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标见文珠奔进卧房之后,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就望了爱玉一眼,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但不出去,反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爱玉蹙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张老板,你还不预备走吗?”
“嗯!二小姐,我很想和你谈谈……”
“你和我有什么可谈呢?”
“因为你是文珠的妹妹,对于姐姐切身的幸福问题,当然也应该有些关心,所以我要和你谈谈。你姐姐的一切,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有没有什么意见?”
爱玉听他这样说,遂在沙发上也慢慢地坐下来。她凝眸含颦地想了一回,觉得李英龙虽然是个俊美的少年,不过他所干的事情,到底不是正当的行业。看他和姐姐的情形,倒好像姐姐是个男子,他却是个女子的模样。因为英龙常常还要向姐姐拿钱用,就是他身上这一套西服,也是姐姐出钱给他订制的。那么姐姐纵然嫁给了他,将来也不能靠他过一辈子呀,除非自己仍旧在戏台上过着歌舞的生活。但一个女子,到了三十岁以上,就是在戏台上唱破喉咙、跳穿鞋底,恐怕也再不会卖钱了。那么李英龙这种男子,假使为终身问题做打算,那确实不是一个最美满的对象。不过像顾元洪这种身拥巨产的富翁,当然也并不是一个可靠的伴侣。第一,年龄上先不相配,他似乎只能做姐姐的爸爸,如何能做姐姐的丈夫呢?第二,这种上了年纪的富翁,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无非是色中饿鬼、欲里魔王罢了。他要你的时候,自然百依百顺,珍珠宝贝不用说,即使你要天上的明月,恐怕他也会千方百计地去给你弄来的。但是在达到了目的之后,他反正有的是钱,哪里还会把你放在心目中呢?在他们的心里,多玩弄一个女人,无非是多折了一枝花那么随便罢了。在两者都不是靠得住委以终身的感觉之下,爱玉倒不免又想起了这个痴头怪脑的秦钟来了。听他说是一个大学里念书的人,至少他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子,那么姐姐要如嫁给了他的话,倒也未始不是一个很好的姻缘。所可惜的,姐姐的心不是我的心,姐姐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那么当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了。
爱玉经过这一阵考虑之后,她当然是并没有回答张得标。这使得标心中有些奇怪起来,遂在茶几上自己取了一支烟卷,用打火机燃了火,吸了一口,低低地问道:“二小姐,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你心里就一点儿没有感觉吗?我现在问你,假使你姐姐换作了你,在你心目中看起来,是嫁给李英龙有希望,抑是嫁给顾元洪有希望呢?”
“我说一个都没有什么希望。”
张得标想不到爱玉会说出了这一句话,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但又情不自禁微微地点了下头,含了欣慰的微笑,说道:“对呀,对呀!二小姐虽然年纪很轻,但说的话真有道理,真有见识。那么我问你,应该嫁一个怎么样的人才有希望呢?”
“那不用我说,当然是嫁一个有学问有思想有才干的少年,才是终身的伴侣呀。不过这种对象很难找,我以为在没有找到这种对象之前,应该趁这时候在舞台上赚些钱,积蓄一点儿,万一始终没有合意的对象,那么我有了积蓄之后,还怕什么?就是独个儿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痛苦啊。”
“二小姐,你这一篇话,说得我张得标真是佩服极了。可惜你没有学像你姐姐一样圆润的歌喉和美妙的艳舞,要不然,我就是再增加你一倍的包银,我也情愿呢!”
“其实世界上各人都是为着自己在打算,你怕姐姐嫁了人,你的歌舞团里就缺少了一个台柱,所以你急得这个样子是不是?”爱玉转了乌圆的眸珠,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故意这么去说穿他。
张得标有些脸红,还显出很老练的笑容,说道:“这倒也未必完全是为了我个人的利益着想,我大半还是为了你姐姐终身的幸福做打算。二小姐,既然你有这么正确的思想,我以为对于你姐姐徘徊在黑暗的歧途上,你做妹妹的似乎应该要负一点儿指示的责任。假使你能把姐姐也劝告得像你那么明白,这不但是你姐姐的大幸,就是我张得标,一定也要好好地谢谢二小姐呢。”
“我倒并不希望你的谢,其实我劝姐姐的本意,不在你,是为我们姐妹两人前途的光明着想,所以你不必担心的。”
张得标听爱玉说得很爽快,绝对没有一点儿虚伪的作用,可见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心中十分欢喜,一面连说拜托,一面方才告别而去。
爱玉待他走后,遂移步走入房内。见文珠虽然没有哭了,不过还在扑簌簌地落眼泪。她见了爱玉便在床上坐起来,问道:“爱妹,张老板向你说些什么?”
