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不管是国与国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差不多没有不自私自利的。为了自己国家的强盛,毫无理由地去攻打人家,以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弄成了遍地焦土、血染山河。表面上好像人为万物之灵,原是最有智慧的动物。但按诸实际,每一个壮士,都由父母提携捧负而渐渐由童年长至成人,其间花费了多少心血和精神。但到了战场上,二十多年的心血和精神,就在这一刹那间,让炮火爆炸,不要说尸骨,连四肢也都成为灰尘了。更进一层说,自己人和自己人互相残杀,互相争斗,为了几个人的争权夺利,而牺牲了千千万万的热血健儿,这真是侮辱了“人为万物之灵”这一句话了。
《清歌艳舞》里的鸿文珠、顾元洪、李英龙、张得标以及秦钟等这几个人,他们钩心斗角地互相利用互相欺骗,归根结底的一句话:大家何尝不是因为自私自利呢?只因为有了自私的心,往往在行动上会干出冒险的事情。他们在一种利害有关的冲动之下,已失去了理智,他们绝不考虑对方假使被自己弄得难以活命,那么自己会不会受法律的制裁而入狱?所以张得标在白雪公寓鸿文珠的家里和李英龙发生冲突,竟然不顾一切地把一只花瓶向李英龙兜头掷了过去。当时文珠姐妹两人,一见这种情形,觉得这一下子掷过去,实在很有生命危险。所以心中一急,不约而同地竭声叫喊起来。幸亏英龙是个眼疾手快的人,他竟有本领把花瓶接住,反向张得标身上还掷回去。张得标虽然也躲避得快,不过到底是冷不防之间的回手,所以花瓶就落在了他的肩胛上。张得标肩胛一斜,啊呀了一声,痛得几乎摇摇欲倒。但就在这时候,李英龙还不放松地抢步上前,兜胸就是一拳,因为他本是运动健将出身,这一拳当然也有几分力量。不要说张得标肩胛上已经有了伤痛,就是他没有受到花瓶的击伤,也难免是站立不稳的。所以得标仰天跌倒,竟是爬也爬不起来。在这个情形之下,李英龙好像是打落水狗,张得标倒着实挨了他几拳。文珠一看不对,遂上前狠命地把英龙拉开,口里还连说“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就在文珠拉开英龙的当儿,张得标方才勉强挣扎着爬起,口中喊着“好小子”,还怒目切齿地戟指骂道:“他妈的!你这狗王八蛋!胆敢动手打人吗?好,好!你有种,你不要走!老子不给你颜色看,不算是张得标!”
“哈哈,不中用的小贼!胆敢到我李英龙面前来撒野,那你真是在做梦。老子在这里等着你,倒要看看你的颜色,究竟红的还是绿的!”
“好!你要逃一逃,便是我的孙子王八蛋!”
“他妈的!你狗嘴里还敢不清不爽的,老子要你命!”
