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回头去望,原来是毓秀正从外面回来,他脸红红的,似乎是喝过了酒,神情十分的欢悦。秋露觉得郑先生这样快乐的意态倒是很难得见的,遂也含了满面的娇笑,一撩眼皮,说道:
“郑先生晚饭外面吃的吗?想是遇到了一件得意的事……”
“咦!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一件得意的事?”
毓秀不等秋露说下去,心里不免感到意外的惊喜,瞅住了她粉颊嘻嘻地笑。
“哎!我当然知道,瞧了你那有趣的神情,我心里就明白……”
秋露知道郑先生果然是很得意的,心里也就代为喜欢了一阵,眉儿飞扬,乌圆的眸珠在细长的睫毛梢里滴溜地一转,掀着酒窝儿,也妩媚地笑起来。毓秀觉得秋露这笑的意态真是美到了极点,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哧地笑道:
“桑小姐,我今天的神情有趣吗?这话可真的?”
两人说着话,已是步到了十八号的门口。秋露觉得毓秀今天过度兴奋,不免带有些涎脸的态度,遂不回答他,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
“郑先生回来啦?”
秋露在逗给他一个白眼之后,便很快地走进屋子里去。本来别个房客前门是不好走的,因为客堂就是人家的卧房,不过毓秀是例外的,因为他和桑老太、小云也是很熟悉的了,所以毓秀跨进客堂的时候,桑老太太就笑着向他招呼。
“回来了。老太太用过饭了吗?”
毓秀是很恭敬地弯了弯腰,也含笑回答着,一面拉过鸣申的手,一面在袋内摸出一袋花生糖来,塞到他的手里去。小云先瞥见了,连忙说道:
“郑先生这做什么?那不是太客气吗?”
桑老太和秋露也发觉了,忍不住也笑起来。毓秀道:
“又不值什么,大嫂别这样说。鸣申,你快拿着吧!”
桑老太道:
“那么向郑先生谢谢,就拿着了。”
鸣申起初还害羞,经祖母这样一说,于是便含笑拿了,向毓秀还道了一声谢。秋露见毓秀今天显然是特别的高兴,便瞟他一眼,笑道:
“不用谢他的,反正今天郑先生是遇到一件得意的事哩!哦!袋内高耸耸的,想来还有什么东西藏着要送送我吗……”
说到这里,伸出纤手来还向他摊了摊。
“你这妮子不害臊的,亏你说得出!”
桑老太瞅了她一眼,噗地笑了,小云、秋露、毓秀三人也都笑起来。小云给他倒杯冷开水,秋波在他脸上掠了一下,笑道:
“郑先生今天大概是很高兴,在外面还喝过酒呢,可不是和女朋友在外面一块儿吃饭?”
“哪里哪里,我怎的还有女朋友?”
毓秀对于小云这个取笑,倒是窘住了,涨红了两颊,连连地摇头。秋露见毓秀这个神情,表面上虽然仍旧很自然,心里却在暗想:嫂嫂这话不要说到他心眼儿里去吗?因为他住在十六号的时候,我确实曾瞧见他和一个很摩登的小姐一块儿出去的,虽然搬到这儿以后,那小姐是没有来过,但这几天里我在外面做工,或者已经来过了,我哪里又知道呢?想到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鼻子管内只觉有股酸味冲上来,是怪难受的。秋露虽然没有喝过酒,但此刻她的脸也会热辣辣地红起来。
“我洗澡去了,今天真是怪热的,你们慢坐。”
毓秀在喝过一口茶后,便站起身子,明眸还向秋露望了一眼,仿佛还含有一层“你也上来吧”的意思。毓秀到了楼上亭子间里,先亮了电灯,把衣服脱了,在袋内又取出一只扁长的玻璃瓶,因为外面有包皮纸裹着,所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把一方口大小的玻璃窗打开,天空里就有一阵凉风簌簌地流动进来。毓秀遂洗了一个身子,换了短裤和马甲,觉得全身爽朗了许多,端了污水,匆匆到楼下去倾了。在自来水龙头旁遇到秋露也在盛水,遂向她低低地道:
“你就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秋露自听了嫂嫂这句话后,心里就很不高兴,今听毓秀又向自己这样叮嘱,一时把不高兴又抛丢了,点了点头,秋波一转,嫣然地笑了。
毓秀回到房中,把桌上的水渍揩擦清洁,坐在窗口乘了一会儿凉,心里真是万分高兴,口中不免哼起市上流行的歌曲来。在毓秀的心里想,以为秋露总立刻会上来了,不料二十分钟后,还不见秋露的到来,一时心里十分焦急,暗想:刚才她明明向我点头的,怎么还不上来?难道她听了小云的话,就疑心我真的和女朋友在外面吃饭了吗?那么她一定又生气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郑先生,你跟我有什么话说呀?”
