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表上的热度是一天一天地高起来,社会上的物价也是跟着热度同样地飞涨。米卖一百五十元一担,煤球卖十八元一担,豆腐吃肉的价钿。走到呢绒店门口瞧,衣料每尺八元十元,甚至二十元三十元一尺的也有。走到鞋帽商店门口去瞧瞧,皮鞋每双一百二十元,至少也得三四十元一双。这样的生活程度之下,最痛苦的是一班薪水阶层的人们,他们在公司、在商店里办事,人家称呼者所谓一班先生们,一件长衫是脱不掉的,假使拿所得薪水而论,实在还及不来马路上的人力车夫的进益。所以这班薪水阶层的人们,被生活真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不管是春天是夏天,他们的脸上总是浮着秋的颜色。所有物价,均涨十倍以上。资本家的加薪,是绝不会同样地加十倍的,加了一半,已经是谢天谢地,何况有些还反对着不肯加薪呢!人家说资本家的良心是黑的,我说也许简直是没有的。物价的飞涨,使资本家十万可变百万,百万可变千万,他们绝对是不受一些影响的。所以物价愈高,资本家愈肥胖得像猪猡,贫民阶级也愈瘦削得像枯枝。他们只晓得自己穿了一套从前贫苦人家可以娶一个老婆费用那么贵的衣服,着了一双从前死人困棺材那么贵的皮鞋,然而他们不想想这班薪水阶层的人们,家里同样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买不到一双皮鞋的薪水,叫家里人吃什么?喝粥汤也是不能够了。就是喝自来水吧,际此水电费增价的当儿,恐怕喝自来水也是喝不成的了。唉!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简直是穷人的末路。
秋露的哥哥士杰,在大陆纱厂里任账房的职司,月薪虽然也有八十元,但除了房租三十元,剩下五十元钱怎么够家里五个人的日常生活费呢?说也可怜,士杰本身固然一个闲钱不花费,大热的天,他的身上还是一件老布的长衫呢!每次从厂里回家,总听到母亲的长吁短叹、妻子的怨声载道,使他一颗心会感到油煎那样的痛苦。他常想不愿再做人下去,虽然不作弱者的表示,但至少是脱离这万恶的上海。不过他怎能抛掉老母、妻子、弱妹呢?所以他是在万分的痛苦中忍耐着,总希望光明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虽然他也明白这是一件空虚的梦想而已。
这天,士杰又从厂里回家来探望母亲,只见家里除了母亲和鸣申外,小云和秋露都不在,心里殊觉不快,遂问道:
“小云到哪儿去了?”
鸣申道:
“妈和小玉又到外祖母家里去了。”
士杰道:
“外祖母家铁树开花了吗?一个月里也不知要去多少次的。”
桑老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也难怪,家里又吃不饱……唉!”
“哼!谁叫她嫁给我,只能怨她的命!一个做人家妻子的女人,可以常常回娘家去吗?这算什么意思?简直岂有此理!假使她不惯吃苦,就跟我离婚也不要紧……”
士杰听母亲这样庇护小云,更气得跳起脚来。秋露是在亭子间里和毓秀闲谈,听得哥哥在楼下发脾气,遂匆匆地走下来,倒了一盆冷水,拧一把手巾交给士杰,说道:
“哥哥才回来吗?快洗个脸,为什么长衫也不脱,尽发脾气做什么?”
士杰听妹妹这样说,方才把气平了一些,一面脱了长衫,一面接手巾洗脸。秋露给他把长衫挂好,又替他斟杯白开水。士杰道:
“你们吃过晚饭没有?”
“还只有新钟六点钟,我们没吃过,爸爸吃过了吗?”
鸣申站在旁边,转着乌圆的小眸珠,悄悄地问。士杰点了点头,桑老太道:
“厂家的饭是吃得早一些,夏天里改用新钟点后,天日是更觉得长哩,其实这时候也只不过五点十分呢。”
“你妈回去几天了?”
