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如海自从和秋露存心破裂后,便先摇个电话到人事科主任的家里,说自己介绍进去的那个桑士杰科员,明天给他停职辞歇,这是行长主意。人事科主任听行长少爷吩咐,当然是连连地答应。

如海回到公馆,时已入夜,见爸爸一间书房里,铁门开处,走出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两个衔了雪茄烟,脸上含了笑容。如海认得是爸爸的好朋友,遂很恭敬地点头,喊了几声伯伯叔叔,便经过铁门,走进书房里去。

“唉!他们这班人真胡闹,这个年头儿,还要做什么寿呢?若太热闹了,岂不是招外界注目吗?”

如海一脚跨进书房,就听父亲和大姨太、二姨太并妹妹毓珠在说话。因为听不懂是什么事情,遂向乃千问道:

“爸爸,你说的什么话呀?”

乃千望了如海一眼,蹙了眉尖,说道:

“你这儿子真不及我几个朋友关心哩!下个月十八日是你爸爸五十岁生日。他们都要给我发办做寿,你怎么却还来问我吗?唉!你真枉为我的儿子……”

“他们都要爸爸提拔帮忙,自然是狗颠屁股般地大拍马屁了。”

如海听乃千这样埋怨自己,便撇了撇嘴,很不高兴地回答。

“人家是热心,你怎的说拍马屁?就是奉承着我吧,那么人家也知道好歹呢!你穿的爸、吃的爸、读的爸,难道不应该拍我马屁吗?”

乃千听如海这样说,吸了一口雪茄烟,似乎也有些生气的模样。如海却扑哧一笑,说道:

“爸爸又没有三个四个的儿子,我拍什么马屁呢?再说父子之间也没有拍马屁的道理。爸爸这话不是太滑稽了吗?”

如海这几句话中,至少还含有一些神秘的意思。乃千瞪他一眼,喝声“胡说”。如海不再说什么,就回身到沙发上去坐下了。一会儿,又笑着问道:

“爸爸,那么你答应他们发办吗?”

“我虽然表示婉言谢绝,但他们如何肯听呢?这也叫作没有办法,只好由他们去了。唉!其实真可以省却,现在有钱人做人真不容易,在穷人眼中看起来,仿佛一块肉似的。你瞧今天绑去了谁,明天又暗杀了谁,那富翁不是犯了罪一样的吗?这真岂有此理!我的财产说起来也不多,连大光堆栈里五万包米在内,统共也只不过一百几十万元罢了。唉!”

乃千说完了这几句话,还叹了一口气,表示很感喟的神气。

“我想那是爸爸的胆子太小,上海地方要什么紧,一千万二千万的尽多着呢,谁像你这样地关在铁门里?外面还把守着这三四个保镖,人家不知底细的,还道是间外国监狱呢。”

如海觉得爸爸平日鄙吝的行为,真令人有些气愤,所以趁此机会,向他讥讽了几句。

“畜生,你又胡说!”

乃千大声地喝着,大姨太、二姨太等却都哧哧地笑起来。毓珠坐在旁边瞧着报纸,她对于爸爸和哥哥的谈话,觉得再也听不下去,于是站起身子,匆匆地自管回到房中去了。毓珠是可怜的,在这几个月里,她完全是沉在苦闷中,这时她回到房里,小丫头瓶儿给她倒上一杯柠檬茶。她把写字台上的一叠高高的书捧来,一本一本地翻着,这是《万里长风》,这是《大地的女儿》,这是最新出版的《金屋泪痕》,原是毓秀的近作,书中描写一个姑娘遭的不幸,真是悲惨到了极点。毓珠本身是个情场的失意人,当然对于这书中的主角是引起无限的同情。说也可怜,她为了瞧这部《金屋泪痕》的小说,真的淌了许多次的眼泪。她在瞧这小说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常常映出毓秀俊美的脸、挺健硕的身子,同时她更想起春的季节里,在公园里相遇的一幕。当初毓秀的心里,实在也未尝不爱我,因为他对我的情形,确实非常的亲热,但自从他知道我爸爸是个囤米商之后,和我的感情顿时一落千丈,仿佛寒暑表在最高度降落到零度以下一样。唉!这不是毓秀的无情,他实在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啊!不过,他对我的心理是太不了解了,我爸纵然是个毫无心肝的奸商,但他的女儿到底没有什么罪恶呀!毓珠这样想着,少不得又暗暗地淌了一会儿泪。在这几个月里,她可说是天天在泪珠中过生活。在她猜想中,以为毓秀一定另外有了女朋友,生活是非常的快乐,然而她怎知道毓秀在这几个月中的生活,真比毓珠更痛苦着十分哩!唉!这样说来,社会上真正快乐的人,实在是找不出一个的了。

