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万万也想不到如海有这样的蛮不讲理,因为是冷不防之间,所以竟不及躲避,被他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刮子。秋露可说是自落娘胎以来,从没有给人这样地辱打过,心里这一气愤和悲痛,早已浑身发抖,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如海见秋露大哭,仿佛是火上添油,不但没有一些怜惜之意,而且更加大怒,意欲把秋露掀到沙发上去打个痛快,却被仆妇汪妈拖开了。秋露得脱,便逃到床边,翻身躺倒,呜呜咽咽地悲泣不止。

“哼!哼!你真是一个贱货!我一星期中来四天,你难道还不满足吗?却到外面去寻野食吃,你对得住我的良心吗?我自己家的妻子,也没有像你占着我的日子多哩!你这下贱的女人,到底是个做工的坯子。你说,你说,你昨夜在什么地方?”

如海把脚一顿,怒气冲冲地又这样地大骂着。秋露听了这话,一颗芳心由悲哀而变成痛愤,猛可从床上坐起,站起身子,倒竖了柳眉,圆睁了凤目,娇声斥道:

“放你的臭屁!秋露是向来人格清高的,绝不会像人家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地下作。哼!自己不想想从前是怎样地追求我,你今天有如此手段对待我,你自己的良心说得过去吗?你不要欺侮我是一个弱女子,你……竟不问清楚地动手就打,我秋露虽穷,可是从来也没给人打过一记,谁知倒叫你来打我吗?”

秋露本欲还更厉害地痛骂他一顿,后来仔细一想,我总还想跟他吃饭哩,说来说去,总是自己的命苦,因此她的眼泪又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如海听她嘴强硬,而且还骂自己下作,便气得跳脚不已,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拿来,狠命向地上一掷,指着秋露,冷笑一声,骂道:

“亏你不要脸地说得出!我追求你……我……瞧你活西施吗?你假使不答应跟我做小老婆,难道我能够强迫吗?哈哈!这才是笑话!我和你同居还是一天两天吗?三天四天吗?已经是两个多月啦,你当初念头可曾转清楚了吗?”

秋露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她气得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白,两手冰阴,几乎跌倒地下去了。如海却并不放松,滔滔不绝地又冷笑道:

“昨天我兴冲冲地来叫你跳茶舞去,不料汪妈说回母家去了,我一听之后,慌忙赶到你妈那儿,却又说刚才走出回去了,我于是又追着回家来,可是你的人却没有到,我一直等到你晚上一点钟敲过,你仍不回来。哼!你总不能说戒严戒到捕房里去坐一夜吧!我问你,你看中了谁?和谁在开房间?你昨夜快活吗?呸!不要脸的东西……”

秋露听了,这才知道他昨夜是在家里,暗想:那也太不凑巧了。遂竭力镇静了态度,眸珠一转,拭了眼泪,说道:

“昨天我从母亲那儿回家,在路上遇到一个女朋友,她从前和我是同学,因为久未见面,大家都很欢喜,她请我到她家里去吃晚饭,吃好饭后,齐巧又来了两个亲戚,他们就提议打牌,我因情面难却,又想你反正今天不回来睡的,所以答应了。谁知一个亲戚独输,他要再打下去,这样一来,已到戒严时间了,因此不得不打全夜的了。自己做贼做惯了,就疑心人家也做贼,你放心吧,我秋露人穷志不穷,绝不会喜欢下贱的。唉!你不问一个仔细就打人了,你良心对得住我吗?”