士杰又向鸣申低低地问。桑老太不及鸣申回答,就先说道:
“还只有早晨才去的,她是问过我,你何必一定苦追究着。”
“并不是苦追究着,我以为既做了人家的妻子,丈夫不得意,妻子当然也只好跟着吃些苦。这不是我做丈夫的不肯上进,只知吃喝嫖赌,那当然是不应该。现在这个年头儿,环境逼迫得如此,不是我们一家挨苦,几千几万的人家,谁不吃着苦?一个人是不能向住洋房、坐汽车的人们望的,低头瞧瞧马路上的流浪的一群,也就心平气和的了。”
秋露并不说什么,她把煮好的粥盛在碗内,又将菜碗端出,一块儿放到桌上。鸣申离开士杰身旁,走到桌边去,笑嚷道:
“祖母,我们吃粥了。”
士杰瞧孩子这一种神情,似乎含有好容易期待到了的意思,心里万分感触,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两眼望着自己那双已将破的鞋尖,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
“爸爸,下学期的学费又要涨了,留座费五元,学费要三十元了。”
忽然鸣申的话又触送到士杰的耳鼓。他很快地抬起头来,皱了眉头,说道:
“什么?学费又要涨了?唉!这个年头儿,还读得起书吗?鸣申,我瞧你还是做工去吧,书也不用读了。反正像你爸爸读到高中毕业,还是一个苦呢!唉,唉!”
士杰说着,又连连叹了两口气。鸣申听爸爸不给他读书了,一颗小小的心灵里也悲哀起来,放下了手中拿着的筷子,眼角旁涌上了一颗亮晶晶的泪水。秋露瞧了,忙哄他说道:
“鸣申,你别哭,爸和你说着玩的,下学期当然给你继续读下去的,你放心是了。”
士杰瞧孩子因为没有书读竟哭起来,可见孩子倒是一个有志气的,只不过做爸的能力太薄弱了。唉!我有什么资格做孩子的爸?士杰有些心酸,眼泪几乎也掉了下来。秋露见哥哥这样颓丧的神情,那一颗芳心自然也感到极度不安和难受,觉得自己老住在家中,总也不是一个道理。隔壁的三囡和银宝都在舞厅里做舞女,听说每月收入倒有二三百元。做舞女虽然是堕落的初步,我自己固然不愿意,母亲、哥哥也未必赞成,那么女子除了牺牲色相是一个出路外,难道就再没有生产的能力了吗?唉!秋露握着竹筷,低头暗暗地沉思,忍不住胸口也有一股子郁气塞上来。
在吃毕这餐粥的时候,秋露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向士杰说道:
“哥哥,你们厂中难道不添女工吗?反正我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干,何不就到厂里去做工呢?”
“像我们这样人家也从来不曾做过工,我怎能忍心叫妹妹抛头露脸地去吃辛苦?”
