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忽然瞥见了那个年轻的西服男子,一颗芳心也不知怎的,竟别别地跳跃起来,暗想:奇怪,哪有这样的巧遇?这时,早听美珍笑盈盈地招呼道:

“呀!章少爷,你也来瞧戏的吗?巧极,巧极!”

“可不是?我在等一个同学呢,已经两点二十五分了,再过五分就要开映,他还没有来,你想糟不糟?潘大嫂,你们姊妹俩来的吗?”

如海皱了眉尖,表示很焦急的神气。他瞧到了秋露的时候,立刻又浮上了浅笑,向她很有礼貌地弯了弯腰。秋露见人家在招呼自己,因为曾经和他已有一度的碰面,当然不好意思不理睬人家,遂含笑也向他点了点头。美珍这时又问道:

“那么你票子买几张啦?”

如海把手中票子给她们瞧,说道:

“只有两张呢。”

“我想你这同学一定失约的了,因为已到放映的时间,他还没有到来,你难道预备痴等吗?假使不是女同学的话,你何必苦等,这张多余的票子让给我们吧。”

美珍俏眼斜乜了他一眼,故意这么地说两句,表示非常的认真。如海也微红了两颊,装出很难为情的样子,笑道:

“潘大嫂又和我开玩笑了,我哪儿来什么女同学?既这么说,我再去补买一张吧。”

“那不行,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

美珍慌忙拦阻着他,但如海已很快地挤到售票处去了。秋露拉了美珍一下手,明眸很羞涩地逗了她那么一瞥,笑道:

“叫他请客,不难为情吗?姊姊不该说票子让给我们话的,那不是明明想揩人家的油吗?”

美珍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

“起初我原一片好意,因为他若再等下去,万一他同学真失信了,那票子不是要损失了吗?反正他自己愿意请客,就随他去是了。”

美珍说到后来,大有乐得揩油的神气。秋露在瞥见如海的当儿,还以为美珍故意做好的圈套,莫非她存心把我和他拉拢来吗?后来见如海手里只有买两张票子,同时又听美珍向他问男同学女同学的话,仿佛是很认真的样子,这就把疑窦渐渐地释去,以为事情真有这样的凑巧呢。就在这时候,如海已买了一张票走来,笑道:

“那么我们进里面去吧。”

他说着话,身子已向入场处走。秋露、美珍见他买的还是楼上票子,因为他的身子是向扶梯上走的,于是两人也就不得不跟着上楼,在收票处如海又等着她们。美珍拉了秋露,加快了几步,三人一同步进院里去。有女侍接了票子,替他们对号入座。如海把手向两人一摆,意思是请她们先坐进去,美珍是有心人,当然抢着先进内,接着秋露也坐进去,这样子秋露便坐在美珍和如海的中间。秋露回眸见四周的座位差不多是没有空的了,心里不免起了一个疑问,暗想:如海末一张票子是去补买的,楼上既是对号入座,那么这个连号的位置竟没有给人买去,偏偏给我们留着吗?那事情似乎没有这样的巧吧?秋露是个聪敏的姑娘,经此一想,她觉得如海也会到这儿来瞧影戏,恐怕绝不是偶然的事情了,于是她一颗芳心开始有了恐怖,跳跃的速度会忐忑地增加起来。

“潘大嫂,你们吃冰淇淋吗?”

如海回眸见秋露沉思的样子,遂低低地问着。美珍笑道:

“音乐响了,快开映哩,别吃了。”

如海说声不要紧,遂向仆欧招了招手,一面又问道:

“你们喜欢白雪公主,还是紫雪糕?”

美珍道:

“随便吧。”

如海这就向秋露笑道:

“你喜欢什么?”

秋露有些难为情,红晕了脸,却没有作答。美珍遂代答道:

“都拿紫雪糕吧。”

如海于是拿了三包紫雪糕,付了钱,先交给美珍一包,待交给秋露的时候,便低低地故意这样说道:

“你瞧我这人可糊涂?只知道你是潘大嫂的干妹子,却不晓得你姓什么呢。”

“我姓杨……”

秋露一面接过,一面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谢谢的意思。因为这是戏院里的座位,每只位置都有固定的尺寸,秋露要想避嫌疑也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如海望着秋露不到咫尺的娇靥,直乐得满心甜蜜的了。

银幕上的广告映完了后,接着场子上的电灯都熄灭了。不多一会儿,便放映出《青春之火》的故事来。这是一张热情五彩的歌舞巨片,布景自然非常的伟大,说句可怜的话,秋露对于五彩的影片,自落娘胎至今,可说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她瞧着银幕上的人物,居然红绿分明,色彩和真的一样,一颗芳心不免暗暗奇怪,觉得欧美艺术的进展,也足以使人感到惊叹的了。如海见她的视线完全集中在银幕上,仿佛瞧得非常出神的样子,遂附耳过去,低低地搭讪道:

“杨小姐,你听得懂英语吗?”

