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珍那天从秋露家里走出后,便匆匆坐车到沪江旅馆来。只见如海在房中搂着一个向导女子,正在做肉麻的举动,他一见美珍来了,急得涨红了脸,慌忙放下那女子,摸出五元钱来,打发她匆匆地走了。

“你这人真是个色鬼……”

美珍待向导女子走后,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如海弯着腰,连连赔笑,说道:

“我因为一个人实在太寂寞,假使你早些来的话……好啦好啦,我错了,我的亲娘,你别生气,快告诉我,事情是真实的吗?”

说着,又走上来,把美珍拉入怀里来,要去吻她的香。

“小鬼,别涎脸吧!事情确实真的,现在她哥哥生着病哩,我想……你只要……”

美珍又逗给他一个娇嗔,骂了他一声“小鬼”,然后附着他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阵。如海连连点头,听完了后,猛可抱住她的身子,对准了她的嘴,吻了一个够。美珍嗔道:

“我给你这样出力,你拿什么谢我?”

如海连忙把指上一只钻戒脱下,套到美珍的无名指上去,笑道:

“这个你戴着,此刻我和你到外面吃夜饭去,晚上你就睡在这儿,我给你吃香蕉……”

美珍听了,乐得心花怒放,表面上却恨恨地啐他一口,但到底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

第二天,美珍见秋露来厂特别迟一些,照厂规牌子早已收去了,但秋露当然是例外。她拉了秋露的手,悄悄地问道:

“妹妹,你怎么这样迟来?咦!你哭过吗?眼睛红红的,你哥哥到底怎么样了呢?”

“没有什么,我哥哥倒好些了,多谢你记挂。”

秋露淡淡地一笑,便毫没事儿般地自去工作了。秋露今天所以这样迟地来厂,是因为帮着毓秀把写字台东西搬到楼下来,眼皮红的原因,她和毓秀分手的时候,是曾经淌过一回泪的。她心里想着毓秀待我这样好,真可说是恩深如海、谊薄如云,但我的境遇太恶劣了。哥哥是失业了,而且病得这样厉害,假使要求如海恢复哥哥的职业,他当然也有相当的条件,假使我答应了,我如何对得住毓秀?倘若不允许吧,哥哥恢复职业的希望当然没有了,就是我做工的地位恐怕也要动摇了吧。我和哥哥若都没有事做,那么一家六口,岂不是要活活地饿死了吗?秋露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形下,可怜也无怪她要伤心得哭起来的了。秋露现在是抱了一种新的希望,她希望哥哥瞧了几次大夫以后,但愿就好起来。哥哥病好之后,又希望毓秀能够立刻介绍哥哥一个职位,那么我就是不在厂里做工,也不妨害于生活问题的了。她这样打定主意,觉得目前对付如海的手段也只有表示若即若离的了,所以晚上放工的时候,如海又叫她一块儿出去游玩,她也并没有拒绝。

在汽车里,如海把秋露的身子是偎得紧紧的,一手搭着她的肩胛,一手又握着她的纤手,柔声地说道:

“秋露,你前天求我把你哥哥的职位恢复了,我心里仔细想,那又何必去求厂长,我不是可以介绍他到别处去的吗?月薪起码三四百元,那么才可以维持宽裕的生活呢!你说是不是?”

秋露把他搭在肩胛上的手拿下了,脸上有些嗔意似的,说道:

“章先生肯如此帮助,那当然令人感激不尽,不过我哥哥现在还病着,且待他病好了再说吧。”

如海突然听秋露这样回答了,一时倒又不禁为之愕然,暗想:前天你自己向我恳求,今天我给你这么一个答复,不料你却一些没有喜欢的样子,而且还说这样漂亮的话,那不是令人感到奇怪吗?这姑娘的脾气古怪,真有些不可捉摸的了,遂又微笑道:

“那么你哥哥瞧大夫的钱可有着吗?我们既然成了知音,你可不用客气,这三百元钞票,你先拿回去用好吗?”