壁上的日历随着光阴一张一张地撕去,不知不觉间,早已到了九月十八日了。乃千避免自己要到外面去起见,所以就在家里做寿。好在公馆房子可也不小,大厅前搭了戏台,堂会的节目也早已排好,都是上海名伶名票参加客串,非常精彩。

这天,章公馆里布置得焕然一新,大厅里点着霓虹灯的大寿字,桌上燃烧着九对寿烛,供着寿桃寿糕。四周还陈列着外界赠送的礼品,都是十分名贵。车马络绎不绝,贺客盈门,高朋满座。华洋银行的职员招待本行的各科科长,大陆纱厂的职员招待本厂的厂长等高级人物,各自分开,因为乃千创办事业颇多,这样分开招待,大家熟悉,秩序比较好了许多。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戏台上已经开锣,但大厅上的酒席还不曾吃毕,所以吃酒瞧戏,真是其乐无穷。不多一会儿,一班老太太们都在台下坐着瞧戏了,一班年轻的少爷、小姐们却都到水云小筑的船厅里去,因为那边布置了一个小小舞厅。这是如海出的主意,为了迎合一班二十世纪青年男女的新观念起见,他觉得在这个盛大的宴会中,必须要布置一个家庭舞厅,那么这班年轻的男女来宾才会感兴趣哩。果然,那天好日子中大家是疯狂着、欢乐着,尤其是如海,他一会儿跟张小姐跳舞,一会儿跟李少奶跳舞,在这脂粉队里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耳中听的是特地用重金聘请的爵士乐队,眼里见的是醉人的娘儿们,口中喝的是汽水、香槟、白兰地,喝多少开多少,那是没有一些关系的。如海觉得今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他刚和陈少奶舞罢一支归座,因为陈少奶是胖得十分,如海心头兀是在体会陈少奶胸部的肉感,怪有趣的。不料这时有个招待匆匆来喊道:

“章少爷,外面有人找你哩!”

如海今天的职司是总务,不论饮食股、戏剧股、招待股……有什么事情大家都要向总务来请示。如今听有人找自己,那当然又是商量什么事情了,所以如海也不问有什么事,就急急地走到大厅来。

如海到了大厅外,做梦也想不到找自己的人竟是秋露的哥哥士杰,心里这就非常的不高兴,暗想:这穷鬼来找我还有好事吗?不是求职业,就是恳求我把秋露再收了。其实秋露我倒又记挂起来,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有一个多月不见了,自然也很想再和她玩玩,无奈这姑娘的嘴太厉害,假使她肯向我悔过,我可怜她就再收纳了倒也不要紧……

在如海的脑子里还是一味地只管痴心梦想,哪里晓得就在这个当儿,桑士杰很快地走到如海跟前,怀内摸出一柄亮闪闪的小洋刀,举手即猛扑过去。如海认为今天是最快乐的日子,如何料得到会吃小洋刀的滋味?这就猝不及防,竟在喉间中了一刀。在这儿倒用着武侠小说中的两句话:说时迟,那时快。如海中刀,不禁大喊一声,痛极倒地。士杰也许是过分兴奋的缘故,他并没有一些感到害怕,而且同时把身子也压了下去,一手拔出喉间的小刀,再在如海的脑部连戳了两刀。话虽这样地说了出来,可是如海在这两刀中就送去一条命,那作书的未免有些伤阴骘。不过仔细想起来,像章如海那样行为的少年,整日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死固然是死得冤枉,就是活着,也是有些冤枉做人。想阅者诸君都是有血性的人,当瞧到这里的时候,也许会拍案叫绝,大喊痛快吧!