秋露听他这样问,心里暗想:我听得懂英语的话,我还会去做女工吗?这就感到他问得有趣,遂摇了摇头,低声地答道:

“我不懂得。”

如海这就凑近嘴,向她很轻微地把片中情节约略地告诉。秋露虽然感到那是多余的事,但人家总是一片好意,所以少不得有时候也回答两句。如海见她并无憎恶自己的意思,当然万分欢喜,觉得美珍第二步的计划又告成功的了。美珍坐在旁边,其实并不是在瞧电影,她的注意力是完全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她见如海和秋露的头靠得很近,絮絮的似乎谈得非常亲热,心里也暗暗欢喜,觉得一个青春时期的少女,对于跟异性的接触,也是一件多么需要的事情呢,何况如海又是一个翩翩的美少年。

这时候的银幕上正放映着一幕热狂的镜头,使每个年轻的男女观众一颗心都感到极度的紧张,尤其男女伴侣一同来的,各人的身子几乎也要偎到一处去了。如海瞧到镜头里接吻的时候,他把嘴更凑近了秋露的脸颊,轻声地道:

“杨小姐,那少年乔丝向曼娜说,我是很爱你的,不知你也同样地爱我吗?曼娜回答,我将永远地献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安慰你,安慰你热诚地来爱着我,所以他们欢悦地亲嘴了。”

秋露听了这话,口里虽然哦哦地响了两声,但一颗芳心的跳跃,真像小鹿一般地乱撞了,同时两颊发烧得厉害。幸亏场子里黑暗,不然自己的脸很显明一定像血一般的红了。如海借影片中的话来表示自己爱秋露的心,这在秋露一个聪敏的姑娘耳中听来,当然是很明白的。她心里虽然没有感到怎么的欢喜,却也没有认为如海这话是可厌恶的,只不过感到万分的羞涩罢了。如海见她没有恼怒,似乎娇羞万状的神气,心里甜蜜得不住地荡漾,脸上含了得意的笑。他觉得秋露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不久的将来,准可以投入自己的怀抱了。

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要和这班沉醉在爱河中的青年男女大寻开心起来。银幕上的镜头热情是达到最高峰了,男女观众的心头也要爆发出青春之火来了。正在甜蜜充满了各人心房的一刹那间,忽然有人大喊:“炸弹,炸弹!”这一声大喊之后,果然在银幕上放射出的光线的映照下,瞥见一缕黑烟,弥漫了整个戏院里的空气中。

这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不但如海、秋露、美珍都吓得面无人色,其他观众也都魂不附身。这歌舞升平的戏院里,顿时变成了恐怖的战场一样了,太平门四处大开,奔的奔,逃的逃,性命是人人要的,争先恐后,可怜被挤倒在地上的,也就被人踏得气也没有了。这情景真仿佛在战场上冲锋,他们是挺勇敢的,实在可说得一句“前仆后继”的了。如海趁这个机会,紧紧拉了秋露的手。秋露又拉了美珍的手,三个人好像是从枪林弹雨中逃出来一样的恐怖,好容易虎口余生似的奔出了戏院的大门,见到了青的天、白的日,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戏院门口拥满了人,马路上也是拥满了人,因了这意外的情形,使行人都起了好奇心而停了步,所以连车马都一辆一辆地停顿起来。马路上巡逻的巡捕瞧此情景,大为吃惊,一个电话打去,立刻全体出动,一时红色汽车接连开到。先到戏院里去视察,方才知道是有人放了一个烟幕弹,原是和这班忘记家破人亡痛苦的观众们寻寻开心而已,并没有什么存心丧人性命的恶意。探捕们知道没有什么事情,心里也着实气恼,这放烟幕弹的人倒是可恶,不但寻了观众们的开心,连我们捕房当局也被他开玩笑在内了。意欲提那恶作剧的人来重罚一下,可是这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也只好分头把行人遣散,维持车马开驶。经过十五分钟之久,才得恢复交通。