“他叫我向你劝告劝告,不要为了李英龙,而牺牲了你自己的声誉,这是很可惜的。”
“哼!这是我私生活的事情,我以为用不到他来多放什么屁的。”文珠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冷笑了一声,恨恨地回答。
爱玉见姐姐一心在英龙的身上,一时倒也默然无语。遂在沙发上坐下,随手在书架子上拿过一本小说,翻了一页来看,其实她并不在看书本上的字句,她是在转念头,预备用什么话来使姐姐可以省悟才好。过了一会儿,方才抬头向文珠瞟了一眼,低低地说道:“姐姐,我说你不要把什么事情看得太认真,还是把身子保重一点儿最要紧。你为了他,就哭哭啼啼起来,这在我想起来,就觉得太犯不着。”
“我待英龙也算好了,谁知他还要冤枉我,说我已经答应嫁给顾元洪了。妹妹,你换作了我的地位,心中气不气呢?”文珠伸手擦了一下眼皮,无限怨恨地回答,在怨恨的成分中还显着有些气愤。
爱玉淡淡地笑,却摇了摇头,说道:“那有什么可气呢?他既然不明白你的心,可见他并不是你的知音。他要走只管走好了,何必一定要把他当作好宝贝呢?”
“并不是这么说,因为我心里有点儿气不过。妹妹,你给我打个电话到跑马厅里去,把他马上叫回来,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姐姐,那你也未免太急糊涂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六、星期日的假期,跑马厅里哪里找得到半个鬼影子?”文珠被妹妹这么一提醒,方才理会过来,一时呆呆地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爱玉见姐姐的脸上十足表现着痛苦的样子,遂又俏皮地说道:“并不是在说李英龙的坏话,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向你告诉他的住址,可见他对你的不忠实了。姐姐,我劝你把情感压制一下,用冷静的理智来想一想,那就免得上人家的大当。”
“其实我并不需要到他家里去参观,那我又何必一定要他告诉家住在哪里呢?况且……我现在是需要他的慰藉,我就根本不会上任何男子的当。”
“但是你现在要想找他,却无处可找,这也是多么不便呢。”
爱玉觉得姐姐有和普通女子不同的思想,她觉得要劝醒姐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纵然说得唇焦舌敝,恐怕也不会得到她的同情。这就掉转了话锋,向她说了这一句话。文珠听了,自然不觉默然了。正在这时,梅真开上饭菜,请她们姐妹两人吃午饭了。文珠哪里还吃得下饭,经爱玉再三地相劝,才略为用毕。
爱玉见姐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两点钟了,还不上戏院里去,遂连连地催她。文珠皱眉道:“我有些头痛,我不想去上戏了。你给我打个电话到戏院去,说我有病请假。”
“姐姐,那又何必呢?为了他,连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干了,这不是和自己在捣蛋吗?况且此刻戏院里的戏票一定已卖完了,你不上台,难免要闹退票,这就叫戏院老板要急得上吊了。”
“妹妹,你这话有趣,我身子不舒服,难道还得抱病登台,让老板赚钱,让观众们消遣,我就不管死活地去卖命吗?”
