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龙被她量了这一记耳光,不觉按住了自己的面颊,呆呆地愕住了。正在僵住了的局面之下,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爱玉连忙伸手接过听筒,凑在耳边,说道:“喂,是的……哦……”
“妹妹,是谁打来的电话?”
“张得标……”爱玉听问,遂掩住了话筒,向她低低地回答。
文珠走了上去,把听筒从妹妹手里接了过来,说道:“哦!你是张老板吗?我是文珠……你说我好一些了吗?谢谢你,我这病绝不是休养一天两天才能好起来的。所以……我不但今天向你请假,而且我还预备跟你请长假……嗯!是的,我不干了。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身体太坏,如果不管死活地卖命下去,也许我今年年夜饭还吃不成哩。这不是跟你说什么气话!什么?不行?哼!不行也得行啊!”
文珠说到末了一句,完全有愤怒的表情,她把听筒恨恨地掷搁下去。一面回到沙发上坐下,一面又取了烟卷,连连地猛吸,望着英龙说道:“你听见我对张老板说的话了吗?他们破坏我又有什么用?我就不干了,看他们又把我怎么样?”
“你不干了,那你预备做什么打算呢?”
“我预备嫁人。”
“嫁人?你要嫁给谁?”英龙把按住面孔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用了惊奇的口吻,向她急急地问。
文珠这时候却又用了勾人的秋波,向他斜乜了一眼,笑道:“不必问,当然是嫁给你。”
“嫁给我?”
“不错,你不相信吗?我已经请了长假,我不预备再到舞台上去唱唱跳跳的了,我预备安安定定地到家庭里去过主妇的生活。”文珠见他大有不相信的样子,遂平静了脸色,一本正经地回答。
李英龙听她这么肯定的语气,一时也不知喜欢还是忧愁,倒反而默默地愕然了一回。良久,方才搓了搓手,表示有种为难的神气,说道:“其实,我觉得你太性急一点儿了。顾元洪跟我们捣蛋,为什么你却把脾气发到张得标的头上去呢?那叫张得标岂不是要急得上吊?没有了你,戏院就拉不开门。”
“我倒并不是故意跟他为难,实在我吃了这碗断命饭已吃得怕了。不红吧,被人家看轻,好像当作眼中钉,没有老板来养活,似乎就会饿死的样子;红了吧,就会遭人家的妒忌,捧也来,破坏也来,我现在索性不干了,那就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但是,你要跟我结婚……这里也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是不是你另外有了情人?”
“不,我就怕你过不惯清苦的生活。”
“那你也未免太小觑我了,我难道就只会享乐而专门供人作为玩具吗?那你简直又在侮辱我。我不怕吃苦,只要你能供给我最低的生活费用……不,还包括我妹妹的生活费在内,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个……”
“李先生,不用你感到困难,只要你愿意跟我姐姐好好地结婚,我决不会连累你而加重你的负担。你请放心,我的生活,那你可不必顾虑。”爱玉在旁边见英龙说了“这个”二字,大有为难的样子,这就连忙向他认真地声明,表示她决不使他感到负担的加重,而情愿自找出路的意思。
英龙听了,连忙也急急地说道:“二小姐,那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我绝不是为了你的缘故……”
“不是为了妹妹的缘故,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快说快说!”文珠听他这么声明,遂在一旁又涨红了脸,急急地问。
李英龙把香烟灰用手弹了一弹,沉吟了一回,说道:“我以为你要跟我结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似乎还要细细地考虑一下。照我的想法,第一,你是国光歌舞团的台柱,这一团的团员,可说都在依赖你而生活。尤其是这个团主人张得标,把你当作了他生财之道。他没有了你,哪里能够有丰富的收入?所以照我的猜测,他是决不肯轻易放弃你。虽然你对他说,你的身子没有卖给他,不过像他们吃这一碗饭的人就像流氓差不多,你要跟他们闹翻,他当然也会想出种种方法来留难你。第二,顾元洪既然拼命地在追求你,一旦你抛弃了他而嫁了我,他岂肯甘心失败?凭他在这敌伪的势力之下,他就可以使我们不能安安稳稳地住在上海。所以你若真的预备跟我结婚,说不定将来会闹出什么悲惨的事情来!”
“哼!大不了,他把手枪来打死我。英龙,你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难道你还怕他们把你暗杀吗?既然你没有这样的胆量,那为什么你在当初要跟我来往呢?”文珠冷笑了一声,在她这几句话中是竭力地在讥笑他没有勇气。
李英龙倒是呆呆地想了一回心事,方才说道:“文珠,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勇气,我若怕他们来暗杀我,那我还在上海做什么人?其实,我为了你,就是吃了他们的亏,我也情愿。况且,一颗子弹也不过是两个洞,算得了什么事?我要怕他们,我决不算是个李英龙。”
“既然你此刻又说得那么强硬,连死都不怕了,那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吗?”