说到这里,如海在袋内便摸出一叠钞票来,塞到秋露的手里。秋露的理智告诉她道:“这三百元钱无论如何拿不得。”因此她便把手缩回来,摇了摇头,也很柔和地说道:

“哥哥请大夫的钱家里原有着,章先生这份美意,我们心领,谢谢是了。”

如海想不到昨晚美珍给自己想的两个妙计,竟会都失其效力,一时心里颇觉闷闷,遂和秋露两人在外面吃了饭,送她回家去。秋露瞧他神情,也知道如海心里十分不快乐,临别的时候,却又显出非常亲热的样子,和如海含笑道声晚安,匆匆地下车去了。害得如海心中哭又不是,笑又不是,真是难熬极了。

天下的事情,理想与事实往往相反,秋露见哥哥的病虽然延医诊治,服药调理,但总未见起色,看看毓秀给的五十元钱已经用完,但病体仍旧如此。秋露愁眉不展,桑老太和小云更是背灯揾泪。这天,士杰对秋露说道:

“妹妹,郑先生可说是救过我的性命了,但是我的寿也许已终了,所以虽有卢扁之医,恐怕也难收回春之效。唉!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做人本来没有什么意味,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吗?社会上死了一个穷人,等于死了一只狗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我死之后,更苦了母亲、妹妹、妻子、儿女……唉!我怎能合得上眼?我怎能忍心抛得下?我……唉!所以我想活,我想活下去……我还得在社会上努力地奋斗一下不可。然而,事实上也许是不可能的了吧……”

士杰说到这里,不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眼角旁已展现晶莹莹的一颗了。桑老太和小云听了这话,已经失声而泣。鸣申的小脸儿上也是含满了无数的泪水。秋露这时心头疼痛如割,她的泪像泉涌,她只觉一颗心儿已被一枚针刺过了,血水一点一点地滴下来。她忍泪泣道:

“哥哥,你不要说这些颓丧的话,你的病是会好起来呢。你不要伤心,妹妹有一分能力,总要设法医治哥哥的病。唉!穷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唉……”

秋露说到这里,喉间已经哽住,眼泪仿佛雨点儿一般地抛下来了。含了满眶子悲酸的热泪,移着沉重的脚步,上厂里去做工。美珍见秋露今天的神色更加不好,知道她的哥哥病是没有减轻,遂向她低低劝道:

“妹妹,你这人真想不明白,章少爷前星期要给你三百元钱,你为什么不要呢?你难道不晓得世界上钱能够打倒一切吗?没有钱就不能请好的医生,不请医生给你哥哥诊治,他的病怎么能够好起来呢?唉!你难道眼瞧着哥哥病死吗?那你也太忍心了……”

美珍利用这一点,又向秋露絮絮地打动着。秋露想着哥哥愤激的话,想着母亲、嫂嫂悲泣的凄惨,她心碎了,她几乎掩住脸又要哭起来。美珍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只有悲泣的份儿,并没有一些反感的表示,可见环境把她压迫得没有挣扎的余地了。她心里暗暗地欢喜,觉得今晚至少可以完成一部分预定的计划了。晚上放工的时候,美珍向秋露又道:

“妹妹既然这样不快乐,我和你跟章少爷一块儿去玩玩吧。可怜章少爷见你悲哀的神情,他的心头也常常难受得厉害呢。他今天若再给你钱用,你是千万不要推却了,因为你哥哥的病真需要钱来驱逐病魔哩!”

秋露也觉得哥哥的病是已危险到千钧一发的了,我在可能忍受的范围之下,总不能再固执了吧。唉!金钱万能。她这样想着,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几乎又要滚下来了。跟随着美珍,默默地走出厂门,跨上汽车,不多一会儿,三个人已坐在灯红酒绿的大陆舞厅里了。秋露耳听着靡靡之音,眼瞧着肉麻之情,她的心头是只有感到无限的悲痛。

“秋露,你太抱悲观的态度了,少年人不能无春夏之气,我瞧你老是愁容满面,这样子恐怕有伤身体。唉!这个年头儿,若不及时行乐,岂非要闷死了吗?时也不早,我们在这里就喊几客西餐吃吧。”

如海见秋露郁郁寡欢,遂含笑劝慰了她一番,一面又向侍者招手,问道:

“这儿西餐几元一客?”