秋露说到这里,伤心已极,忍不住又呜咽而泣了。如海听秋露这样说,一时倒也懊悔起来。因为她说的理由颇为充足,那明明是自己误会她了。不过既然在人家那儿打了全夜雀牌,怎的连脸也不洗一个回来呢?这话恐怕靠不住,看起来秋露外面必定另有爱人,虽然还没有到开房间的地步,但昨夜两人一定在跳通宵,所以衣服这样皱,脸也没有洗。对的,对的,她既另有爱人,我何必还要养她?反正我也把她玩厌了,谁稀罕她,从此不是破裂了好吗?如海打定了主意,便又冷笑一声,说道:

“不用哭,不用哭,没有谁会可怜你的。你做的好事情,巧语花言不必瞒骗我,你有女朋友,你从前怎的没有向我提起过?我老实跟你说,你既另外有人了,我也不和你计较,你只管跟着人走好了,我是绝不稀罕你当作活宝看待的。”

如海说完了这两句话,身子便愤愤地向房外直奔了。秋露在这情形之下,可怜她是不得不走上前去把他拉住了。如海想不到她会来拉自己,这就愕住了一会子。秋露流泪满颊地说道:

“如海,你不能含血喷人地来冤枉我,一个人良心要放在当中的。我知道你疑心我有情人的原因,是为了爱我的缘故,但你不能为了爱我而变成害了我呀!你叫我跟人走,我跟什么人走呢?跟来跟去,还不跟着你吗?如海,从今以后,我不再在外面打牌了,那你总可以别生气了吧!唉!你也应该想想那夜我酒醉的一幕,我是怎么样才会给你做小星的?你……你……”

秋露究竟是个弱者,她觉得自己的处女是已交在如海手里了,仿佛自己的生命完全靠在如海身上一样,假使如海抛弃她的话,她会像失了途的小鸟一样害怕,所以她的话是多么的柔弱,多么的可怜啊!其实秋露的思想绝对是错误的,她没有奋发的决心,她只求如海的垂怜,希望永久这样地过她小星生活的一生。像秋露那样可怜的少女,在社会上不知有多少,她们都是暴风雨下的虫沙,任这班魔鬼似的少年摧残着、蹂躏着,他们是绝对不会用哀怜的目光向她们望的,当然,如海也是不能例外。如海听秋露这样软化的话,那是更暴露她的弱点,暗想:你也有今天这么一日了吗?哼!你也记得那夜我被你痛打的情形吗?于是把心一横,将她狠狠地推倒在地,把脚一顿,说道:

“你跟人去吧!拉我做什么?一个女人家在外面全夜不归,还不是在偷汉子吗?”

说着,便很快地奔出去了。秋露跌倒在地上,心里的痛苦真仿佛是刀割的一样。她觉得人心是太险恶了,他把我们女人完全当作玩物一样,喜欢了来亲热亲热,不喜欢就粪土似的抛了。秋露是委屈到了极点,她感到自己一生已完了。忽然一阵咳嗽,竟吐出一口血来,一时哭也不哭了,竟昏倒在地上了。

汪妈见少奶倒在地上,竟不哭不动,遂急忙前来扶起了她,一见地上有口鲜血,心中大吃一惊,说声“这还了得”,遂急把秋露抱到沙发上躺下,一面倒茶给她喝,一面连喊“少奶”。秋露经过良久的气闭,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汪妈见秋露哭出声音来,这才放心,遂拧手巾给她拭了口边的鲜红血丝,又给她漱了口,安慰她道:

“少奶,你身子要紧,千万不要太以伤心,假使为了这种没良心的少年而气死,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秋露这时神经是受了极度的刺激,她忽然又哭出声音来,叫道:

“天哪!你太残酷了,为什么让秋露竟遭遇到如此恶劣的环境呢?我生成的苦命吗?我只配给人家做玩物吗?我……”

说到这里,又不禁号啕哭起来。

“少奶,你不要痛哭,你应该好好地自觉,你应该奋斗起来重新做一个人。我告诉你,少奶,我在这儿做了两年用人了,也不知见了有多少姑娘曾经在这里做过少奶。唉!少奶,你是绝不会得到他真心爱的,他爱你的是色呀!”