“我顾虑的并非我自己,完全是为了你。因为你是一个有希望的姑娘,为了我,使你和人家结怨,弄得大家怀恨在心,万一他们起了一个狠心,对你也同样地来一下子毒手,那叫我心中怎么能够对得住你?为了这样,所以我觉得你还有考虑的必要。”
“哼!你这些都是花言巧语的一种推托而已。我不需要有什么考虑,为了求爱情上的自由,就是我被他们暗算了,我也死而瞑目。不过我知道你的存心了,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的爱,你无非对我也抱了玩弄的心。一旦发生了对你稍有点儿危险的事,你就推得干干净净的预备一走了之。哼!我到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没有心肝的畜生……”文珠听他这样说,可见他畏畏缩缩地完全怕连累他自己。所以说为了顾虑我,这无非是好听白话而已,一时想到一个女子的可怜,因为自己虽然在口里说是要玩弄世上的男子,但心中免不了还有一点儿痴意。现在英龙对我明明有了拒绝的意思,那么社会上的女子,任她怎么的放浪会交际,到结果还是站在被动的地位。一时悲从中来,只觉人海茫茫,知音难觅,痛定思痛,真是心碎肠断,因此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个当儿,忽听外面梅真的声音在叫道:“啊呀!张老板,你多早晚到来的?为什么不进房里去,却呆呆地待在这儿出神呀?”
“我还只刚来不多一会儿,大小姐呢?”
外面这两句谈话的声音,听到爱玉的耳朵里,一颗芳心,倒由不得像小鹿似的乱撞起来。连忙走到姐姐的身旁,把她嘴一按,说道:“姐姐,姐姐,你快不要哭了,张老板在外面说话呢。刚才你们说的话,他不知可曾偷听了没有?这真是糟糕得很!”
“有什么糟糕?我真不怕他。”文珠虽然是停止了哭泣,擦干了眼泪,但她还恨恨地回答。这时梅真从外面匆匆地奔入,说张老板来找大小姐。文珠点头道:“叫他进来好了,我索性和他解决了。”
“是。”
“姐姐,你刚才对他在电话里说有病,但不能让他知道你是说了谎呀。”
“是呀,那么快让我躺在床上装起生病吧。”爱玉一语提醒了她,文珠急忙走到床边去,脱了皮鞋,躺了下来。
爱玉还把被给她盖盖好,然后走到门口去叫张得标进来。文珠在他没有进房之前,向英龙一招手,是叫他坐到床边来的意思。英龙不敢违拗她的命令,遂局促不安地在她床沿边坐下了。就在这时,张得标含了微笑,跨步入房。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似的,对于李英龙坐在床边,并无一点儿惊异的样子,还向他点头招呼的神气。文珠在这情形之下,当然不得不装出一点儿痛苦的表情来,呻吟着说道:“张老板,对不起!我不能起身招待你,你请坐吧。”
“没有关系,你身上有病,还闹这些客套干什么?只管躺着吧。”张得标神秘地一笑,表示很关心的样子,低低地回答。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吸了一口烟卷。
梅真进来倒了茶,又向文珠问肚子饿了没有。文珠摇摇头,皱了眉尖儿,怨恨地说道:“傻丫头,我身上不舒服啊,还吃得下什么东西吗?”
“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又病起来?”张得标待梅真走出房门去后,便怀疑地自言自语。他这表情,表示并不向任何人而发问的意思。
文珠淡淡一笑,说道:“这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自己也料不到呀!张老板,今天的卖座还好吗?”
“不行,不行。要不如前两天有人先来订了座,那情形真是太惨了,简直是小猫三只四只,弄得台上的演员都没有了精神。”
“奇怪,今天又不落雨,为什么卖座这样的惨呢?”文珠听他这样说,觉得他也许是过于夸张了,遂故作不明白的样子,望着他微笑地问。
张得标喷去了一口烟,至少包含了一点儿奉承的意思,说道:“那还不是为了你没有登台的缘故吗?”