爱玉见姐姐鼓着脸腮子,说完了这两句话,表示愤愤不平的样子。这就笑了一笑,很认真地说道:“姐姐,你不要以为我这话是为老板着想,实在是为你本身前途着想呀。要知道你现在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观众们对你都有一种信仰。假使你今天不上台,明天不上戏,在观众们的脑海里对你就有了恶感的印象。那时候营业不振,一落千丈,我试问你在上海是否还有立足之地呢?恐怕李英龙因为你的倒霉,也未必会这样听从你的命令了。姐姐,我是一片金玉良言,希望你还得仔细想一想才好。”
文珠听了妹妹这几句话,方才呆呆地想了一回,却不再说什么了。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爱玉连忙去接过听了,知道是张得标的电话,说文珠为什么还不上戏院里来,门口客满牌子早已挂出,时候不早,快些来吧。爱玉连说已经来了,一面挂了听筒,一面给姐姐拿出大衣,说道:“姐姐,张老板已经来催了,你就快点儿去吧。我说私事管私事、公事管公事,不能为了私事,而误了公事。李英龙他无非负气而走,保险他熬不住到明天就又来找你了。姐姐,你就只管放心吧。”文珠觉得妹妹这些话倒也有理,遂不再违拗,就披上大衣,匆匆地走到戏院里去了。
这天日场的戏,文珠表演得并不起劲,所以精彩的地方很少。不过上海地方,对于真正欣赏艺术的人本来就一个也没有,尤其是来看歌舞剧的观众,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来看玉腿如林、香艳肉感的镜头,只要给大家涂足了眼药水,已经是十分满意的了。
日戏散场,文珠一个人在休息室内闷闷地抽烟。她心中还在想着李英龙,不知会不会一去而绝。因为自己在苦闷的时候,确实是少不了他。他有他的技能,他有他的使人感到兴奋快乐的能力。假使他真的和我断绝的话,我要再找一个像他那么身强力壮而又百依百顺的男子,恐怕是很难的了。
文珠一面想,一面暗暗地叹息。这时团员郭素珍走了进来,见她这样颓然神伤的样子,遂笑嘻嘻地问道:“文珠姐,为什么一个人在想心事呀?莫非在想你的情人吗?”
“素珍,你这鬼丫头,胡说白道地取笑我,我可不依你。”
文珠抬头啐了她一口,恨恨地白了她一眼,显出那么薄怒娇嗔的神气。但素珍却在她身旁笑盈盈地坐下来,拉了她的手,正经地问道:“我瞧你今天的精神不大好,就是刚才的表演,也十分不起劲,我想你一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吧?”
“不,我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呢?但是老板都没有良心的多,我们即使拼了性命卖力吧,也不见得会讨他们好。”
“姐姐这话就说得不错,这般老板也都是吸人血的魔王。你红的时候,他就把你当作活菩萨那么看待,不要说他会百依百顺地答应你条件,就算你打他两个耳刮子,恐怕他还会赔了笑脸叫你晚娘呢!反转来说,那些不红的团员,像赵佩佩、沈芝英这两个姐姐,可怜她们年龄大一点儿、姿色减一点儿了,就把她们当作眼中钉那么讨厌。本来老早就要开除她们,但经她们苦苦的哀求,才又留用下来。张老板说譬如养两只狗。你想,一个不红的艺人,就得让人家这样看不起。在我们听了,当然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谁知道她们今日的遭遇,就是我们将来的影子呢?所以我觉得在这戏台上跳跳唱唱,总不是一个女子根本的出路。归根结底,还是嫁一个丈夫,苦吃苦用,也不会遭人家这么当作狗般的看待了。唉!文珠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素珍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一篇话,在她固然是代替别人不平和悲哀,但是也在代自己将来青春消逝后而感到担心和忧愁。所以她脸部上有沉痛的颜色,而且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文珠听她这样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遂也低低地说道:“然而像我们这种女子,要找一个对象,那是多么困难呢!你不要以为外界捧我是歌舞皇后,就算是我们尊贵了。但按诸实际,还不是被人当作一种玩物那么看待吗?我试问你上海有多少的女艺人,哪一个有好好地被人家娶去做太太?不是小老婆,就是实行同居。唉!生非薄命不为花,花一般的女子,哪一个不苦命呢?”
“我看顾先生对你很有意思,他是一个大富翁,听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假使他肯和你堂而皇之地举行婚礼,我倒劝你还是早点儿嫁一个人好,至少不会再忧愁着将来的生活问题。”
“但是他这种鬼话谁能相信呢?况且像他这种蠢东西,平日瞧见了他也觉得令人有些讨厌,更何况要做永久的夫妻,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素珍想起顾元洪矮胖的身材、满腮的胡须,一时瞟了她一眼,也忍不住哧的一声好笑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忽见张得标陪了顾元洪走进来。素珍站起来笑道:“正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顾先生,你刚才在看戏吗?”
