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甸不大,显得那么整齐、富庶,镇甸里的十几家店铺、四家店房、百十家住户全是当地的土著。看到他们全身穿戴那么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这里可绝没有像城市一带,那种富户,穿绸裹缎,一个个全是老粗布的衣服,可全是那么整齐。在靠三羊甸的边子上,一片柳荫下,一顺边就是五个搭席棚的小贩,他们这里是专为过路客人,在这里停留住宿预备的,他们预备得很齐全,卖酒卖茶、牛肉包子、腌咸蛋,很齐全,虽则是尘沙飞扬之地,棚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客人在这里也能吃喝,并且价钱极贱,在席棚子旁边,一排拴马桩,放着几只水桶、几只木槽,里面有拌好了的草料,这是预备车马从这里经过,牲口照样在这里能歇息一下,刷溜饮喂,全有人照顾着。这种商贩,他替客人打算得十分周到,所以这种买卖十分火爆。每天总是那么忙着,常走这一带的差不多全知道,三羊甸的席棚小贩又和气又便宜,所以差不多全故意地赶奔这里,有时候就能在这里歇半天。

金娃银娃到了三羊甸,这姐儿两个,可是安心连夜往下赶,正愿意有这种方便的地方,缓缓精神,歇息一下,在这里吃些食物,牲口也可以饮水上料。金娃银娃下马之后,见着这里停着三辆轿车子、五批牲口,头一个棚子里,客人全满着,两条长凳子,坐得一点空没有。金娃银娃牵着牲口到了当中这个席棚子前,见这里空着半条板凳,这个小贩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边尚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两人正忙着伺候客人。金娃向里边招呼了声:“掌柜的,有人看牲口么?”这个老头子,抬头看了看,忙地赔着笑脸应道:“两位爷台,有人看牲口。”说着话,向旁边那个小伙子招呼:“小顺子,快去接客人的牲口。”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案子后转过来,跑出席棚,伸手把金娃银娃手中缰绳接过去。银娃向这个小顺子看了一眼,小伙子很精神,向他说道:“牲口的鞍子活一下子,不要卸了去,我们还得赶路,料跟水也别上足了,别把牲口糟蹋了,回头多给你酒钱。”说话时可是变着嗓音,故意地粗嗓暴气,不过金娃早嘱咐好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人以少说话为妙,金娃低声招呼道:“老二,用不着多废话,他们懂的。”

这条长板凳,是靠着木案子外边,这条板凳能坐五六个人,此时这条板凳上已经坐了三个客人,一个是车把式,两个是行路的,他们还有包裹也放在板凳的北头。这座三羊甸,是坐落在这条官道的偏着西边,东西的一条道口,可是两旁全有山冈子,树木很多。这几家席棚的小贩,完全在镇甸外,偏着南边,席棚全身是坐西向东,这条长板凳的南头,坐着这个客人,是有些年纪,并且看出来他是单身汉,孤行的客人,一个小小的行李卷儿和一个包裹,他把板凳也占去一部分。金娃银娃若想坐下,就得夹在他们当中。

金娃却向板凳南头这位客人,含笑说道:“老客,劳你驾,往里坐一坐,我们哥两个将就板凳头这里就成了。”这个客人抬头看了看,也没说什么,这个席棚的掌柜的,也在向北边坐的两位客人招呼着道:“劳两位老客的驾,匀一点地方。”那两个客人正在一块儿喝着酒,全是把身躯略微地动了动,其实他们没让出多大的地方来。这个有年纪的客人倒是十分客气,他紧往北挤了挤,把这条板凳让出二尺多的地方来,行路打尖儿,又是一个酒棚,所以谁也不肯争论座位。金娃银娃更不肯跟他们挤着,这两个人紧靠着坐在板凳的南头,招呼掌柜的,先给倒了两碗茶,看了看他案子上所摆的吃食,倒还干净,也要了一盘牛肉包子、一盘子腌咸蛋、两个面食馍馍,金娃银娃是低了头吃。

天色可不早了,太阳眼看着沉下去。席棚的掌柜倒是不忙,客人多时,他必要多贪一个时辰的买卖,点起油灯来,挂上两个纸灯笼,客人们愿意几时走,几时走,他们收摊之后,这里照样得留下人在席棚里住宿,看守着一切家具,至于把卖剩的吃食东西带进三羊甸去,他们全是三羊甸的住家。那两个喝酒的客人,说说笑笑,他们喝了不少的酒,看情形是一个车把式,和一个坐车的客人。

