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进来的西服少年是谁呢?不用说得,那当然是李英龙了。英龙自从做了文珠入幕之宾以后,他便俨然以文珠的保护人自居,白雪公寓就好像是他的公馆一样。这里进进出出,梅真见了他,也会承认他是文珠最知心的好友,所以并不阻拦地就让他走进卧房里去。

英龙步入卧房,听文珠很生气的口吻,正在怒气冲冲地说道:“妹妹,这种寿头寿脑的人,你和他多缠什么呢?还不如早一点儿打发他滚了不是完了吗?你和他说了这许多话,我觉得这些精神是未免花得太可惜了。唉!我真想不到上海地方,这些曲死会死不完的!”

“姐姐,你别说得那么容易,这人实在很会说话,我真有些应付不了。你有本领,你自己出外去叫他走吧。”爱玉听姐姐好像有点儿埋怨自己的神气,所以很受委屈似的鼓起了小嘴,把身子一扭,也气鼓鼓地回答。

文珠最近的发红,更养成了她骄傲的脾气。当时被妹妹这么一刺激,便猛可地站起身子来,绷住了粉脸,真预备亲自奔出去的时候,却被李英龙一把拉住了,笑道:“大小姐,何苦来发这么大的脾气?你要如真的自己出去对付他,那麻烦的事情可更多了。我瞧还是二小姐费点儿神,再去敷衍敷衍他,打发他走了,不就完了吗?”文珠听他这样说,也觉得不错,遂把身子又退了回来。爱玉没办法,也只好怏怏地又走了出去。

这里文珠还是很生气的模样,一面把烟卷分给英龙一支,一面还咕噜着骂了几句。英龙很快地取出打火机,先给文珠燃了火,再把自己烟卷点着了。望了她一眼,笑嘻嘻地说道:“大小姐,其实你可以不必生气,要如这种曲死来得越多,那也就是显得你的声誉越红,身份越高。所以我倒并不生气,反而觉得代你高兴和庆幸。”

“你倒代我高兴?明儿我要如被人家真的追求去了,我看你心里还会再觉得高兴吗?只怕你哭还来不及哩。”文珠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回身坐到沙发上去。把右腿搁在左膝上,还摇撼了一阵,显出很俏皮的神态。她昂起了粉脸,撮起了殷红的小嘴,喷着一圈一圈的烟雾。

李英龙笑了一笑,却坐到她沙发的臂胳上,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胛,摇了摇头,说道:“那我倒很放心,谅来外界没有这样的魔力能使你心动。再说大小姐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自己也会赚很大的包银,金钱在你身上已失却了效用,所以大小姐就绝不会再被人家看中去了。”

“这也说不定,你不要想得那么笃定泰山。要知道我的包银赚得虽大,但开销也大。不说别的,单说你的身上,我一个月要多少结交?所以要如真有人请我去住洋房、坐汽车,恐怕我也会接受人家的吧。”

文珠很平静了脸色,认真地回答。俏眼偷偷地斜乜着他,是看他脸部上究竟有怎么的表情。果然,李英龙的笑容渐渐地收去了,他显出一种愤愤的样子,说道:“这是大小姐的自由,我当然没有权利来干涉你。不过你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请你细细想一想,你说今生除了我,决不再爱第二个人。难道过不了多少日子,你的心就变了吗?照这么看起来,你根本不是真心爱我,你无非爱我骑马的功夫,所以把我玩弄玩弄的吗?倘然果然是这样的存心,那我为了避免将来被你抛弃的痛苦起见,我们还是早一点儿分手来得痛快。”

“瞧你这傻孩子!我和你说句玩话,你就认起真来了!”

