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洪答应文珠在三天之内去和他山东太太实行离婚的手续,其实这完全是他一种假痴假呆的敷衍办法。他在这三天里面,却在大动其脑筋,终于干出了他一面捧一面破坏的计划。原来张得标在当初还不知道文珠爱上了李英龙,所以对于顾元洪要娶文珠的意思,还表示十分顾忌。现在既然知道文珠并不爱元洪,而偏偏爱上了这个小拆白似的穷光蛋,所以他立刻又掉转头来,站在顾元洪一条阵线上去,把文珠的秘密完全泄露给顾元洪知道。顾元洪的心中这才明白文珠所以不爱自己的缘故,为了在情场上得到胜利起见,大家当然要设法来比一个高低了。

这是三天后的一个午后一点光景的时间内,这天齐巧是星期六,下午有跑马的。文珠因为李英龙居然强硬到底地一去而不来了,所以芳心里急得了不得,大有废寝忘食的样子。她手拿了一支烟卷,只管在室中来回踱步。大约不到五分钟,立刻又走到电话机旁去,用手指很敏捷地拨着号码。不多一会儿,听筒里有人在喂了,文珠连忙急促地说道:“是跑马厅写字间吗?请问你,李英龙来过没有?啊呀!还没有来过吗?今天下午一点钟起赛,他怎么能不到呢?哦,哦!原来他赛马在末后几次吗?那么他什么时候可以到呢?啊!要在三点左右吗?对不起!他要如来了,请你关照他,立刻打个电话到白雪公寓十八号来,他自会知道的,我姓鸿……谢谢,谢谢。”

文珠放下听筒,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蹙了眉尖儿,暗自想道:“这可糟了,他在三点左右方可以到跑马厅,那么我不是要到戏院里去上台了吗?那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管在房内团团地打圈子。忽然想到了似的又叫了两声爱玉,爱玉从外面走进来,还没有开口问她有什么事情,文珠先急急地问道:“妹妹,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许多时候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在厨房里给你烧一点儿面,刚才午饭没有吃,此刻总可以吃一点儿了。”爱玉用了一种很关心的口吻回答,在她至少是包含了爱护她的成分。

文珠摇了摇头,十分懊丧的样子,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去,说道:“我不想吃,我什么都不想吃。”

“姐姐,你这又何苦?一个人在肚子里好像火烧似的,那也犯不着呀!况且你过一会儿还得上戏院里去,一点儿东西不吃那怎么成?饿坏了身子,这可是你自己受苦!”文珠那样心灰意懒、失魂落魄的神情,瞧在爱玉的眼睛里,真不免有些怨恨,遂瞅了她一眼,埋怨她说道。

这时梅真把烧好的一碗面拿进房里来,放在桌子上,说大小姐可以吃一点儿了。文珠连连地吸烟,却摇了摇头,还表示不要吃的样子。爱玉生气地把小嘴一鼓,说道:“就说你真的一点儿不想吃,但是我亲自去煮来的面,瞧着我做妹妹这一份的心,你多少也给我吃一点儿……”

“妹妹,你这人也太横对了。我吃不下,若一定要我硬吃了下去,回头反而要胸口痛的。虽然我知道你是有着一份爱护姐姐的心,我心里感激着你是了。”

爱玉听她这样说着,一时倒弄得无话可答。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来,爱玉方欲拿起听筒,文珠却猛可地站起身子,说声拿给我,便伸手接过了。放在耳边的时候,却立刻把眉毛一皱,显出十分讨厌的样子。很快地把听筒又交到爱玉的手里,她便懒懒地坐到沙发上去,失望在她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悲哀,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听爱玉在低低地说道:“哦!是顾先生吗?有什么贵干吗?哦!姐姐昨夜对你说有些头痛是不是?嗯!谢谢你,她没有什么,大概是她的老毛病,今天全好了。你说她此刻吃过东西吗?她……她……”

“妹妹,对他说吃过了。”

“嗯!姐姐刚吃过饭……她……你要她听电话吗?”