“没有在看戏,今天晚上我一定亲自捧你们的场。怎么啦?你们在谈起我吗?”顾元洪嘴里衔了雪茄烟,虽然是向素珍说着话,但他的眼睛却向文珠脉脉地瞟。
文珠生恐泄露自己的秘密,这就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站起身子,逗给他一个娇媚的娇笑,说道:“你不做亏心事,要你担心什么?我们在说你的坏话,骂你哩。”
“哈哈,哈哈!你鸿小姐肯骂我,那我真是荣幸之至!欢迎欢迎!”
“顾先生,那你变成贱骨头了。”素珍听他还哈哈地笑着,这就顽皮地向他俏皮了一句,但立刻逃过一旁去,还向顾元洪伸了一伸舌头。引得大家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
笑过了一回,张得标便向文珠低低地说道:“鸿小姐,顾先生离了写字间,便匆匆地到这里,特地请你吃夜饭去。”
“真的吗?那好极了,我正在打算今夜这顿饭到哪儿去揩油好,谁知道顾先生就来请我了,要请大家都请一请,张老板和素珍,我们大家一块儿去。”文珠存心吃吃瘟生,遂故意显出很快乐的样子,笑盈盈地回答。
顾元洪连说:“好的好的,不要说四个人,就是全体人马一同去,我也总还能够请得起。”但张得标却先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我还有别的事情,恐怕是不能奉陪了。”
“我也不能奉陪,因为我还有约会。”素珍不是一个呆笨的人,当然不会这样不识相,遂也借故推托着说。
顾元洪明知他们都在成全自己,但口里还叹息着,说道:“瞧我这个人真没有面子,连请人家吃饭,人家都不答应呢。幸亏还有一位鸿小姐看得起我,否则,我怎么还有脸跨出后台的门呢?”
“跨不出没有关系,你向来不是会爬的吗?”
素珍真是一个可人儿,她这句话说得大家又捧腹不止。连顾元洪自己也被她说得笑起来了,不过却微微地红了脸,说道:“郭小姐,你真会开玩笑,这是谁教你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郭先生教你的是不是?”
“呸!你这狗嘴里才吐不出象牙来。”素珍觉得他这些话中还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这就啐了他一口,粉脸上飞起了一阵红晕,逃到外面去了。
这里文珠披上了大衣,遂和顾元洪一同到外面吃夜饭去。在南华酒家的一个清静的单座房间里,他们喝着鲜美的酒,吃着时新的菜。顾元洪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鸿小姐,我瞧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什么心事,你要我怎么样才能算高兴呢?有说有笑,那还能说我不高兴吗?”
“虽然你在笑,但你笑得十分勉强;虽然你在说话,但说话的情形,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所以我肯定,你多少有些不如意吧。”
顾元洪一面说,一面把眼睛盯住了她的脸,好像已经看破了她的秘密似的,说话的语气是相当俏皮。文珠的芳心不免别别地一跳,暗自想道:听他这样说,莫非得标把我和李英龙吵闹的事情已经告诉过他了吗?否则,他怎么口口声声地说我心中不如意呢?在这么一想之下,她的粉脸便红了起来,但还笑盈盈地说道:“这是你一种猜想,而且也是你一种怀疑,其实我好好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如意。”
“嗯!也许我的观察力有些不大准确,这是我错说了你,还得请你原谅。鸿小姐,来,我们还是喝酒吧。”
顾元洪见她说到后面,把笑容慢慢地收起了,似乎还有些生气的样子。这才不敢再去诘问她,含了笑容,一面向她赔不是,一面还举起高脚银杯子,温和地说。文珠于是把杯子也向他举了举,微微地呷了一口。
两人经过了一会儿沉默之后,顾元洪又低低地说道:“鸿小姐,早晨我跟你说的话,不知道你曾经有个深切的考虑吗?”
“啊!你跟我说的什么话?我根本没有知道呀!你叫我考虑什么呢?”文珠听他突然地问出这两句话,虽然心中有些明白,但表面上却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向他啊了一声追问。
顾元洪笑了一笑,他似乎猜透了文珠的心一样,低低地说道:“鸿小姐,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为什么偏要假装含糊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真的没有知道呀!”
“那么我向鸿小姐再说一遍,我觉得你应该为你的终身幸福做个打算。因为你虽然是那么红,但要如天天有这一般流氓来跟你找麻烦,那也不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找一个归宿,可以比较安逸。”
顾元洪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只好厚了面皮又向她重复地求了一次婚。然而他这种求婚的方式比较大方聪明,表示完全为了一片好心的意思。文珠很爽快地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想让我嫁给你?”