士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赞同。
“哥哥,你这思想太落伍了,做工算不得低贱的事,我认为以气力换饭吃那是最神圣、最高尚的。哥哥,我想你准定介绍我进厂去工作,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你一些负担。否则,我在家里也不安的。”
秋露听哥哥不赞成,遂把明眸脉脉地凝望着他脸,絮絮地解释着她的理由。士杰低了头,依然不回答。桑老太觉得除了老的少的不会工作外,年轻的做些事原也应该,在这个年头儿,还管得了女孩儿家男儿家吗?反正做工总比做舞女、做赌场里女侍者要高尚得多,遂也向士杰说道:
“那么你们厂里是不是需要女工?假使你能够介绍进去的话,就不妨介绍一声。秋露去做了工,至少也可以补助一些家用的。”
士杰听母亲也如此说,一时心里也踌躇起来,望了两人一眼,说道:
“介绍几个女工,原是极容易的事情,只不过……”
说到这里,搓了搓手,却是停住了。秋露是个多么聪敏的姑娘,乌圆眸珠一转,说道:
“只不过什么?可不是怕丢了你的脸吗?我想,不用说兄妹关系,那就不要紧了。”
“唉!你不知道社会上的人心是多么势利,一个账房先生的妹子去做工,也许因此会给人轻视的……”
士杰被妹妹一语道破,两颊红得有些发烧。
“哥哥当然也有为难的地方,不过改个姓名,你只说是邻居吧,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秋露当然也同情哥哥的处境,但为了生计的逼迫,是不得不再想委曲求全的办法。
“既然妹妹吃得起辛苦,我总有办法……”
士杰见秋露一定要去做工,自己当然也不阻挡了。秋露叹道:
“只要有饭吃,也就不管吃苦的了。”
“那么你明天上午九点钟来厂找我吧,我此刻回去了。”
士杰见时已八点钟了,遂匆匆起来回厂里去了。秋露点头答应,一面洗好碗筷,一面走到亭子间来告诉毓秀。毓秀听了秋露要去做工的消息,心里颇为闷闷,说道:
“不知有多少一月可以做?”
秋露道:
“起码也有五六十元一月可以做的,郑先生,怎么不赞成吗?”
“并不是不赞成,做工虽然自食其力,比任何职业要高尚些,但社会是黑暗的,人心是险恶的,容易上人家的当罢了。”
毓秀当然不好意思说不赞成,所以微笑着摇了摇头,但他后面这两句话是很沉着,表示非有坚强的意志不可。因为做工的环境,究竟是太恶劣一些了。秋露自然很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
“郑先生,这个你只管放心,我虽然年纪轻,叫我上人家的当,这是绝不会的了。况且我的做工,完全是为了目前的困迫,将来哥哥能够稍有光明的发展,他当然也不愿我再做工的。不过如今这样生活程度之下,若不去做些生产的工作,又有什么办法?唉……”
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毓秀也觉得在万不得已之下,秋露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一个女孩儿家,谁愿意去抛头露脸地做工呢?因此也叹了一声,低头不语。
“郑先生,你心里不快乐吗?”
秋露望着毓秀黯然的神色,芳心有些悲酸,两颊红得像两朵玫瑰,眼皮也慢慢地润湿起来。
“没有……我觉得世界是太不平等了……”
毓秀脑海里想起了毓珠,他觉得同样是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环境要有这样的差别。
“这是穷人的命……”
秋露伤心得滴下泪来,说了这一句话,喉间有些哽咽。她掩着粉脸,几乎失声啜泣起来。
“桑小姐,别伤心,穷人没有穷到底的,只要我们能够刻苦耐劳,不灰心,不气馁,努力干下去,光明终会降临到我们头上的。”
毓秀见秋露哭起来,心里也很悲伤,但他绝不能做懦弱的表示,他镇静着态度,向秋露正色地勉励着。秋露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手背抬到颊上去揉擦了一下眼皮,说道:
“当然,我们是绝不能灰心的。郑先生,你应该同情我所以去做工的苦心,你不能怪我自甘下贱去……”
毓秀听到这里,方才明白秋露的哭是为了生恐他怪她去做工的缘故,一时觉得秋露可怜,情不自禁地猛可走了上来,大胆握住了秋露的手,说道:
“桑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唉!我感到惭愧……我……”
毓秀肚里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倾吐,但依然没有说出来。他因为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他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秋露被他一淌泪,自己的泪也就更像雨一般地落下。两人哭了一会儿,室中是静悄悄的,忽听楼下桑老太在喊秋露去睡了。秋露这才擦干了眼泪,向毓秀点头道了一声晚安,匆匆地走下楼去了。
次日,秋露到大陆纱厂去找哥哥,假名杨春霞,士杰也和工头潘美珍接洽妥当。从此以后,秋露早出晚归地便在大陆纱厂里做工了。
章如海发现了这个美丽的女工,就是桑秋露。当时如海听了美珍的话,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想:一定是美珍放刁。遂涎皮赖脸地拉了她的手,笑道:
“我的好姊姊,你不用刁难我,我多给你一些酬谢是了。”
“我也不要你酬谢,这种事情到底有伤阴骘的,我以后真不愿干了。”
美珍扭捏了一下身子,故意逗给了他一个娇嗔。
“人家叫你帮忙,你就搭架子了。美珍,你给我事情弄成功,我送你两百元钱。”
如海见她这意态,明明是故意做作,遂把她纳入怀内,手在她胸前还有个肉麻的动作。
“谁稀罕你二百元钱?你这种男人是没情没义的……”
美珍对于如海的举动并不拒绝,她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逗了他一瞥,显然在她这两句话中,还含有另一种深刻的意思。如海这就理会过来了,捧着她粉脸吻了一下,笑道:
“你不用怨我,我知道你这几天里一定是很饥荒的了,今天晚上你就到远东三百二十八号来找我吧。”
美珍听如海这样说,心里乐得什么似的,红晕了两颊,俏眼斜瞟了他一下,嫣然道:
“真的等着我?不要骗我吧?”
“你放心吧,我绝不会骗你的,几天不尝老蟹的滋味,也是怪记挂的呢!”
如海见她风骚的神情,便也涎皮赖脸地笑起来。美珍恨恨地啐他一口,便羞涩地奔出厂长室去了。如海知道一定要给美珍一些好处,她才肯尽心出力地帮忙,因为美珍是个寡妇,对于性的需要,是十分的迫切,所以她金钱倒不在乎,最要紧的是给她效些劳。如海既明白了美珍的心理,便决定今夜在远东饭店里给予她一些甜蜜的刺激。
这夜在远东饭店里,美珍是很满足的,第二天她就向秋露开始亲热起来。秋露的午饭是带来厂里吃的,美珍坐在她的旁边,也一同吃饭,遂向她搭讪道:
“杨小姐和桑先生是邻居吗?”
秋露脸有些发烧,浮了不自然的笑,说道:
“是的……”
秋露口里虽然这样回答,心中却隐隐有些作痛。
“杨小姐府上在哪儿?爸爸、妈妈都健在吗?”
美珍划了一口泡饭,又低低地问着。秋露叹了一口气,说道:
“爸爸是过世了,妈妈在着,舍间是住在南洋桥,天同坊十八号。”
美珍道:
“杨小姐从前在什么地方做工?”
“从前我没有做过工。唉,不是为了生活程度高,我也不会来做工。”
秋露听她这样问,心里有些感伤,放下了竹筷子,眼皮有些红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嗯,我瞧杨小姐也不像是个做工的样子,像你这样好模样儿,真可惜,真可惜!”
美珍似乎也很同情的样子,把自己那碗鱼拿到她的面前,说道:
“杨小姐,别客气,你只管吃吧。”
秋露见她和自己表示好感,心里当然很欢喜。因为她是工头,平日对待其他的女工,脸孔总是铁青的,仿佛欠了她三百两银子一样。如今她待自己很好,是应该和她联络感情,那么在工作上也可以得到很多的方便了,遂眉毛一扬,微笑道:
“多谢潘妈妈,你自己吃吧。”
“我自己吃不了这许多,你不用客气。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子,心意说得合,我什么地方都肯照顾的,若心意不合,我就觉得像眼中钉一样可憎哩!杨小姐很讨人欢喜,桑先生介绍你第一天进厂,我就觉得你很可爱的。”
秋露露齿噗地一笑,掀着酒窝儿,笑道:
“这是潘妈妈和我有缘分呢。我因为从前没有干过这些事,所以干得不快,潘妈妈,最好请你时常指教指教,我心里真感激着呢!”
秋露趁此机会,不得不奉承几句。美珍见她口齿伶俐,显然是个聪敏的姑娘,便笑道:
“那当然啦!杨小姐今年几岁了?”