毓秀这一声气还没有叹完,忽然一阵嘻嘻的笑声猛可送入他的耳鼓,倒使他大吃了一惊。慌忙回眸去望,见秋露已换了一件印花洋纱的旗袍,笑盈盈地站在室内了。遂带笑带嗔地说道:
“桑小姐,你蹑着脚走路,一些声响都没有,可是存心吓着我吗?”
秋露听他这样说,便抿嘴儿哧哧地笑起来。毓秀瞧她这样情景,想来不是生气,便又笑道:
“怎的这许多时候才上来?我以为你又生气了,倒叫我担了二十五分钟的心事。桑小姐,你坐到窗口来吧,这里风凉。”
秋露见他站起身子,把自己坐的那张藤椅让给自己坐,他又端了一把靠背椅坐,于是也就不客气地坐下了,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笑道:
“怪热的天,你自己知道洗澡,别人家难道就不用洗身了吗?”
毓秀这才明白了,忍不住望着她粉颊哑声儿地笑。秋露被他瞧得难为情,噘了小嘴儿,白他一眼,说道:
“有什么好笑?”
毓秀道:
“我笑自己太笨,这些事也会想不到,竟疑心你生气哩!”
“不过我原也气着你的……”
秋露把身子靠着藤椅的背,脸微微地仰着,椅背上散了一片乌云,衬托得那张脸蛋儿白里透红,更像出水芙蓉那么的鲜丽。她明眸是斜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对了闪烁的小星,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口里却很随便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咦!你为什么要气我?”
毓秀对于她这句话,倒是感觉十分稀奇,定住了眼睛,不禁愕住了一会子。秋露被他一问,这才意识到似的回眸过来,瞟他一眼,却是笑了。毓秀见她抬着白嫩的臂膀,掠着被风吹乱的鬓发,这种风流媚人的意态,会令人感到有些想入非非的,遂又笑道:
“为什么气我?你应该说个理由我听的。”
“我和你说着玩。客人坐着,怎不倒杯茶我喝?”
秋露要气他的原因,实在说不出口,因此红晕了两颊,却又摇了摇头,但立刻忽又转变了话锋,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向他要茶喝了。毓秀笑了笑,只好站起到桌旁,去斟了一杯冷开水。回身向秋露望了一眼,见她坐的姿势实在太安闲,仿佛有些仰卧的模样,一个青春时期的少女,那种娇懒的神情是多么醉人啊!毓秀不免出了一会儿神,在出神的当儿,又瞥见她脚下还拖了一双绣花的睡鞋,袜子也没有穿着,那双俏脚真白嫩得一点儿斑疤都没有。毓秀觉得秋露对于自己会这样放浪,也可见她是多么真心地爱自己呢!
“为什么一杯茶要斟这许多时候?”
秋露的明眸早已偷窥见毓秀出神的意态了,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但她故意装作不理会,眼睛向天上望,嘴里却这样问着。
“来了,来了,小姐别性急呀!”
毓秀这才醒来似的,故意抬高了声音,笑嘻嘻地走到秋露身旁来了。秋露听他这样说,掩住了粉脸,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音来。毓秀又在椅上坐下了,微俯过一些身子来,拿了茶杯递给她,笑道:
“我这丫头可像不像?桑小姐,别笑了,快喝茶吧!”