侍者含笑答道:

“分五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四种。”

“二十元一客的拿三客,再开一瓶香槟来。”

如海向他点点头,侍者便匆匆地下去了。秋露这时心里也不知感觉的是什么滋味,吃一餐晚饭,一个人得花二十元钱,这菜是珍珠做的吗?于是她又想到家里米缸里的米是所剩无几了,大概还能维持三日薄粥吧。煤球也是将完的了,哥哥的病势是这样沉重,今天不知又怎么的了……想到这里,觉得两相比较,真是天堂地狱,虽然身子是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但沙发上好像已竖着千万枚的针一样,她只感到极度的难受,假使人家不会笑她在发神经病,她实在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美珍见她老是垂首默然,遂拉着她手,低声道:

“妹妹,你怎么啦?你瞧这音乐是敲得多么兴奋,对对男女又舞得多么美丽,这样富丽的境地,你难道还一些不喜欢吗?至于你哥哥病了,我想明天请章少爷设法请个西医去诊治一下,也就慢慢地痊愈了,那要什么紧呢?”

“秋露,你不用伤心,我明天准定请个医师来给你哥哥诊治吧。我有个朋友,是德国留学的博士,这样一些小病有什么关系呢?”

如海听美珍给自己这样说,遂也很温柔地说着。秋露抬起头来,明眸向他们掠了一瞥,表示谢谢的意思。没有一会儿,侍者端上三盘童子鸡,并把香槟开上,倒了三杯。如海把一杯放到秋露的面前,望着她的娇靥说道:

“你哥哥的病和往后的职业,我都会给他办理舒齐的,你不用忧愁,我们喝酒吧。”

“这酒很厉害,我怕不能喝吧。因为我是不会喝酒的,醉倒了不是笑话?”

秋露听如海这样安慰,芳心稍会宽放了一些,但酒这样东西自己是素来不喝的,就是前几天和如海在外面吃饭,也只喝了一些葡萄汁,这香槟酒怎能受得了?所以她含了娇笑,不得不摇摇头。

“那么可以加一些汽水,这样就淡味了。就是喝醉也没关系,反正潘大嫂可以伴送你回家的。”

如海说着,遂又喊侍者拿汽水。秋露因为这次美珍也一同在座,胆子真的大了不少,遂也不便固执,握了杯子,微微地喝了。秋露举杯在喝香槟、握刀叉在吃童子鸡的时候,她那一颗善感的芳心不免又想起家里母亲喝粥汤的情形,她含了悲泪,实在有些不忍下咽。她胸中忧愤的情绪像海里的波涛那样地汹涌着,她想哭,但是在这大众交际场中,歌舞升平的当儿,怎能哭得出?尤其在喝下三四口香槟以后,她心中更勾引起旧恨新愁,只觉得难受得厉害。

一个人在忧愁的时候,常常想找一些消极的刺激,喝酒也是找刺激的一种,秋露起初原不想喝酒,但既喝了几口后,她便想索性喝一个痛快,所以三个人面前的玻璃杯子里的酒,还是秋露最先空了。如海、美珍瞧秋露这失常的举动,心里在喜悦之中,不免也感到有些惊骇,望着秋露的粉脸,真的已红得像一朵玫瑰了。她握着杯子,递了过来,笑道:

“章先生,你给我再倒一杯。”

如海听她这样说,倒反而愕住了,望着她说道:

“秋露,你别喝酒了,还是喝些汽水好吗?”

“不,我想多喝些酒,反正姊姊可以送我回家的。”

秋露的明眸真像微风吹动着秋天的水那样荡漾着,颊上的酒窝儿掀得很深,她忍不住失常似的娇笑着。如海还有些踌躇,望了美珍一眼,却见美珍向自己点点头,同时逗过来一个眼色。如海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遂给秋露满满地又斟了一杯。秋露可说是谈不到“酒量”两个字,怎能够这样地大喝?结果,当然是一个醉。秋露醉了,她的神志完全迷糊着,她只知道自己是可怜的,于是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美珍抱着她身子,虽然百般地安慰她,但是她的哭总不会停止。这时,舞客们都向他们注视,如海未免感到有些受窘。美珍眸珠一转,她向如海低说了一阵,微笑道:

“你瞧怎么样?”

