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你摸摸鸣申这时候的额角,热度可退些了吗?”

黄昏的时候,室中笼罩了一层暗淡的色彩,静悄悄的空气中,终于流动了桑老太的话声。小云抱着小玉,默默地坐在床沿的旁边,她听老太太这样说,遂微侧了身子,把她的手轻轻地按到鸣申的额角上去。桑老太戴了那副老花镜,把手中的活计暂时停止了,抬了头,似乎很迫切地希望小云回答一声热度全退了的样子。但是小云那两条眉毛是微微地蹙着,脸上浮显了一层浓霜那样的愁容,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回答道:

“早晨是完全退了,此刻又觉得烫手呢!”

这回答的话触送到老太太的耳里,她的心中是完全感到失望了,额上的皱纹更显得深一些,也叹了一声,说道:

“这孩子……总要设法给他请个大夫瞧瞧才好。”

小云的心中当然也有和桑老太同样的感觉,但是请个大夫,至少得花十元钱,这十元钱若放在家里,又可以度去十天的光阴,何况现在统共也只不过剩着十二三元的钱呢!唉!她深深地感到悲哀,默默地说不出一句话,两眼望着鸣申火红的两颊,泪水已贮满她整个的眼眶子里了。

“咦!咦!士杰,你……你怎么把被铺拿回家来了?”

桑老太和小云正在忧愁鸣申的病,忽然见士杰拿了一个被铺,脸色苍白地走进来。这使桑老太一颗脆弱的心灵更激起一阵无限的恐怖,她的身子已巍巍然地站起来。士杰把被铺放在桌旁,他身子却在椅上坐下了,两眼呆呆的,并不说话,额角上的汗点只管滚滚地掉下来。

“母亲问你,你怎么不回答?快把衣服先脱一脱,我给你倒盆水洗个脸吧。”

小云见士杰这个模样,她心里有些明白这是不幸的惨变,但是丈夫木然的意态,完全显露他的内心是痛苦到了极点,自己若不温柔地对待他,也许使他脆弱的神经有发疯的可能。所以小云含了无限的悲痛,一手抱了小玉,一手去倒了一盆冷水来,放在桌子上。士杰已把那件长衫脱下了,他望着桑老太枯黄的脸,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道:

“母亲,你……别……害怕……我……我……失业了……”

瞧了被铺拿回来,这在桑老太和小云的心中是早已料到的了,所以听了士杰的报告,倒也并不感到过分的骇异。桑老太的精神似乎已颓然了,她心头仿佛像刀割一般的疼痛,但为了不使儿子加重刺激,她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问道:

“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解职了?”

“我没有做错一些事,我的被解职,简直使我莫名其妙。唉!这是资本家杀害贫民的一种残酷的手段,唉!也许是我的死期到了……”

士杰听母亲这样问,愤怒激起在他的心头,咬牙切齿,恨恨地顿了两下脚。

“社会上的事情多哩,难道只有他们一家厂里可以吃饭吗?你何苦来要说这些气馁的话?”

小云听丈夫说死期到了,心里有些悲酸,放下手中的小玉,亲自拧了一把脸巾,交给士杰的手里去。

“你解职了,秋露她知道了没有?”

桑老太懒懒地从椅上又坐下了,随口又问了这么一句话。士杰一面擦脸,一面摇了摇头,回身转去,忽然瞥见床上鸣申通红的脸,他心头开始又是一层悲痛,急急地道:

“妹妹告诉我,说鸣申热度已经退了,怎么此刻脸又红得发烧呢?”