“张老板,你又跟我开玩笑了!那你分明是在跟我吃豆腐。”
“这……是哪里说起?我要跟你吃豆腐的话,马上烂脱我的嘴巴。”
“但……我就不相信这般观众们就有先见之明的本领。因为我是临时请假的,怎么他们会知道我不登台呢?”文珠见他一本正经地念誓罚咒起来,倒忍不住觉得好笑,遂摇了摇头,还表示不能完全相信的意思,怀疑地说。
张得标把大腿一拍,嘿了一声,说道:“说起来就奇怪得很!观众们一听你请假的消息,订好座位的大叫冤枉,临时入场的都打回票走了,说等鸿文珠小姐上了台再来瞧吧!从这一点看,就可见你的号召力了。”
“张老板,你也未免夸张得过火一点儿了,难道他们都是来看我一个人的吗?”
“当然啰!我听人家曾经这样说,到万国大戏院看鸿文珠去。你想,他们把剧名都不注意,只注意你一个人的名字,可见观众们崇拜偶像的深刻了。”
“我总觉得那是你故意地奉承我……”
“我要故意地瞎捧你,我就是一个王八。鸿小姐,你刚才打电话来请假,这一下子真把我害苦了。”
“为什么?照你说,我连生病都不允许吗?早知道一个演员的发红有这样的麻烦,我情愿一辈子做跑龙套。”文珠鼓着红红的脸腮子,说这两句话的表情,大有生气的样子。
张得标站起身子来,走上一步,连忙赔了笑脸,说道:“并不是说你请一天假,就会害苦了我。因为你要请长假,永远不干了。这一来,我倒不急,站在我旁边那个前台经理徐金生却大跳而特跳起来,他说我故意跟他捣蛋,今天卖座这么惨,他们前台要亏本。照这样下去,六个月的合同怎么能履行下去?他说你若真的不干了,他便要跟我毁约,而且还要我赔偿他的损失。鸿小姐,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就不相信有这一种事情,前台经理到底也是吃饭的,赚了半个多月的钱,不声不响,亏了一天本,就得跳脚。要如开戏院可以包赚钱的话,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演员?况且……我假使死了,难道他还不开戏院了,你就连歌舞团也办不成了吗?这可不是笑话?”
张得标见她气得两颊涨得红红,那几句话就说得相当厉害。于是笑了一笑,却显出很宽怀的态度,说道:“后来我向前台经理说,你何必急得这个样子呢?事情绝不会严重到这样的地步的。因为我知道鸿小姐的脾气,她就善于开人家玩笑。徐金生听我这么安慰,方才没有话说。但还敲钉转脚地对我说,要我负完全的责任。”
“张老板,不过这一次也许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因为我不能为了你们赚钱,而奄奄地看着我生命沉沦下去呀。”文珠听得标这样说,觉得这家伙倒是狡猾得可恶,却把我的话当作闹着玩儿的,这就沉下脸色来,表示非常严肃的样子回答。
张得标把笑容慢慢平静了,他向文珠呆呆地望了一回,说道:“鸿大小姐,你这话虽然也有道理,不过我看你的面色,并无什么病容。所以我觉得你要半途熄灭你自己的光明,这未免是步入了自灭的道路。况且……你不干这事情了,还预备去干些什么呢?”
“你这话也太不近情理了,我自己有病,难道不晓得?倒是你单看了我的面色,就知道我没有什么大病吗?假使我因不休养而真的死了,你拿什么来给我做保证呢?”
“鸿小姐,我以为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你即使真的有病,我们团里可以请医生给你诊视,倘然你身上缺少什么维他命的话,可以给你打补针。只要你感到满意,我什么都可以依你。”张得标是竭力地忍耐着性子,向她委曲求全地说着。
但文珠对于他的讨好奉承,并不感到一点儿喜欢,反而十分讨厌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张老板,你这话更是奇怪了,‘即使我真的有病’你这句话难道打量我假的有病吗?老实跟你说,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
“啊!没有吃过东西?那不要紧。你爱吃什么?归我请客好了。”
张得标啊了一声,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俏皮。爱玉忍俊不置,几乎哧的一声要笑起来。但她恐怕被张得标看见了,立刻又忍住了笑,把身子背了过去。
这时文珠却又绷住了粉脸,很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张老板,你这话说得益发稀奇了,我没有吃过东西,难道是为了要你来请我的客吗?我是因为身子有病,所以才吃不下的。”
“姐姐,我看你多少吃一点儿吧!假使一点儿没有东西下肚,那也会增加病体的。”爱玉为了要装得像一点儿,所以转过身子来,向她一本正经地补充着说。
李英龙似乎觉得呆呆地坐着老是不说话,那也不好意思,于是也插嘴说道:“你要吃点儿什么清洁素净的点心,我给你打电话到馆子里去叫吧。”
“我说不吃就不吃,何必你们来硬劝我呢?”文珠有些着恼的样子,恨恨地说。但她俏眼向李英龙瞟了一瞟,是暗暗地叫他别多嘴的意思。
张得标觉得他们做得很逼真,一时倒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遂依然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如果大小姐真的有病,那还是不勉强她好,因为食物吃下去容易化热。假使你因为有病而挨饿的话,我觉得那就不必了。”
“张老板,我真不懂你这两句话是怎么解释?”