汪妈听了秋露的话,她很伤心,眼皮也有些润湿了,她把自己两年中瞧见的情形向秋露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秋露听了汪妈的话,她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如海是专门蹂躏女界同胞的魔鬼,于是她不再哭,她预备脱离这害人的魔窟,重新做一个人。

黄昏的时候,如海忽然又匆匆地来了,他涎皮赖脸地挨近秋露坐下,笑道:

“你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

“到底是在和人家开房间,你预备怎么样?”

秋露猛可从沙发上站起身子,铁青了脸孔,冷笑了一声。这举动倒出乎如海的意料之外的,望着她脸,怔了一怔,也冷笑道:

“开房间?你有脸再住在这屋子里吗?给我滚,快滚,快滚!”

“滚?哪有这样容易?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你这毫无心肝的畜生,青年中的败类,社会上的寄生虫,废物!你把我们女界同胞瞧得太低贱了呀!哈哈!哈哈!你这没有灵魂的蠢材,你给我滚!滚!滚!”

秋露的明眸里冒出了碧绿的目光,她鼓着小腮子,咬牙切齿,恨声不绝地大骂着。她觉得骂得痛快,却忍不住哈哈地狂笑起来。如海突然瞧着秋露那种失常的举动,他心里倒也害怕起来。只见秋露定住了眼睛,向自己又一步一步逼过来,似乎恨得要咬人的样子。他心里疑惑秋露已发了疯,觉得没有必要再和她多缠绕下去,于是他笑起来,也说道:

“好,我就滚,从此我就让你,看你永远地住下去……”

如海一面说,一面身子向房外退,在退到房门口的时候,还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向她扬了扬,狞笑道:

“你……全家……的性命……都在我掌握中……”

秋露发狂似的追上去,如海已逃到楼下去了。秋露仿佛出了一口怨气,心里非常的痛快,扶着门框子,哈哈地又狂笑了一阵,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向床上。忽然,她又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了。

次日起来,秋露觉得留此无益,遂理了一只小皮箱,匆匆地回到家里来。桑老太和小云见秋露眼皮红肿,神色大异,心里都吓了一跳,急问怎么了。秋露这时见了母亲,真是心痛如割,悲伤已极,忍不住投在桑老太的怀里呜咽不止。桑老太知道事情不妙,不禁也垂泪泣道:

“秋露,到底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母亲知道吧!”

“唉!母亲,不用说什么,总而言之,女儿太命苦了,环境太恶劣了,我们穷人太可怜了……”

秋露良久方才抬起粉脸,望了桑老太一眼,泪又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然又见士杰发狂般地奔进来,口里大喊“奇怪,奇怪”,待他一眼瞥见妹妹倒在母亲怀中痛哭的情形,猛可地理会过来了,不禁大声叫道:

“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妹妹,你失宠了吗?哈哈!那就无怪我又失业了……这惨无人道的王八,害得我们太苦了……妹妹,唉!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士杰也许痛愤到了极点,不禁失常似的笑起来。

“什么?哥哥,你又被停职了吗?”

秋露骤然听了哥哥这样说,她身子便从母亲怀中跳起来。她想着如海最后说的“你全家性命都在我掌握中”的一句话,她心碎了,肠断了,又发狂似的大叫道:

“啊!我们穷人的性命,真的是在富人的掌握中吗……”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在空中连连猛击。但愤怒到底抵不住无限的伤心,她倒在床上,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大哭不止。士杰听妹妹这样说,颓然地倒在椅上坐下了,向秋露问道:

“妹妹,你……且别伤心,你得告诉我一个详细,他和你怎么吵起来的?”