“早晨的热度原没有了,此刻才升上的……”

小云低低地回答,话声带有些凄凉的成分。士杰放下面巾,很快地走到床边,伸手摸了鸣申一下额角,果然怪烫手的,他心儿震动得很剧烈,觉得贫病相煎,这是穷人的末路。谁不疼爱自己的儿子?何况鸣申又是这样一个聪敏的孩子。士杰望着他红红的小脸,怪可怜地喊了一声:“孩子,你什么地方觉得痛苦?”鸣申一个七岁的孩子,虽然是在病中,似乎也已明白爸爸是失了业,他小心灵里是充满了悲哀,原因是为了下学期那一笔三十多元的学费。爸爸失业,即是自己失学,他摇了摇头,眼角旁已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士杰觉得孩子是太聪敏可爱了,因此也使自己感到太可怜了,回过身子,含了满眶悲酸的热泪,望着苍茫的天空,叹道:

“唉!可怜的孩子,你们是投错了爸爸了……”

他的喉间有些哽咽,再也忍不住眼泪滚了下来。桑老太和小云都没有说话,呆呆地坐着,空气是死沉沉的,室中的一切都呈了悲惨的景象,各人的心头都觉得人生的乏味。

不多一会儿,秋露很抑郁地回来了。原因是如海请她一块儿去吃饭,她不答应,所以使双方的心里都很不快乐。秋露回到家里,想不到哥哥已经是失业了,她心头感到万分的骇异,急问是什么原因。士杰摇了摇头,却说并没有知道。

这晚,士杰不想吃粥,只是长吁短叹,神情殊为凄惨。秋露没有办法,只好请毓秀和士杰来谈谈,以解去哥哥的愁苦。毓秀道:

“大哥不必难受,我以为遭遇愈恶劣,将来的希望愈大。你瞧,世界上的伟人,谁不是从艰苦的环境里奋斗出来的呢?”

士杰虽然感觉毓秀的话是很不错,但事实上一家六口,生活怎么度下去?所以对于毓秀空虚的安慰,也只不过报之以苦笑而已。在毓秀的心中当然也明白,这些空虚的安慰是失意人最感到无聊的,但自己受了秋露的叮嘱,却不得不这样地尽管无聊着。他心头也是感觉悲哀,士杰家庭的前途是已沉入于黑暗中的了,同情激起在他的心头,毓秀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深长的郁气。

秋露原意是请毓秀来劝慰哥哥的,不料连劝慰的人也叹起气来,使室内的空气依然蕴藏了死一样的凄凉。她感到有些发窘,慌忙说道:

“哥哥,郑先生的话是不错的,一个人要从艰苦中得到幸福,那才有意思。失业是没有什么稀奇的,说不定明天又得了一个更好的职业。至于眼前的生活,我这个月也做了四五十元,下个月手法熟了,说不定也有七八十元一月可以做,苦吃苦用,也总可以过去的了。”

士杰听妹妹这样劝慰,心里很是感动,低低地说道:

“我也并不怎样忧愁,况且忧愁也没有什么用的。”

口里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是感到极度的悲痛。这晚,毓秀坐到九点半敲过,方才回到楼上去安寝了。

过了几天,鸣申的病好了,但士杰终于郁郁地病倒在床上,而且病得很厉害,这使桑老太太、小云、秋露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几天里,秋露的脸上没有笑容,而且还浮现了忧愁的神色。美珍心里很奇怪,问她有什么心事,秋露摇了摇头,总不愿意告诉出来。晚上放工的时候,美珍悄悄地向秋露道:

“妹妹,章少爷也知道你这几天里很不快乐,他代你十分忧愁,所以今天无论如何要伴你到外面去散散心。就是你不爱他,交个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要太固执,和一个有钱的少爷交个朋友,至少对你是有益处的。妹妹,别那么傻吧!”

秋露听美珍这样说,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乌圆眸珠一转,有了一个主意,微笑道:

“其实我是怕妈妈责骂,既然章先生这样好意关心着我,我今天就跟他去玩一会儿吧。”

美珍见她今天忽然又柔顺起来,乐得什么似的,遂笑盈盈地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厂门口来,见那一辆簇新的汽车停在门口。美珍上前开了车厢,把秋露身子推了一推。秋露在这情形之下,不得不跳了上去,谁知砰的一声,美珍自己并不上车,却把车厢关上了,接着呼的一声,那汽车已疾驰而去了。秋露想不到美珍会不是一块儿去的,一颗芳心不免起了一阵恐怖,但仔细一想,怕什么?难道他会吞吃了我不成?