“睡午觉,没有空。”

“哦!姐姐在睡午觉,我不便叫醒她,顾先生,回头你到戏院里去找她吧。好的,好的!你太客气了!再见,再见。”爱玉回答的话,都是后面文珠在指使她说。她说过了两声再见,便放下了听筒,望了文珠一眼,笑嘻嘻地说道:“顾元洪这家伙也真可怜,对待你就像娘一样的孝敬,好像连你起居饮食,什么他都关怀在心上的样子。”

“他越会拍马屁、献殷勤,我心中对他,越觉得难看、越讨厌!为什么世界上尽多着这种不知廉耻的曲死呢?唉!真是死不光的!”文珠显出满面愁容的样子,恨恨地说。

梅真在旁边见有碗热气腾腾的面出了一回神,遂很可惜地说道:“大小姐,火热的面不吃,要如凉了,那不是太可惜吗?我劝你就吃一半好不好?”

“不,我一半也吃不下。”

“那么我给你拿进厨房里去,仍旧放在锅子里去热着,说不定你等会儿饿了,再叫我拿出来给你吃好了。”梅真一面说,一面把那碗面便又拿回到厨房里去了。

这里爱玉把手指在桌子上弹了几下,微微地沉吟了一回,有些代为不平的神情,说道:“姐姐,你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子,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我觉得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不但是傻,简直叫人感到有些可怜。李英龙既然对你这么无情,你还一心一意痴恋着他干什么?他到底不是宋玉、潘安之流,我就不相信世界上的男子,除了他之外,难道就一个都没有使你感到可爱了吗?我劝你还是把他看得平凡一点儿,因为你对他这样当作了不起的样子,那简直是在抬高他的身份。”

“说起来也真有些奇怪,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对他竟好感到这样的地步。你要说他漂亮吧,凭他那一双眼睛,半开半闭的,就不够来勾引我;说他的皮肤又并不十分白皙,而且还有些黝黑;论他外形,也并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不过,我总觉得他全身好像有一股子吸引的力量,无形之中我就觉得是少不了他……”文珠听了妹妹的话,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起来了,她脸部上的表情,好像是包含了不可思议的神秘样子。

爱玉似乎有点儿听不入耳,冷冷地一笑,说道:“这就怪了,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到底还是要对他恋恋不舍?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你也给我说一个理由来听听。”

“理由当然是有的,但这理由无非是我一种聊以自慰的意思。也许在你们心中,会感到并不以为然。”

“那是什么理由?能否说给我听听呢?”

“最简单的,那就是我们职业相等的关系。因为他是跑马厅里的一个骑师,我却是一个歌舞团里的演员,同样是供人娱乐为职业。不过,我们也是大地上的人类,当然,除了自己给人娱乐之外,我们岂可以缺少娱乐?所以让别人来追求我、爱上我,那么这好像仍旧是人家花费了钱买票子来看戏一样。如果我去爱人家,那情形当然是不同了。”

爱玉听姐姐这么说,觉得姐姐思想的新奇,真可说是超越普通一般人。遂点了点头,向她望着出了一回神,方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站在主动的地位,去玩弄人家,是不是?”

“嗯!这是你给我说得明白一点儿的解释。”

“然而你就不怕人家也存了一样的心理来玩弄你吗?我看李英龙对你的情形,就有着这玩弄的成分。”

“在这里你就不知道了,他玩弄我,我玩弄他,其间的情形比较起来,那相差得就太远了。”

“照我看就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总而言之,在此男权社会极端发达的中国,我们身为女子的,在一般人的眼光里看起来,好像女子是天生应该供给男子玩弄似的。所以在这高喊男女平权的现代社会之下,想起来实在有点儿气人。”爱玉鼓着红红的粉腮,说完了这几句话,大有无限心痛的样子。

文珠却连连地摇头,吸了一口烟卷,独具见解地说道:“我就是因为一般男子都存着这种心理,所以我偏偏要翻转身来去玩弄他们。比方说顾元洪对我,他要买钻戒给我、剪衣料给我,他的目的,就是要玩弄我。可是我并没有给他玩弄,他并没有达到玩弄我的目的。但比方我和李英龙吧,我给他订制西服穿,我给他钱用,他就恭维我、奉承我,听我的指挥,受我的支配,我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那我已变成站在男子的地位了,他好像是我心爱的妻子一样。要如我被人玩弄的话,那我就得给人家关进鸟笼里,只好站在被动的地位,随便人家去摆布了。”

“其实,照我看来,像你这么一个成为大众爱怜的姑娘,就是你去玩弄顾元洪,那也未尝不可呀!却为什么独独拣中了李英龙呢?”