秋露笑道:
“你猜猜?”
美珍望着她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美丽了。这样可爱的姑娘,不要说男子瞧了欢喜,就是女人家见了,谁不疼爱呢?因此,倒愕住了一会子。秋露被她这一阵子呆瞧,倒难为情起来,笑道:
“潘妈妈,你猜不出吗?”
美珍这才醒来似的笑道:
“我猜你只不过十七八岁罢了,再大也大不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我猜得对不?”
秋露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一撩眼皮,笑道:
“不错,我正是十八岁。潘妈妈呢?”
美珍秋波斜乜她一眼,笑道:
“我三十二岁了,以后你别称呼妈妈,那太客气了。我想彼此亲热一些,我喊一声妹妹,你就叫我一声姊姊吧。”
“你愿意有我这样一个妹妹,那我就喊你姊姊吧。”
秋露听她这样说,便望着她哧哧地笑。美珍“哎哟”一声,笑道:
“妹妹,你这是什么话?只怕我够不到资格和你做姊妹吧!”
秋露小腮子一鼓,瞅了她一眼,说道:
“你说这话就是不愿意跟我做姊妹,否则,何必说这些虚伪的话呢?”
美珍见她薄怒含嗔的意态,这更增加她的妩媚,忍不住笑道:
“好妹妹,你别生气,从今以后我们就别客气,真像亲姊妹一样好不好?”
秋露点点头,心里非常的得意。不过她怎料得到美珍的亲热,乃是实现了她第一步的计划呢!
晚上放工的时候,美珍和秋露道:
“妹妹,我今天要到姨母家里去望望她,姨母也住在南洋桥,回头我和你一块儿走吧。”
秋露听了,当然点头答应,遂慢一步出厂,待美珍把工务向管理先生那儿交代清楚,两人方才一同携手走出大陆纱厂的铁门去。两人一脚跨出铁门,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簇新的自备汽车,车夫开着车厢,旁边正有个西服少年欲跳上去。他一眼瞥见了两人,便回过身子来,向美珍叫道:
“潘大嫂,你怎么这样晚才回家呀?”
“哦!原来是章少爷。唉!这也是做工头的苦,要吃饭,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是累我妹妹也这样晚回去了。”
美珍回头望了如海一眼,故意装作只有发现地叫了一声“章少爷”,一面含了满脸的笑容,一面又叹了一口气。
“谁是你的妹妹?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你说起过?”
如海一面笑嘻嘻地问,一面把明眸在秋露的脸上脉脉地逗了那么一瞥。
“不是我亲妹妹,她是我的干妹子。霞妹,这位是厂里董事长的少爷章如海先生,他到厂里常常来考察实业的。”
美珍趁此机会,给秋露介绍着。秋露很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不说什么。如海也不向秋露搭讪着,笑道:
“潘大嫂,顺便的,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家?”
美珍笑道:
“那是再好没有,我们真懒得走路,但不知会耽搁章少爷的正事吗?”
“没关系……”
如海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身子先跨进车厢里去。美珍拉了拉秋露的手,笑道:
“妹妹,我们就揩揩油坐了去吧。”
“怪不好意思的,我们还是走走的好……”
秋露两颊飞起了一朵红霞,忸怩着身子,却不肯开步走。美珍急道:
“你别傻了,那要什么紧?”
她一面说,一面也不征求秋露的同意,拉了她的手,身子就向车厢门口走。在这个情形之下,秋露又不好竭力地挣扎,竟没有抵抗地被她拉到车厢门口来。既到了车门口,美珍还把秋露先推了上去。秋露的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两颊涨得玫瑰花似的绯红,意欲不跳上去,但美珍推得很有劲,若转身回过来,反叫人笑话,倒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去好。秋露这样一想,竭力镇静了态度,遂跨步跳上。如海见秋露跨上来,心里真乐得不知所云,但为了美珍曾经再三叮嘱过的,所以也显出十分大方的态度,把身子靠到右边的车门边来,表示和秋露坐的距离很远的。待美珍跳上车厢,关了车门,那车夫拨动机件,呜呜一声,车身便向前疾驰开去了。如海这才问道:
“潘大嫂府上哪儿?”
