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珠再也想不到站在门口外的又是这个令人讨厌的秦钟,心里这一气恼,真是怒不可遏,这就猛可地奔上前去,几乎伸手预备去打他的样子。急得秦钟连连摇手,一面又摸着自己的头顶,笑嘻嘻地说道:“鸿小姐,请你不要生气,并不是我又来找你麻烦,因为我刚才说话,也许是我太感到兴奋了,所以把一顶帽子忘记在这儿桌子上了。”

“嗯!喏,这大概就是你的帽子了,给我快点儿拿走吧。”文珠心中因为是气愤过了度,她的举动在不可抑制的冲动之下,所以不免带了一点儿无礼。当她回眸瞥见桌子上放着那两顶呢帽,也不问哪一顶是他的,就走上去随便拿过一顶,恨恨地就向地上掷去,明眸里简直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

但秦钟没有开口,坐在沙发上的顾元洪却急起来了,连忙说道:“鸿小姐,你弄错了。这顶是我的,这顶是我的呀!”

“啊!这顶呢帽是顾先生的?该死,该死!这小子的呢帽也配和顾先生放在一处吗?你……你这害人精,无缘无故地来欺侮我,你给我快拿了滚出去!”

顾元洪这两句话听到文珠的耳朵里,一时倒窘住了。她涨红了脸,慌忙俯身把地上那顶呢帽拾起。回身又把桌子上的一顶呢帽掷到地上,也许使她痛恨到了极点的缘故,还撩起一脚,把那顶帽子在地板上滚了过去。秦钟心中的失望,在他心灵里会感到像刀在割一般痛。他很快地拾起,冷笑了一声,说道:“鸿小姐,你拿这一种无礼的态度来对付一个崇拜艺术的观众,这就枉为你是一个高尚的艺人了。我觉得你们这般女艺人,是不配人家的崇拜,只配给一般浑身沾着铜腥臭的守财奴像神女一般玩弄。哼,我今日才知道你们这般女人的轻骨头!”

秦钟在万分痛恨地骂完了这几句话,他不再待文珠有所表示,他就一骨碌翻身匆匆地走了。文珠气得粉脸由红转变了青,她觉得自己凭空遭到他这样的侮辱,不免是太吃亏了。女子没有第二件解决她气愤的办法,这就倒在沙发椅子上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顾元洪见她竟然气得哭了,遂走到她的身旁,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劝慰道:“鸿小姐,那你也太犯不着了,为了这种小子而哭起来,这又何苦呢?你昨晚还有些不舒服,今天才好了一点儿,你千万保重你的身子吧。”

“大小姐,你不要伤心呀!人也走了,你这么哭着也太没有意思了。”梅真也拧了一把面手巾来,给她擦眼泪。

文珠仔细一想,也觉得没有哭的必要,这大半还是为了气糊涂了的关系。这就把手巾擦了眼泪,恨恨地咒骂道:“断命这小子,真是一个流氓坯!无缘无故地给我受气,真没有好死的!”

“这种人还有什么好结果呢?一天到晚,荡来荡去,就想在人家身上敲诈些钱财。我说鸿小姐今天拿这种严厉的手段对付他,实在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顾元洪一面附和着说,一面还表示非常赞成的样子。

文珠把手巾交还给梅真,见那门还开着,遂连忙吩咐道:“梅真,你把门快关上了吧!回头他再要来缠绕我,真把我气都气死了。”梅真答应了一声,把门关上,便又入厨房去了。

这里文珠取了一支烟卷,顾元洪连忙取打火机给她点着了烟。向她沾着泪痕的粉脸望了一眼,倒忍不住笑起来了。文珠被他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生气地说道:“我受人家这么的侮辱,你心里倒很快乐吧。”

“哪里哪里。鸿小姐,你说这话,叫我不是太不安了吗?这小子刚才虽然侮辱了你,但他不是同样也侮辱了我吗?我代你生气还来不及,怎么倒说我快乐呢?这也未免太冤枉我了。”

“那你为什么望着我笑呢?”

“我笑当然也有一个道理的。”顾元洪吸了一口烟卷,在文珠的身旁坐了下来。他又微微地笑了,好像有些神秘的作用似的。

文珠凝眸含颦地逗了他一瞥猜疑的目光,不明白地问道:“道理?到底是什么充足的道理?请你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看这个小子也许是个看你歌舞入了迷的不争气子弟,所以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痴头怪脑。谁叫你生得这么的美丽,而且又是善歌能舞的呢?”