“妹妹,这情形就大有分别,顾元洪有的是钱,和李英龙相较,是大大不同。我玩弄李英龙,因为他有种使我感到可爱的特长,而他为了得到我的金钱,就服服帖帖地不敢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倔强。比不得顾元洪,他固然没有一处可以使我感到爱怜的地方,而且他若把我玩弄过了之后,他还可以利用他的金钱,再去玩弄另外的女子。所以我玩弄李英龙,正像人家来玩弄我是一样的情形。”

“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明天见了比李英龙更漂亮的男子,不是又可以丢了李英龙去爱上别人了吗?”爱玉觉得姐姐虽然有向男子作为报复的意思,但女子天生就有一种贞操观念。假使照姐姐的行为,被外界知道了,那不是可以加上一个淫荡女的头衔了吗?所以她皱了眉尖儿,先向姐姐这么探问。文珠并不回答,点了点头,表示不错的意思。

爱玉微微地沉吟了一回,她含了劝告的口吻,低低地说道:“姐姐,我以为你这一种思想、这一种行为,也是并不正当的。假使要替你终身的幸福做打算,我觉得你千万不可以这样做。你现在年纪轻、有色,而且又有钱,你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像男子玩弄女子一样的去玩弄男子。但是韶光易过,青春易逝,转眼之间,人老珠黄,那是色衰金尽,我试问你,还有哪一个男子来给你玩弄?不要说玩弄,就是连给你一口苦饭吃的人恐怕也找不到了。所以一个人的思想总要纯正,意志总要坚决。虽然在这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他们有了几个臭铜钿可以玩弄可怜的女子,但是我们尽可以不让他们玩弄。社会上的男子并不是个个都靠不住的,只要你有正确的眼光,找一个思想伟大、行为正当的男子作为终身的伴侣,那么就不会再忧愁到将来结局的问题了。”

“妹妹,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是我和你的遭遇不同,我是曾经被人家作为玩具玩过的女子,我不能不有这一种手段,来给我吐一口心中的怨气。”文珠对于妹妹这一篇话,芳心虽然是感动了,但她想到过去自己的受辱和种种的委屈,她觉得宁可不管将来的结局,也要向男性们予以一种报复。

爱玉听了,心中十分难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明眸里是充满了无限哀怨的成分,逗了她一瞥辛酸的目光,低低地说道:“姐姐,你这话说错了,你过去的罪恶,这是环境不良,所以情有可原。但现在你已达到了成功的道路,你应该自拔自新来掩饰你过去的黑暗,开发你未来的光明。谁知道你错误了你的思想,依旧去步入这个罪恶之门。常言道:自作孽,不可活!姐姐,你若错过了这一次自新的机会,那你到将来就会深悔得痛哭流涕了。因为我是你的妹妹,是你嫡亲的手足,所以我不能不向你有所忠告。你要不再三地想一想,我真觉得代你担心极了。”

“妹妹,你这话也许有一点儿道理,不过我爱英龙,实在已到不能分离的地步。我宁可不吃这一碗饭,却无论如何少不了他。”

“假使姐姐能够正式地嫁给他,而他也能够真心真意地爱上了你,那我当然也并不反对。就只怕姐姐存了那种新奇的思想,名义上算为给予男子的报复,而实际上却在灭绝自己的生命,沉沦自己的前途,那我认为十二分的愚笨,十二分的痛心!姐姐是个明白人,大概不会怨恨我有什么言语来得罪你吧?”

爱玉很爽快地向她忠言直谏,说到末了,恐怕姐姐有些恼羞成怒,遂又低低地赔不是。文珠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悲痛地长叹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又响起来。爱玉说道:“姐姐,你听还是我去听?”

“你去接听吧,不要又是那个讨厌的蠢东西。”

文珠这回坐在沙发上,精神是非常委顿,她懒洋洋地回答。从她话中听来,她在猜测着这电话又是这个顾元洪打来的。爱玉遂把听筒拿起,凑在耳边,问道:“喂,你是谁?找哪个?”

“我是张得标,你是二小姐吗?大小姐可曾到戏院里来了吗?”