“杨小姐,我听说你这几天里很不快乐,我实在为你忧虑,不知你心里有什么心事,能够告诉我一些吗?”

如海见她既跳上车厢,却一言不发地呆坐着,遂把身子挨近了她一些,微侧了脸,很温柔地问着。

“我没有什么心事,章先生,你常常叫我一块儿去玩,我总没有答应你,这并不是我搭什么豆腐架子,实在我觉得太不好意思花费你的钱,请你不要生气吧。”

秋露绕过媚意的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又逗给他一个甜蜜的娇笑。如海对于她这几句柔软的话,觉得从认识到现在,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这就乐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手,笑道:

“杨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绝没有和你生气,不过你太会避嫌疑了,花几个钱要什么紧?也值得说不好意思的话吗?杨小姐,我忠实地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爱上一个姑娘,但自从见到了你,我心里不知怎的,总会想到你的可爱。我明白地说,我对你完全是真挚的、痴心的、专一的……杨小姐,你应该……”

汽车夫对于少爷这几句话是听得滚瓜烂熟的了,他计算着少爷在每个姑娘面前至少已说了二三十次之多的了。此刻听到又是真挚的、痴心的、专一的,他几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但笑到底不敢,因此他又改成咳嗽起来了。

秋露听了如海赤裸裸的表示,已经是感到万分的羞涩,如今被汽车夫这么一笑一咳嗽,就愈加不好意思,绯红了两颊,明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却只管呆呆地出神。如海见她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她柔若无骨的玉手给自己握着,却并不挣脱,从这一点看起来,显然她完全是为了羞涩的缘故,一时心里不住地荡漾,把身子更偎紧了她一些。望着她的粉颊,真是白里透红,仿佛吹弹得破,雪白的脖子更是玉雪可爱,因此使如海心里更想到她的酥胸、乳峰……以及一切的肉体,当然是更加的白皙可爱了,同时鼻中还闻到一阵少女的芳香,真使他有些心神欲醉的了。

“杨小姐,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别怕难为情,爱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尤其在我们青年男女之间,更纯洁得灿烂。你说,是不是?”

如海附着她的耳朵,又低低地说着。

“章先生,其实我不懂什么爱的,假使你不嫌我穷苦的话,我是很愿意跟你做一个朋友的。”

秋露竭力镇静了羞涩的态度,回眸又瞟他一眼,掀着酒窝儿,又嫣然地笑了。如海听她这几句话,知道她已有爱自己的意思,她所以不肯直接地说“我愿意爱你”的话,这当然是难为情。心里这就暗想:姑娘太会假惺惺作态,不过这也是一个姑娘对付一个情人应有的手段,倒也怪不了她的。望着她红蔷薇般的娇容,忍不住憨憨地笑了。

汽车在一个挺大的舞厅门口停下来,如海拉了她的手,一同跳下车厢。在走进舞厅门口的时候,秋露忽然停住了步,说道:

“章先生,我这样子的衣服,不配进里面去吧,况且我从来不曾到过舞厅,我想还是到别处去好。”

“这样子衣服并不坏,那要什么紧?就是因为你没有到过舞厅,不妨进去见识一下,我也不常到这种地方来的,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如海向她身上打量了一下,拉了她的手,含了满面的笑容,是带了央求的口吻。秋露终究抵不住外界的引诱,默默地到底跟着他踏进了灯红酒绿的舞厅。的确,秋露今天上舞厅是还只有第一次,当她一脚跨进舞厅,全身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很明显的,里面开放着冷气,在炎热的暑天中,有这样新秋天气似的场所里可以玩、可以听、可以瞧……无怪社会上一班年轻的男女要流连忘返了。秋露脑海里有了这么一个感觉后,她心里有些羡慕,但不到二分钟之后,她又感喟地叹了一口气。