“你这话也不尽然,我唱歌我跳舞,说句明亮的话,是为了我的生计问题。我并没有去迷人家呀!这难道还能归罪到我的身上来吗?要如个个观众因看我的歌舞而向我找麻烦的话,那我还能做得了人吗?恐怕连戏院也不用上,只要一天到晚和他们缠绕,我也觉得已经是够忙的了。”

“这叫做色不迷人人自迷,我说你要如这么红下去,以后的麻烦恐怕是不会断的。正如你所说,一天到晚,别的事情不用干,就这么应付那般无聊朋友,也够忙的了。”顾元洪笑了一笑,他胸有城府地沉吟了一回,方才慢慢地说出来这几句话。

文珠听了,不免有些忧愁的神色,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女人家就永远没有一条出路可以走了?”

“出路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在世界上谁都有一条出路。尤其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那条出路,当然还是平坦的大道。”

文珠听他说到这里,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自己,脸上又浮现了一丝笑意,这就瞟了他一眼,急急地问道:“你这话我真有些不懂了,像我这种孤零零的女子,在上面既无父母,在本身又无半点儿学问。除了唱几声、舞几下之技能外,还有什么平坦大道的出路呢?唉!我觉得我们这一种可怜的女子,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发扬艺术,但按诸实际,也无非实在牺牲色相罢了。”

“鸿小姐,你要如真能想得那么明白的话,这就好了。我觉得你在眼前有一条光明之路可以走,不但不会再受这般流氓的委屈,而且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人了。”顾元洪见她说完了这几句话,脸上浮了沉痛的颜色,眼皮了一红,大有凄然地流下身世孤苦的眼泪来,这就抓住了她这一个弱点,乘此机会,向她一步一步地进攻。

文珠见他那种认真的态度,显然是非常的热心关怀自己,于是又急急地问道:“顾先生,你说我眼面前有哪一条路可以走呢?因为我自己置身在这个环境里,不免有些糊里糊涂。所以你能指点我的话,那叫我自然十分感激。”

“我当然极愿意指点你,但是只怕你不肯听我的忠告。”

“这……这……是绝对不会的,我可并不是傻子,你要如说出使我真能得到永远幸福的道路来,我一定会照了你的意思去走的。”文珠摇了摇头,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脸上瞟。她此刻温情蜜意的态度,和刚才对付秦钟那样暴躁而凶恶的脾气,显然是换了一个人。

顾元洪心中是存了一种热烈的希望,他色眯眯的样子,把她纤手握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回,低低地说道:“你如果在戏台上拿歌舞去卖钱,人家只要花费了一张戏票的代价,就可以见到你的唱你的跳,这似乎根本算不了什么稀罕了。况且这赚的还是你的青春钱。鸿小姐,你听了不要生气。比方这么说一句,要如你到了一个相当的年龄,白了头发,脱了牙齿,还能再在舞台上唱跳了吗?所以要根本地找一条出路,你最好能够丢掉这个买卖不干,好好地去嫁一个人,做一位有钱人家的太太。那时候住的是高楼大厦,进出汽车代步,人家要看到你就不容易,那才可说真正的像皇后一般的尊贵了。”

“嗯!原来你是叫我去嫁一个人,这条出路虽然是可以根本结解决女子的一生。但女子的嫁人,那是最最普通的,并不是一条自由解放的出路。”

“话虽这么说,但从古以来,你看哪一个女子不嫁人呢?其实嫁人也并不受怎么束缚,尤其是嫁一个有钱人家去做太太,要什么有什么,还能说不自由自在吗?”

“这话在表面上也许可以使人相信,但实际上,女子嫁了人,就像上了锁链一样的拘束。尤其是我们这种从小就跑码头过着流浪生活的姑娘,一切都自由了,今天要上哪儿,就上哪儿。做了人家太太,就得关在屋子里,简直是犯了罪,那怎么能受得了?”文珠虽然明白他完全是在追求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既没有直接说明,所以她只装作并不理会的神态,只把女子嫁人问题,来和他做一个检讨的样子。