这时,最最有趣的是一班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小姐们,她们从家里走进戏院,都是亭亭玉立,仿佛凌波仙子,可是从戏院里奔出马路上的时候,都是光了两只脚,身子还在发抖,真像难民一样的可怜。原因是逃性命要紧,高跟鞋有的脱落,有的自行放弃,因为穿了高跟鞋是不容易做田径赛那样奔逃的。

盛夏的天气是很热的,一班漂亮太太、小姐们已是不穿丝袜了,光了两只雪白粉嫩的俏脚,本来是风流的美丽的,穿上那双一九四一年的最新式的革履,多么令人想入非非呀!可是现在叫她们更时髦一些,索性光着脚在地上奔跑,这真是再要漂亮也不能漂亮的了。在这个情形之下,结果,人力车夫是多了一笔生意。

“真正触霉头,千年难得地瞧了一场影戏,竟会发生了这种意外的不幸,唉!”

如海拉了秋露的手,三个人急急向前奔了一程路,这才停住了步。美珍惊魂稍定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秋露也是吓得两颊红红的,芳心的跳跃仿佛吊水桶般地扑通扑通地震动得剧烈。她听了美珍的话,笑出声音来,说道:

“可不是?我的心还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否是炸弹呢!”

如海望了她一眼,笑道:

“一听喊炸弹,我就糊涂了。如今仔细想起来,这绝不是炸弹,炸弹爆发了,难道会没有响亮的炸声吗?杨小姐,此刻我们不用怕了,你且定一定心,我们还是到东方茶室里去坐一会儿吧。”

秋露被如海这么一说,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还是被他紧紧地握着。在逃性命的当儿,秋露是很柔顺地会跟着他奔的,这时候已经没有危险了,若老给他握住着,当然感到万分的难为情,这就把秋波向他瞟了一眼,手缩了一缩。如海也就理会过来了,慌忙放脱了,又笑道:

“假使真的是炸弹,那也危险极了。我刚才生怕杨小姐被人挤倒,或者累痛了什么,我真急得什么似的呢!”

秋露也回想到刚才一同奔逃出来的情景,如海确实是竭力做了自己保镖一样地掩护着,心里不免有些感激,回望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却又羞涩地垂下头来。美珍拉了她的手,向如海笑道:

“章少爷,那么你就快伴我们上东方茶室去坐一会儿吧。我吓得魂灵也没有了,若不好好儿坐一会儿,实在不行的了。”

如海听她一面说,一面飞给自己一个眼色,这就明白了,立刻叫了三辆人力车,坐到东方茶室。侍者招待入座,三个人围了一张小圆桌,泡了三壶龙井。如海从女侍者手里捧的盘子内,叫她放下各式不同的点心。

“杨小姐、潘大嫂,别客气,大家随意地吃吧。”

如海把纸擦着象牙筷子,拣了一块马蹄蛋糕先自己吃了,于是美珍、秋露不再客气,也就含笑点头地吃起来。三人一面吃点心,一面又谈着这班穿高跟鞋的太太、小姐们那种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都觉好笑。这时候,美珍的两颊忽然涨得绯红,身子还抖了两抖,如海故意轻轻问道:

“潘大嫂,你做什么?”

“茶喝得太多了,你别笑话,这儿的女厕所有没有?”

美珍微蹙了眉尖,羞涩地逗了他那么一瞥。

“隔壁就是旅馆,我陪你去吧。杨小姐,你请坐会儿。”

如海眸珠一转,便含笑站起身子,又向秋露这么地说了一句。秋露当然不好意思也跟着美珍一块儿小解去,遂点了点头,眼瞧着两人向西首的门口消逝了。

“章少爷,我避走一会儿,你好好地去进行工作,不能太轻薄的样子。这位姑娘确实是很多情的,不过也很古怪,你需要用温和的手段去对付她,不然事情也许要弄僵的,知道吗?事成之后,别忘记我……”

两人走出了茶室,美珍方才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附着他耳朵低低地叮嘱着。如海原也明白她的小解是一种脱身的计策,心里乐得什么似的,遂连连地点头,说声“我绝不忘记你的相助之情”,便又很快地回到座桌上来了。

“杨小姐,你怎不再吃一些呀?”