美珍俏眼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今天我不回家去,你给我们开到南洋桥天同坊去好了,这是我干妹子的家里。”
如海听了,便向车夫说道:
“阿根,你听见了没有?南洋桥天同坊……”
阿根点头说了一声“知道”,又连揿了两声喇叭。汽车在马路上驶行得非常快速,静悄悄的,彼此都不说话,空气显得十分紧张。
秋露的身子紧紧地靠在美珍的身旁,因此如海和秋露之间就仿佛留出一个空位来。如海见秋露的脸庞红晕得可爱,真仿佛剥壳鸡蛋似的,那一个深深的酒窝儿,愈令人感到有些想入非非,如海觉得秋露的美貌,比自己的妹妹更要娇艳一倍。因为秋露的明眸是低垂着,如海的视线也跟着她注意到下面去,这就见秋露那双脚,穿着黑色系带的布鞋,扁扁薄薄的,真俏丽得令人可爱,暗想:假使能够让我握一握的话,那真够人销魂。想到这里,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秋露虽然是低着头,但她的俏眼也偷偷地在瞟如海,见他只管呆望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一颗芳心倒又引起了误会,以为他瞧自己穿一双布鞋子,他在感到好笑吗?因为像这种公子哥儿,平日和他同车坐的姑娘,总是高跟皮鞋、长筒舞袜的,现在我这么一个寒酸气的姑娘,竟也坐在人家的自备汽车里,那不是叫人感到有趣吗?不过在人家是感到有趣,在自己却是感到十分羞惭和局促。秋露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两颊热辣辣地更娇红了,同时把两脚只管向里面缩进去,意思是要避免他的注目。美珍见秋露的身子只管向自己偎过来,因为是天热的缘故,不免有些肉感,这就附着她的耳朵,低低地笑道:
“你怎么尽坐过来?那边空了许多座位做什么?怪热的呢!”
秋露听她这样说,抿嘴嫣然一笑,方才把身子略为挪过一些去,但心儿的跳跃是更快速了一些,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
“章少爷,你们学校里可以放暑假了吧?”
美珍见大家都不开口,遂笑盈盈地向如海问了一句。如海趁此回眸过来,说道:
“还有七八个星期,大考也不曾开始哩。”
如海要望美珍,他的视线必定先经过秋露的脸,这就饱瞧了一个痛快。但是秋露的脸蛋生得太美丽了,愈瞧愈可爱,假使瞧上一辈子,也不觉得可厌的。秋露听两人谈着话,自己若老是垂了粉脸呆坐着,那也不成样儿。我又不是在做新娘子,何必这样怕难为情?他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难道他会吞吃了我不成?秋露这样想着,便抬起粉颊,偶然把秋波向右一瞟,不料却和如海的视线接了一个正着。如海想不到她会来望自己,心里荡漾了一下,不免对她微微地一笑。秋露被他一笑,真是娇羞万分,觉得不理又不是,和他笑又不好意思,一时真懊悔不该去望他。乌圆眸子一转,这就有了主意,遂很快地回过头来,向美珍问道:
“姊姊,你姨妈家里是什么路呀?”