李英龙说完了这几句话,装腔作势地站起身子,大有和她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一来把文珠急了起来,遂伸手把他狠命地一拉,笑盈盈地白了他一眼回答。李英龙趁势扑跌下来,就倒在文珠的怀里,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还是又恨又怨的表情,低低地说道:“大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要抛弃我,就抛弃得早一点儿。要如半途把我丢了,那我这一条命就送在你的手里了。”

“冤家!你放心吧,我的性命可以丢掉,但是再也丢不了你啊!不过我要向你关照,在我这样的环境之下,追求我的人当然不在少数,假使我因为要利用别人家而偶然跟别人敷衍敷衍,你可不许瞎吃醋的。”文珠伸手抚摸着他英俊的脸,一面说,一面还把小嘴在他颊上吻了两下。她心中这样在想,我要把男女颠倒过来,在眼前这么的情景之下,显然他仿佛是我的姨公公了。

李英龙知道她也少不了自己,因为自己有一种特长,能使文珠死心贴地地爱上自己。他一面转过脸,一面对准她的小嘴甜甜地吮吻了一回,方才低低地说道:“不过敷衍也有一个分寸,和人家玩玩儿舞厅、逛逛戏院,这倒没有问题。你要如跟人家白相到旅馆内去,难道也叫我不要吃醋吗?”

“你这小鬼,胡说白道的简直在放臭屁!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难道我是送旧迎新,张郎也好、李郎也好的妓女吗?”

文珠听他这样说,恨恨地骂了一声小鬼,故作薄怒娇嗔的神气,伸手还量了他一记耳光。英龙被她打得服服帖帖,摸着被打的脸颊,却哼也不敢哼一声,两眼泛了一泛,偎在文珠的怀里,却呆呆地出神。文珠见他这么可怜的样子,倒又舍不得起来,遂把他搂紧了,吻着他被打的脸,噗地笑道:“谁叫你向我胡说白道乱讲?问你下次还敢侮辱我吗?”

“不敢,不敢。好大小姐,你喜欢打我,就在那一边颊上也打一下子吧。”

“你这人想不到生得这样贱骨头,那叫我要打也打不下手了。”

“大小姐,你不要以为我生得这样贱,其实这是我在你的面前,所以我才这么欢迎你玉手一举。因为你打一记,我的骨头松一松,同时我的心里也会痒起来。假使换作了别人的话,哼,哼!我冷言冷语这两个拳头也不算生得不结实吧!”

两人正在扭股糖似的在房中调情说笑,忽听外面爱玉的声音,很响亮地在发脾气,似乎在大声叱喝的样子。李英龙连忙站起身子,到门口去侧耳细听。不料这时,梅真却匆匆奔入,两人撞了一个满怀,几乎把梅真撞倒,李英龙连忙抱住了她。

文珠很生气地问道:“为什么?这小子还没有走吗?”

“他一定要见大小姐,说非见到了大小姐,他是不走的。”

“糟糕,想不到这小子有点儿像牛皮糖似的。英龙,你看怎么办?”

“还是让我出去把他打一顿,干脆的!滚他妈的吧!”

英龙似乎有点儿忍耐不住了,一面愤怒地说,一面要冲到外面去。这回子是文珠把他拉住了,瞅了他一眼,说道:“瞧你这人又要闯祸了,我看这种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打了他,明天要如在报纸上登载出来,我的名誉要紧,所以你千万不能太鲁莽了。”

“那么依你说怎么样解决呢?二小姐被他岂不是要逼死了吗?”

“嗯!这小子真可恶!分明是一个流氓,故意来寻事吵闹的。梅真,你对二小姐这样去关照,要如他再不走的话,我们就不再客气,要用断然的手段对付他了。”文珠蹙了眉尖儿,沉思了一回,方才计上心来似的,向梅真耳旁低说了一阵,又恨恨地吩咐。

梅真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地走到外面。只见秦钟坐在沙发上,显出很安闲的样子,爱玉气红了脸,却呆呆地发怔。于是挨近爱玉的身子,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爱玉点了点头,走上一步,对秦钟说道:“秦先生……”

“哦,二小姐……”秦钟慌忙又站起身子来,表示很恭敬的样子,还礼招呼。

爱玉也不知他是故意装成这样寿头寿脑的样子呢,还是真有些神经质的,遂正了脸色,很严肃地说道:“秦先生,你知道我姐姐在房里发脾气了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姐姐心中非常愤怒,她说你明明是个流氓,你明明是存心敲诈来的,你要再这么缠绕下去她要打电话到局子里去,叫警察来抓你。我觉得你太犯不着,还是识相快点儿走吧。”