“妹妹,是哪个?”文珠迫不及待地向她先急急地问道。

爱玉把听筒捏在手心里,回头望了她一眼,低低地告诉说道:“是张老板来的电话,他问你去戏院了没有?”

“你对他说,我身体不舒服,今天请假。”

“姐姐,你……”

“妹妹,你难道叫我去卖命?”

爱玉被姐姐这么一说,她要相劝姐姐的话,就再也说不上来了。只好又把听筒握起,凑在耳边,说道:“张老板,我姐姐身体不舒服,她……要请一天假……”

“妹妹,你说我睡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好了。”

“哦!姐姐还没有起来哩……真的……我没有骗你,你要不相信的话,你亲自来看好了……好,好!我会向姐姐说的。再会,再会!”

爱玉连说了两声再会,便把听筒放下。文珠不明白得标在电话里向妹妹说些什么话,遂又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道:“妹妹,他跟你又说了些什么话?”

“他说日场不要紧,就给你请假,但夜场要请你帮忙,无论如何要去登台的。因为前十排的票子都已订出去了,你要如不上戏的话,恐怕观众们不肯依,要闹退票。叫我向你说一声,请你千万要到的。”

“我偏不去,看他把我怎么样?”文珠撇了撇嘴,恨恨地说,分明有些赌气的样子。爱玉觉得姐姐为了英龙,使她把正经的事情都情愿不干了,一时十分感叹,意欲再向她劝告。但文珠又向爱玉说道:“妹妹,你给我打个电话到跑马厅里去,看李英龙来了没有。”

“他要来瞧你,不是早来了吗?我说一个男子都有些蜡烛脾气,你这样穷凶极恶地去找他,他就越会搭架子,要想来也不愿来了。”

“那不行,我决不能让他来丢掉我,此刻就给他摆一点儿架子。宁可我把他抓到自己的手里之后,再掼掉他,那才能出我心中一口气。”文珠一面说,一面自己从沙发上跳起,走到电话机旁,拨着号码。但此刻跑马厅正在忙的时候,所以只有嗡嗡的声音,竟然是接不通。文珠恨恨地搁下听筒,说道:“奇怪,断命这电话也和我作对来了。”

“不是和你作对,原是你心态的缘故。姐姐,你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吧!肚子饿了没有?”

“今天见不到李英龙,我就永远不会肚子饿。妹妹,你能不能给我到跑马厅里去一次?你对英龙说,姐姐病得快要死了,看他到底来不来?”

爱玉虽然有点儿不大愿意去找英龙,但姐姐痴心得这个样子,一时叫自己倒又不忍违拗她的意思,这就点了点头。方欲拉开橱门拿取大衣的时候,忽听外面梅真的声音在叫道:“李先生,好多天不来了,大小姐正在想你。”

“姐姐,你听,他来了。”爱玉把拉开的橱门又关上了,瞟了文珠一眼,微笑着说。

就在这个当儿,只见李英龙手里拿了一卷报纸,并没有笑容地走了进来。文珠此刻虽然是欢喜得什么似的,但绝对不显形于色。她还故作薄怒娇嗔的神气,逗给他一个白眼,冷冷地说道:“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我以为你是永远不再上我这儿来了。”

“哼!我本来就不打算再到这儿来,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不能不来告诉你。”

李英龙冷冷地一笑,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取出烟卷来,用打火机燃烟吸。文珠见他的态度还十分强硬,自己一时倒反有些软下来,遂急忙问道:“什么事情你要来告诉我?”

“你自己去看吧!这报纸上面写了些什么?”

李英龙把报纸向文珠掷了过去,但文珠却并不拾来,她坐到床沿边去,还显出那份生气的样子。爱玉见报纸落在地上,遂连忙拾起。见第一张上就有红墨水圈住了一则新闻,正待细细看阅,文珠叫妹妹念出来听。爱玉于是低低地念道:

“歌舞皇后鸿文珠热情识宝!马上英雄李英龙艳福无穷!