如海听了,喜形于色地点点头,遂付去账单,扶着秋露一同出了大陆舞厅。晚风扑面吹来,秋露“哇”的一声,把吃下的所有什物竟吐了一地,秋露在吐过之后,她头晕目眩,哭也不哭了,却是昏沉地又入睡了。美珍遂把她抱上汽车,如海吩咐阿根开到自己的小公寓里去。

美珍的计划是成功了,如海的欲望也达到了,然而秋露一颗脆弱的芳心却是破碎了。当秋露一觉醒转的时候,她明白自己躺在床上,但四肢软绵无力,感到极度的疲乏。她心里暗想:大概美珍送我回家的吧……就在这个感觉之后,她失惊地咦咦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完全不翼而飞了,同时她又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确实已有了异样的变化。室中虽然是黑漆漆的,仔细望来,还能辨别出这确实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床,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在魔鬼势力下丢送了。她想起了毓秀,忠实的、勇敢的、多情的,她神经猛可受了极度的刺激,不禁失常地大喊起来。这一喊不打紧,把睡在旁边的如海也惊醒了,他立刻扭亮了电灯,伸手把秋露的身子抱住了,喊道:

“秋露,妹妹,别怕,别怕,我在你的身旁。”

“你是我的谁?你这狼心狗肺的……你竟用这卑劣的手段来侮辱我吗?”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秋露被他一搂,更加怒火中烧,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撩上手,啪啪两响,如海的颊上早已着了她两记耳光。但秋露既打了他后,她心里却又感到害怕,恨恨地把他推开,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如海自然被打得无话可说,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又挨近身子,拍着她的肩胛,低低唤道:

“妹妹,你别哭呀!我完全是真心地爱你,你应该原谅我的苦心,可怜我的痴情。现在你我是一个人了,我总不会负心你的……你……别哭啦,我的心也要被你哭碎了呢……”

秋露听了,也就停止了哭,猛可回过身子,娇嗔满面,啐他一口,骂道:

“你爱我?哼!你这丧尽天良的浪子,既然真心爱我,为什么不正式和我结婚,却要做此下流失人格的勾当?现在我限你三天之内跟我结婚,不然我便和你法律起诉……你把我们女子当作玩物吗?你……你这惨无人道……”

秋露骂到这里,忽然又想,事已如此,骂也无益,因为我的身子不是已属于他了吗?她想着和毓秀别离前一夜亲吻的一幕,她内心的愤怒抵不住无限的惨痛,忍不住又悲泣不止。如海听她要自己和她正式结婚,不然法律起诉,一时心里也焦急起来,暗想:事情早晚总要明白的,何不老实地告诉了她好吗?遂红了脸,又低低地说道:

“秋露,你要结婚,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家里原有妻子的呀!”

秋露这两句话正是不听犹可,听到了后,她的脸由红变青,浑身发抖,停住了哭泣,反而气得笑出声音来,切齿骂道:

“哈哈!原来你是有妇之夫?那你……是不是存心害我的终身吗?我……和你拼命了吧……”

秋露也许是过分的愤怒,使她态度完全已失了常,握了两只纤拳向如海脸部狠命地乱打。如海不但不愤怒,而且也不躲避,尽管让她打着,最后他也淌下泪来,说道:

“我该死,我该打,但我完全真心地爱妹妹,就是给妹妹打死了,我也绝不怨恨……唉!妹妹,我虽然不能和你结婚,但我永久地可以爱着你,而且将来我还可以和妻子离婚,那么你不是变成我的爱妻了吗?”

秋露见他只管给自己痛打,并无恼怒的意思,一时多打也有些打不下手了,她觉得这是自己做小的命吗?她忍不住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如海见她哭了一会儿,便温柔地又欲去抱她身子。秋露狠狠推开他,嗔道:

“不许靠近我……”

如海只得缩回了手,笑起来道:

“我们已享受过夫妻的权利了,今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你怎么还不……”

秋露不作答,把电灯又关灭了,她穿好了短衫裤,便要跳下床去。如海这就拉住了,央求道:

“妹妹,你到哪儿去?此刻已子夜三时了……你可怜……我……”

“哼!你拖着我做什么?我不到什么地方去……”

秋露很急促地娇嗔着。如海又开了电灯,见秋露两颊红得可爱,遂理会了,手指着那边一扇白漆的门道:

“妹妹,里面浴室中有便桶……”

秋露不睬他,遂自管匆匆地进去了。

秋露从浴室中走出,却不睡到床上去,坐在沙发上出神。如海叫道:

“妹妹,你痴了?不要受凉了吧,我们是夫妻啦,你还怕羞吗?”