顾元洪听了,忙又说道:“鸿小姐,你这话完全是中了那句结婚是入坟墓的话的毒了。要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假使不结婚的话,不论是男是女,就会感到终身的苦闷。你说做了太太,就得关在屋子里像受罪的样子,其实这也不尽然。比方说,明年春天的时候,你喜欢游春,那么就可以去西湖玩儿。明年夏天的时候,你喜欢避暑,那么就可以上莫干山去歇夏。这和你在外面跑码头过着流浪的生活相较,恐怕是大不相同的了。”

“这些话……嗯!我觉得这都是男子在没有达到他们目的之前的一种钓鱼的香饵。其实在一朝得到了愿望之后,恐怕就置之脑后了。那我倒并非是无稽之谈,可说是完全一种亲眼目睹的经验。因为我有好几个干艺术的姐妹,有唱京班戏的,有唱大鼓书的,有唱绍兴戏的,她们起先也觉得生活上太不安定,想嫁一个人,预备舒舒服服地过生活。但等到了正式嫁了人,有的是过不惯那种拘束的生活,有的是丈夫另外去爱上了别的女人,差不多连生活费都不给了,哪里还谈得到游春避暑哪!到那时候,弄得感情破裂,结果,还是仍旧闹着离婚,仍旧去走江湖、跑码头。所以像我们这种女子,谈到嫁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使嫁了人再闹离婚的话,那还不如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好,何苦要去留下了一个痛苦的痕迹呢?”

文珠觉得顾元洪这些带了糖汁的话,都是些骗骗三岁小孩子的,所以淡淡一笑,把自己被他握住了的手缩了回来,用了极透彻的语气,表示自己已看穿了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事情了。顾元洪摇了摇头,却认为不以为然的样子,正经地说道:“鸿小姐所忧虑的话,确实也很有道理。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我以为你总不能因噎废食的,世界上绝不是个个没有情义的人。就比方说我吧,那就和他们这般没有真爱的人大不相同的了。并不是占你便宜的话,假使你愿意嫁给我,我不但不来拘束你,而且我还可以听你的指挥。”

“哎!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自买自卖吧。我听到这些对我说的人,已经很不少了,但我觉得谁能靠得住呢?”

顾元洪说到末了,再也忍熬不住地把他心中所存的目的说了出来,他满面堆笑地望着文珠的脸,完全表示向她诚恳地求婚。文珠把手在他肩上一拍,却哧哧地笑起来,那种表示是十二分的豪爽,并没有一点儿羞涩的样子。顾元洪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遂急急地念誓说道:“鸿小姐,你要把我也当作别人一样的靠不住,那我敢发誓给你听,我就绝没有好的结果!”

“啊呀!顾先生你这又何苦哪?”

“那么你应该相信我,我是你最忠实的奴仆。”

“不敢当,不敢当!你要这么说,岂不是活活地折死我了吗?”

文珠见他涨红了血喷猪头那么的脸,猛可地把自己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了。他这一种举动,就可以知道他的内心是被一种浓烈的情感冲动到怎样的程度。一时那颗芳心,也不免别别地跳跃得厉害,但是显出洒脱的态度,笑容可掬地回答。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又有人敲门了。文珠停止了笑,连忙问道:“什么人?”

“是我,鸿大小姐。”

“嗯!不要又是那个混蛋东西!”

“嗯!说不定,这小子太可恶了,非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不可。”顾元洪因为自己演戏到正在紧要关头的时候,突然这敲门的声音又来打断自己的进行工作,他心中是多么的恼恨呢!遂板住了面孔,也气呼呼地回答。

文珠挣脱了他的手,恨恨地站起身子,走到门口旁来,慢慢地拉开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向外一脚踢了出去。只听有人哦哟的一声叫起来,文珠定睛向他仔细一看,这就忍不住也啊呀了一声,倒退了两步,哈哈大笑,说道:“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你此刻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呀?”

“哦哟,我的好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踢了这么一脚。”

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歌舞团的团主张得标。他一面摸着被踢痛的腿,一面哭里带笑地问她。在他心中实在还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样子。文珠弯了腰,还是笑不可仰的神气,说道:“我当你是……那个流氓又来了!真对不起,踢痛了哪里没有?”