“万国大戏院自从国光歌舞团登台上演,营业鼎盛,每日均告满座。因该台柱鸿文珠小姐,生得娇小玲珑,活泼可爱。不但体态轻盈,而且能歌善舞,颇能号召一般观众。故而海上人士,皆趋之若鹜,莫不先睹为快。但鸿文珠在舞台上虽然获得佳誉,而其私生活实属甚为浪漫。近闻鸿与跑马厅骑师李英龙过从甚密,挽手同行,时常出入于歌榭舞台,俨然如夫妇模样。然李本为一拆白之流,玩弄女性,乃个中老手,故鸿文珠若不猛省,则将来身败名裂,悔之莫及矣!”

爱玉念完了这则新闻,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回眸向文珠、英龙望了一眼,只见两人的脸都转变了铁青的颜色。文珠先气得发抖似的说道:“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断命是谁吃饱了饭,没有事情干,偏来向我捣蛋!假使批评我的艺术不好,我倒愿意虚心受教。但这是我的私生活,我喜欢爱谁就爱谁,这和旁人又有什么相干呢?哼,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是在大放其屁!”

“你不知道吗?这个消息,其中还有别的作用。”李英龙这才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

文珠瞅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儿不解其意的神气,很着恼地问道:“你把这张报纸拿来给我看,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要避免舆论的攻击,只有各自检束。假使这种消息再在报上发表两篇,那我的一生,恐怕就完全要害在你的手里了。”

“什么?是我害了你?难道与我的名誉相比还是你要紧吗?”文珠听他这样说,气得猛可地跳起来,两眼恶狠狠地好像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

英龙把手指着报纸,还冷冷地说道:“你瞧,报纸上登着我是拆白党、我是玩弄女性的老手,这……还不是破坏我的名誉吗?使我在上海没有立足之地,使我不能再见亲戚朋友,那还不能说是你害了我吗?凭良心说一句,是你玩弄我,还是我玩弄你?”

“我看你这人也太自私了,你只知道替自己的地位做打算,难道就一点儿也不为我想一想吗?你一个男子有什么大不了,报上登着你和我的关系,这反而衬托你有本领,你有艳福。比不得我……尤其是我这个环境这个地位的女子,一受到了这样的打击,恐怕会影响我的卖座营业,使它一落千丈吧。”文珠虽然是这样地回答,但她的语气已经是缓和了许多。心中暗想,报上登着他是拆白党,那明明有人妒忌他,和他作对,想起来这消息还是损害他的成分多,因为在末后,至少还有些劝告我的意思。

英龙听她也只顾全自己的营业,遂连连吸着烟卷,说道:“你卖座的营业一落千丈,那打什么紧?反正有这么许多人追求你,大不了嫁个有钱的富翁,那你还怕饿死了不成?”

“好,好!你到今日还在拿这种话来气我吗?”

英龙这些话当然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叫文珠听了,芳心里真有些隐隐地作痛。她连说了两个好字,身子却又颓然地倒向沙发上去了。看她这意态,好像气得手脚都有些冷的样子,但英龙还继续地说道:“并非我有意地气你,老实跟你说吧,有人在狂捧你,但一方面又在存心破坏你,使你在上海站不住脚,那么你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而达到了他险恶的计划。所以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情形,绝没有半点儿挖苦你。”

“你还说没有挖苦我?你简直存心来气死我!你看我这样的个性,是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纵然我在上海没有了立足之地,我也决不会向人低头而自甘屈服。老实跟你说,我有的是两只脚,世界上不会只有上海这一块地,我不是可以到海角天涯去奔走的吗?”

“就怕你意志虽然坚强,还是逃不了他们的手掌之中。”英龙哼了一声,轻视地逗了她一瞥讥笑的目光,竭力地在刺激她的芳心。

文珠皱了眉尖儿,有些怀疑的样子,问道:“你说他们,这到底是指点哪个而言呢?”