这时那个客人却招呼着车把式道:“张把式,你今天可落个酒足饭饱,三羊甸打尖儿是你的主意,我的酒可够了,咱们也该走了,反正这一夜,这八十多里路,总可以赶到了,你也应该卖卖力气了。”那个车把式似乎微有醉意,听他们说话的心情,坐车的和赶车的,大约全是自己人,若不然不会这么说说笑笑,他们还要赶夜路。

那个车把式又把一个小白沙碗端起来一脖儿,把这一小碗烧酒喝下去,似乎很得意地向那个老客道:“掌柜的,吃人的嘴软,你就是不用再说这种激火的话,我也不会含糊了,说什么办什么,天不亮,若不赶到奎屯山,我把今晚喝的酒,完全还出来,这准成。没有别的,你再破费几十文,爽快叫我喝足了,那多痛快。”那个客人道:“老张,可不是我小家子气,你的酒喝了可不少了,走在路上又是一个黑夜间,从车辕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道路,摔下来,就得受伤。”他虽是这么说的,可是招呼卖酒的掌柜又给送过来两个小碗。

金娃银娃两个人回头看了看,酒棚那个叫小顺子的,把牲口不知牵到什么地方去,眼前树荫下看不到,知道是他给遛地走远了,好在没多大耽搁,两个人也不急地立时非走不可。此时金娃已经吃完,又要了一碗茶,因为是刚烧开的水、现泡的茶,十分热,正好凉一刻,银娃尚在吃着馍馍跟咸蛋。

这时突然听得南边一阵蹄声,牲口走得非常快。这是惯骑牲口的人,放开缰绳疾驰的情形,因为金娃银娃已经这些年不离牲口,她们不只眼中能够辨识骑牲口的功夫如何,从蹄声中,也能听到来人骑术上的功夫。眨眼间在暮色苍茫中,见这条荒凉土道,远远地涌起一片烟尘,贴近山边这一带,还多半是沙石,所以蹄声越发显得大,霎那间,已经到三羊甸的近前。这个马上人突然一领缰绳,牲口走得兴冲冲,马上人突然收缰,这匹牲口立刻在席棚附近盘旋起来,蹄铁咔嚓咔嚓地滑在石沙上面,霎那间就是两个圆圈,马上的人,不住地呵斥着,可是牲口依然又挣扎一阵,这才略微收住势,马上人已经一飘身,从马背上跃下来。

金娃是半偏着脸,做出不经意地看来人。其余的人也是被他这匹烈马,骤然收缰,盘旋疾转,引得全扭头张望,那个车把式见马上人从马上下来那么利落,他不由得脱口喊出,“好家伙,真有两下子。”这匹牲口似乎不大驯服,这个人下了马之后,牲口依然是想顺着酒棚往前走,马上人有些怒意,伸手把嚼环抓住,口中骂着,“你这畜生,真想跟我较劲,我非把你累死不可,我看你走。”

他把嚼环一用力,这次这匹马吃不住劲了,虽则还挣扎一下,终于被这个人抓紧嚼环,把牲口带得倒转回来。此时金娃银娃,全看出这个骑牲口的年岁很轻,至多有二十岁,生得身躯十分健壮,虽则他跟牲口挣扎着,看不十分真切,他的面目,可是大致也看出来,这个少年,眉目间非常英俊,不过皮肤黑些,猿背蜂腰,颇像一个很有功夫的人。此时他把牲口勒住了,顺着席棚再转过来,也是因为头一个席棚已经坐满,没有空余的地方,他也来到当中这个席棚前招呼道:“喂!掌柜的,有地方坐么?你们可有人看牲口?”

这时恰好那个小顺子把金娃银娃的两匹牲口已经牵回来,他看见又有买卖上门,赶忙地把两匹马的缰绳往拴马桩上一搭,娴熟的手法,缰绳已经系好,他还没等掌柜的答话,已经高声答道:“爷台,有人看牲口,您老交给我吧!”他很快地跑到近前,伸手去接缰绳。这个少年说道:“你们这个酒棚的伙计,小心些,别叫牲口踢着你,我先把它拴在槽头上,吃足了料,再饮它一下子,它就不至于再犯野性了。你可不知道我这匹牲口真可以说是好家伙了。”小顺子却不听客人的阻拦,仍然把嚼环拉住道:“爷台放心,我们整年地干这个,这一匹烈马全摆治不了,那还会能讨得爷台们的酒钱,你放心吧。”他说着话,一路吆喝着,真个把这匹烈马牵赴槽边。

此时那个卖酒的掌柜的,正在向板凳上这五个客人赔着笑脸请他们让一让地方,那个单身客人,他因为掌柜的说话和气,却把自己的行李卷儿跟包裹,全提起来,放在了脚下,他可是不经意地往金娃这边挪了挪,把板凳让出一块地方来。可是那车把式他还有一碗酒没喝,他先前喊出好家伙,他可自认为是夸赞,这个客人的骑术好,马上有功夫,哪知道这个少年客人在把马交给小顺子时,竟把这句话照样地说了一句,他可是指着牲口,这个车把式,他认为这个少年客人有点故意骂人。掌柜的向他招呼着,请他往北挪一挪,他把眼一瞪道:“你的眼不瞎,喝了酒出了汗,跟我们的老客们已经挤在一处,你还想让我挪一挪,爽快你叫我站起来不好么?爷们吃酒吃馍照样地给钱,你干什么?见了别人就像接天神,看不起我这赶车的?”