“还好,还好,什么流氓?大小姐,你别跟我开玩笑哪!哦,顾先生也在这儿吗?”张得标听文珠又向自己赔不是,这就连说了两声还好。他一面坐到沙发上去,一面抬头望到了元洪,于是忙又含笑招呼。

顾元洪这时也哈哈地大笑道:“张老板,算你倒霉。这一脚真是挨得太冤枉了。但是,鸿小姐肯这么踢你一脚,这倒还是你的福气。你现在请鸿小姐再踢你一脚,恐怕就请不到了。”

“顾老兄,你还取笑我,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呀?”张得标见元洪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苦笑地急急地问。

文珠这才含笑告诉道:“张老板,我哪儿是存心来踢你的呢?因为刚才有一个流氓,在这里向我搅了大半天,我把他赶了出去,但不一会儿,他又跑来了。我以为这次又是那个流氓来了,所以给他一脚滋味尝尝,好叫他知道我的厉害。谁料到这回却是你来了!”

“张老板,你尝尝刚从香港运来的火腿怎么样?”

顾元洪忍不住又笑嘻嘻地插嘴说,这句话引得张得标倒大笑起来。文珠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有点儿娇嗔的样子。不过她脸上还是含了笑意,递了一支烟卷给得标,笑嘻嘻地说道:“张老板我来给你赔不是,你抽支烟吧。”

“不要紧,不要紧。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不过你要如把我真的当作流氓看待,那我就不依你了。顾先生,你来多久了?”

张得标在一棵摇钱树的面前,不要说挨了一脚,就是挨了几下子耳光,他也只好忍气吞声,赔了笑脸,当真的感到不胜荣幸的样子。一面接烟,一面又向元洪含笑搭讪。顾元洪吸着烟卷,说道:“我来了才不多一会儿。张老板,你发胖得多了,戏院生意越来越好,我想你的钱赚得太多了,还是借一点儿给我用用吧。”

“啊呀!老兄,我和你自己人,你怎么也跟我开起玩笑来了?生意虽好,但开销也大。单说演员的包银,每月要发一千多万,还有乐队、编剧、导演……轮到我这个团主,只不过名誉好听,好处也就所剩无几了。”

老板在伙计面前总要显出连饭都没有吃那么的苦楚来,这是不论哪一个老板,都是这个样子。得标因为文珠在旁边,所以他也装出一副苦笑,还是那么并不满足地回答。文珠听了,心中有些生气,就故意说道:“张老板,你既然得不着什么好处,我想你又何必太劳心劳力呢?我预备从今天起,就不上台了。”

“什么?什么?鸿大小姐,我是说句玩话而已,你又何苦就这么地认起真来了?”

“鸿小姐要如真的不愿上台的话,那我倒表示赞成。因为一个艺人在舞台上的生活,在外界看起来以为是十分的惬意,其实在本身感到的有时候也有点儿痛苦。”

顾元洪以为文珠说的这几句话,多少是受了我刚才向她求婚的一点儿影响,所以心里十分的欢喜,遂故意在旁边这么鼓吹。不料听到张得标的耳里,这就急了起来,说道:“老兄,你这话可不行,那你不是在捧场,简直是拆我的台脚了。”

“张老板,你急什么呢?其实我上台不上台绝不是因听了任何人的怂恿而实行的。我的意思,是张老板这就既然得不到什么好处,那又何必为我们一般演员做牛马呢?所以你也乐得息手,我也不稀罕赚那么大的包银。”

“对,对。赚包银不是一辈子可赚的,倒还是做个有钱人家的太太,那就一辈子可以安安稳稳地享福了。”顾元洪似乎很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那么不管人家死活地插嘴。

“鸿大小姐,原来你是恨我说的刚才那些话,对不起,我确实是说错了。该打,该打!你就饶我这一遭吧。”张得标方才明白文珠所以说不上台的一句话的意思,遂一面连忙赔罪,一面伸手还拍着自己的额角,向他装成小丑似的央求。

文珠却并不理会的神气,向得标问道:“向我讨饶那又何必?我现在问你,你到底得着了好处没有?”

“得着,得着,我并没有说得不到好处呀!”

“多不多?”

“多!多!多!这全是靠大小姐的福气,在我可说是坐享其成。”

张得标幸亏也是个很会鉴貌辨色的人,他连说了三个多字,而且还竭力地向她拍马屁。文珠这才感到胜利的得意,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了。张得标真是急出了一身冷汗,笑着说“好厉害的大小姐”。

文珠吸了一口烟,方才又低低地问道:“张老板,你此刻到来有什么贵干呀?是不是特地来让我踢上一脚吗?”