“我是流氓?我是敲诈来的?这……太笑话了。好在我有春江大学的上课证,没有关系,警察来了,我可以向他们解释的。”秦钟的脸色在经过一度慌张之后,他立刻又平静下来,微微地一笑,表示毫不介意的样子回答。

爱玉不免为他叹了一口气,望了他一眼,说道:“原来你还是一个大学生。”

“是的,我是一个大学生,并没有冒牌。”

“唉!这样说来,我真为你痛惜,而且也为国家痛惜!”

“二小姐,这是为什么?我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是个大学生,那么你就应该努力你的学业。你要知道,在中国的社会里,一个青年能够读到大学的程度,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么照理,你该努力研究你的功课,将来可以成为一位国家的栋梁。现在你抛弃了学业,却不管羞耻地一味追求人家一个歌舞的女子。我试问你,怎么对得住良心?怎么对得住父母?怎么对得住国家呢?”爱玉用了十分严肃的态度,向他滔滔不绝地教训。她脸部上的表情,是显出非常痛惜的样子。

秦钟听了她这一番责备,脸似乎也飞起了一阵桃红。但是他在愕然了一回之后,却又摇了摇头,说道:“鸿二小姐,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我自问良心,很对得起父母,很对得起国家。因为我除了崇拜你姐姐艺术之外,我并没有荒废我的功课。而且我每学期考试的成绩,至少还在优等以上的。你要如不信的话,我还可以把考试的成绩单拿给你看。”

“秦先生,我不管你究竟是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你的行动究竟是太无聊了。”爱玉被他缠得没有了办法,只好又煞费苦心地来使他感到失望。

但秦钟却还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我这行动一点儿也不无聊,为了崇拜艺术,我觉得这是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

“你要崇拜艺术,这当然是你的自由,谁也不能来阻拦你。不过你总不能为了你的崇拜艺术,反而来妨害人家的自由呀!”

“二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并没有妨害人家的自由啊?”

“还说没有吗?我指点你听吧。你崇拜艺术,因此要来找我姐姐说话。我姐姐虽然没有能力可以阻止你的崇拜,但是她绝对有自由可以不愿意跟你谈话。你现在偏偏要等人家出来说话,那还不是妨害人家自由吗?秦先生,你是个大学生,你难道不晓得这一点点道理吗?人家喜欢你崇拜,你就只管崇拜。但人家不喜欢你崇拜,你竟然偏偏地也要崇拜人家,我觉得你就太丢大学生的脸了。而且……简直是太丢世界上一切男子的脸了。要如你祖宗三代有灵的话,岂不是还要为你痛哭流涕了吗?”

秦钟听爱玉这一番话,倒弄得哑口无言,木然地怔住了一回。忽然若有所悟地哦哦了两声,他便走到桌旁拿起呢帽,点头说道:“听了二小姐这一番话,我才有些明白了。人家讨厌我,我为什么一厢情愿要跟人家谈话呢?唉!我真太傻了。”

“秦先生,你想明白了,那就好了。我不但为你前途而庆幸,而且我还代我们的国家感到快乐,因为从此也许可以减少一个痴头怪脑的废物了。”

爱玉见他颓然神伤地说着,一面回过身子,好像要走的样子。这才笑了一笑,表示十分欣慰的神情,低低地回答。不料秦钟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身子来,又向爱玉问道:“哎,哎!二小姐,我要问你一句话。”

“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呢?”秦钟去而复返的动作,使爱玉的翠眉又微微地蹙起来,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至少带了一点儿讨厌的口吻问他。

秦钟向房里面望了一望,低低地说道:“恕我冒昧,刚才可以不通姓名而直达鸿小姐闺房的那个西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呀?”