掌柜的赶忙含笑说道:“把式怨我说错了,你喝你的酒还不成么。”这个少年正在拭着头上的汗,他是跑了很远的路,已经到了案子前,一伸腿已经迈了过来,这个赶车的一片无情无礼,掌柜的还赔着小心。这个少年,恶狠狠地瞪了车把式和那个客人一眼,他也不向两旁的人打招呼,猛然向板凳上一坐,这一来,他跟两边的人紧挨着,坐的势子又猛,碰了这个车把式一下。

此时那个坐车的客人,正在低声招呼着车把式道:“老张,你又犯牛劲了,别弄是非,咱们该走了。”说着话老客已经站起,退出板凳外,这个车把式已经喝到八分醉,这个少年一碰他,他认为是安心和他过不去,一伸手,反掌照着这个少年的胯上叭地就是一下,厉声说道:“怎么没长眼?这样一个大活人看不见?往人身上坐,年轻轻的你自己觉不觉得难看。”

这个少年落座后,本是脸向着掌柜的,招呼掌柜的给他拿酒拿菜。车把式这一动手口中更是说出刻薄的话来。这个少年好像不大理会,并且打了他一下,也没急也没动怒,只等着车把式话说完,少年才把身躯偏了偏。这两个人是紧挨着,少年腮边带着冷笑,向着车把式道:“你好厉害,怎么这么酒后无法,说话这么阴损刻薄,我看你这个人大约只是披披人皮,没变过来,怎么满嘴里说不出人话,这是谁教给你的?”

此时那个老客,已经伸手抓车把式,往板凳的北头拉他,口中在说着:“这位老兄,别跟他一般见识。”跟着向车把式呵斥道:“老张,你这是成心和我为难,我有要紧事,你吃饱了,喝足了,想跟人家故意地捣乱,走吧。”用力一拉他,已经把他拖到了板凳头上。可是他不肯走,碰得案子直晃,上面的酒碗茶碗,一个劲儿地响,此时他竟高声骂道:“你这小子,说什么?张二爷只披披人皮来,我看你兔子皮还没揭去呢。”卖酒的掌柜的,他忙不迭地抱着拳,口中说道:“老客们,全看在小老儿面上,少说一句吧,全是出门走长路的,何必因为这么点小事闹事儿呢?算了吧。”这个少年,突然往起一站,一伸手,噗地一把,就把这个车把式的右臂抓住,厉声呵斥道:“你先别走,给我坐下。”这个车把式,别看他身躯十分粗壮,可是少年这一抓了他的右臂,他竟自怪叫地哎哟了一声,噗地一下,真格地坐在了板凳上,可是他立刻往起猛一站,想把少年的手甩脱,他的左臂,也从那个老客的手里夺出来,他竟自抡起左掌来,照着少年的左半边脸打来,这个少年一声冷笑,噗地一下,又把他的左手腕子抓住。口中呵斥道:“你先老实点,敢动。”这个车把式,这次虽没喊出声来,可是金娃银娃已经看出他吃了大苦,完全被少年的力量制服住,可是他口中还是胡骂着,这个少年突然把双眉一蹙,大眼圆翻,厉声呵斥道:“你这个畜生,不要命了,你只要敢骂,我先废了你。”这个车把式,此时似乎实在吃不住劲,当着这么好多人,他虽则立时不肯开口,却真的不敢骂了,仍然在怪叫着道:“你想把张二爷怎么样?”

此时他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大,那个老客已经从板凳头里转过来,向这个少年招呼道:“朋友,我已经向你赔罪了,这个把式实在是多喝了两杯,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这个少年微微扭了扭头,向那个老客哼了一声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没有你的事,你少管。”他跟着向这个车把式道:“酒喝到人肚子,没喝到狗肚子去,你趁早给我亲口说,是骂你自己,咱们算一笔勾销,你要是不认错,不向我赔礼,我若不把你肚子里所装的马粪倒出来,我就枉在西北这条路上走了,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