如海和秋露在一个座桌上坐下,泡了两杯柠檬茶。秋露这时的目光只管在四周滴溜乌圆地打转,她见舞厅里四周上下都布置得光怪陆离、五颜六色,真仿佛是水晶宫一样富丽堂皇。音乐台上的黑人大乐队,面孔像墨炭,眼睛像明星,亮晶晶的,嘴阔得像血盆,但那牙齿真白得玉洁。他们这种吹奏音乐的神情,真像疯狂一般的兴奋,令每个青年男女的一颗心会自然荡漾起来的。

秋露的视线,由音乐台上掠到舞池里来。只见对对舞侣,胸贴胸,有的还甚至于脸贴脸,就是这样地挤来挤去。“这就是所谓跳舞吗?”在秋露脑海里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之后,她的全身会感到热燥起来,暗想:唉!这也许是女子的唯一出路吧!她很伤心,她为整个妇女界而感到悲哀,妇女界的前途是永远见不到一线光明的,然而她感到奇怪,因为她见到许多袒胸裸足的女子,很骄傲地走来走去,满脸含了娇笑。秋露心想,她们都很光荣吧?她为妇女界的前途而感到暗淡,慢慢地终于垂下粉脸来。

“杨小姐,你瞧这里的布置伟大吗?耳所闻,目所睹,真仿佛是神仙境界一样吧?我们在这儿坐着谈谈,还会感到酷暑的炎热吗?”

如海见她垂首默然,似乎有些羞涩之意,遂笑着向她轻柔地搭讪。

“真的,这真是个好地方,仿佛天上人间,然而我觉得良心上的不安,还是在太阳光下流些汗比较爽快。”

秋露抬起头来,秋波逗给他一个神秘的目光。

“我知道杨小姐是个时代的新女性,当然不喜欢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游玩着,不过做了一个人,似乎应该有一次参观,下次我们决定再不上舞场玩,好不好?”

如海心里有些惭愧,两颊也会微微地红起来。

“我希望你少涉足于舞榭歌台,因为我在美珍口里知道章先生是个前进的少年,你若为了叫我见识见识而带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心里就会更感到不安的。”

秋露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脸,语气是那么的真挚。如海有些感动,他猛可又握住了秋露白嫩的玉手,说道:

“杨小姐的金玉良言,实在是我们年轻人的指南。我很惭愧,从今以后,我将听从你的话,预备努力一下前途。因为我已得了杨小姐那么一个新女性做知音,我觉得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会有希望起来了。”

如海说着,明眸里是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回视着秋露,仿佛万分感谢的神气。秋露的娇靥红晕得那么可爱,她感到为难极了,觉得如海这样赤裸裸地向自己表示,她竟没有勇气拒绝他了。但是她为了哥哥的前途,暂且不去考虑其他的一切,她很妩媚地一笑,露着雪白的牙齿,说道:

“章先生,你这话说得过分了,我是个知识浅陋的女子,一切都不知道什么的,你这么说,不是叫我感到难为情吗?”

说着,抿了嘴又哧哧地笑。如海见她这笑的意态是美到了极点,没有什么可以再来和她比较。假使欲比她为桃李,则桃李嫌其轻薄;欲比她为梅花,梅花输其清瘦;欲比她为海棠,海棠无其香;欲比她为水仙,水仙无其艳。真个是芙蓉其面,杨柳其腰。如海越瞧越美,越瞧越爱,一时目不转睛,对于秋露的回答也就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秋露被他瞧得两颊更加娇红了,眸珠转了转,一撩眼皮,趁此又低低笑道:

“章先生,我有一件事情向你恳求,不知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情?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一千件,我都能够答应你的。”