“哪里哪里!我是来跟你商量下期新戏的剧本,是在香港演过的旧剧本里拣一出,还是请剧务部重编新戏呢?比方几出老的,《云裳仙子》《白衣天使》《绿野仙踪》,这些都是叫座的好戏,而且又是大小姐的拿手杰作。”

“这个……我想最好让大家讨论讨论,因为我一个人也不能做主,万一以后的卖座不好,那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文珠摇了摇头,沉吟着回答,表示不愿个人做主的意思。

顾元洪见他们讨论着戏剧的事情,遂站起身子,说道:“你们谈正经的事情吧,我也还有别的约会。大小姐,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不妨仔细地考虑考虑看。”

“顾老兄,你何必急急地要走了?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张得标对于顾元洪刚才说的话,虽然表示有些不快活,但在表面上还是不得不向他这么敷衍。顾元洪连说再会,表示不坐的意思。文珠并不留他,送出门来,笑着问道:“顾先生,你今儿晚上来看戏吗?”

“你叫我来,我就来。反正我包定了几排位子,天天有人来捧你的场。”

“不,我要你自己来!你假使不来,我可要罚你。”

“好,好。那么我就准定来吧!哈哈,哈哈!”顾元洪以为文珠对自己这种娇憨迷恋的意态,一定是多数已经有嫁给自己的表示了,所以心中乐得什么似的,一面答应,一面哈哈地大笑了一阵,方才匆匆地走了。

张得标见他走后,遂望了文珠一眼,微微地笑道:“大小姐的手腕可真不错,居然把这家伙治得服服帖帖,那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不知道,老顾在上海虽然是个有地位的人,但出名的是个犹太人。”

“这算不了什么稀奇。在我手里的男子,不论老少,我要他长就长,我要他矮就矮,根本是给我随心所欲,一无违拗的余地。”

“所以啰!我说大小姐的手段太好了,简直叫我佩服得有些五体投地。哎,哎!老顾刚才对你说些什么,还叫你考虑考虑?”张得标说到末了,方才问出了他心里那么了多时的话来。但文珠淡淡一笑,却把俏眼斜乜了他一眼,说道:“那可没有你问我的必要啦!我们的事情,和你是毫无关系的。怎么啦?你到底是跟我商量剧本来的,还是来查问我的行动呀?”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声,怎么我有资格来查问你的行动呢?”

“嗯!你既然明白,那就算了。”

文珠正在表示生气的样子回答,忽然房内有人把桌子重重地一拍,好像在发脾气的样子。接着妹妹爱玉匆匆地奔出来,向自己招手。文珠奔上去问什么事,爱玉附了她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文珠粉脸有点儿变了颜色,遂向得标说道:“张老板,你和我妹妹谈一会儿吧。我有点儿事,马上就来。”

“请便,请便。”

文珠一面说,一面便走进卧房里去了。只见李英龙十分愤怒的样子,似乎急匆匆地正欲奔出来。于是逗给他一个娇嗔,将他一把拦住了。但却又竭力地压住她的喉咙,娇声叱道:“英龙,你做什么?你……难道疯了吗?”

“哼!疯了?我被人玩弄够了,我怎么不要疯起来呢?”李英龙虽然是站住了,不过他还显出满面愤怒的样子,铁青了脸色回答。

文珠见他不管一切大声地乱嚷,这就又怨又恨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吵闹,你不是明明地跟我在捣蛋吗?你也得手摸胸膛想一想,我哪一处待错了你,你要让我这么的难堪?”

“问你自己呀,我觉得没有资格再待在这儿让人家来爱怜了。”

李英龙听文珠一连串地说了几个你字,而且泪眼盈盈的意态,显然她是焦急和怨恨到怎样一分的程度了!不过自己心中的气愤,是并不因她的怨恨而稍减倔强的态度,依然像一头野马似的,想蹿奔到房外去。文珠这回急了,她把英龙狠命地推倒在沙发上,忍不住大声地说道:“我侮辱你什么?你说,你说,你给我说一个痛快。”

“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给你听。姓顾的要讨你做太太啦!你要住洋房去,你要坐汽车去!我被人遗弃了,我被人丢了!我还在这儿等死吗?要我将来受到切身的痛苦,那我们还是现在分手了痛快。”李英龙倒在沙发上,自不免愕住了一回,但他立刻又说出了这两句话,接着猛可地站起身子,还是预备要走的神气。文珠心中暗想,原来顾元洪向我求婚的话,已经被他在房中听到了。这就又温和了脸色,放低了语气,轻声说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一件事。英龙,我劝你快不要傻了。他是个蠢猪那么的东西,我怎么会答应嫁给他呢?那你不是瞎多心吗?”