“秦先生,你的事情到此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我以为别人家的事情,你还是少管一点儿的好。”

“并不是这样说,我心里这样想,他也穿西服,我也穿西服,同样是一个穿西服的人,为什么他可以直达小姐的闺房,而且这许多时候不走出来。我却连要见一次面都办不到,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那就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这话越说越稀奇了,他是他,你是你,他们有他们的交情,怎么可以和你同日而语?要如穿了西服的人都可以进姐姐的卧房,那么姐姐的卧房不是成为大世界游戏场了吗?”爱玉听他说出这么痴痴癫癫的话来,一时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但她还竭力绷住了粉脸,向他恨恨地抢白。

秦钟似乎又明白了,他点头连声说道:“不错,不错,他是他,我是我,怎么能混在一起谈呢?但是我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告诉了我,我在下世也可以做一个像他一样的幸福的人,可以在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卧房里直进直出。咳!这是多么的福气哩!”

“秦先生,你不要太痴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爱玉听他这些话,觉得他心中的痴情,未免是太可怜一点儿,一时倒代他有点儿黯然神伤,遂向他温和地劝慰。

不料正在这时,忽见顾元洪匆匆地推门进来。爱玉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脸上不免显出了惊慌的神情,但又竭力掩饰她的慌张。顾元洪却毫不介意第脱下呢帽,放在桌子上,还笑嘻嘻地问道:“二小姐,你姐姐在家吗?”

“在……在。我……去叫来……梅真你快给顾先生倒茶吧。”爱玉有点儿口吃的成分,一面回答,一面急急地向房里走。在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向梅真这么吩咐着,在她心中是怕顾元洪跟着到房中去,所以叫梅真倒茶,也是一个缓兵之计。梅真应了一声,遂倒了一杯茶,在顾元洪坐着的沙发旁茶几上放下。她回头向秦钟望了一眼,见他脸有喜色的,并不走了。于是向他努努嘴巴,是叫他可以走的意思,一面便自管到厨下去了。

秦钟却并不理会地走近桌子旁来,又把手中的呢帽放下了。就在这时,听文珠的声音在卧房里嚷着出来,说道:“是顾先生吗?”

“哎,哎!鸿大小姐,你没有出去吧!”

“没有出去,我知道你说不定今天会来瞧我,所以我在等着你哪!”

顾元洪站起身子来,笑眯眯地问她。文珠很快地走过去,在沙发上先坐下了。她眉开眼笑的神情,竭力地在博得他的欢喜。顾元洪心里觉得甜蜜蜜的,两脚软绵绵地会站不住,于是也倒下沙发来,拉开了嘴笑了一声哈哈,好像全身骨头都有些酥了的样子。站在旁边的秦钟,虽然见到了文珠而感到欢喜。但是欢喜还抵不过这一幕映在他眼帘下刺激的情景,因此使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顾元洪又笑嘻嘻地说道:“鸿大小姐,原来你知道我今天要来的,竟会猜到我的心眼儿里去。哈哈!那你真是我的心一样了。”

“真的吗?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心。”

“为什么没有?只怕我没有福气能得到像你那么的一颗心吧。”

“你何必太客气呢?顾先生,我要不是你这么捧我,我哪有今天的一日!”

“哪里哪里。这是鸿大小姐自己艺术的成果,绝不是我捧的力量。”

“对呀,对呀!捧有什么效力呢?这都是鸿大小姐有精娴的艺术、婉转的歌喉、飘飘的艳舞,那才红遍了整个的上海哪。”秦钟听他们两人的谈话,起头这几句话,实在有些格格不相入,直听到顾元洪说到艺术两个字,他方才感到兴奋起来,遂满面含笑的神情,竟得意忘形地插嘴,而且还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秦钟这个人,文珠当初并没有注意。此刻听了他的话和笑声,方才回头向他望了一眼,立刻含笑站起,说道:“啊呀!我真糊涂。顾先生,你还有一个朋友同来吗?为什么不给我预先介绍介绍呀?快请坐吧!”