如海坐下椅子,见秋露两眼望着杯中绿茵茵的茶汁出神,遂笑嘻嘻地又向她搭讪着。

“吃得不少,我已饱了……”

秋露抬头微微地一笑,两颊飞起一朵红色的玫瑰。如海脉脉地凝望着她的娇靥,很柔和地道:

“杨小姐的食量这样小吗?你别做客,大家应该实在一些的好。”

如海说着,把一只鸡球大包又拣到秋露的面前去。秋露有些情不可却,遂握了筷子,把鸡球大包凑到小嘴儿上去咬了一口。如海见她很听自己的话,心里万分欢喜,又笑着道:

“杨小姐怎么愿意做工?不会办一些银行或者公司的事情吗?”

“……我又没有什么学问,怎么考得进去?况且银行、公司都要有靠山,那么才行呢。”

秋露被他这么一问,两颊更羞得绯红,低了头,似乎有些惭愧的样子。

“杨小姐,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做工是低微的,我想在银行、公司办事,总比做工要舒服些,工厂里一天要十二小时,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如海生恐她芳心里引起反感,遂又低低地解释着。

“可是社会上找一个事太不容易了,尤其是我们毫无一技之长的女孩儿……”

秋露这才又抬起粉脸,乌圆眸珠转了转,表示无限扼腕的神气。

“不错,上海是太会堕落一班年轻的人了。你瞧有许多知识分子,她们都下海甘心地去做舞女,真不知多少,所以我认为杨小姐以十指操作得的代价来度生活,那是值得令人感到敬佩的。”

如海呷了一口茶,表示非常的同情。

“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哪!”

秋露瞟他一眼,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如海皱了眉毛,把手中的茶杯又放下来,说道:

“杨小姐,我瞧你不像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你不是也读过书吗?”

“读了五六年的书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学问一样吗?”

秋露低低地说。

“那倒不是这样说的,杨小姐在学校里的名儿不知叫什么?肯告诉我听吗?”

如海知道她是小学毕业的,遂故意又向她问名儿,其实他在美珍的口中是早已知道的了。

“叫秋……”

秋露忘其所以然般地几乎说出来,但立刻记得了,慌忙又换口微笑道:

“我的名儿叫春霞……”

说到这里,两颊又发红起来。如海当然不会晓得秋露脸红的原因,还以为她是怕羞的缘故,遂又诚恳地说道:

“杨小姐,我很想跟你做一个朋友,不知我可有这样的资格吗?”

“……”

秋露两颊的红晕一圈一圈地泛上来,低了头,却是默不作答。如海把坐着的椅子移近了她一些,柔和地追问道:

“杨小姐,你怎的不回答?可是不答应吗?”

秋露抬头瞟他一眼,嫣然地笑道:

“只怕我高攀不上……”

说着,把脸又别了过去。如海笑道:

“杨小姐,你这话太客气,叫我感到不好意思。我以为只要性情相投,意气相合,那是没有什么阶级分别的。”

秋露没有作答,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鲜红的嘴唇皮子,默默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如海急欲再向她表示一些爱的意思,但又觉得不容易说上去,因为美珍曾经关照过自己,那姑娘的性情古怪,说恼了她,事情反而弄僵的。如海这样想着,当然不敢以对付别个姑娘的手段来对付秋露,因此也是愕住了一会子。美珍在马路上兜了一圈儿,见时候已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觉得两人有二十分钟的谈话,感情一定相当可以进步了,自己若再不回去,春霞心中不是要起疑心了吗?于是美珍急急回到茶室里来,只见两个人仿佛泥塑木雕似的呆坐着,一时倒吃惊不小,还以为他们两人是斗了嘴,所以都生气了,遂拍了秋露一下肩胛,说道:

“霞妹,不知怎的,我竟肚子痛起来了,你想糟不糟?”

美珍所以说这两句话,是为了避免秋露疑心自己这许多时候回来的意思。

“哦,那么你现在可好了没有?”

秋露回头见是美珍,便拉了她的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美珍一面在椅上坐下,一面窥察秋露的意态,似乎没有什么恼怒的神气,遂又笑道:

“一个粪儿子生下了,此刻就爽快得多……”

秋露白了她一眼,意思是怪她说话太粗俗,但如海早也笑起来了。

“杨小姐、潘大嫂,我们再喊一锅虾仁面吃好吗?”