如海这一声大喊不打紧,台上的戏是正在演《捉放曹》,曹操挥着马鞭子,先瞥见如海被一个人用小刀刺倒下去,这就忍不住大喊起来道:

“啊!不好了,暗杀,暗杀!”

台下瞧戏的人是多么热闹,想不到曹操会喊出这两句话来,一时大家还捧腹大笑起来。不料曹操把马鞭子也丢了,在台上跳脚叫道:

“是真的啦!是真的啦!你们快逃呀……”

说着话,身子已向后台奔进去了。这时,也有贺客发觉了,便也大喊“暗杀暗杀”。经此一喊,听戏的太太、老爷们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各自离座逃命。这班小少爷、小小姐们见此情形,还道天空中掷炸弹了,吓得哭的哭、号的号,秩序大乱,真仿佛战区里逃难一样的了。

外面出了这样的大乱子,里面还是一些不知道。章乃千在一间小会客室里招待着一个有名望的人,那人向乃千正恭维道:

“老兄真可说是九如三多,多福多寿多男子……”

乃千不等说完,就一阵哈哈大笑,谁知笑声未完,丧子的消息已来,阿三急急奔入喊道:

“老爷,不好了,凶手竟直上公馆,少爷已经被杀……杀……杀……死了啦……”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消息听到乃千的耳里,顿时急得脸无人色,猛可扑地而倒,在他意思,很想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但是事实上并没有地洞,他这时真悔没有坚决地拒绝他们发起做这个断命的寿。因为是急得六神无主的缘故,他在地上竟像狗一样的爬了一个圈子。就在这失魂落魄的当儿,突然一阵急促的皮靴声嗒嗒地响起来。乃千一听,仿佛自己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一样的了,这就大哭起来道:

“哎哟!我的妈呀!你们别进来杀我,饶了我吧!”

那个闻人虽然胆子比他大得多,但怎禁得起他这样的吓人?一时也趴在地上,跟着他装起狗来。

“回禀老爷,凶手已经捉住,少爷却已被杀了。”

三四个保镖握着手枪,神气活现地走进来,突然见老爷身子矮了半截,还在呜咽地哭泣,一时吓得倒退两步,慌忙垂手弯腰地报告着。还是那个闻人清楚些,见进来的是保镖,他妈的,这怕什么?于是立刻站起身子,把乃千也扶起来,说道:

“老兄不要怕呀!凶手已经捉住了呢!”

乃千这时也瞧清楚进来的三四个大汉确实是自己的保镖,一时又惭愧又害怕,猛可走上去,紧紧拉住了罗宋保镖,说道:

“你们别离开我,不得了,凶手竟到公馆来暗杀!阿金、阿银,快快出去,再四处搜查,看还有凶手留在公馆里没有?”

其余两个保镖答应一声,便匆匆地走出去了。这时,乃千惊魂虽然稍定,但心的跳跃还是非常快速,而且全身犹在发抖,把个罗宋保镖几乎当作了自己的姨太太一样,最好让他紧紧地搂住了,那么他的生命才有保障似的。那个罗宋保镖被老爷这么一来,未免也有些羞答答起来了。

不多一会儿,大姨太、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毓珠并如海的妻子月琴都匆匆地走进来。乃千瞧众人无恙,总算又放心了大半,不料这时,月琴却放声大哭起来,乃千一时糊里糊涂,还问月琴做什么哭,今天是爷爷的大好日,怎么你哭了?月琴听了,更哭得伤心道:

“你的儿子、我的丈夫被人杀死了,还管得了什么好日子坏日子吗?哎哟!那以后叫我怎么样做人呢……”

说到这里,竟是放声号哭。乃千这才猛可想到刚才阿三报告的少爷已经被杀的话,因为自己只有一个独生子,现在一旦死于非命,怎不痛心?因此大喊一声“天丧余也”,便昏厥跌倒。四个姨太见此情形,哭的哭,喊的喊,拉的拉,抱的抱。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外面阿银来说,捕房要求你们家属一同去几个人。毓珠听了,遂拉了月琴的手,说道:

“嫂嫂,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月琴答应,也就管不得爸爸昏厥,遂和月琴匆匆走到外面去了。毓珠和月琴、阿银和阿金,连同探捕两人,带了凶手桑士杰,一同到了捕房。警务处高级办事员乔斯脱,因为事关人命案子,遂亲自审问。只见士杰面不改色,笑容可掬,神情颇为洒脱,心里好不奇怪,遂命翻译问他姓名,为何暗杀如海。士杰听了,便高声说道:

“我叫桑士杰,因为章如海害得我太苦了,所以我要报仇,他派了许许多多的小瘪三流氓,都盯我的梢哩!你们不要相信,他没有死呀,他完全是装死,而且我杀的也不是他,竟杀了一只狗,我杀错了,我杀错了。哎哟!我不是白费心血了吗……”

说到这里,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哭着,一会儿,又咯咯地狂笑起来,点头道:

“是的,是他,是他,我记得了,他真的被我报仇了呀!”

说完,又狂笑了一阵。众人见士杰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同时那状态更有疯狂之态,都深为惊异。那翻译猛可记得刚才有两个女子来报告,说有桑士杰一名,因疯走失,而且还有相片在此,莫非就是他吗?想到这里,便把相片拿来,和他一对照,正是一个人,于是便用英语向乔斯脱报告。乔斯脱拿了相片望望,又向桑士杰望望,遂命人去传士杰家属到来。

这时,外面把这件新闻早已传到记者耳里,各报记者都纷纷前来旁听。不多一会儿,探捕把秋露带上,秋露一见哥哥,便抱住哭道:

“哥哥,你杀了谁啦?你……你……你……怎么可以杀人呀?”

“妹妹,你别傻呀!我给你报了仇,我杀的是如海小子,我们应该高兴,我们要笑,我们笑呀!”

士杰听妹妹这样说,便很得意地告诉着,说完了,又哈哈地大笑。秋露本来是很害怕地哭着,今听哥哥杀的是章如海,心里一痛快,便也挂着眼泪大笑起来。秋露兄妹俩这失了常的态度,瞧到记者等人的眼里,无不暗暗称奇。翻译这时便向秋露问道:

“他是你的哥哥吗?他杀了章如海,你怎么也笑起来?难道说章如海和你们有什么冤仇吗?”

秋露听问,方才停止了笑,正着脸色说道:

“杀人本来是犯法的事,然而我哥哥的杀人,我却非常赞同。你们大家仔细听着,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详细的因果,方才晓得如海的死,实在死有余辜哩!”

秋露说着,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又滔滔地说道:

“我哥哥是大陆纱厂的账房,所得薪水,不够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不得已的环境下,只好把我介绍到厂里去做工。章如海是大陆纱厂的小主人,他也许为了多有几个造孽的钱,所以把我们女子简直当作玩物一样地看待,他见了我后,便百般诱惑,痴心追求。我秋露虽然贫寒出身,然而志气自高,假使我爱好虚荣的话,在这个女子牺牲色相可赚大钱的时代,我何必来做苦工?我不会做明星去吗?我不会做舞女吗?所以我对于他的追求,只当视若无睹,听若不闻。谁知如海见我金钱不能打动,便把哥哥职位辞歇,一面使我家中更加困苦,一面又甜言蜜语地安慰。哥哥失业郁郁成病,家中釜断炊、灶断薪,如此贫病相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以秋露一弱女子,际此环境,安得不坠入其彀中吗……”

秋露说到这里,又羞又愤,不禁失声而泣。众人听了,无不为之动容,尤其毓珠站在旁边,想起秋露之身世与遭遇,竟和毓秀作的《金屋泪痕》之情节酷肖,一时眼皮里也几乎为之泪下。这时,秋露又挥泪一发愤激之情,接着说道:

“给人家做小星,固非我所情愿,然而既已失身于他,也只好忍辱吞声,自叹命苦而已。不料如海所爱我者色也,既已到手玩过,便即抛弃忘却。我也明白大少爷的脾气是这样子,总算我是做了两个月的少奶奶,不过我今后很想重新做一个人,但如海的手段太厉害了,他既把我抛弃,而且把我在做少奶时期中给哥哥介绍的职业又解除了。天哪!如海这手段真太毒辣了,他完全欲置吾全家于死地。这样承受侮辱之下,我哥哥因此疯了,是疯得那样厉害,可怜我年老母亲哭,年轻嫂子哭,年幼侄子哭,哭!哭!哭!如海赐给我们全家都是哭!唉!如海是我们的仇敌,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今哥哥把他杀了,实在令我痛快,但是你们要明白,如海今日的结果,就是往日种下的原因。杀人本来是犯法的,然而哥哥是疯的人,他绝对没有罪,假使你们认为有抵命的理由,那么我做妹妹的可以代替吗……”

秋露说到这里,泪如泉涌,向翻译的发问。这时,围在四周旁听的,没有一个不激起同情之心,皆曰可杀。翻译的也把如海死的因果向乔斯脱告诉。乔斯脱见士杰真的发疯,并且如海也有污辱女性之罪,今日之死,孽由自作,遂向翻译者低低说了一阵。翻译点头,遂向月琴和毓珠说道:

“你们可曾听到了没有?如海的死,完全自己作孽,可怜人家兄妹俩已被他捉弄到如此地步,真的比他死了还要痛苦哩!这件案子,因为士杰确系疯子,我们不能办他。你们若心有未甘,尽管可以请律师向法院去告发,不过在我们为你们设想,他们疯的已疯,被污辱的已污辱,就是告他吃官司,也是枉然的了。”

说着,又向秋露说道:

“现在放你们回去,不过以后你得严紧管束,不能再给他出外有同样事件发生,否则,你们家属要负完全的责任。”

秋露点头道:

“哥哥虽已发疯,但疯的原因是为如海之压迫,对如海固有切齿之恨,余者绝不会有打人之举动的。”

这时,毓珠亦觉哥哥自作其孽,遂问月琴意思怎样。月琴和如海夫妇感情本来不睦,且自己外面也有爱人,遂不愿多事,说:

“既然有这样因果,何苦再去陷害贫民,我们也给如海积些德,可以减轻他玩弄女性的罪恶。”

毓珠点头,遂带阿银等坐车回家。秋露和士杰亦从捕房回家,桑老太和小云急问什么事,秋露详细告诉,大家听了,又伤心又痛快,忍不住又淌泪不已。这夜,秋露没有睡着,想了一夜,她想和毓秀结识的一幕、洗衣的一幕、送鱼肝油的一幕,又想酒醉失身的那夜、如海殴打的一日,她觉得这是一个梦,她脆弱的神经已受不住种种的刺激。第二天,她的态度也失常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个不停。这把桑老太和小云真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了。毓秀那天在报上发现如海被士杰杀死之新闻,大吃一惊,遂急赶来探望,只见士杰在哈哈大笑,秋露却在呜咽啜泣,他们见了毓秀,士杰很兴奋地拉着毓秀,先颠颠倒倒地告诉。毓秀听不明白他说什么,遂问秋露,在毓秀心中当然不晓得秋露也是神经错乱的了,所以他要秋露明白地告诉。不料秋露走上来,痴痴地呆望着毓秀,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扑簌簌地淌泪,她自管自地问道:

“郑先生,你恨我吗?你怨我吗?我对不住你,唉!你记得吗?过去的……唉!还在眼前哩!但是……啊!我在做梦……我在做梦……”

毓秀见她这个神情,同时听她这样痴痴癫癫地说,一时心痛若割,望着她玫瑰花似的两颊,也不禁凄然泪下。谁知秋露见他不答,反而淌泪,忽然惨然道:

“郑先生,你生气吗?你哭了,你一定恨我,你一定怨我,我怎有脸见你?我怎有脸见你?”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便猛然转身,倒向床上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唉!想不到她也会疯了……”

毓秀自语了这一句,不禁泪如泉涌,遂也管不得众人在前,走到床边,拉了她手,说道:

“秋露,我没有生气,我也没有恨你怨你,我不是曾经叫你把过去事都忘记了吗?唉!秋露,你应该想明白……”