“你不懂吗?哈哈,那么就别提了。大小姐,正经的,我说李先生既然也是这么相劝你,你似乎不应该不卖一点儿面子。”张得标见她瞪着眼睛,很恼怒地向自己反问,这就哈哈地笑了一阵,还不愿意完全揭穿她,低低地说。
文珠觉得他十句话中倒有九句是带了刺的,遂红了粉脸,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先生和张老板有什么分别?”
“这是我心中的想法,李先生是你最知己的朋友,他来望你了,其实你就是有病,也应该好起来了。何况他劝你吃东西,至少是他一片对你的真情真意,你若拒绝了他,那你倒似乎辜负他一片情分了。”
“张老板,请你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儿,我对随便什么人都是一个样子,根本说不上知己不知己的。怎么啦?难道你嫌我对待你不够亲热吗?”
“嘿,嘿!鸿大小姐,你这几句话说得太有趣了,你跟李先生知己,这不是我凭空瞎说,连外面报纸都登出来了,那你还能瞒得了我吗?哈哈!”张得标阴险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狞笑,方才慢慢地揭穿了他们的秘密。他把烟蒂头在地上很随便地一丢,这神情是显出那样轻视的样子。
文珠的粉脸又一阵一阵地红起来,她的两眼充满着怒气冲冲的光芒。因为是恼羞成怒的缘故,这就索性冷冷地说道:“这是我们的私生活,你可没有权利来干涉我们。”
“那当然,我不是你的家长,我怎么能来过问你?但是,因了你的私生活,而影响到我们整个的团体方面,那我以一个团主人的地位,似乎不得不管一下子。”
“什么?张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英龙似乎听不下去了,他猛可地站起身子来,大有和张得标吵起来的神气。
文珠怕事情闹大,遂把李英龙的身子一拉,他便在床边又坐下了。张得标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神气,望了他一眼,至少有些轻视的意思,说道:“李先生,你且慢慢地开口,我此刻和你还没有到发生接触关系的时候,请你别来多嘴。我现在先要问鸿小姐,为什么突然要请长假?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不干了?那你应该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咦!这就问得奇怪了,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是因为有病的缘故吗?难道你以为我躺在床上是装给你看的吗?”
张得标听她还只管一本正经地说着有病,于是再也忍熬不住地哈哈地大笑起来,得意地望了她一眼,表情阴险地说道:“大小姐,这儿可不是舞台上,你何必还要这么认真地跟我演戏呢?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哈哈!我老实地跟你说了吧,我在外面会客室里已经听了好多时候了,我听你和李先生吵嘴,我又听李先生随口地谩骂我。但不多一会儿,我进房中来,你却马上躺到床上去装生病,这你不是存心地跟我在开玩笑吗?”
张得标这一篇话,说得房里三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文珠躺在床上,觉得软绵绵的被褥上好像有着千万枚针在刺的样子。她面红耳赤的,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就是李英龙也窘住了,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子,齐巧和爱玉瞧了一个照面,各人的脸上也大有尴尬的神色。突然之间,文珠猛可从床上跳下来,她急急地说道:“不错!我本来就打算跟你开开玩笑而已,可是,现在被我这么一来,我却索性无理由地不愿干了。这是我的自由,谁都不能来向我干涉。”
“大小姐,你是不是怪我不该偷听你的秘密话,所以恼怒起来?其实,你们这一件事情,报纸上已经登载过了,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说?不过,你要为了李先生的关系而不干,那似乎对我们团体太不顾全了。”
“张先生,请你说话要分得清楚一点儿,不要拖泥带水的。她现在不愿干舞台上生活了,这是她的事情,跟我就毫无关系,请你不要把这件事情牵涉到我的身上来。”李英龙觉得自己假使再不开口说话,那倒好像自己是个没有灵感的动物了,这就瞪了他一眼,向他严肃地抢白。
张得标是希望李英龙开口,好叫自己给他一个警告,遂把凶险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一笑,说道:“哼!这件事本来就因为你而发生的,怎么能说是牵涉呢?李先生,有了今天报纸上这一段消息,那么鸿大小姐的不干,我以为你就卸不脱有一份责任。”
“什么?你这话简直是在放屁!照你这么说来,她请长假不干,难道是我促成的吗?”