秋露听他这样说,忽然停止了笑,把小腮子一鼓,噘着红红的嘴唇,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话可是挖苦我?我有福气丫头服侍我?”
“谁知道谁,说不定将来当然有这个福气的……”
毓秀对于秋露这会儿的娇嗔,却并没有一些惊慌,而且也不加以抱歉,他正了脸色,表示将来很有一种希望的样子。
“这福气谁给我享?除非你……”
秋露听他这么说,把绷住了的粉颊又浮现一丝笑意来,却仍噘着小嘴儿,向他撇了一撇。不过这两句话说的时候,是并没有加以仔细地思索,及至说出了口,倒又难为情起来,连耳根子也涨得血红,羞涩地瞟他一眼,一面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面又回过脸向窗口去望了。毓秀在外面喝了一些酒,原是为了高兴的缘故,如今听了秋露这两句话,更兴奋得笑出声音来,说道:
“假使我有得意扬眉的日子,当然会给你享这个福气的,那你可放心啦?”
秋露听他这话未免有些轻薄,不过心里是原谅他的,因为他这失常的态度,完全是为了喝几杯酒的缘故。这种兴奋的样子,她是几个月来从来没有见过的,所以秋露啐他一口,只逗给他一个娇嗔,却并没有恼怒他。其实秋露的心灵里除了喜悦和羞涩外,却也不忍去恼怒他。
“桑小姐,你信不过我吗?那你瞧吧,这是什么?”
毓秀听她向自己啐了一口,便起身在桌上把那瓶东西拿来,复又在椅子上坐下,同时把那瓶东西放到秋露的腿上来。秋露回头来望,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怔怔地问道:
“这是什么?”
毓秀把她手中的茶杯接去,笑道:
“你打开包皮纸来瞧吧。”
秋露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凝眸含颦地把那瓶东西拿在手里,一面揭去包皮纸,一面心里似乎在作猜测的样子。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秋露透开包皮纸一瞧,却是一瓶麦精鱼肝油,一时好生奇怪,望着毓秀俊美的脸蛋,笑道:
“郑先生,我不懂,这是做什么?”
“咦!你忘记了吗?那时候我还住在十六号里,你曾经有些贵恙的,才好了不多几天,又要给我来洗衣服。我说你这样娇弱的身子,是应该进一些补品的,可是我光嘴里说说,没有实行,不过我既存了心,总希望有做到的一天。桑小姐,你现在又做工去了,身子当然更辛苦了,所以这鱼肝油是我请你补身子的。”
毓秀见她不明白似的神气,遂很诚恳地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篇话。对于进补品的一句话,此刻提起来,秋露当然也还记得,可是她再也想不到毓秀这人的说话,完全倒是说一句是一句的。原来当初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有这一个存心。唉!他这一份儿情意对待我,与丈夫又有何异?普通的丈夫,对待自己的妻子,恐怕还没有这样的关切呢!秋露她是没有想到毓秀所以这样对待自己,正因为自己也拿了妻子的地位去给他操作的。秋露一颗芳心是感动得太厉害了,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把热情的眼泪大颗地滚下来,表示她内心是感激到不能再形容的地步了。
“桑小姐,你痴了……”
毓秀心中当然也明白秋露这次的淌泪并没有悲哀的成分,他望着秋露海棠带雨一般的娇容,是只有感到万分的喜悦,明眸瞟她一眼,逗给了她一个神秘的甜笑。秋露想刚才楼下自己和他开玩笑,问他伸手讨东西,不料他果然藏有东西送给自己的,这就破涕娇媚地笑起来。挂着眼泪会笑,在一个美丽姑娘的脸上,真是再也说不出的好看了。
“你别孩子气,刚洗过浴,又淌泪了。”
毓秀又低低地说。
“郑先生,你发财了?买这挺贵的东西送给我,叫我心里怎好意思受?”
秋露这才把手背擦干了泪水,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毓秀听了,却噗地一笑,原是倒给秋露喝的茶,此刻因为自己代拿着,遂喝了一口,说道:
“桑小姐,你不知道吗?我真的发了财哩!”