李英龙听他嘴里还要占自己便宜,这就猛可地赶了上去,预备伸手去抓住他。张得标已经领教过他的气力,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也只好忍住了一肚皮怨气,拔脚向外奔逃出去了。李英龙方才停步不追,冷冷地笑道:“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倒来跟我动手动脚,真是算他倒霉。我若手下不留一点情分,这小子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英龙,你还要自鸣得意,我瞧你是闯下大祸了。”文珠虽然是惊魂稍定,但她却怨恨地白了他一眼,蹙了眉尖儿,忧愁地说。
李英龙整理了一下衣服,却是毫不介意的神气,还骄气满面地说道:“我闯什么大祸?并不是我夸口,不要说我打打这流氓似的张得标,就是打几个比张得标狠一点的人物,也绝不放在我李英龙的心上。”
“你不要以为张得标是个好惹的人,他在上海也是一个有势力的人。要是他没有一些小势力的话,他也不会吃这一碗饭了。”文珠见他还是一味逞强,就又向他低低地告诉,是叫他不要过分轻视人家的意思。李英龙不再说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点了烟卷,连连猛吸,表示心中兀是气愤的意思。
爱玉拍了拍胸口,低低地说道:“刚才张得标把花瓶向李先生脑门飞掷过来,他这一下子真也太辣了。我在旁边瞧了,真是急出了一身冷汗,那可不是玩儿的事情。假使李先生没有这一手接住的功夫,今天李先生不完了,也得上医院里去睡几天呢。所以张得标这种人,也只配碰到李先生那么辣手辣脚的人,才叫他受一点教训。”
“在这个年头就根本不能以礼相待,强权是公理,谁要是太老实,谁就得让人家欺侮,而且世界上永远没有对弱者表示同情的人。刚才我若老实一些的话,不是就得被这小子一顿痛打吗?”李英龙很赞成爱玉这几句话,因为在她芳心之中至少还有些庇护自己的意思,所以在她粉脸上逗了一瞥感谢的目光,低低地回答。
文珠忽然用手按住了额角,身子大有摇摇欲倒的样子。爱玉连忙上前扶住她,急急地问道:“姐姐,你怎么啦?”
“我头又晕起来,眼睛也有点昏黑,好像要晕倒了。”
“姐姐,你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哦,我想起来了,你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我瞧你还是吃些面吧。”
“也好,我此刻口里清水都贮满了,真的想吃一些东西了。”
文珠倚靠在床栏上,点了点头,爱玉遂匆匆地到厨下去了。英龙望了文珠一眼,似乎有点怜惜的意思,低低地说道:“你装生病是为了不肯上戏院,那么东西可以照旧吃呀!干吗真的饿起来?饿坏了身子,那可怎么办呢?”
“哼!饿坏了身子又有什么稀奇?在你只有称心啦!我死了,你不是可以另外去勾搭别人吗?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缠住你了。”
文珠因为自己吃不下东西,正是因了他一去而不返的缘故,此刻还听他这样说,一时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一股子辛酸触鼻,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女人的眼泪,那是感动男子的心的唯一法宝。所以李英龙看了心头也有些难过,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床沿边坐下,低低地说道:“文珠,你这又何苦呢?不要冤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够资格让我爱呢?因为我是一个穷小子,比不了人家住洋房、坐汽车,多么阔绰,多么威风,想到与其将来感到失败的痛苦,倒不如早些分手来得爽快。其实我的心头,又何尝不痛如刀割呢?”
“哼!你还拿这些话来挖苦我吗?我假使存心要去做人家姨太太的话,我还会把我的身子交到你的手里去吗?你以为我和顾元洪要好,你心中就觉得难过。但是你不知道我不敷衍他,我没有这许多进益,所以他是我的财路,没有他给我钱,你又怎能花得这样舒服?所以我完全是利用他,才和他亲热。难道你连这点意思都不明白?不肯原谅我,闹着气就这么一跑,你叫我心中多么难受。自从你赌气走后,我就弄得失魂落魄的,哪里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呢?”
文珠无限哀怨地瞅住了他,絮絮地倾吐着她所受的委屈。说到末了,眼皮一红,无论你怎么能干精明的女人,结果还是免不了哭泣流泪。李英龙听她这话之后,方才有些懊悔起来,觉得文珠对待自己确实算有情义的了,她敷衍着别人,实在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何苦一定要疑心她呢?这就伸手去抹她颊上的泪水,此刻倒又显出极度温文的神情,低低地说道:“原来你不吃东西,还是为了我的缘故,这样说来,实在是我太不应该了。其实我是怕你被别人家抢夺了去,所以我心中很生气。按诸实际,也无非是为了爱你过分的缘故。文珠,姓顾的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虽然你是为了要利用他而和他敷衍,但是他在你身上把钱花多了,假使一点得不到,他岂肯心甘情愿呢?那么在他们诡计多端、卑劣手段之下,你难免逃不出他的罗网,到那时候,你叫我心痛得还能够在这世界上做人吗?”