如海这才醒来似的笑起来,把两肩耸了耸,觉得美人儿向自己有事情恳求,这是多么得意光荣的事情呀!秋露支吾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般的,最后笑了一笑,方才说道:

“章先生,厂里不是有个账房先生叫桑士杰吗?不知他犯了什么厂规,竟把他解职了呢?我想你是有权力的人,不知能否向厂中挽回来吗?假使能够的话,这真叫我感激不尽的了。”

如海听她这样说,愈加疑心秋露和士杰一定是发生爱情的人了,一时也不知打哪儿来一股子酸味,只觉得有些难受,遂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杨小姐这个要求我当然可以给你尽力想法,不过我得明白一声,桑士杰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不能骗我的。”

秋露见他不但笑容收起,而且眉头紧蹙,她这么一个聪敏的姑娘,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心里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遂正色告诉道:

“章先生,事到如此,我也不能瞒你……”

“你说……你说……是什么关系?”

如海不等她说完,急得涨红了脸,一颗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秋露见他这个神情,倒又扑哧的一声笑起来,说道:

“桑士杰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杨春霞的名儿是假造的,我实在叫桑秋露呀!你以为我和士杰是什么关系啦?啐……”

说到这里,噘了噘嘴,秋波又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娇嗔,接着她抿着小嘴儿,又哧哧地笑起来。

“什么?是亲兄妹?你这话可当真的?那么你干吗要改姓名?”

如海听了这话,奇怪得目定口呆,瞅住了秋露的娇容,倒是愕住了一会子。

“唉!所以改姓名也不是为了面子关系吗?我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做工可说是从来也没有做过,况且哥哥又在厂里做账房,账房先生妹子在做工,那给人家知道了,不是很不好意思吗?所以哥哥叫我改姓名的,只说是邻居关系,其实……唉……”

秋露絮絮地说到这里,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似乎欲盈盈泪下的神气。如海觉得秋露这话当然不会说谎,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真懊悔不该把士杰解职的。但仔细一想,我这事情还得叫美珍去探听一个确实了再说,不过表面上立刻又“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你的真姓名叫桑秋露,唉!那真多余的事,做工做厂长不是一样为了吃饭吗?那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既如此,我一定给你想办法,桑小姐,你只管放心是了……怎么啦?别伤心吧,怎的哭了?叫我瞧着不心酸吗?”

如海一面说,一面侧着脸,又去望着她的娇靥,表示非常地多情。秋露把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秋波滴溜地一转,掀着酒窝儿,哧的一声,笑道:

“章先生怎么说我哭啦?我何曾哭过啦?”

“你没有哭,那我就高兴,假使你不快乐,我心里也会难受的。秋露,我大胆地喊你一声名儿,因为你我的心已是合在一块儿了呀!”

如海瞧了她这可人的意态,足够令人魂销的,不免乐而忘形,语气带有些涎脸的模样。秋露对于“心已合在一块儿”的话,她是并不肯承认的,不过口里不好意思反对,却送给了他一个白眼罢了。

这晚,秋露是随如海在外面吃了饭,并且还喝了一些酒。如海知道秋露的性情高傲,所以不敢轻薄,处处显出十分小心多情的样子,因此在秋露一颗未经世故的处女芳心中,对于如海的印象,也并不怎样的恶劣。如海送秋露回到家中,时间已九点三刻。桑老太皱了眉尖,问她在什么地方,如何这样晚才回家?秋露一面谎说是美珍请她吃饭,一面又问哥哥怎么样了。桑老太含泪说道:

“有些昏沉的样子,唉!此刻才睡熟会儿,别惊醒他,早些睡了吧。”