“你发了什么财?倒说给我听。”
秋露因为毓秀今夜特别的高兴,使她一颗芳心中真的有些相信他是发了财,忍不住嘴角旁露出一丝笑意来。毓秀把坐着的靠背椅移近了一些,两人的膝踝几乎有些相触在一处了。秋露因为他是光着两腿,心里总有些难为情,遂瞅他一眼,抿嘴儿故意催道:
“你快说呀!你既不囤米囤煤,又不做贼做盗,打哪儿去发的财呢?”
“你别性急,我当然要告诉你一个详细的……”
毓秀说到这里,把手中拿着的玻璃杯凑在嘴旁又喝了一口。秋露见他把开水喝去了大半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
“你算倒一杯茶给我喝,可是结果我没喝上一口,还是你自己喝的。”
毓秀“哎哟”了一声,自己也笑起来,说道:
“该死,我这人真糊涂,大概是因为天太热了的缘故,我竟忘其所以然了。桑小姐别生气,我给你再去倒一杯。”
“不用倒了,你这剩下的半杯,尽够我喝的了。”
秋露见他忙着又要站起来,遂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大腿。毓秀见她俏眼还含有些嗔意,但她这一下打着,自己心里反而荡漾了一下,也就涎着脸笑道:
“我喝过了,你不嫌脏?”
秋露暗想:这人倒也愈熟悉愈坏起来了。两颊不免又有些赤化,遂睃他一眼,故装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道:
“你也是嘴喝的,我也是嘴喝的,你又不曾生着肺病,难道怕传染给我吗?”
“你不要触我霉头,我这么强壮的身子,会生肺病吗?”
毓秀听她这样说,心里乐得什么似的,却瞅了她一眼,哧地笑了。秋露咯咯笑道:
“谁叫你说这些话?”
毓秀道:
“那么你既然不嫌脏,就拿去喝吧。”
说着,把玻璃杯子递过来。秋露伸手接着,却不就喝,娇嗔似的说道:
“你怎么啦?怕我抢了你的钱,为什么还不把发财的事情告诉我呢?”
毓秀这才笑道:
“前天我是完成了一部小说,那原是利美书店的定稿,我和经理说,现在生活程度这样高,印刷所里的排工费听说也要三元一千字呢,那我们作者难道还及不来排字房里的工人吗?这文人未免也太苦一些了。况且我所著的书,销路甚好,据说颇受一班读者欢迎,所以要求增加一些稿费。那经理虽然带有些市侩气,但销路好是事实,为了赚我的钱也不少,良心似乎也有些发现,居然答应我四元一千字计算,说稿子是要作得好的。我心里想:你们这班亮眼瞎子懂什么好与坏,只晓得我过去的出版书能再版三版地赚钱,以后稿子里就是涂些花的,你们又知道什么呢?桑小姐,这次我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写了十五万字,今天拿到六百元的代价,在穷人心里想,总算是发财的了。你说是不是?”
秋露听了这一篇话,方才明白他所以这样高兴的原因了,心里也着实代他欢喜了一阵。但她脑海里忽然又浮上了一个感觉,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别说傻话了,这怎能够算发财吗?唉!这完全是文人的‘心血’和‘脑汁’的代价呀!我瞧你终日埋首疾书,是多么辛苦,好容易脱了稿,才得到些微的代价,还花挺贵的钱去买这种贵族化的补品,我心里能安吗?”
“话虽如此说,不过我这些微的代价确实比投机操纵者赚来的几十万、几百万元钱要快乐得多,因为我精神是永远兴奋的。在我脱稿的时候,全身会感到轻松,这轻松倒并不是为了我有一笔稿费的进益,因为写稿的人永远是穷的,永远是为人作嫁的,然而在我的生命中确实又完成了一部脑和血混合的结晶,所以我实在比发了财还高兴。桑小姐,你几个月来常给我做活,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原想买些衣料和化妆品给你,不过这你别误会,并非是谢你的意思,完全是我的一些心罢了。后来我想,衣料、化妆品都是物质上的享受,对于身体没有什么益处,我们实心眼儿的人应该做实在的事,所以我觉得还是买些补品给你比较实惠。因为我是爱你的人,总希望你的身子更健康、更活泼,永远像小鸟儿似的奔奔跳跳,那我是多么安慰啊!”