“我姨妈的家是在黄金大戏院过来的宁波路……”
美珍听她这样问,便很正经地回答。秋露暗想:那么美珍是要比我早先下车哩!她一下车后,就只剩了我一个人,叫我一个人和陌生男子坐在一辆汽车里,这……如何……想到这里,急得伸手把美珍的臂拉住了,说道:
“姊姊,你应该送我回家,然后再到姨妈家里去的。”
美珍见她这样焦急羞涩的神情,觉得春霞真是个胆怯而可怜的姑娘,自己真有些作孽哩,遂点头笑道:
“你放心,我就伴送你到家里是了。”
秋露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把捏在她臂上的纤手松开了,两眼望着玻璃片外的马路上,却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美珍从秋露的背后绕过媚意的俏眼,向如海瞟了一下,这是一个密电,如海心里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含笑点了点头。
汽车到了南洋桥,秋露不愿在里门口下车,遂喊车夫停车。美珍不晓得秋露的家究竟在哪一段,听秋露说“到了”,于是便开了车厢,自己先跳了下来。如海便向秋露笑道:
“恕我不送下来了。”
因为美珍已站在人行道上了,那么在秋露心里想,他这一句话显然对我而说的,人家是个少爷的身份,既送我们回家,又对我们说这样客气的话,假使我再不回答人家一句,这不但叫人家心里要怪自己架子太大,而且似乎也成个不懂礼貌的、没知识的姑娘了。秋露心里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便在未跨下车厢之前,先向如海点头嫣然一笑,秋波转了转,说道:
“多谢你……”
只说了三个字,她的两颊已变成红蔷薇那么美丽了,立刻回转身子,匆匆地跳了下去。如海觉得虽然从上车到下车,这长长的一条路程,她只有向自己说一句话,而且还是短短的这么三个字,不过在这三个字里,确实已得到了很深的安慰,觉得美珍这计划,是可说已经成功百分之三十的了。他乐得眉飞色舞,把身子立刻移到车门口来,抬上手去招了两招,但阿根把汽车早又“呼”的一声开去了。
“妹妹,你的家在哪儿?此刻可还要我伴你回去吗?”
美珍见汽车开走后,便回眸瞟了秋露一眼,又很神秘地哧哧地笑。秋露微红了脸,向前指了指,低低地说道:
“还要过去一条马路,姊姊若不嫌我家地方小,就请你到我家里去晚餐怎么样?”
“怎么还要过去一条马路?那么刚才何必在这儿下车呢?”
美珍听秋露这样说,心里感到很惊异,不免望着她脸发怔。秋露明眸逗了她一眼妩媚的目光,忸怩着腰肢,羞涩地笑道:
“陌陌生生的就叫人家用汽车送回家来,怪不好意思的。”
美珍瞧她这种娇媚的意态,真是可人儿,忍不住笑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可很熟悉的呢。不是我倚老卖老地说笑话,章少爷我瞧他这么这么地高起来的呢!”
美珍这两句话听到秋露的耳里,倒不禁为之愕然,凝眸含颦地瞅住了她,笑道:
“姊姊,你这是什么话?”
美珍和她一面走路,一面说道:
“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章少爷今年只不过二十三岁,他比我要小九年。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原在他们公馆里帮佣的,那时候他还只有十一岁,整天地跑跑跳跳,还常常叫我抱他玩哩。过了五年,我嫁人了,于是便脱离了公馆,但也时常去望他的母亲。不料我命很苦,去年便死了丈夫,承蒙老太太可怜我,所以便叫我到厂里来做工头了。妹妹,你想,章少爷不是我看他长大起来的吗?”
美珍一篇鬼话说得实情实理,秋露虽然聪敏,也不免相信起来,暗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我想一个董事长的儿子,怎么如此不顾身份地就用汽车送两个厂里的女工回家?这不是叫人感到奇怪吗?如今听美珍这样说,倒也不觉什么稀罕了,遂笑了一笑,却是不说什么话。
“章少爷十六岁那年就有大人气度,斯斯文文,性情温和得了不得,对待仆妇一些没有少爷的脾气,我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不知谁家姑娘才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够嫁到这样一个好丈夫呢!他听了这话,脸就会绯红起来的。现在听说是读到大学了,就要毕业哩!”