秋露听着“夫妻”两字,有些刺耳。毓秀俊美的脸蛋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她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如海遂跳下床来,把秋露半抱半拖地拉到床上,给她盖上被,说道:

“妹妹,别伤心了,我也不是什么丑陋的少年,和妹妹实在很相称的一对,你难道一些也不满意吗?妻妾是一个名义,结婚只不过一个形式而已,于实际根本没有关系,只要我们能够恩恩爱爱,和一夫一妻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是什么地方?”

秋露觉得既已失身于他,多哭也是没有用,遂伸手擦干了眼皮,低低地问他。

“这便是妹妹的家了,我特地租下来的。你瞧房内这些家具不是很富丽吗?并且我已经给你雇好一个年轻的仆妇,预备侍候你的。妹妹,以后你不必做工,哥哥的工作,更不用忧愁,至于他的病,明天我和你一同去瞧他,给他延医服药,自然也好起来了。”

如海把手去拭着她粉颊上的泪痕,显出万分多情的样子。秋露在他这种柔媚的手腕下,伤心终于慢慢地减少了。她的明眸向房内四周细细打量,在这盏精美的灯罩光芒笼映下,见那是三门玻镜大橱,那是梳妆台,那是席梦思,那是克罗米梗子的玻璃百灵桌,四只围了克罗米梗子的小沙发……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未享受过的。她的理智有些模糊,她嘴角旁竟掀起一丝笑意来,秋波瞟他一眼,红晕了两颊,低低地说道:

“我的贞操已交给你的了,你放些良心出来对待我吧,唉……”

她说到这里,总觉有股子郁气塞上来。

“你放心,我若负心你,我绝不会好死的……”

如海也低低地说,这次他开始又把她娇躯搂住了。秋露已没有抵拒的勇气,她竟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把她那红红的嘴唇尽让他默默地温存。

“妹妹,你刚才真心狠,我被你打得好痛哩!此刻真慈悲,我的嘴感觉又多么的甜呀!”

如海得意地笑着说,他觉得是胜利的。可怜的秋露,任你怎样的意志坚强,终于是做了情场中的俘虏了。这是一回很平凡的事,在这一九四一年的上海社会中。

光阴是过得非常的快速,一转眼,不知不觉地已到新秋的天气了。在这两个月中,桑士杰的病是痊愈了,而且也在华洋银行里任了职。但是士杰虽然在银行里任了高级的职司,然而他心头是含了羞惭的隐痛,因为桑士杰虽然贫穷,志气却是高傲,认为靠妹妹给人家做小星所得的职业,实在是一件可耻的事。他几次瞧着妹妹回家时的泪痕纵横,他也明白妹妹所以出此下策,也是为救自己性命的缘故,因为在过去他很知道妹妹是爱上了郑毓秀的,但是为了自己的病,终于陷妹妹到悲哀的境地,所以士杰的心里是蕴藏了万分的郁闷和悲伤,同时对于妹妹也表示无限的抱歉。

士杰受了毓秀的五十元钱,他心里是感激十分的,在这两个月中的日子里,以为毓秀总有一次到自己家来,不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几次士杰想自己先去探望他,但心里是深深地感到惭愧,竟始终鼓不起勇气。

这天是星期六的下午,士杰从银行里出来,路经利美书局门口,他猛可想到了毓秀,于是不由自主地会踏了进去。

“请问这儿编辑先生可不是郑毓秀吗?”

士杰走进书局,向一个伙计低低地问。

“不错,你找他干吗?他已病了半个月哩。”

伙计望了他一眼回答。

“什么?他病了吗?请你伴我去瞧瞧他好吗?”