秋露从床上坐起,纤手理着云发,收束了泪痕,叹了一声,说道:

“哥哥,有钱人把我们穷人太不当作人看待了,如海这王八,我早已知道他是个玩弄女子的魔鬼,我并不是甘心情愿给他做小星的,实在在这个环境之下,我是没有办法的,既已给他做了小,我总想跟他一辈子。不料他这狠心的狗才,把我们女子完全当作玩具,玩过抛了,他用种种手段侮辱我,逼迫我和他脱离,我不能在这种淫威的势力下过活,我情愿回家来饿死的。总怪我秋露前生作了孽,所以今生才有这样悲惨的结果……”

说到这里,不禁又声泪俱坠。士杰听了妹妹这篇话,他心痛如割,觉得妹妹所以答应给如海做小星,完全是为了医治自己的病。她的终身,是他给丢送的了。他淌下泪来说道:

“妹妹,我害你的,我害你的,我良心怎么能安?”

“不,不,绝不,哥哥,你别说那些话,这是环境逼迫我们到如此悲惨的地步,我们兄妹俩太可怜了。是的,我们全家的性命都在他的手中,我们是该死的吗?我们是应该被人侮辱的吗?”

秋露听哥哥这样说,连说了两声“不”,她绝不能够归罪于哥哥的身上,她觉得这是资本家用残酷狠毒的手段,杀害贫民于无形。她抓住了头发,她痛愤得真的要疯狂起来。秋露这两句悲痛的话,把士杰一颗心更刺激得厉害一些,他的脸完全呈现了铁青的颜色,他伸手把桌上那把白瓷茶壶拿来,猛可掷到地上去,站起身子,以拳击桌,大骂道:

“妹妹,不要伤心,不要啼哭,我们不能忍受这莫大的侮辱,我得给我们报仇去……”

士杰说完了这两句话,把脚狠命地一顿,身子便向大门外直奔。秋露、小云瞧此情景,便急得追了上去,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含泪劝道:

“哥哥,你到哪儿去?你且定定心,你不要过分地愤激了,你应该明白,你……哪里有能力和他们有钱人拼啊!”

桑老太扶着门框子,脸色是苍白得可怜,皱纹更深凹了,老泪纵横了满颊,颤抖地喊道:

“士杰,你……回来……你……回来……”

士杰的身子是已在大门口了,他被妹妹和妻子紧紧地拖着,已经清醒了一些。此刻回眸瞧着母亲可怜的神情,他心更碎了,猛可回过身子,奔到桑老太的面前,哭出声音来道:

“母亲,你养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你……老人家……太苦了……”

秋露、小云、桑老太三人听了,也都又扑簌簌地啜泣起来。从此以后,士杰和秋露兄妹俩便又困在愁城里一样了,在几度的猜测中,秋露觉得哥哥第一次的失业,也是如海做的圈套。她觉得自己的一家,真的被如海将捉弄到灭亡的地步,她是痛恨得常常在睡梦中哭醒。士杰呢,他却在突然之间会痛骂资本家的残酷,怒目切齿,以拳击桌,仿佛立刻欲和如海拼命的样子。

士杰失业后的第五天下午,毓秀到士杰家里来探望了。他见士杰、秋露都在家里,心中倒很喜欢,暗想:倒碰得很巧,总算不虚此行了。不料秋露一见毓秀,却倒在床上,先呜呜咽咽地悲泣起来。毓秀忽然见秋露这个情形,倒不禁为之愕然,再瞧桑老太、小云、士杰的脸,都是笼罩了一层无限抑郁的愁云。一时很是奇怪,遂怔住了脸色,悄悄地问道:

“桑老太,怎的你们都很不快乐吗?”

桑老太没有开口,先叹了一声。谁知士杰这时猛可走到毓秀的面前,握了他的手,用凶锐的目光向他望着,大声地叫道:

“郑先生,我们穷人太不是人了,妹妹是被如海抛弃了,我同时也失业了。如海这王八,仗着几个臭钱,他玩弄我们兄妹俩在他的掌上跌跤。郑先生,你想想,我们是应该被侮辱的吗?我们……是……”

说到这里,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消息仿佛是个晴天中的霹雳,触送到毓秀的耳里,当然是大为震惊,不禁也怒形于色地骂道:

“什么?他竟敢如此大胆玩弄女性,这还成什么世界?这还成什么世界……”

“是呀!这还成什么世界?简直有钱人拿了手枪可以杀人了。郑先生,你同情我们吗?你可怜我们吗?来,我们一同报仇去……”

士杰听毓秀这样说,他脸上浮了一丝苦笑,便拉了他的手,向外欲奔。毓秀见他这态度未免有些失常,就把他手拉了回来,说道:

“大哥,你且息怒,我们慢慢地商量吧。我们要报仇,只有请律师向法院告他遗弃的罪。”

秋露听了毓秀的话,方才从床上坐起来,淌泪说道:

“郑先生,不,我们没有能力请律师,而且我也不愿抛头露脸地去出丑……这是穷人的命,这是我的命……唉!那还有什么可说?郑先生,假使你可怜我们的话,请你介绍我哥哥一个职业,那我就感恩不尽了……”

说到这里,泪像泉涌般地落了下来。毓秀听了,遂把明眸脉脉含情地回望着她,点头道:

“你放心,我总尽我的能力,但是你身子保重,切勿过分地悲伤。如海既然是个这样无赖的少年,我以为你还是早些和他脱离,那么你将来也许仍有光明的前途哩!”

秋露听毓秀这样多情地安慰,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悲痛,两颊堆上羞惭的红晕,无限哀怨的目光在毓秀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叹道:

“哪里还说得到‘前途’两字?唉……”

说着,又垂下头来。毓秀意欲好好儿地安慰秋露一番,但是碍着众人在前,不好意思过分地亲热,所以谈了一会儿,也就告别回去。毓秀走在归店的途上,新秋的风吹在脸上,也会感到一阵无限的凉意。

过了几天,毓秀很欢喜地到秋露家里来,说书局里一个账房因病辞职,尚乏其人,士杰若任斯职,倒颇为相宜。秋露、小云等听了,感激万分,遂给士杰整理行李,预备给他上新店里去。桑老太是感激得什么似的,向毓秀含泪道谢。毓秀说人类应有互助的义务,尤其是穷人和穷人间的友谊,一面他便伴着士杰到书局里和经理接洽,认为很好。从此以后,士杰便在利美书局里做司账的职务了。

这天下午,毓秀坐在编辑室内写稿,忽见经理王先生走进来,他皱了眉毛,向毓秀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你介绍的这位桑先生,怎么有些神经病的呀?”

毓秀好生奇怪,放下了笔杆,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什么?有些神经病?他不是好好的吗?”

王经理的眉尖更蹙得紧了,摇了摇头,说道:

“我见他账簿里的账目全都写错了,而且见发票上的‘上海’的‘海’字,他都拿笔涂去了。同事们告诉我,说他言语也有痴癫,你不信,倒去瞧瞧他……”

毓秀听了这话,真是不胜骇异,遂点了点头,匆匆地走到账房间来。只见士杰伏在账桌上,拿了笔在纸上画一个人,旁写“如海”两字,接着写下去的是“杀不可赦”四个字。毓秀瞧此情景,不禁恍然大悟,遂低低地喊道:

“大哥,你写什么呀?”

士杰忽然听了这喊声,似乎一惊的神气,猛可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是很凶恶的,但见了毓秀,又露出笑容来,把那画的人交给毓秀瞧道:

“郑先生,你瞧,这小子总有一天被我杀死的,你想痛快吗?不过……”

说到这里,他又放轻了声音,说道:

“郑先生,这消息,你千万别给我传出去,因为如海这小子各处都布满着侦探小瘪三,他们都盯着我,我有时候在马路上走,见许多人都向我注意,我心里真害怕哩!”

毓秀听他说的话,果然颠颠倒倒,语无伦次,一时深为吃惊,暗想:可怜士杰受不住环境种种的压迫和刺激,想不到竟会真的疯癫了吗?这就蹙了眉尖,说道: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呢?马路上的人怎么会全都注意你?”