“承蒙答应的话,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知己之恩于万一也。”
文珠还没说完,顾元洪先猛可地立起身子,向她深深地鞠躬回答。文珠连摇了两摇手,笑起来道:“别忙,别忙!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绝不能在一时之间就可以说定的。”
“但我们见面的日子已经不止一日了,难道以我的地位而说,还够不上资格做你的丈夫吗?哦!我明白了,那你一定是嫌我太老了。”顾元洪在一度兴奋之后,他的神态又平静下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是显出失望的样子。
文珠笑着摇摇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那倒并不一定,因为爱情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只要我肯爱你,你就是再老一点儿,我也愿意嫁给你。”
“真的吗?那么你是不是爱我呢?”
“这倒难说,因为我们的交谊日子还太少。要如再过两三年的话,那我可以保证,准可以答应嫁给你。”
文珠是故意在吊他的胃口,而同时也可说是一种缓兵之计。因为在这两三年的日子中,自己固然可以借重他的力量来捧我,等到自己需要跟人家结婚的时候,再给他一个失望,那时候当然什么都不管了。顾元洪对于她这张远期支票,当然是并不感到怎么的欢喜,遂微蹙了眉毛,沉吟着说道:“两三年之后?我认为这一个日子的距离未免是太远了一点儿。鸿小姐,其实你肯嫁给我,我就决不让你受到一点儿委屈。比方说,顶起码给你一幢小洋房,并全幢房间里的家具,而且还可以给你一辆汽车。别的首饰不要说,单凭这一点,难道还不够你的保障吗?”
“顾先生,假使你真心要娶我,那我倒并不需要过分地浪费你……”
“哎!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其实像我这么一个地位的人,就很普通应该有这一种气派,绝不是我去负了债来,很勉强地来博得你的欢心。”
“不过我这人的脾气,倒并不十分喜欢一种虚荣的勾引,所以假使要我嫁给你的话,你要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元洪听她慢慢地说得接近起来,心中这就也喜欢起来了,脸上含了甜蜜的微笑,两眼盯住她的粉脸。他这神情好像狗见了肉骨头馋涎欲滴的神气,急急地问道:“鸿小姐,是什么条件呢?不要说一个条件,一百个条件,我也依得。只要我能力及得到,虽然是赴汤蹈火,我也万死不辞。”
“你说得似乎太严重一点儿了,其实我既答应嫁给了你,也决不会这么狠心地去叫你赴汤蹈火遭到这种的危险。”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一个世界上最最多情的姑娘,当然会十分体谅我。所以我觉得纵然变了犬马来报答你,恐怕还是报答不了。鸿小姐,那么你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条件呢?我在这里洗耳恭听了。”
文珠听他竭力地奉承,倒也真亏他是个善于说话的人。遂笑了一笑,秋波含了勾人灵魂似的目光,斜乜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其实也根本说不上什么条件两个字,因为一个姑娘,在生命中就只有一次结婚。那么在跟人结婚的时候,仪式是应该隆重而庄严。除了在报上登载结婚启事之外,而且还需要请个海上闻人来证婚。我想这也是结婚的应有仪式,以你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请个有名望的证婚人,我想这大概不成什么问题吧!”
“这个……我以为何必一定要计较仪式上的问题呢?只要我们能够相亲相爱,同时使你在物质上感到满意,那不就完了吗?”顾元洪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涨红了脸,倒有些感觉十分为难,遂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很勉强地回答了这些话。
文珠绷住了脸,却正色地说道:“顾先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把我娶了当作小老婆看待吗?要如真的这样,那你不是爱我,就完全是侮辱我了。”
“岂敢岂敢!鸿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敢有这一个意思……”
“那么我现在需要问你的,像你这么的年纪,终不见得还是一个处男吧。请问你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在上海我实在没有什么人,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要如不信我的话,你可以到我的家里去侦查的。我家住址是泰山路爱尔新村五号,离开这里倒不多远,明天日场散戏,我可以用汽车来接你去玩玩儿的。”
“那倒不必,因为我没有侦查你的必要。虽然你在上海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你在别的地方,另外一定还有一个家庭,这家庭里面说不定有着太太、儿子、女儿许许多多的人,是不是?”