“是不是你促成她,那我可不必追究,但鸿小姐是因为要嫁给你,所以才跟我请长假的。那么假使没有你在她身后的话,我相信鸿小姐正在露着光明锋头的时候,她是决不会向我提出不干的事实来。”
张得标这几句话,把李英龙问住了,他除了恶狠狠地望着得标之外,却默默地不发一语。文珠气得站起身子,把脚恨恨地一顿,说道:“是的,我的确为了要嫁给他,我才不干的。你预备怎么样?难道我在你歌舞团里做了演员之后,连嫁人的自由都受束缚了吗?这真是太笑话了。张得标,你把头脑子放得清楚一点儿,我并没有把身子卖给你啊。”
“大小姐,只要你肯说这两句话,那就很好!现在戏院里要跟我毁约,要我赔偿他们的损失。你既然预备嫁给李英龙,那我只有根据合同向李英龙算账。”
“哈哈!那又是一件笑话了,我又没有跟你订过什么合同,你跟我算什么账?”李英龙显出毫不介意的神气,表示并无一点儿责任的意思回答。
张得标瞪着眼睛,把手向文珠一指,冷笑道:“她既然要嫁给你,你就是她的保护人。我找她不上,那我就只有来找你。”
“来找我?你不要再做梦!我和她虽然有意思结婚,但在眼前也不过是这么的一句话,离事实还很远。我以为等我们结婚启事在报上登载了出来,你再来找我也不算迟呀。”
“等你们结婚启事登出来再找你?哈哈!那你倒不会说,等你们死了的时候再来找你,那不是更为妥当吗?”
“放屁!你这是什么话?”
“姓李的!你预备怎么样?”
“好了,好了,张老板,我觉得你也太没有见识了,李英龙不是顾元洪,石子里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你尽管跟他说什么话?这是姐姐的事情,我觉得你还是和我姐姐谈谈比较妥当些。”
李英龙听他侮辱自己,便向他大喝了一声放屁,这表情是非常凶恶。张得标不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他怎么肯甘心示弱?于是也赶上一步,睁大了他那双三角眼,好像要把他吞下去的样子。爱玉在旁边见他们大有动武的架子,便走到两人中间,把张得标推到沙发旁边去,口里虽然是在给他们排解着,而实际上对张得标也有了讽刺的成分。
张得标方欲再说什么,文珠却又柳眉倒竖地喝道:“英龙,你为什么这样没有胆量?他要找你说话,你就尽管让他找好了。跟他签合同的是我,我并没有死,你怕什么?就是我犯了杀人的罪,也用不到你来代我吃官司呀。”
“你以为我怕他吗?这真是太笑话了!他就是马上到法院里去告我,也吓不倒我。”李英龙听文珠这样说,他的胆子更加大起来,遂冷笑了一声,一面取了烟卷抽吸,一面讽刺他说。
张得标觉得心中有一股怒气直冒到头顶上来,遂忍不住又说道:“你以为我是恐吓你吗?这是你太笃定了。明天鸿文珠要如不销假登台的话,那我只有找你姓李的说话。”
“明天我偏不登台,看你把我怎么样?”
“就是你要跑,李英龙也跑不了。除非他不上跑马厅里去干马上英雄的把戏。”张得标见文珠的态度还是那么强硬到底,一时真没有了落场势,于是只好吃住了李英龙说话了。
李英龙在这个情形之下,不硬也得硬一硬了,遂置之泰然的态度,淡淡一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就等在跑马厅里,倒要看看你张得标手段的厉害了。”
“李英龙,你真预备跟我过不去吗?”
“什么过得去过不去?你有手段,尽管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了。”
“好哇!姓李的,你要我没有饭吃,我就叫你拉不出粪来!”
“哈哈!你这小子,我先打了你!”
两人越说越不合起来,身子也一步一步地挨近了。张得标的脸由红转青而变成铁一般的颜色,李英龙的眉毛和眼睛都隐现了一股子杀气。各人的头顶上,好像都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张得标说到好哇的时候,伸手捋袖,大有准备动武的表示。但李英龙的动作比张得标更为快速,他是熟读了这句先下手为强的话,所以不待得标动手,他先向得标举手一拳,齐巧击中他的下腭。得标负痛,啊呀一声,身子向后踉踉跄跄地跌退下去。幸而有张琴桌挡住,他的手便撑住了琴桌,忽然摸到了一个花瓶,他这时候的理智已被杀气迷糊涂了,遂把花瓶举起,向李英龙兜脑门儿掷了过去。这时旁边的文珠姐妹两人,一瞧这个情形,认为这个花瓶落在英龙的脑门儿上,不要说脑浆直迸,至少的限度,是要头破血流。芳心在一急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地便掩着脸竭声地狂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