“真的,真的,郑先生,你不相信吗?我的一举一动,他们也都晓得的。有时候我吐一口痰,这里学生阿林也吐一口痰,我想阿林也许是如海的奸细,他是监视我的行动呢!郑先生,我觉得天下唯有你是好人,此外一个都不是人,我恨……我恨……”

说到这里,忽然向门外望了一眼,说道:

“不好,不好,外面有人在窃听了。郑先生,你得当心,你得当心呀!我们店里全布满了小瘪三哩……”

说着,脸上又显出无限恐惧的样子。毓秀听他愈说愈不像话了,知道他神经受了过度的刺激,使他脆弱得产生出种种恐惧的幻想来。唉!桑先生真的成疯子啦!在毓秀脑海里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之后,他心里是无限的悲痛,含了满眶子辛酸的热泪,拉着他的手,柔和地说道:

“大哥,这完全是你心理作用呀。外面并没有什么侦探、小瘪三的,这全是你的幻想。你应该静静思虑,切不要胡思乱想呀!”

“郑先生,你是好人,我当然听从你的话,但是这并非我的幻想,完全是事实。唉!郑先生,你不晓得有钱人的心毒呢!他们害苦了我的妹妹,害苦了我,但他们还不满足,还要派了大队的侦探和瘪三跟着我,预备杀害我,幸亏我的身上有正义之气掩护着,所以他们近不得我呢!唉!隔壁有声音,不对,不对……郑先生,我们快别再说话……”

说着,把手直按到毓秀的口里去。毓秀瞧此情景,知道他神经错乱得很厉害,当然这个职位是不能做下去了,遂走到经理室来,和王经理说道:

“桑先生大概受了一些刺激,所以精神很不好,我想今天送他回家去吧。”

王经理点了点头,吸了一口雪茄烟,说道:

“那么送他一个月的薪水吧,唉!真可惜!好好的人怎么会发疯了呢?郑先生,半个月前他进来的时候,我就见他人很木然的样子。因为你说他很忠实,所以我当然很信任……不过,唉!假使不忠实的话,他也不会患这种毛病了……唉……”

王经理说到后来,又连连地叹了两口气,表示很惋惜的神气。毓秀觉得王经理肯送他一个月的薪水,这真是大大的面子,遂很感激地点了点头,便退出了经理室。

桑老太和秋露、小云突然见毓秀伴着士杰回来,因为连被铺也带回来,当然是非常的惊异。秋露先急急问道:

“郑先生,怎么啦?”

毓秀还没有回答,士杰就连连地摇手,向秋露很低声地说道:

“妹妹,你别声张,你别大嚷,如海派大队小瘪三在我后面盯梢呢!”

士杰这话听进秋露和桑老太、小云的耳里,都不禁为之愕然,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毓秀因为不好意思当面告诉,遂向秋露招了招手,自己身子先走到天井里去了。

“秋露,唉!你哥哥的刺激受得太厉害了,他在店里做了半个月,起初尚没显出来,最近他的说话颠颠倒倒、语无伦次,看来有些疯痴的样子了。”

毓秀见秋露跟着走出,遂拉了她的手,向她蹙了眉尖,低声儿告诉。

“什么?哥哥疯了吗?”

秋露突然听了这话,仿佛有一枚利箭直穿过她的芳心,她立刻回身奔进了屋子。士杰这时正向母亲和小云说那莫名其妙的疯话,忽然见秋露奔进来,便猛可把秋露抱住了,说道:

“妹妹,别怕,别怕,是不是如海欺侮你?有哥哥在着,你放心,我一定要给妹妹报仇……”

他说了这几句话,立刻又放了秋露的身子,便欲向外直奔。齐巧毓秀走进屋子来,遂把他拉住了,走到床边,叫他静静地躺下,说道:

“大哥,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那么你应该听从我的话,快快给我休息一会儿吧。我知道你的情绪是过分兴奋一些了。”