士杰听了这个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重击一下,脸上显出无限惊异的神色。那伙计点点头,一面问了他的姓名,遂领士杰走到楼上,向右转弯,那边是一个宿舍模样。伙计在一个门口先走进去,一会儿走出来,向士杰说道:

“桑先生请进去吧。”

士杰很快地跨进室内去,只见里面倒是一人一间的,靠窗一张铁床旁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正是毓秀。这就抢步上去,毓秀也是含笑站起,两人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士杰皱了眉尖,说道:

“郑先生,你怎么会病了半个月了?唉!这哪里想得到?你躺着吧。”

“不,这几天我已起来在室内走走了。大哥,你完全复原了,真叫人喜欢。”

说着,便欲向桌上拿热水瓶倒茶。士杰阻止他,叫他依然在床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望着他瘦削的两颊,叹道:

“大夫瞧了没有?”

“瞧过了,我已好了许多。本来我早想来望大哥的病,因为在一个月中给书局赶写了一部稿,大概身体孱弱,所以脱稿后就病倒了,我心里常记挂你呢。现在大哥找到职业了吧?”

毓秀握着他手紧紧不放,亲热得仿佛见到了家里人一样。士杰两颊有些红晕,他心里是只觉无限的沉痛,但他不得不竭力镇静了态度,说道:

“托你的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又低声道:

“我已在华洋银行任职了,才做了一个月多些日子……”

毓秀对于士杰这种神情,心里未免有些疑惑,微笑道:

“那很不错呀。老太太、大嫂、桑小姐都好?”

士杰点了点头,他心里的难受几乎要淌下泪水来。

“大哥有什么心事吗?”

毓秀微蹙了眉峰,再也忍不住地开口问了。

“没有什么……前次的五十元钱……我还了你……你病了这许多日子,自己也要用吧。”

士杰方才又微微地笑了,他在袋内取出钞票来,交到他的手里去。

“我倒不需要这笔钱用,因为这儿经理对我另眼相看,一切医药费,他愿意完全负担。所以大哥要用的话,你不必还我。”

毓秀把他手推了回去,低低地说着。

“我有着……郑先生,你收下吧,我们已经是很感激的了。”

士杰非常感动,话声竟带有些颤抖的成分。毓秀很奇怪士杰的情形,他想仔细地问一问,但始终问不出口。两人默然坐了一会儿,士杰忽然站起来匆匆地告别走了。毓秀拉住他道:

“大哥何必这样性急?我在病中实在很寂寞,今天见大哥居然来望我,我心里真高兴,你就吃些点心再走吧。”

士杰其实也很愿意和毓秀多叙一会儿,然而他心头很难受,今听毓秀这样说,只好又坐下了。毓秀喊茶役倒茶,并去叫盘炒面。士杰哪里吃得下?也无非应个景儿。又闲谈一会儿,遂告别辞去了。

士杰走后,倒叫毓秀心中又猜疑了许多时候,他觉得士杰心里仿佛有说不出的隐情似的,这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令人感到奇怪吗?毓秀想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自己的热度又升起来,一时很惊慌,躺到床上,静静地又养了一会儿神。

是黄昏的时候了,毓秀觉得额角有些烫手,他心里很焦急。不料这时候,店里伙计又来报告道:

“郑先生,有个姓桑的姑娘来望你哩。”

这消息使毓秀感到意外的兴奋,也不管头脑涨痛,猛可从床上坐起,笑道:

“你请她进来吧,她是我的表妹。”

毓秀这样说一句,就是避免外界的见疑,一面他把室中的灯光已扭亮了。

伙计走出室外的时候,就听一阵叽咯的革履声。毓秀的视线是完全集中在门框子外,果然不到一分钟后,就见一个十分摩登的少女走进来,只见她的头发是烫成最新式的样子,做成一卷一卷的,身穿一件薄花呢的旗袍,那双粉红色的丝袜,绝薄得好像裸了足一样,黑漆镶银的高跟皮鞋,亭亭玉立。一时还以为是章毓珠来了,但仔细一瞧,那明明是秋露呀!想不到两个月不见,秋露也摩登起来了。秋露是毫不避嫌疑地直坐到床沿边来,她见毓秀向自己目不转睛地呆望,便惨然道:

“郑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

毓秀握住她的纤手,眉一扬,笑道:

“你变了样子了,我差不多真要不认识了。秋露,你白胖了许多……”

“是的,我变了,我完全变了……我为什么竟变得这样快……”

秋露听了毓秀这几句话,她一颗芳心碎了,仿佛有人在摘一样的痛。她的娇靥已变成惨白的颜色,泪似泉涌,猛可投入毓秀的怀抱,她竟已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秋露这举动是出乎毓秀意料之外的,倒不禁为之愕然,但毓秀原是个聪明的人,他凝神含眸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他把秋露的身子从怀内扶起来,捧着秋露的粉脸,定住了眼睛,额上的汗像雨一般落下来,说道:

“秋露……你……你……”

毓秀连说了几个“你”字,结果,还不曾把以下的话问出来。

“毓秀,是……是……的。我……负了你……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原谅我吧!”

秋露突然瞧了毓秀脸色剧变的样子,她悲痛到了极点,扑了上去,抱住了毓秀的脖子,偎着他的脸,哭得十二分的惨伤。毓秀也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子,他在想士杰凄凉的意态,他又想秋露摩登的装束,是的,秋露已给富家娶去做太太的了。他心里是空洞洞的,仿佛失去了一件东西,他的泪已流到秋露的脸上,秋露的泪已淌到他的颊上,两人默默地悲泣了一会儿。

“秋露啊!唉!我想不到你……”

毓秀觉得额角上的热度更盛了,他有些不能自支的了。秋露听毓秀良久说出这么半句话来,她的心已片片地碎了,肠已寸寸地断了,哭道:

“毓秀,你应该可怜我,你不应该责怪我,假使你不原谅我的话,我立刻就想死去……”

“是的,你是可怜的,我原谅你,但你告诉我,这两个月中的惨变是怎么样造成的呢?”

毓秀竭力压制心头的惨痛,他轻轻推开秋露的娇躯,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脸,又低声地问。

“毓秀,金钱的魔力太大了,但是我并非崇拜金钱的女子,何以也会被金钱所陷害呢?毓秀,你听着吧,我是多么的伤心可怜啊!你借给我五十元钱给哥哥请医诊治,不料瞧了三四次,一些也没有效验,而五十元钱却已花完了。那天,哥哥向我说了许多诀别的话,我瞧着母亲、嫂嫂的痛哭,我心中是多么的惨痛。那时候,厂里小主人章如海,他是利用美珍做说客,向我百般追求,我在未到绝望之前,怎肯投入他的圈套?是哥哥病体最重的一天吧,我内心是多么的忧郁,美珍约我同如海一块儿去游玩,那日我的神志完全昏迷着,哥哥病危,家中米完柴尽……毓秀,在这个贫病相煎之下,金钱竟把我陷害了。我知道良心是对不住你,所以我不敢来见你,若不是哥哥回家说你病着的话,我今天还是没有脸来见你的。毓秀,我告诉你,如海是有妻子的人,现在我是人家的小老婆了,我烫发,我穿高跟鞋,我并没感到快乐,我每天在痛苦中过活。唉!我秋露是可怜的,是懦弱的。毓秀,你同情我吗?你谩骂我吗?我无耻吗?我下贱吗?”

秋露的脸色是更惨白了,她又失声悲泣起来。毓秀听她絮絮地说了这许多的话,同时又瞧了她这样惨痛的意态,他明白了,他知道秋露的确是可怜的。他点头淌泪说道:

“秋露,我绝不怨你负心,我明白你的苦楚,况且我们原没有订什么嫁娶的婚约,说你负心吧,这也无从说起。不过我心里愤恨的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我们穷人的遭遇太以悲惨一些了。”

秋露心里更加悲伤,情不自禁地又抱住毓秀的脖子,说道:

“毓秀,你说这样多情的话,我更伤心,我确实是负了你的,因为我的终身当时已心许你的,但造物太捉弄我们了。唉!难道今生我们是没有缘分吗?”