“瞎多心?哼!他有钱,钱能通神,有钱就可以打倒一切。我听你没有拒绝他,这就是默允的表示。况且他临走的时候,你又对他这么恋恋多情,那你还能否认是不答应嫁给他了吗?哼!你简直把我李英龙当作活死人看待了。”

“英龙,刚才我对你怎么说的?为了我的环境关系,为了我的利用人家起见,说不定要假意敷衍人家,叫你不要瞎吃醋。你难道这会儿又忘记了吗?”

“但是,我看不惯这一种刺人眼睛的情景。要我忍耐着做一个王八,我情愿死,我情愿爽爽快快地分手。”

李英龙认为文珠这些话都是花言巧语的一种烟幕弹,所以并不相信,还是愤愤地说。他一面推开了文珠的身子,一面便夺门奔了出去。文珠再度地把他拉住了,急急地说道:“英龙,你要这么分手,那可不行,没有这么容易。”

“为什么?难道你把我还玩弄得不够吗?”

“你说这两句话,那你真太没有良心了。”文珠见他回过身子,两眼凶狠狠地望着自己,好像是一只骇人的豺狼,预备张口噬人的样子。这就无限痛心地回答,眼泪几乎会滚下来。

英龙还是冷笑着道:“这并不是我没有良心,原是你自己太没有良心。世界上的女子,哪一个逃得过金钱的诱惑?大小姐,你有做太太的前程,我决不会来阻碍你的!我们过去譬如做一个梦,从此我们就各奔前程吧!”

“英龙,你……”

李英龙说完了这些话,便把她狠命地一推。文珠站脚不住,向后几乎跌倒。待要再去拉住他,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他已经像发狂般地奔出去了。文珠这时顾不得许多,也就跟着追出外面来。而且口里还连连地叫着“英龙”,但李英龙已穿过会客室向门外直奔了。文珠见喊不住他,心头有些悲伤,扶着门框子,忍不住颓伤地叹了一口气。爱玉本来还想把这个秘密向张得标隐瞒,现在姐姐和英龙在卧房里大声吵闹的话都已经被张得标统统听到了,当然要瞒也瞒不了,所以站在旁边,不禁呆呆地出神。

张得标在沉吟了一回之后,遂走到文珠的身旁,把她扶到沙发旁坐下,低低地说道:“大小姐,这位李英龙想来就是跑马厅里那一位了?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张老板,请你不必向我说起这些话,因为我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我此刻觉得有些头晕,需要静静地休养,请你暂时地离开我这儿吧。”文珠知道自己的秘密在刚才一吵之后,已全部被他知悉了。她不知为什么缘故,在十分悲痛之余,只觉头晕目眩,不能支撑。歪在沙发上,这就忍不住暗暗地流下泪来。

张得标对于素来泼辣的文珠会流起泪来,那倒感到出乎意料的稀奇,遂搓了搓手,很诚恳地说道:“鸿大小姐,这些事情,照理说起来,当然是和我毫不相干。不过我和你这五六年来的相识,凭我长了你这么十几年,那我也可以当你作为小妹妹般看待。为了你前途的光明,为了你终身的幸福,我似乎不得不向你有所忠告。一个干艺术的人,尤其是个女子,在她红得发紫的时候,同时也是她最危险的一个时期。因为一个发红的女艺人,是多么受人注意。尤其成为大众追求的目标,那不用说的。在千千万万追求你的人群中,当然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当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年轻貌美的男子,偏偏是个穷光蛋。但身拥千万家产的却又偏偏是个老头子。所以在这样情景之下,也无怪大小姐要两面讨好了。然而你到底是个女艺人,以你的声望和地位而论,你似乎也不应该和一个马上英雄相处在一块儿。因为这种人不但是个低贱下流坯,而且还是一个专门靠女人吃饭的拆白党。那么我觉得你要跟李英龙在一起,还不如跟顾元洪在一块儿。至少你嫁给顾元洪是一个太太的身份,嫁给李英龙,哼哼!那就成为一个马夫婆了。”

“张老板,我不许你再给我说下去……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请你不必多替我操心吧。”文珠说到这里,突然地站起,她把两手捧住了额角,跌跌冲冲地奔入房内去。在她倒向床上去的时候,方才忍不住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