毓秀说到这里,几乎哭出声音来。秋露被他拉着,她便从床上坐起来,眉毛一扬,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掀着笑窝,说道:

“你说的话真吗?你真不恨不怨吗?你……那么你干吗哭啦?我知道了,你一定骗我,你一定诳我,我怎对得住你?我……”

秋露明眸忽又瞥见毓秀脸上的泪痕,她倒向床上又呜咽不止。毓秀见她痴癫的程度不轻,想来是久郁在心,今天完全爆发出来了,一时心酸已极,摇了两下头,不禁泪下如雨。临别,向桑老太、小云安慰,说尽自己之力,总得去想个办法。毓秀这夜在房中对灯痴坐,忽听窗外刮起一阵秋风,接着雨声淅沥,打在窗上,嗒嗒作响,他的脑海里浮上秋露过去的这几句话:

“我想郑先生今后开始可以写一部写实的作品,比方拿我们认识的经过而说,也是一个绝好的资料……”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写得像《大地的女儿》那样悲惨的结果……”

一遍、两遍,在毓秀的耳旁盘绕,他的泪又夺眶而出了。是的,她期望着不要有悲惨的结果,我当初也和她有同样的期望,然而,今日的结果,太惨了,太惨了!毓秀连喊两声太惨了,不觉悲从中来,遂拿着笔杆,击桌唱《浮生若梦》一曲。只听他低低地似哽咽似抽噎地念道:

小说象征人生,人生何异小说?

痴嗔贪欲全假,富贵浮云何觅?

不尽滚滚长江,无边萧萧落叶,

春月春花过眼,秋雨秋风淅沥,

几多恩爱一梦,无限缠绵相忆,

千般恨难磨灭,万重愁空凝结。

春蚕作茧自缚,五更空悬明月。

毓秀歌竟,痴痴然若有所忆,盖毓秀虽不疯,刺激亦受深极了。士杰、秋露都疯了,但是很奇怪,章乃千也会疯起来,欢欢喜喜做寿的大好日子,不料儿子竟被人暗杀了,寿翁本来神经极其脆弱,今听如海被杀是事实,因此他在一度昏厥之后,竟也糊涂起来。不过他当初是胆小害怕,听到一些响声,他也会疑惑是凶手来了,所以他真可说胆小如鼠,然而他却又心毒如蛇,因为他在大光堆栈内尚囤有五万包白米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章乃千那天接到一个电话,是大光堆栈的管栈先生打来的,说栈内也堆有火油一千箱,不知怎的,昨夜竟轰然一声,一千箱火油完全燃烧,因此连带五万包白米也尽化灰尘,付之一炬,看起来仿佛是天火烧的一般。这消息真仿佛是一枚利箭,直刺穿了章乃千的头脑,他大叫了一声“完了,完了”,身子便又跌倒地下去。从此以后,他的神经也错乱了,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说我的儿子死得好苦,我的白米烧得好痛。

毓珠见爸爸疯得厉害,心里忧煎十分,那天翻报见上海神经疗养院的广告,遂驱车前往,索取章程。不料天下事有凑巧,毓秀为秋露兄妹俩也来讨取章程,半年不见的一对旧时的情人,突然无意相逢,回首前尘,怎能不叫他们感慨系之呢?

作书的到此,把故事要回应到第一回去。毓秀既得到毓珠同情相助,心里颇为感激,遂各自分手回去。毓秀坐车急急到士杰家里,低低地向桑老太和小云告诉,两人自然感激涕零。不料士杰、秋露听母亲叫他们住到医院去医病,他们便不答应,说我们并没有病呀,为什么要到医院去呢?毓秀听了,遂柔和地说道:

“你们不是很相信我是好人吗?那么你们应该听从我的话,住到医院去,你们人会好起来呢!”