“不,不!这位先生比我先在这儿,并不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认识他。”顾元洪听她误会了,这就连说了两声“不”字,急急地辩白。

文珠倒有些愕然,嘿了一声,表示非常惊异。秦钟想不到鸿大小姐居然会笑盈盈地向自己招待,而且这样殷勤的样子,那未免有些受宠若惊。立刻步上前来,向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笑嘻嘻地说道:“鸿大小姐,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快一个钟头了。我姓秦,单名钟,叫秦钟,刚才令妹进房,难道没有跟你说起吗?”

“什么?你就是秦钟?我以为你早走了,怎么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呢?”文珠这才恍然了,她立刻显出了鄙视的态度,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一面又在沙发上坐下,昂着头吸烟,表示看都不愿再看一看的样子。

秦钟却还是痴心妄想,执迷不悟地走近两步,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是抱定宗旨,要来和你这位理想的艺人谈话的。哪知道你老不肯出来见我,你在没有出场之前,那我又怎么敢走呢?”

“那么我现在已经出场了,你总可以走了吧。”在文珠的眼睛里看来,觉得秦钟这个人真寿得有些不堪设想,所以便毫不放松,而又毫无情感地向他一再相逼。

秦钟在没有见到文珠之前,虽然一再地受到刺激和难堪,但是他的心中多少还存了一种希望。他认为无论什么事情,多数是大王好见,小鬼难挡。也许见了文珠自己,她却会很谦和地待人了。不过理想与事实相差得太远了,他到此方才知道这位艺人并不是自己理想中那么崇高和可爱。他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表示失望的痛苦,自言自语地说道:“咳!我今天才知道理想跟事实往往相反的。”

“你说的什么话?”文珠很讨厌的样子,声色俱厉地追问。

秦钟呆呆地沉吟了一回,他有些伤心的样子,还是继续他的自言自语:“我本来是这么想的,这位歌舞皇后,在舞台上是唱得那么的好,跳得那么的好。那么她的为人,一定是温文多情,和蔼可亲。人家来拜访她,她一定会殷勤招待,虚心受教。但哪里知道,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简直一点儿也不对哪。唉!这倒好像是我看错这一幅美丽的画片了。”

“这家伙好像有点儿神经病的样子!喂,这儿不是疯人院,你跑错地方了。”顾元洪听他口里说,而且手里还做着姿势,一个人自说自话,简直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因此心中也愤怒起来,冷笑了一声,瞪着眼睛向他叱喝着。

秦钟回头望了他一眼,却也有点儿恼怒的意思,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说我有神经病,那你真是侮辱了鸿大小姐。鸿大小姐,我以为你是一个艺人,你就绝不应该对于一个崇拜你的艺术的人,而显出这样轻视的态度。并非我冒昧地说一句,你要轻视我,那你就在轻视你自己。”

文珠见他转过身子又向自己说了这几句话,一时不免向他身上打量了一下。觉得他虽不及英龙那么的魁梧英俊,但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觉得人家既然是为了崇拜我而来的,那我似乎也不应该使他过分地感到难堪,因为在他至少也是一番敬仰的意思。在这么转念之下,就又显出温情的脸色,微微地笑道:“秦先生,其实我绝没有轻视你,而且对于你这样崇拜我、敬仰我,我还表示非常感谢。不过,我自问学识很浅薄,很简陋,虽然能够唱几句、跳两下,那也谈不到什么艺术这两个字,所以对于外界的崇拜我、恭维我,我实在是很不敢当,很不敢当的!”

“好哇!你这几句话,倒真表现出你艺人的风格来了。嗯!我觉得我的理想到底还没有十分的错。鸿小姐,我们不妨来谈一谈。”秦钟听了她这几句谦恭而温和的话,他一颗已经死去了的心忍不住又活跃起来。他堆了满面的笑容,在椅子上坐下,表示和她有长谈的意思。

文珠和顾元洪相互地望了一眼,大家都有些啼笑皆非的模样。顾元洪摇摇头,瞪了秦钟一眼,转过身子去,表示不愿再见的意思。文珠在眸珠一转之下,遂站起身子,和元洪眨眨眼睛,说道:“顾先生,你此刻有没有空?我想请你陪我出去买点儿东西。”