“是的,郑先生是天下唯一的好人,我听从你的话,我一定要静躺一会儿……”

士杰听毓秀这样说,便真的静静地躺在床上了。毓秀回身望到秋露等三个人的脸上,仿佛已变成泪人一样了,一时万分悲酸,眼皮一红,也不禁淌下泪来,意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是无从说起。四个人相对地呆了一会儿,毓秀拉了秋露的手,便匆匆走到大门外来了。秋露悲惨地说道:

“郑先生,我哥哥这疯病用什么药才能医治得好呢?”

“这药恐怕是很少的,那完全是受了过度的刺激所致,但是,假使能够静养,我想也许会清醒过来的。秋露,大哥既然已得了这种病症,我劝你千万要想明白一些,环境虽然恶劣,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们唯有埋头苦干,努力奋斗。秋露,你别灰心,你别气馁,我们是可怜的,但是我们不能可怜,我们必须要给予打击者以打击。秋露,这……五十元……你拿着,暂时先用一用,我毓秀有一分力量,总得帮助一分的。秋露,过去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的种种,譬如今日生。你相信我,我毓秀仍然是过去那样的忠实……你千万要保重身子,我此刻走了,过几天我再来望你吧。”

毓秀一面说,一面已把钞票塞到秋露的手里去。秋露对于毓秀这一份深情蜜意,感激到无可形容,因为从他这几句话中,显然毓秀并不因她失身于人而轻视,他仍旧像春天里那样爱她。接着这五十元的钞票,秋露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仿佛江潮般地涌上来。

“秋露,你别伤心,我这样给你解释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毓秀见她伤心得这个模样,遂拍了拍她的肩胛,也垂下泪来。

“毓秀,我很心痛,我觉得没有脸接受你这样纯洁的爱……”

秋露良久方才说出这样两句话来,但没有说完,她便扑上去,抱住毓秀的脖子哭起来。毓秀偎着她的脸,亲热了一会儿,说道:

“秋露,我能原谅你,我能可怜你,你别说这些话吧。”

在万分依恋辛酸之下,毓秀含了一眶子的热泪,终于默默地走了。秋露泪人儿似的木然了一会子,内心是充满了无限的创痛,她想着哥哥的疯癫、毓秀的恩情、如海的心毒,真有说不出的滋味了。

士杰疯癫的状态,是跟着日子一天一天地在增加,桑老太、小云、秋露三人是束手无策,除了暗地淌泪外,毓秀几次来探望士杰,也是想不出一个办法。

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天下午,士杰忽然失踪了。秋露和小云四处找寻,不见他的影子,一时大家又焦急又伤悲,鸣申和小玉都哭哭啼啼,桑老太更是老泪纵横。秋露再三沉思,生恐哥哥在外面闯祸,遂和小云商量说道:

“嫂嫂,哥哥是神经错乱的人,万一外面出了乱子,那可怎么好呢?所以我的意思,拿了一张照片,先到捕房里去报告一声,不知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小云听了,也觉得不错,遂和桑老太说了,两人便到捕房里去报告。回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见士杰仍没有回来,一家五个人都哭得泪人儿似的。看看时已五点多了,天空中笼罩了一层暮色,哥哥还是没有回家,大家正在猜疑究竟到哪里去了,忽然门外有敲门声,非常的急促。秋露以为哥哥回来了,遂急把门去开了,不料进来一个探员,向秋露说道:

“桑士杰可是你们家里的人吗?”

秋露吃惊地道:

“是的呀。他从下午一时走出后,直到此刻没有回来,因为他有神经病,所以我们已到捕房里去报告过了。现在我哥哥可是已经被你们找到了吗?”

那探员皱起了眉头,咦了一声,说道:

“士杰是你哥哥吗?他……他……已杀了人啦……”

这消息突然送入秋露的耳朵,她不禁花容失色,哎哟一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