三人笑了一会儿,如海向秋露瞟了一眼,又低低地问。

“不,我们已很饱了,时候也不早,我要先走一步了。”

秋露瞧瞧自己手腕上的表已经五点多了,遂摇了摇头,回眸又向美珍望了一眼。

“只不过五点十分,实在很早,我想杨小姐既然吃不下点心,我们就到别个戏院里再去瞧五点半班的好不好?因为你们难得放一天假,却只瞧了半场影片,那不是很扫兴吗?”

如海为了要博得她的欢心,便又转出这个念头来。

“因为妈妈心里要记挂,我想下次奉陪了,况且瞧戏也很危险,万一再有发生放烟幕弹的事情,那不是叫人心里害怕吗?”

秋露娇媚地瞟了他一眼,嫣然地一笑,身子已站起来。

“也好,那么杨小姐别性急,我们一块儿走吧。”

如海点了点头,不敢强留,遂摸出皮匣子,付了账,方才三人一同踱出了东方茶室。如海道:

“我给你们讨车,潘大嫂怎么样?跟杨小姐一块儿回去吗?”

“不错,我要伴送妹妹回去的。章少爷,车子不用讨了,我们愿意散一会儿步呢。”

美珍点了点头,俏眼又逗给他一个眼色。如海知道美珍必定有什么作用的,遂不再客气,向秋露笑道:

“那么我不和你们客气了。”

秋露微笑道:

“已经花费了章先生许多钱哩,真对不起。”

“杨小姐,别说这些话,我们现在可是朋友啦!再见,再见……”

如海摇了摇手,满脸堆了笑意,和秋露、美珍行了一个礼,遂回身匆匆地走了。美珍和秋露这才走到电车站头,跳上十七路无轨电车,坐回南洋桥去。在车中,美珍向秋露笑盈盈问道:

“妹妹,我上厕所里去的时候,章少爷和你说些什么话呀?”

“没有说什么……”

秋露低低地回答,两颊已透显了玫瑰的色彩。

“在姊姊面前怕什么羞?我瞧章少爷的态度,似乎有些爱上你的意思,不知他可曾向你表示什么吗?”

美珍瞅住了她的粉颊,偏这样地追问。

“啐!姊姊别胡说了……”

秋露噘着小嘴儿,却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美珍却望着她的脸,只管憨憨地傻笑。秋露被她笑得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白了她一眼,嗔道:

“姊姊,你痴癫了?老望着我笑干吗?”

“我笑章少爷别的姑娘都不爱,独独爱上了你,他不是十分的痴心吗?假使他愿意跟你结婚,不知妹妹能够答应他吗?”

美珍见她虽然薄怒含嗔的意态,但嘴角旁总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来,这就觉得秋露的娇嗔也许是女孩儿家的假惺惺作态,因此她大了胆子,附着秋露的耳朵,低低地又说出了这几句话。秋露听了这些话,心的跳跃是特别地增加速度,简直忐忑可闻,她全身一阵热燥,两颊顿时绯红起来,暗想:原来今日美珍请我瞧戏,果然是他们做好的圈套,在她这几句话中,已经很显明地露出马脚来。遂瞅住了美珍的脸,怔怔地问道:

“姊姊,你不用瞒我,你们这个假戏做得真像呀!章先生和你预先说定了,你才来喊我的是不是?哼!姊姊,你真不是好人……”

“我的好妹子,你真没有良心的,姊姊这一番美意对待你,不料你却还怪我。本来我也不肯管这些事,因为章少爷是非常的痴心,在我素来明白的,他又是一个多情的少年。我为妹妹花一般的人儿着想,实在也非嫁这么一个有才有貌,而且又有财又有势的少年不可,不然,不是太辱没了你这个好模样儿了吗?妹妹,我告诉你吧,说也有趣,章少爷自从那天见到了你后,他就念念不忘,问我说你干妹子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他实在很愿意跟你做个朋友,要求我代为介绍。我见他用情是很专一的,因为他过去的确是并没有爱过一个女子的,所以我不揣冒昧,就来请你瞧影戏,不过章少爷这人也是很脸嫩的,所以故意装作不期而遇的神气。你想,他这人不是很痴心吗?我想你若接受了他的爱,你的造化就不小呢!”