“哼!你仔细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谁在跟我们捣蛋了。”

“谁?嗯!我想着了,还不是那个流氓,还有哪个?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这小子!你瞧报上说的口气,跟他前两天在这儿所说的鬼话,不是完全相同吗?爱玉,你说是不是这个姓秦的小贼?”文珠在凝眸含颦地沉吟之下,方才猛可地想起了秦钟这一个人来,她便十二分肯定的样子猜测,同时回头望了爱玉一眼,又低低地问。

爱玉在旁边呆呆地听着他们争论,此刻才微微地一笑,说道:“我想不见得是他吧。”

“那么你的意思是谁呢?谁会这么恨我,向我捣蛋呢?我猜除了这姓秦的小子,就绝没有第二个的人。”

“我劝你别猜到错路里去吧。”英龙也向她表示并非秦钟干的意思。

文珠望了他一眼,急急地说道:“你以为我是猜错了吗?那天姓秦的小子来跟我捣蛋,你不是也在这儿吗?他一定要见我,结果对我说了许多疯疯癫癫的话,不是被我赶走的吗?他一定怀恨在心,所以在报纸上破坏我了。”

“这些都是你神经过敏的猜测,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个消息就是狂捧你的好朋友顾元洪干的。”

“啊?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文珠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一颗芳心,便别别地乱跳起来回答。

李英龙把手在茶几上恨恨地一击,咦了一声,说道:“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老早地跟你说过,他要攻击你没有立足之地,那时候你自然没有第二条出路,只好服服帖帖地嫁给他了。”

“我想不会的,就是他有这种阴谋,但报馆记者都很公正的,为什么允许他造谣言,而肯给他发表这一篇稿子呢?”文珠虽然有些疑惑不决起来,但是她还并不过分相信地回答。

李英龙听了,却忍不住嘿嘿地冷笑起来,说道:“这是一种社会新闻,报馆记者每天在法院里自己也要去采访呢,何况顾元洪有一种畸形势力,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上海,钱能通神,这算得了什么稀奇!”

“那么你已经肯定了,这消息准是顾元洪跟我们过不去吗?”

“不是他还有谁?你不要把他当作好人,他脸上虽然老是笑眯眯的,但笑里面是藏了一把尖锐的刀呢。”

“也许是姓秦的小子,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流氓,他什么卑鄙的手段都会干出来的。”文珠心中暗想:顾元洪对于我们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知道,就是那晚请我吃饭的时候,他只有对我求婚,并没有丝毫提起我爱上别人的话。可见这件事情,多少还是姓秦的小子在从中捣乱。所以文珠始终有些怀疑,恨恨地猜测。

李英龙急道:“瞧你这人还是那么姓秦的姓秦的乱猜,难道你就相信姓顾的这狗日的东西是好人?”

“哼!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在你无非对顾元洪心存妒忌,所以把这件事情就一口咬在他的身上。我偏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爱玉,你给打个电话到地产公司去,把顾元洪叫来对明一下。”

“你又在说傻话了,一个强盗抢了人家东西,在法庭里审判的时候,他肯承认这东西是他抢的吗?二小姐,我觉得你还是不打电话的好。”爱玉正欲走到电话机旁边去拿听筒的时候,却被李英龙抢步上来阻拦了。

文珠气愤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把他也比作抢东西的强盗看待吗?”

“比他作强盗,这还是很客气的比方。以他这种卑劣可杀的行为,勾结日人,横行不法,发着祸国殃民的国难财,就是比他为走狗、畜生,那也没有什么委屈他呀。”

“你这几句话就说得痛快。”

“哼!你也以为说得痛快吗?那你为什么要庇护他?”

“我并不是庇护他,他的印象在我心中并没有好感。单以他这一副尊容来说,我见了他就觉得讨厌。”

“只怕不见得!你若真的讨厌他,你也不会跟他常在一处,显得那么亲热。”

“啊呀!你这个傻孩子,那天我跟你说的话难道你就一点儿不明白吗?我为了环境关系,我为了利用人家,我对于这一种虚浮的应酬,那是免不了的事情。谁知你在那天就赌气走了,存心给我这样的难堪。我觉得你这人也未免太呆笨了。老实说,你和他站在一起,不要说我,就是给三岁小孩子来拣,总也不会舍你而取他吧。”文珠说到这里,至少还有些怨恨的意思。

李英龙听她这样说,心头倒是微微地一动,但立刻又冷冷地说道:“不过他有的是钱,钱能通神,钱能买到一切,买到美人的心。”

“放你的臭屁!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文珠想到自己这一份的情义对待他,谁知道还让他来这么侮辱自己,她心里在无限悲痛之余,更有说不出来的愤怒。这就猛可地走上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撩起手来,啪的一声,在英龙颊上重重地量了一记耳光。这一记巴掌,打得英龙出乎意料,倒反而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