文珠是非常爽快地向他一句一句地逼问下去,这叫顾元洪连要说谎的余地都没有了。他面红耳赤地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老实地说道:“我原籍是山东济南府,的确,我不瞒你,我在故乡还有一个家庭。然而这一个陈旧的家,恐怕完全已经被我遗忘了。所以我在上海,很需要创造一个新的家庭。至于这家庭里的主妇,我的理想中,当然是拣中了像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了。鸿小姐,你放心,你嫁给我,我决不带你回山东去,同时我也决不允许我山东的家再迁居到上海来。那么你在上海,和我一夫一妻,谁知道我们不是一对结发夫妻呢?”
“顾先生,你这些话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要不如我瞧在你天天捧我也出过一份很大力量的话,那我一定要骂你。你既然还很珍爱你山东的这一个家,那你尽管可以把他们迁居到上海来呀!为什么在上海偏要再组织一个家庭呢?其实我也很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想多弄几个女人白相白相罢了。明天白相得厌了,你可以抛在脑后,反正回到故乡又能够享受你的天伦之乐。顾先生,你要把我当作你临时的姨太太,那你恐怕是在做梦吧。对不起,我要回戏馆去了。”
文珠满面怒容,竖起了两条柳眉,恨恨地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在几分酒意之下,便再也忍熬不住地站起身子来,预备匆匆要走的样子。急得顾元洪连忙拦住了她,因为是无话可以来代替他赔罪的意思,他情不自禁地终于在地上跪了下来。幸亏这间房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一幕趣剧别人没有发觉,否则,倒还可以卖几张门票呢。
文珠见他跪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伏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两只脚,活像是只狗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把要发的脾气就再也发不出来了。因为恐怕侍者进来撞见,所以急急地开口说道:“你……这算什么意思?好好的人不要做,难道伏在地上真愿意做一条狗吗?”
“鸿小姐,你不要生气,千错万错总是我的错,你若不肯饶我言语上得罪了你,那我情愿一辈子伏在地上不起来。”
“要如被侍者看见了,我看你还有面孔做人吗?”
“那么你就饶了我吧!请你好好坐下来,我们吃完了这一餐饭。”
“也好,我就不走了,你快起来吧。”文珠点了点头,她又走到了桌子旁来坐下了。
顾元洪方才慢慢地爬起身子,两手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面跟到桌旁坐下,一面苦笑着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鸿小姐,你千万不要恼怒。现在我已经决定了,为了爱你,为了我们的终身幸福着想,我可以牺牲一切,跟我的女人先去离了婚,然后再跟你堂而皇之地结婚。那你总可以答应我了。”
“要如你真心爱我的话,我以为你是应该这么办。不过你的太太已经有几个儿女了?”
“四个儿女,两男两女。”
“这四个孩子年纪多大了?”
“两个儿子都在齐鲁大学读书,两个女儿也在中学里快毕业了。”
“既然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再去跟你太太离婚,被外界知道了,岂不是要当作一件笑话讲吗?所以我劝你还是再三地考虑考虑,不要为了我一个女人,而好好地拆散了你这一份美满的家庭。明天你要后悔起来,岂不是要恨我害了你吗?”文珠想不到他在山东已有了四个儿女,而且都已经长成人了,这就故意地向他再三地忠告,表示自己并不喜欢拆散人家一个好好的家庭的意思。
顾元洪到底不是一个傻子,他怎么肯盲目地去做这一件被人唾弃的事情?在他也无非是故意顺顺她的芳心,预备慢慢地再设法实行他玩弄女性的手段,所以连说:“不会,在三天之内,我一定可以决定离婚的办法。”
文珠知道他尚待考虑的意思,遂连连点头,还笑嘻嘻地说道:“顾先生,你就是多考虑几天也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嫁人的话,你有优先权。我总得先问过了你,你假使不要我的话,我才再去嫁别人的。否则,你可放心,我总可以做顾元洪的太太。”
“鸿小姐,你这么说,那真叫我太感激了!”顾元洪被她这几句话迷得有些浑陶陶,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又把她纤手紧紧地握住了。其实文珠是完全在开他的玩笑,就是他真的跟太太离婚,到将来在文珠当然还有向他拒绝的办法。两人在互相欺骗之下,依然维持着他们和好如初的友谊。在吃完了这一顿晚饭之后,顾元洪才把文珠送到戏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