美珍听她已经明白了,这就索性絮絮地完全告诉了她,每一句话是没有不带着甜蜜的诱惑。秋露本来是鼓着小嘴儿在娇嗔,听了她这一大篇的话,芳心倒是一动,不过在一动之后,脑海里立刻又浮上了一个感觉,我怎么能对得住郑先生?于是她又淡淡地说道:

“我们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只怕没有这个福分吧。”

“哦,你是不是怕他家里的爸妈不答应?其实你这是多虑的,他的家庭是很新式的,而且他是个独养儿子,他爱娶你做妻子,做爸妈的敢反对吗?”

美珍听她这样说,又很认真地给她解释。秋露却不再作答,美珍方欲又说什么,车子又到南洋桥了,于是两人携手下车,匆匆回家。到家里还只有五点半,桑老太问在什么地方瞧戏,美珍一时倒回答不出,还是秋露说道:

“我们在这附近一家亚光大戏院瞧,是张外国片子,瞧也瞧不懂,没有什么意思的。”

美珍听她这样说,几乎抿嘴儿笑出来。这时,小云幸亏还没有烧粥,所以她又改煮了饭。因为今天过节,家里也备些小菜,所以吃饭的时候,有肉也有鱼,倒也不错。这晚,美珍直待九时敲过,方才笑盈盈地告别回家。

秋露待美珍走后,便悄悄地到亭子间里去望毓秀,不料门却是关着,遂伸手笃笃地敲了两下,却不听答应,暗想:难道生气了不成?遂又低低地喊了两声郑先生,却仍旧不听里面有人答应。秋露心里好生奇怪,忽然理会了,莫非他出去了吗?对的,他一个人闷烦,一定也到外面去散心了。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因为今天原和郑先生说定一同到外面去游玩的,现在却会和姓章的厮混了半天,这我心里不是很对不住郑先生吗?秋露想到毓秀一个人的孤独,她的心头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这夜躺在床上,却是暗暗地淌了一会儿泪。

第二天晚上,秋露从厂里回家,方才和毓秀相晤了。秋露一脚跨进卧室,只见毓秀正在洗汗背心,遂连忙赶上去,把他身子推开了,笑道:

“我给你洗吧,你昨夜在哪儿玩?”

“昨夜我没有出去呀……”

毓秀听她这样问,望着她的粉颊,倒是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

“什么?你没有出去?那么我敲门你为什么不开?”

秋露的脸上本来是含了妩媚的娇笑,听了他的话,立刻绷住了面孔,显出了惊异的神色。

“你几点钟敲门的?”

毓秀也奇怪地又问着她。

“大约在九点钟光景,不但是敲门,而且还喊了你大半天哩!我想你一定是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给我开门,是不是?”

秋露原是个细心的姑娘,因了细心,不免又多了心,秋波脉脉地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的一瞥,似乎欲盈盈泪下的神气。

“秋露,你快不要误会了,我为什么要和你生气?你回家的时候,我是听见的,那时我还在写稿,后来到七点钟我把一回小说写完,便开始吃饭,因为多喝了几杯酒,所以头晕目眩,便关门沉沉地熟睡了。你敲门,你叫我,我委实没有听见,不然我怎么会不来开门呢?唉!我想你上来还不及呢……”

毓秀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这个神情,一时急得两颊绯红,猛可伸手把她握住了,同时情不自禁地还叫了一声名字。他说到末了,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秋露的眼眶子里本是贮满了泪水,不过还没有涌出来,如今听毓秀这样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辛酸,泪水竟夺眶而出了,哀怨地道:

“凭你末了这一句话,我就明白你是恨着我,因为我原说定和你一同出去玩的,谁料到潘大嫂会来喊我呢?累你闷了一下午,你不是气着我吗?”

“唉!你怎么这样地多心呢?我要气着你,我一定没好结果……”

毓秀见她哭起来,更急得把两脚乱跳着。

“你不用……发咒的……你是不会没有好结果……恐怕我才没好结果吧!”

秋露听他发誓,不禁愈加地伤心,眼泪仿佛是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毓秀见了她海棠着雨似的脸庞,也不免凄然泪落。两人相对泣了一会儿,毓秀拭了泪痕,笑道:

“大热的天,何苦来?我的发咒,是因为要表明我的心迹。秋露,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毓秀说着,把她手放下了,亲自拿帕儿给她拭泪水。秋露为什么要这样的多心?其实她自己在心虚,而且又感到抱歉,所以反怨着他一口。如今见毓秀这样多情地对待自己,因此也不禁为之嫣然,但兀是噘着小嘴儿,娇嗔道:

“你平日是不大喝酒的,昨天为什么要喝得这样的大醉?还不是为了气着我才喝的吗?我是明白你心的,你不用赖……”

毓秀不等她说完,就笑起来,说道:

“昨天是端午,我心里高兴,所以才喝酒的,你别冤枉我好吗?”

