约小王,她约小陈,你上舞厅,她开旅馆,真是非常的快乐。二姨太还向三个姨太讨好,全靠她的提议才有这样幸福的日子,三位姨太也是甘拜下风,都说全仗妙计。只可怜章乃千每夜要做三只乌龟,可是他还蒙在鼓里一些也不知道呢!
当时毓珠等四个人走到书房门口,由保镖开了铁门,让四人进内,毓珠在一脚跨进铁门的时候,心里就有一阵感触,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乃千是躺在炕床上抽大烟,二姨太给他装烟,三姨太给他捶腿,大姨太在桌旁给他切花旗蜜橘。毓珠、如海、月琴三个人走上去,叫了一声爸爸。乃千皱了眉毛,把烟枪放下了,说道:
“你们到底为什么吵闹?小夫妻总要和和睦睦,又不愁吃,不愁穿,究竟闹什么呢?你们倒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
如海、月琴相互地望了一眼,都不敢告诉,良久,不约而同地都说了一句没有什么的话。乃千不信道:
“既然没有什么,那么哭哭闹闹算什么意思?珠儿知道吗?哥哥嫂嫂做什么斗嘴的?”
毓珠是个聪敏的姑娘,她当然不愿意多嘴管这些闲事,遂笑道:
“哪里有什么正经事,还不是喜欢吵吵当玩儿吗?”
如海、月琴听妹妹这样说,都不禁为之嫣然失笑。四个姨太太也都呵呵大笑起来,大姨太笑道:
“二小姐这话说得真不错,两小口子没事干,还是吵吵嘴解个闷儿,白天像冤家,夜里就成亲家,只怕哥哥妹妹喊得震天价响的了。”
大姨太这句话说得众人又都捧腹大笑。乃千也笑起来,见如海和月琴很羞涩地低下头,似乎也在笑,便说道:
“吵嘴是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劝你们以后不要吵闹了。”
说着,又向如海道:
“现在外面暗杀、绑票这样多,我是再也不敢到外面去了。你在外面走路,千万也得小心,华洋银行的事务我已通知秘书长,叫他天天到我这儿来一趟。至于大陆纱厂,虽然厂长可以完全负责,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你课余有空的时候,常去给我望望,并向厂长探问探问情形,叫他每星期做一个报告单给我瞧。你顺便也可以考察考察实际,将来你离开大学以后,对于这些事情都是值得注意呢!”
如海对于父亲这几句话虽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也只好唯唯答应。乃千一面又劝慰了两人一番,如海、月琴、毓珠三人方才又退出铁门来。保镖待三人走后,立刻把一柄大铁锁又架了上去。毓珠回到自己房里,隔壁就是佛堂,母亲喃喃念经的声音又很清晰地触送到耳鼓,她觉得让自己置身在这个环境里,实在是太痛苦了,于是她倒向床上,伏在枕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毓珠真的太可怜了,她觉得四周包围的都是畸形怪现象,她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家。为了毓秀的搬家,自己是完全陷入了失恋的苦海,但她并不怒毓秀的无情,她更恨这万恶的家庭。她想脱离家庭,流亡到外面去,不仅是想脱离家庭,而且她还想脱离这万恶的上海。后来校中一个同学劝慰她别灰心,努力学业是你最大的责任,既不愿住在家里,何不住到学校里的宿舍来呢?毓珠听了这话,倒很以为然。从此以后,毓珠就住在校中,除了读书外,和同学们玩玩网球、抛抛篮球,倒也慢慢地忘记一切的痛苦了。
如海自从和月琴那日大吵了后,愈加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不归。月琴知道没有希望,遂也渐渐浪漫起来。两口子你玩你的,我干我的,大家索性各不过问。有时候在同一交际场上遇见了,便也很大方地玩了一会儿,各自走开,这样倒也相安无事。毓珠星期日有时也回来一次,望望母亲,只见三岁的侄女儿雅萍在乳娘手里嘻嘻地笑,问起哥哥嫂嫂,乳娘总是摇摇头说不在家。毓珠觉得这个可怜的孩子,真仿佛是没爷娘一样,心里暗暗感叹。因为回家所瞧到的情形都是刺激,往后她连星期日也不敢回家来了。
如海受了父亲的嘱咐,他也常到大陆纱厂去视察,原意是瞧瞧厂中的情形如何,不料如海一见数百个的女工中,也有比舞女、向导员美丽的,这就动了心,暗想:舞女、向导员玩厌了,何不玩玩新鲜的?所以他到厂里去的日子很勤,先把工头潘美珍看中了。美珍是个三十二岁的新寡,一见董事长的公子来吊自己膀子,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格外奉承,把个如海乐得心花怒放。从此以后,潘美珍便做了拉皮条的职务,凡有容貌美丽的女工,无不给如海搭上了手。在如海可说是发现了新大陆,从此,舞场里倒很少有他的足迹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已是盛夏的季节了,这天如海又到厂里来物色人才,只见有一个女工,生得娇小玲珑,眉如远山,眼若秋波,芙蓉其颊,杨柳其腰,最最令人销魂的是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儿,真可说是王嫱再世,西子复生。如海看得涎水欲滴,连忙把潘美珍喊来,问这女工叫什么名儿,几时进厂的?美珍骚眼瞟他一下,笑道:
“她的名儿叫杨春霞,进厂还只有一星期光景。章少爷,你快死了这条心,那位姑娘容貌虽然艳若桃李,但性情却冷如冰霜,我想这个恐怕是不容易勾搭的了。”
如海一肚皮的高兴,不料被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时望着她倒是呆呆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