秋露本欲告诉哥哥的生意也许有挽回的地步,但一时又觉得碍口,因此也只好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秋露从厂中回家,美珍一定要跟着她来望望老太太。秋露因为哥哥病卧在家,所以心里很焦急,意欲不叫她去,这到底说不出口,在无可奈何中只好把改名的事情又向美珍悄悄地说穿了。美珍其实是早从如海那里知道,今天所以跟秋露回家去,也还不是为了要调查明白起见吗?今听秋露这样说,可见事情是真实的,遂故意装作毫不晓得的神气,还埋怨她不该把姓名改去,否则不是可以向章少爷恳求一下吗?秋露也不作答,只管和她匆匆地走进天同坊里来。两人到家,桑老太和小云自然殷殷招待。美珍也绝对不谈及改名的事,她见士杰真的睡在床上,似乎有些昏沉的神气,遂蹙了眉尖,很关心地道:

“桑先生的病很不轻,你们如何不给他请个大夫瞧呢?”

“我们原想请……无奈哥哥不愿意喝药……我想明儿准给他请个大夫瞧瞧了……”

美珍这句话是叫桑老太等都感到受窘的,大家红了脸,未免有些支吾着不知所对。结果,还是秋露很勉强地回答这两句话,可是她的心头是颇觉隐隐地作痛。美珍是惯会观气色的人,她心里也明白秋露家里确实是穷得一贫如洗了,大概请大夫的能力还没有吧。唉!这真也可怜了。于是她又向桑老太说道:

“老太太,桑先生失业,其实不用忧愁的,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厂里董事长的儿子叫章如海,他时常来考察实业,今年二十三岁,原在大学读书,他对于桑小姐很有爱心,前次和妹妹也同去游玩过一次的。我想章少爷既然如此爱妹妹,妹妹若叫他给哥哥谋一个职位,那不是极容易的事情吗?”

秋露想不到她会和母亲赤裸裸地说出来,一时直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垂下粉颊,再也不敢抬头。那时桑老太和小云都很奇怪,望了秋露一眼,又向美珍笑道:

“这事情真吗?但我们这样穷,如何高攀得上?”

美珍听老太太颇有欢喜的样子,觉得事情有成功的希望,遂笑道:

“老太太的思想究竟落伍了,现在文明世界,对于贫富阶级观念是早已打倒了,只要小两口恩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想妹妹长了这么一副好模样儿,章少爷又是个翩翩美少年,真是一对哩!”

秋露对于美珍这样大嚷,生恐给楼上毓秀听见了,一颗芳心的焦急,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遂厚了脸皮,抬头笑道:

“姊姊专门喜欢取笑我的,我可不依你啦!”

说着,把手扬了扬,似乎还做个要打的意思。美珍笑了,桑老太和小云也笑起来,美珍这天没有吃饭就匆匆地告别了。桑老太待美珍走后,就和颜悦色地向秋露问详细情形。秋露遂也把经过情形老实向母亲低低诉说一遍,并且叹道:

“唉!我只怕他未必真正爱我的人,这种公子哥儿也无非贪图美色罢了……”

说着,非常的感喟。小云为了丈夫的前途计,便劝慰她道:

“秋姑,我想他既然真心爱你,大概不会负心的吧。何况人家是个大学生,总有些人格的吧。”

秋露听了,默不作答,她又想起了毓秀俊美的脸蛋、伟大的人格、超人的思想、不平凡的抱负……她的眼泪忍不住一点一点地淌下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毓秀从后面门口进来,脸上含了笑容,他顺便跨到客堂来,见秋露低首垂泪的神气,心中倒吃一惊,低声儿地问道:

“大哥怎么了?”

秋露一见毓秀进来,立刻拭去泪痕,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微笑道:

“哥哥稍许好些,郑先生回来啦!”

“但愿好起来,就叫人喜欢。”

毓秀说着,顿了一顿,方才又告诉道:

“利美书店的主人今天和我谈起,说他们编辑辞职了,愿意叫我去补这个缺,我想吃人家的饭,那当然比吃自己的饭比较不劳心,所以我已答应了他。现在我和老太太商量,就是把那张写字台暂时在你们那儿寄放一下,你们有用处再好没有,假使没有什么用,就托你们代为卖给收旧货的,一切费神,不知老太太肯吗?”