秋露听他说得滑稽,忍不住又挂着眼泪笑了。经过这么一哭一笑之后,两人的感情是无形中更增加了万分。秋露对于章如海的殷勤献媚,自然是无动于衷。如海心里当然感到十分奇怪,暗想:像我这么一个有财有貌的少年,难道还不中她的意吗?我想她一定是故意做作,因为女孩儿大都惯会惺惺作态的,我只要功夫深,那就不怕她不投入我的怀抱里来呢!

这天午后,如海坐了汽车又到厂里来。当他跳下汽车,走到长廊的时候,只见杨春霞和账房先生桑士杰站在一块儿絮絮地说着话,形状颇为亲热,见了如海,他们便匆匆地走开了。如海当时只装作没有瞧见,他便自管地回到厂长室坐下,和厂长羊志铭闲谈了一会儿。志铭对于如海常常来厂探视,至少带有些监督的性质,说句明白话,董事长并没十分地信任自己,这使志铭心中当然十分的不快乐,所以他和如海敷衍了一会儿,便自管也到工房里去了。

其实天晓得的事情,如海到厂来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监督厂中的事务,他为的是秋露这个美丽的姑娘呀!士杰和秋露兄妹的谈话,原是为了鸣申这几天里有些不舒服,秋露告诉哥哥,说已经好了许多,不料这情景瞧在如海的眼里,他心中就起了绝对的误会。

此刻如海坐在厂长室内,一个人只顾呆呆地思想,怪不得春霞不肯表示爱我,原来她是被账房先生桑士杰迷住了呢!哼!这士杰生了一副白净的脸蛋儿,他胆敢和我角逐情场,那真自不量力,所谓以卵击石,岂有不灭亡的道理吗?如海想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遂吩咐茶役把潘美珍喊来,预备问她一个详细。

“怎么啦?一脸的不高兴,是谁怄了你的气?”

美珍一脚跨进厂长室,见了如海铁青的脸,便笑盈盈地向他问着。

“美珍,你来,我问你一件事,这里账房桑士杰和春霞是个什么关系?你可曾瞧他们常常在一块儿谈话吗?”

如海站起身子,把美珍的手拉来,话声是相当的轻微。

“咦!你问他们做什么?春霞原是桑先生介绍进来的,他说是邻居关系,我倒不曾见他们时常在一处谈话的。怎么啦?你瞧见了吗?”

美珍听他问得奇突,便凝眸含颦地瞅住了他,心里有些惊异。

“哦!原来是这小子介绍进来的,那就无怪了,我想他们两人必定有关系的,所以春霞才不肯爱上我呢,你说是不是?”

如海哦了一声,似乎有个恍然的样子。

“你的猜测也许不错,但是桑先生听说已娶有妻子的,春霞如何还肯去爱上他吗?”

美珍听他这样说,一时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我今天亲眼目睹两人很亲热地说着话,而且一见了我,还偷偷地走开了,这还不是有暧昧的事情吗?也许桑士杰用手段在控制她的自由,春霞在他压力下恐怕是没有勇气违反吧。我想……我想……把这小子结果了,那么春霞不是可以死了一条心吗……”

如海恨恨地说着,他觉得为了女人,无论什么残忍的手段都是应该使用的。

“你何苦下这伤阴骘的辣手?我想你把他解了职,也就罢了。照我眼光瞧来,他们两人未必有关系,因为春霞这姑娘生成是副傲骨,不容易上钩。不过女孩儿家总是爱好虚荣的多,不久的将来,你一定可以如愿以偿了,何必猢狲见了桃子那样的猴急呢?”

美珍听如海要结果士杰,心里有些不忍,遂婉言劝阻了他,同时说到后面,又瞟他一眼,忍不住嫣然笑起来。如海觉得美珍的话也不错,遂点了点头,却又深思了一会子。

如海和美珍经过一度商谈之后,第二天,士杰就接到一封解职信。在这艰苦生活之下,忽然又得这么一封催命符似的信,士杰心中这一痛苦,几乎欲晕厥跌到地下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