毓秀一口气地说到后来,未免有些情不自禁,连自己也哧地笑起来。秋露的一颗芳心是甜蜜到了极点,但到底太难为情了一些,这就啐他一口,绯红了两颊,慢慢地垂下头来。毓秀笑道:
“桑小姐,你别误会,我之所以说爱你的人,完全是真正地爱你的人。我常这样痴想,桑小姐这样美丽的一个姑娘,最好三年五年以后,也是像现在那么美丽,甚至十年百年以后,依然那么活泼,永远永远地和现在那样美丽,我是多么希望这样啊!”
秋露这才抬头瞟他一眼,噗地笑道:
“郑先生刚才喝了多少酒?怎么竟有这许多有趣的痴话呢?”
毓秀点了点头,笑道:
“虽然是这样做梦那么地痴想,但我心里的希望是绝不改变的。”
这时,秋露细细地回味着毓秀的这几句话,觉得毓秀爱自己之情实在是超过一切以上的了,那么前次我瞧见的这个摩登小姐和他大概是没有什么爱情的了,一时心里又喜悦又感激,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是好。良久,方才又说道:
“承蒙你这样爱惜我的身子,我当然感激十分,不过你自己整天地用脑,确实也非常辛苦。用脑过度,将来难免要未老先衰,对于健康是会发生不良的影响,我也常常为你这样担忧着。现在我的身子倒好了许多,饭量也不错,所以我的意思,这瓶鱼肝油算我省给你吃,你是应该接受我这一片……”
秋露说到这里,以下的话可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这一片下面的字很难加上去,不免顿了一顿,羞红了脸,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了他一个又羞又喜的目光。“省给你吃”这四字的用情,宛然是贤妻的口吻,毓秀这就感到秋露的情深,实可称为天地古今第一人了。他不禁笑起来,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你也确实是真正爱我的人了,我们不愧是知心。桑小姐,你不用忧愁,我虽然用脑的时候很多,然而我的用脑并不勉强,完全是自然的流露,绞尽脑汁写文章,确实有伤身体,而且也很痛苦的。不过我绝对没有这一种痛苦,我写到得意的地方,还觉得兴奋痛快,精神也会振作起来,所以只要提笔会写,是没有什么辛苦的。你若不信,瞧瞧我挺结实的臂膀,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病夫。桑小姐,你别推让,你的心、你的情,我是感激的,然而你若执意不受的话,反使我感到难受……”
毓秀本是穿着汗背心,他把臂屈伸了一下,瞧在秋露的眼里,肌肉高高地凸着,芳心里也不知有了一个什么的感觉,她的两颊竟热辣辣地红起来。
“既这么着,我就收下了……”
秋露低低地说了这两句话,终于掀着酒窝儿哧哧地笑了。毓秀这才感到万分的喜悦,猛可把她左手握住了。因为这举动是冷不防之间的,秋露不免一惊,在一惊之后,右手握着的玻璃杯子竟掉落到地上去,乒乓的一声,却是敲碎的了。秋露哎哟了一声,急得两颊绯红,说道:
“该死,这可怎么好?”
“这是我不好,不关你的事,衣服倒湿了没有?”
毓秀红了脸笑着说,于是两人站起来。秋露把那瓶鱼肝油放在桌上,急在门背后取了拖布,把地板上的水渍拖干。毓秀也把碎玻璃片拾到畚箕里去,回头见秋露柳眉紧锁,意殊不悦,遂说道:
“一只玻璃杯,能值多少?何必去肉疼它?”
“我倒不是肉疼玻璃杯,好好儿地谈着话,就打碎了东西,真有些不吉利。唉!”
秋露似乎很懊恼,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人就太迷信了,这也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哩,怎么说出话来倒像老太婆似的呢!”
毓秀瞟她一眼,倒忍俊不禁起来。秋露这才扑哧一声笑了,掀着酒窝儿,说道:
“说起来又是你不好……”
秋露话还未完,桑老太在下面叫道:
“秋露,时候不早,你明天不上工厂去了吗?”