“怎么?鸿小姐,你不愿意跟我接谈下去吗?要知道我跟你说的话,至少对你艺术上是有些好处的。”秦钟这才吃惊起来,不等元洪的回答,先向文珠急急地问。

文珠觉得这人太不知好歹,自己给了他面子,也该早点儿走了。偏还要在这里多缠绕,岂不是叫人愤怒吗?顾元洪虽然很生气,但是他也不肯过分鲁莽。第一,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犯不着跟他动手。第二,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还不大详细。万一他是个新闻界的人,那么对于我和文珠的名誉,恐怕都有关系。所以他还是很客气地问道:“秦先生,你究竟是做哪一项贵业的?”

“你看我做哪一项事业的?”

秦钟对他的相问,似乎还有点儿不大情愿回答的样子,冷脸斜视了他一下,故意向他这么反问。文珠在旁边再也熬不住了,便逗给他一个白眼,讽刺他说道:“我看他好像什么全不干,专门在找人麻烦。说不定是个无业游民,趁机好敲诈人家的钱财。”

“啊呀!我的鸿大小姐,你不要信口胡说好人吧!我虽然不是在社会上做事业的人,但我到底还是一个大学里的大学生。你说我要敲诈人家,那你未免太看轻我的人格了。”

“我就不相信一个大学里念书的人竟吃饱了饭会这么的无聊?哼,你真是一个骗子!难道你不去用功你的书本,却专门在外面追求人家姑娘吗?”顾元洪听他这样说,连连地点头,表示第一个先不相信他这些鬼话的意思。

秦钟听了,便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也表示十二分生气的样子,说道:“我在跟鸿大小姐说话,你可以不必来参加意见。你有什么资格可以来跟我谈话呢?我是一个清高风雅的大学生,你不过是个投机操纵、剥削贫民的市侩,我劝你还是少开臭口!”

“什么,什么?你在放什么臭屁?你敢骂我?”顾元洪这才气得铁青了脸,不免暴跳起来,向他瞪着眼睛,大声地喝骂。

秦钟见他大怒的情景,却当作没有瞧见的样子,走到文珠的面前,又是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鸿小姐,我今天到这里来,绝不是跟任何一个人来相骂的。所以无论什么人骂我侮辱我,我可以不问不闻。因为我是抱了一片诚心,满怀热望。我是预备了千言万语,打算和你做尽情的倾吐。所以他这种铜腥臭的臭口,要开口来参加我们的意见,那真是亵渎了我们这位艺术之神了。”

“他妈的!这小子好厉害!一面捧你,一面骂我!姓秦的!我老实地警告你,你要再在这儿多放一声屁,我马上叫警察来抓你!”

“哦哟,哦哟!”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顾元洪见文珠忽然把手按住了额角,哦哟哦哟地叫起来,好像要昏厥的样子,一时倒不免吃一惊,立刻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身子,急急地问。秦钟也要上前的时候,却被顾元洪挥手推开。这时方听文珠低低地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因为听了他这样肉麻当有趣的话,我有些站不住,我几乎要晕倒了。”

“这小子真是混账极了,简直在胡说白道。鸿大小姐,你不用去理他,我还是扶你到卧房里去休息休息吧。”

文珠听他要扶自己到房内去,一颗芳心,倒又别别地乱跳起来。遂表示竭力支撑了的神气,一面在椅子上坐下,一面把元洪的手轻轻挪开,说道:“不必,不必。我……我还是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我看鸿大小姐真的也太辛苦了。离开了舞台,又得应付人事。顾到里边,又得顾到外边,真是连一点儿安安逸逸谈话的工夫都没有。”

秦钟说这两句话的态度是分外的俏皮,而且他的动作,把手指指房里,又指指外面的会客室,语气显然还有点儿感叹的样子。在顾元洪的心中,以为他语无伦次,多少是因为有些神经质的缘故。所以睬也不睬他的,把身子走到阳台前去透空气。但文珠是个聪明人,她觉得姓秦的家伙倒并非纯粹的是个糊涂人,单凭这几句话,已经把自己讽刺得够了。因为恐怕他再有什么明显的表示,而泄露出自己的秘密来,所以猛可地站起身子,瞪了他一眼,真是恨到心头的模样,喝道:“你在放什么狗屁!”