美珍见她不回答什么,遂笑盈盈地又絮絮地说着,她是一句一句地去打动秋露处女脆弱的芳心。这话听在秋露的耳里,因为本身是一个姑娘,除了听听以外,当然不好意思发表什么意见,所以她低了头还是没有开口,只管一步挨一步地走。美珍不肯放松她说话的机会,仍旧很得意地接下去说道:
“章少爷的人好,就是好在一些没有大少爷的派头。有钱人家的少爷,十个倒有十一个是只晓得花天酒地地胡闹,只有章少爷并没这种劣根性,他对于书本很用功。老太太告诉我,说章少爷每学期总考三名之内的,而且更有一件人家不相信的事,就是章少爷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当然我也不信,一个大学读书的少年,而且又是有钱的少爷,会没有一个女朋友吗?后来方才晓得是的确的事实,因为他自己是个怪俊美的人,娶个夫人自然也要非国色天香不可,原来是他的眼界高哩!妹妹,你想,这人可难弄吗?”
美珍说到这里,还把脸微侧了过来,向秋露瞟了一眼。秋露在这情形之下,当然不能不回答了,便把秋波一转,微微地一笑,随口说道:
“有钱人家的儿子肯这样子,那倒是难得。”
美珍听秋露这样说,知道她有些动了心,这就暗暗欢喜,觉得事情百分之五十可以成功的了。其实,如海这小鬼的那副小白脸,真也够女人家心里痒的,美珍想得十分得意,脸上含了甜笑,因为生恐露了马脚,觉得吹牛是应该适可而止的,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
“姊姊,回头你瞧了我的妈,可别说起章少爷用汽车送我们回家的话,知道吗?”
秋露和美珍踱进天同坊,在十八号的门口站住了,悄声儿地又向美珍叮嘱着。美珍点了点头,两人方才携手走进里面去。走进屋子里,见小云已盛开了粥,仿佛正等着秋露回家来吃饭似的。桑老太和小云突然见了美珍,因为并不认识,自然呆呆地愕住了。秋露于是含笑向大家介绍了一回,桑老太知道美珍是厂中的女工头,一时便待她十分客气,并且请她竭力照顾秋露,美珍自然含笑答应。这里秋露暗暗地塞给小云二元钱,叫她现成地去添两只菜。不多一会儿,小云装了一盘烧肉、一盘烧鸭,端着出来,笑道:
“潘大嫂,不要客气,吃饭吧。这两天天气热,孩子们饭吃不下,所以烧了些粥吃。潘大嫂吃不惯,我们再烧饭吧。”
美珍忙说道:
“夏天里晚上上海人都爱喝粥,我也喜欢喝粥,大嫂子别客气吧。”
“嫂嫂,我和美珍姊像亲姊妹一样,就不和她客气,马马虎虎地胡乱吃些吧。”
秋露说着,拉了美珍已坐到桌旁来。美珍回头叫老太太、大嫂子一同来吃,又连说太客气,我可不好意思呢。秋露瞟她一眼,哧地笑道:
“我们一些也不客气,叫姊姊喝碗粥,还能说客气吗?”
秋露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晚饭后,美珍和桑老太闲谈了一会儿,便起身告别,临走,还摸出四元钱来,给两个孩子买糖吃。小云笑着叫鸣申道谢,这里秋露送美珍出了弄堂,低声儿笑道:
“姊姊此刻还到姨母家里去吗?”
美珍道:
“时候不早,我想回家了。”
“那么我给姊姊讨车……”
秋露听了,一面说,一面向人力车招手。美珍见她伸手要摸车钱,便推了推她的身子,一面很快地跳上人力车,向秋露笑道:
“自己姊妹,还客气做什么?好啦,明天会,你进去吧。”
秋露待欲赶上去付车钱,只见美珍已吩咐车夫急急地向前拉去了。秋露只得罢了,眼瞧着车子远去了,回身正欲走进弄内去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招呼道:
“桑小姐,你在送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