秋露这才娇媚地一笑,拿了鱼肝油,说声“明儿见”,便匆匆地走下去了。
过了几天,是端午节,各厂家照例休假一天。美珍和秋露是格外的亲热,昨天拿了许多粽子,也曾经到秋露家里来过,说是送给老太太吃的。桑老太见她和秋露真的像姊妹一样要好,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这天,秋露在家里吃过午饭,桑老太见美珍送来的粽子尚有不少,遂向秋露说道:
“郑先生时常送东西给我们吃,怪不好意思的。秋露,你把粽子拿四只上去吧。”
秋露是早有这个意思的,不过心里怕难为情,没有说出来罢了。今听母亲的话,正中下怀,遂眸珠一转,掀着酒窝儿,点了点头,很快地拣了四只豆沙粽子,兴冲冲地拿到楼上去了。
“桑小姐,这做什么?”
毓秀伏在桌上正写着稿子,忽见秋露笑盈盈地进来,手里还拿了粽子,遂停了笔杆,向她望了一眼。
“是母亲送给你吃的……”
秋露把粽子放在桌上,仿佛毫不介意的神气。毓秀道:
“你们自己人很多,送我这许多干吗?”
“今天是端午节,郑先生还写稿,不是太辛苦了吗?我想你应该游玩一天的。”
秋露对于他的话,却并不加以回答,秋波逗了他一瞥,管自向他笑盈盈地说着。毓秀心儿一动,把稿纸藏进抽屉里,望着她粉颊,觉得今天她还涂上了一层胭脂,更觉美丽一些,遂笑道:
“那么你预备和我到外面去玩玩吗?”
和毓秀开始认识以来,也有三个月的时间,可是两人一同出外去游玩的事情,却始终还没有实行过。秋露听毓秀这样问,芳心倒是荡漾了一下,抿着小嘴儿,憨憨地娇笑了一会儿,说道:
“你假使有兴趣的话,我当然愿意奉陪。”
“那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玩呢?”
毓秀表示很兴奋,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秋露凝眸含颦的,似乎在细想。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听桑老太在楼下叫道:
“孩子,潘家大嫂子来望你了。”
秋露听了这话,心中暗想:那就真不巧。遂向毓秀说道:
“这是我厂里的工头,我下去一次吧。”
毓秀虽然也感到不巧,但也只好说道:
“有客人来了,你当然要下去招待的呀。”
秋露于是匆匆地下楼,只见潘美珍穿了一件黑色的绸旗袍,虽然徐娘半老,却也颇为俏丽。两人相见之下,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秋露道:
“姊姊为什么不上我这儿来用中饭?”
美珍笑道:
“昨夜被隔壁嫂嫂硬拖去打牌,今天起来已近午时了,难道叫我一走到就吃饭吗?这究竟太难为情了。”
“在妹妹家里,那有什么要紧?哟!这枇杷是姊姊买的吗?每次来总叫你花许多钱,那我们怎好意思呢?”
秋露一面请她坐下,一面忽又瞥见桌子上放着的两篓枇杷,遂又转变了话锋。桑老太笑道:
“可不是?潘大嫂真也太客气了。”
“那又不值什么钱,老太太说这话,就当我作外人看待了。”
美珍说着,又向鸣申招手,叫他吃篓里的枇杷。这时,小云已泡上一杯苔苔花茶,含笑叫声“潘大嫂喝茶”。美珍连忙道了一声谢,俏眼又向秋露望着,笑道:
“妹妹,你今天有空吗?”
秋露因为和毓秀原约定到外面去玩的,芳心不免暗吃一惊,悄声儿问道:
“姊姊做什么?”
“我想你有空的话,我便请你瞧影戏去,其实也难得的,妹妹当然不好意思拒绝我吧?”