“我……是说……你不要太劳力而又太劳心,你应当自己保重一点儿吧。”

“我保重不保重,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鸿大小姐,我说的是一片金玉良言,我虽然是很不识趣地冲撞了你,但我到底还是一个真心爱护你的人。你就是不为你自己身子而保重,那你也应当为你在舞台上的声誉而保重呀。假使你偶然不小心而堕入了陷阱的话,那你纵然有再高超一点儿的艺术,恐怕外界也不会再同情你、再崇拜你了!”

秦钟对她虽然是这样关切、这样热诚地劝告着,然而这个环境情势之下,秦钟就是再说得委婉一点儿,也不能使文珠感到满意。所以她益发显出满面怒容,圆睁了那双明眸,恨恨地说道:“我固然不要人家的崇拜,我也不要人家的同情,我并没有遭到什么悲苦的境遇,我更没有向人家哀告乞怜,我何必要人家来同情我呢?我觉得你太多情了,吃自己的饭,为什么偏要管人家的闲事呢?至于我的声誉,是我自己造成的,就是在我自己手里毁灭尽绝,那我也甘心情愿,决不懊悔。”

“啊呀!鸿大小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那我为你实在太痛心太可惜了。你应该想一想,你费了几年心血,才能够造成你今日的声誉。况且声誉是一个人的第二生命,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毁灭呢?大小姐,我求求你,求你应该快快地猛省过来,千万不要毁灭了自己!”

“我真不知道哪儿跑来的野小子?就死乞白赖地在这儿胡嚼!姓秦的,对不起!我不要再听你这些鬼话!请你给我走吧。你要在这儿再待上一分钟,我可真的要晕倒了。”文珠是气愤极了,鼓了红红的粉腮子,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口旁,把门拉开,是请他出去的意思。

秦钟被她在这么驱逐的行动之下,他也觉得没有什么脸皮再可以待下去了。不过他还觉得有点儿依依不舍的样子,一面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向房外走,一面还向文珠鞠了一个躬,很诚恳地说道:“鸿大小姐,我这一片好意,虽然在眼前是得不到你的觉悟,但我还希望你在清夜寂静的时候,能够再三地想一想,说不定你到明天这个时候,就知道我这些话都像金珠玉粒那么可宝贵了。”

“请你住口吧!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想到你这些话是对的!”

“唉!忠言逆耳,真是对牛……”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对牛弹琴!”

秦钟也许心中也气愤极了,他终于忘记了崇拜和敬仰,竟然说出了这一句轻视的话,便急急地奔出房门外去了。文珠恨得几乎想伸手打他,但已经来不及,于是只好恨恨地啐了他一口,用力地把门关上,颓然地倒向沙发上去,似乎被他缠得真有些头晕起来。手按住了额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顾元洪方才由阳台外转过身子来,微微地一笑,却又愤愤地骂道:“这人一定是个疯子!”

“算我倒霉,大清早才碰着这个魔鬼。”

“本来,这种人来找你,你就根本可以不必接见。”

“唉!你还说哩!谁愿意接见他呀?他一清早就来找我,我只让爱玉跟他敷衍。要不是你到来,我怎么会出来呢?”

“嗯!这样说来,倒还是我的不好了。大小姐,你也不要生气了,回头我陪你到大陆首饰公司去,还是让我好好来跟你消气吧。”

顾元洪听她这样说,便嗯了一声,笑嘻嘻地在她身旁坐下来,拉过她的纤手,却向她色眯眯地赔不是。谁知正在这当儿,忽听门外又在敲门了。文珠懒得起身,却向房里叫声“梅真”,梅真匆匆地由厨房里奔出,伸手把门拉开,万不料站在门口的却又是秦钟。文珠眼睛里好像有刺在戳似的,她觉得这小子简直来存心捣蛋,这就猛可站起,恶狠狠地直赶到他的面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