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毓秀知道她完全是出于万不得已之下的,所以也不愿叫一个自己心爱的姑娘过分地伤心,遂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地安慰道:

“秋露,你也别哭了,总之,这是环境造成我们的命运……”

秋露把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默默地凝望了良久,说道:

“毓秀,你千万别为我一个苦命的女子而伤心,你是个有希望的青年,将来不难娶一个贤德的夫人。秋露今生完了,没有福气做你的妻子,我默默地祈祷着,但愿来生给我们有个圆满的结局吧……”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声泪俱坠。两人相对泣了一会儿,毓秀拿帕给她拭了泪,低低地问道:

“你今天倒也在家里吗?大哥的职业也是那如海介绍的吧?现在你住在什么路呢?”

秋露听了这话,终感到辛酸,那泪却无论如何忍它不住地要落下来,说道:

“住在霞飞路大德公寓里。唉!”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毓秀见时已八点钟了,遂又说道:

“想不到时候过得这样快,秋露,你就在这儿叫一客蛋炒饭来吃怎样?我的粥每餐要八点半才好拿上来呢。”

“不,我倒没有饿。毓秀,哥哥说你已病了半月多了,唉!好好儿怎么会病的?呀!你手仍烫着呢!”

秋露摇了摇头,很亲热地又去摸他的手,柳眉一蹙,脸上又显出惊慌的样子。

“没有关系,你摸我的额角也很热哩!”

毓秀望着她玫瑰花似的两颊,想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会没福消受,回首前尘,自然不胜感慨系之。秋露听他这样说,却并不用手去摸,将自己的颊偎到毓秀额角上去试热。两人默默地贴了一会儿,各人心中仿佛都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不过在安慰之中又感到无限的悲酸。秋露柔声道:

“毓秀,我今夜不回去了,你真的发烧得厉害呢!”

“不回去?那怎么可以?”

毓秀立刻捧着她的粉脸,凝望着她奇怪地问。秋露叹了一声,含了晶莹的泪水,说道:

“你是怕如海说话吗?他每星期一、三、五、日四天到我这儿来的,今天星期六,他不回家来睡,所以你只管放心。”

“但是,我觉得不便,你的情义,我是很感激的。”

毓秀摇了摇头,把捧着她脸的手又懒懒地放下来。

“有什么不便?请你不要说起‘情义’两字,我觉得心痛。”

秋露很哀怨地望他一眼,眼泪又像雨一般地掉落在两颊。

“那倒并不是这样说的,‘情义’两字不一定要用在夫妇的身上。是春的季节吧,你给我洗衣服、缝衣,什么全干,这情义就深重。虽然我们没成夫妇,然而我们情义是超过夫妇的。”

毓秀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似乎在回忆过去甜蜜的滋味。但秋露不等他说完,身子倒入他的怀内又哭起来,说道:

“过去的,你别提吧!我心碎了,我痛……我……唉!不瞒你说,我此刻最好能死去,觉得是最爽快。”

“那又何苦?秋露,你起来,往事是值得回忆的,人生本来是一个梦啊!”

毓秀把她又抱起来,两人的颊上都已沾满了辛酸的热泪。

这晚,秋露是真的宿在毓秀那里,她是存心服侍毓秀的要茶要水,但毓秀却睡得很安静。秋露一颗芳心自然也颇为欣慰。

次日醒来,毓秀的热度竟完全退去了,秋露十分的欢喜。毓秀见她云发蓬松、睡眼惺忪的意态,很抱歉地说道:

“秋露,昨夜我睡得很好,你一定累得整夜没睡吧?这儿一切都不舒齐,我想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再睡一会儿,假使如海下午到你那儿来找不着人,不是很讨厌吗?”

秋露听了,想起如海每星期日下午总要叫自己一块儿上舞场去,精神倒真的不能太委顿了,遂点头答应,只好和毓秀含泪握手分别了。

这是梦想不到的事情,秋露回到家里,却见如海已坐在房中的沙发上,满脸怒容,口里还在猛吸烟卷,地板上的烟蒂头儿也不知有多少。他一见秋露衣服都是皱痕,头发蓬松,脸也不曾洗过,这样病西施一般地走进来,那还不是在做无耻的勾当吗?想到这里,妒和怒充满心头,猛可站起,大骂一声“不要脸的东西”,竟不问情由地奔上去,拉住秋露的头发,恶狠狠地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