美珍喝了一口茶,微微地笑了。秋露听美珍已说在自己的面前,这就没有拒绝的可能,望着母亲笑了笑。桑老太道:
“既然姊姊高兴,你也不能扫人家兴的。”
“老太太这话真不错,大嫂、老太太大家也一块儿去好了。”
美珍听桑老太这么一说,心里乐得什么似的,遂又故意笑着向两人这样说。小云和桑老太很不好意思似的,一同笑道:
“不客气,你们去吧。”
“姊姊,那么你等一等,我一会儿就来。”
秋露没有办法,只好向毓秀去回一声儿了。毓秀见她很轻声地上来,脸儿浮了抱歉的颜色,说道:
“郑先生,很对不起,这美珍姊姊一定要请我瞧戏去,我不好意思回绝,所以我……”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表示很对不住他的神气。毓秀忙笑道:
“没关系,我们反正明后天也可以去的。人家难得来请你,怎好意思拒绝呢?你只管去好了。”
秋露知道毓秀不会生气的,遂点了点头,和他嫣然一笑,便匆匆地又走到楼下来。美珍因时已两点,遂站起身子,说道:
“那么我们走吧。”
秋露拿面镜子照了照,笑道:
“姊姊怎么这样性急?让我再洗个脸去吧。”
“现在不是很好吗?胭脂粉搽得很匀的,你心急慌忙地再洗一个脸,怕反而不及现在的呢。”
美珍望着秋露玫瑰花似的两颊,劝阻她不用再洗脸。当然,她是含有另外的作用。
“那么我也得梳一个头……”
秋露出外去瞧戏,在三年之中,可说是从来也没有的。今天居然也有人请她去瞧影戏,她心里不知是感到如何的喜欢,拿了镜子,觉得脸既不洗了,头发总也该梳一梳的。
“影戏院里黑魆魆的,有谁瞧见呢?好了,别多梳了,让姊姊等着性急。”
桑老太见秋露把头发梳个不了,遂也笑着催她。美珍听桑老太这样说,倒反而说道:
“老太太,你别催她,一个女孩儿家出去总有这许多麻烦的,从前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现在老了,也不要什么好看,说走就走,多么的爽快呢!”
美珍这几句话倒说得大家笑起来。秋露放下木梳,回身过来,笑道:
“好啦好啦,我又没有打扮什么,蓬了头出去那算什么样儿?你瞧我这样子就到外面去了,不是再爽气也没有了吗?”
“这样子只有派头大方,现在学校里的女学生,谁不是一件湖色的爱国布旗袍呢?好啦,老太太,我们走了,你只管放心,回头我一定送她回来的。”
美珍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觉得真是非常美丽,便啧啧地称赞了几句,然后回头向桑老太又这样叮嘱着,表示自己很爱护她的神气。秋露噗地笑道:
“姊姊这话可有趣吗?难道我还怕你卖了我不成?”
桑老太和小云也都笑了。美珍也忍俊不禁,一面拉了秋露的手,一面向桑老太和小云告别,两人出了大门。
“潘大嫂,那么晚饭你跟秋露来我家吃吧,我们等着你。”
桑老太和小云送到门外,忽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桑老太又高声地叮嘱着。
“老太太,你们不用等,说不定我们在外面定馆子了……”
美珍听她这样说,回过头来又向她摇了摇手。两人出了弄口,秋露笑道:
“姊姊,你今天预备大请我客吗?”
美珍把她手握紧了一些,回眸逗给她一个媚眼,笑道:
“我预备二十元的花费,是吃玩得很惬意的了。”
秋露吃惊地问道:
“何必这样花费?我们辛辛苦苦做工得来的钱,舍得这样浪用吗?”
“就是为了一年到头太辛苦,难得有个放假的日子,若不玩个快乐,我们穷人真变成牛马了。你瞧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多么枯燥。钱太多了也没有用,做人为的是什么?不是应该吃些玩些吗?”
美珍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表示她把人生看得很明白的意思。秋露觉得她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遂笑问到什么戏院去瞧。美珍说今天预备花些钱,到大戏院瞧外国片子去,于是讨了两部街车,叫他拉到大光明戏院。当美珍、秋露踏上石阶的时候,忽然瞥见戏院门口站着一个翩翩风流的少年,大家一见,都不禁咦咦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