士杰听了毓秀的话,憨憨地一笑,似乎有些愿意了,不料秋露又掩面哭起来,向毓秀道:

“是的,我现在人很坏,我真是做坏人,我忘了你,我负了你,我……怎么样才能再做一个好人呢?郑先生,你怨我……你恨我……”

说着,乱撞乱哭,把头发都披散了。毓秀见她这半月来人儿完全换个样子,而且脸孔也瘦削许多,心里真有说不出的伤心。因为她撞得很厉害,遂上前把她抱住了,叫道:

“秋露,你别哭,你别哭,我没有恨你,你为什么多心……我爱你的……”

毓秀的声音是完全成哭音了,他没有压制她撞哭的办法,只好说出末了的一句话来安慰她。秋露听了,果然回过头来,挂了满颊泪水的眼睛向他凝望了许久,忽然把毓秀脖子紧抱住了,掀着酒窝儿,破涕笑道:

“你仍爱我……你这话真吗?”

说完,又立刻推开了他,哭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接受你纯洁的爱……我苦命……我太苦了……”

说着,又呜咽啜泣不止。这时,小云已把被铺整理舒齐,同时毓秀在外面预先叫好的汽车也来了。毓秀于是一手拉了士杰,一手拉了秋露,匆匆地走到大门外去。小云挟了被铺,也跟着走出。桑老太拉了鸣申和小玉,两小一老,眼泪鼻涕地站在大门外,眼瞧着四个人跳上汽车,呼地开去,不禁掩面而泣矣。

车到上海神经疗养院,见毓珠已站在石级前等候,她向毓秀说道:

“我爸爸已送入特等病房,对于桑小姐兄妹俩亦已定好二等病房,一切费用,全已付清了。”

毓秀听了,自然感到心头。这时,秋露见毓珠和毓秀两人谈话,她似乎非常的奇怪,眼睛滴溜乌圆地望着毓珠,说道:

“你是谁啦?你怎么和我认识的呀?”

毓珠见她痴癫的样子,非常悲酸,遂只好淡淡一笑,还没有回答她的话,院中的看护已把他们带领到二等病房中去了。毓秀和毓珠在秋露病房中,临别的时候,毓秀安慰她道:

“秋露,你好好儿静养着,别胡思乱想,我常常会来望你的。”

秋露眼瞧着毓秀和毓珠一同走出,她的泪像雨点儿一般落下来,哭道:

“你去了,你去了……你被这位小姐带……”

说到这里,便倒向床上去哭了。毓秀叹了一声,泪水也在眼角旁展现。两人走到扶梯口,遇着小云从士杰房中走出,见了毓秀,便含泪道:

“回去了吗?”

毓秀觉得她这句话至少还有舍不得的意思,遂愕住了一会子,却回答不出。小云泣道:

“我再去望望秋姑。”

毓秀这才点头道:

“好的,我们在下面等着你。”

说着,已是泪下如雨。毓珠也掩面啜泣。两人匆匆下去,站在石级上,相对呆了一会儿。不多一会儿,小云挂着眼泪也下来了。毓秀向小云道:

“这位章小姐,就是如海的妹妹,她是个有思想的女子,她绝对同情秋露和大哥的遭遇,今后你们的生活,她愿意负完全的责任,所以你只管放心回去安慰老太太是了。”

小云听了这话,向毓珠连连鞠躬,感激涕零,遂先匆匆分别回家去了。毓秀、毓珠又同去特等病房望了一回乃千,方才慢步踱出。两人走在甬道的当儿,忽听尖锐的声音,有人叫一声“郑先生”,毓秀急忙抬头望去,原来二等病房的窗户正靠着医院大门的正面,临着院子的,毓秀在万绿丛中见一扇窗口,秋露两手攀住铁档子,脸嵌在铁档缝中望出来,她是发现了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外去。毓秀睹此情景,抬了头,又呆呆地站住了,但一会儿,秋露的身子缩进去,却听到一阵凄切的哭声。毓秀这才回转头来,泪是沾着他整个的面目,移着步子,和毓珠依然一步挨一步地走着。

“唉!这真是一个梦!”

“人生本来是梦呢。”

毓珠听他这样叹着,遂也附和了一句,同时还把秋波向他瞟了一眼。毓秀没有作答,也回望她一眼,两人都垂下头来。

斜阳是偏西了,两旁绿叶丛中的那条甬道上,慢慢地,终于吞没了两个瘦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