桑老太忙笑道:

“不要紧,你瞧我们靠西还有些地方呢,你只管来寄放吧。郑先生有了固定的职业了,那真叫人喜欢。”

秋露脉脉地瞟他一眼,忍不住也问道:

“你明天就到书局办事去了吗?”

毓秀点点头,却报之以浅笑。一会儿,他忽然在袋内取了五十元钞票出来,放在桌上,向桑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我想大哥的病,医生无论如何该瞧的,这里五十元钱,我多着没有用,暂时就给大哥作为医药费吧。将来你们有了,只管可以归还我的。人好了,要个职业也不难,我在外面一定会给大哥留心的……”

毓秀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这个帮助的举动未免超出邻居的交谊之外了,他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话还没有说完,竟不等人家的回答,就很快地跑到楼上去了。毓秀到了自己房内,把衣服脱了,只觉胸口的一颗心兀是别别地乱跳,同时两颊也会热辣辣地发烧,仿佛自己干了一件什么羞惭的事情一样。不料正在这个当儿,秋露拿了钞票又匆匆地走上来,她掀着笑窝儿,秋波逗给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郑先生,你这算什么意思?母亲说,我们如何好意思接受呢?”

“……算问我借的……你们有了钱的时候,不是可以还我的吗?秋露,你怎么也向我说这些话呢?那你似乎……”

毓秀听秋露这样说,眼睛只管呆望着她的粉脸,两颊更红起来。

“你说下去,似乎什么……什么……”

秋露见他这个神情,同时听了他的话,心里是太感动了,眼皮一红,泪水竟扑簌簌地滚下来。

“秋露,你……为什么伤心?我……没有什么……”

毓秀想不到她竟哭了,情不自禁地走上来,急得说话却带有些口吃的成分。

“不,不,我太感激你……毓秀……”

秋露泪水盈盈地说,最后也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红晕了娇靥,伸开白嫩的臂膀,猛可扑上去,竟投在毓秀怀里呜咽着哭起来。

“那么你干吗哭?秋露,别伤心……”

毓秀觉得秋露今天举动奇怪,忽然会抱住自己的脖子,那更是梦想不到的事,心里也不免既喜欢又伤悲,但究竟为什么要伤悲,却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他抚摸着秋露的背脊,是那么的温柔,但是他口里虽然劝慰着秋露,他自己的眼泪也雨一般地落下来。

“毓秀,我觉得……我觉得我们的环境太恶劣了……”

秋露的脸索性偎到毓秀的颊边去,话声有些颤抖。

“但是……我们应该奋斗,我们应该挣扎,我们要生存,我要活在地球上享受人类的平等自由,我们非埋头苦干不可。秋露,别伤心,别哭吧。哭,是懦弱的表示……”

毓秀听她这样说,用十二分的勇气来振作她,来鼓励她。秋露听了,仰开了粉脸,泪眼模糊地望着毓秀俊美的脸,她笑了,她掀着酒窝儿、挂着泪水笑起来。两人脸的距离不到五寸远的光景,毓秀感到秋露的脸在沾上晶莹莹的泪水之后,实在是太媚人了,尤其是那张红润的小嘴儿更令人有些想入非非。毓秀几次想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却始终没有实行。在秋露的心里,也未始不希望他低下头来吻自己的嘴,然而毓秀的人格太清高了、太忠实了,反而使她芳心中感到有些失望,媚笑着道:

“毓秀,我们明天要分手了,你应该给予我一些安慰呀!”

毓秀被她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他知道了,他觉得秋露一颗血淋淋的芳心确实是完全交给自己了,他大胆地把手勾住秋露的颈项,慢慢地凑下嘴去,在她鲜红的唇上甜甜地接了一个吻。因了两人这么一吻,不料在下面又引出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