“这是你多余的考虑,我老早跟你说过,我要嫁人,也绝不会去嫁一个蠢猪一样的东西。我向你一再地声明,你难道还不肯相信我吗?”
“现在我承认自己错了,那是我太糊涂太会吃醋了。文珠,我相信你,你假使不会抛掉我,我也专一地爱上你。文珠,我们和好如初吧!你现在总可以安安心心地吃东西了。”
“唉!世界上女子总是痴心的多,哪一个男子有良心呢?”
李英龙这几句话听到文珠的耳朵里,一颗芳心,才感到一点暖意的安慰。不过她表面上还显出那样哀怨的神情,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李英龙在她这哀怨的表情里找到了一种媚人的风韵,他两手按住文珠的肩胛,向她含情脉脉地凝望了一眼,终于忍耐不住地环抱了她的脖子,深深地接了一个长吻。他没有别的可以博得文珠的欢心,只有这一功夫是他的特长。女人所以爱他的缘故,也是为了他肯曲意地使女人感到心花怒放而已。
两人正在热烈地吮吻的时候,爱玉恰巧拿了一碗面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当她发现了姐姐和英龙这一镜头,她那一颗处女的芳心像小鹿般乱撞起来,两颊也热辣辣地发烧,浮上了娇艳的桃瓣,虽然是一只脚已经跨门而入,但后面这一只脚却再也跨不进来了。她在愕住了一会儿后,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来,咳了一声,叫道:“哎哟,哎哟!烫死了!”
“啊,妹妹,你不会叫梅真拿进来吗?”文珠一听这两声“哎哟”,慌忙把英龙推开,红了脸,低低地回答。英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站起身子,自管走到窗口旁边去了。爱玉神秘地瞟了姐姐一眼,扑哧一笑,低低地说道:“幸亏是我拿着进来,要是梅真拿进来,可更不得了。姐姐你快尝尝这碗面的味儿,不知咸淡好不好?”
“咸淡倒正好,就是煳了一点。”
“也许还有些甜味的感觉是不是?”
爱玉这句话显然有些顽皮的意思,文珠起初倒是一怔,但转念一想,方才理会过来。这就绯红了脸颊,秋波在她娇憨的粉脸上逗了一瞥白眼,也忍不住赧然笑起来。遂一面吃面,一面向李英龙说道:“英龙,我看你此刻还是到外面去避一避吧。”
“为什么?”
“因为你打了张得标,他是绝不肯饶你的,万一他真的带了打手来找你报仇,我瞧你岂不是要吃他的苦头了?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了,免得发生麻烦。”
“怕什么?我李英龙要怕他的话,我也不在上海待下去了。你叫我避一避他,我倒偏偏要等他到来,大家较量较量,看他颜色好,还是我手段强?”
李英龙却是相当好胜,他拍了拍胸脯,毫无畏惧地回答。文珠心中不免有些怨恨的意思,正欲再向他劝告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爱玉便连忙去接听,哦了一声,说道:“是的,在家……因为有些头痛……没有上台……晚上吗?说不定,要问她自己,好,好……”
“妹妹,是谁?”
“是顾元洪来的电话,他说有话跟你谈谈。”
“真讨厌!”
文珠一听又是顾元洪来的电话,因为看到英龙的面色好像又浮上了不悦的神气,于是立刻装作憎恨的样子,一面怨恨地回答,一面只好放下筷子接过电话的听筒,凑在耳边,说道:“喂,是顾先生吗……没有什么大病……谢谢你。哦,你到戏院里去过吗?张老板碰着了没有……没有吗?哦,晚上怕不能上戏,因为我需要休养一个时期。什么?你……这张报上的消息也看到了吗?你不信?哼!其实我也不怕他们跟我难过……哦,这真是谢谢你,要你为我太费心了,我真对不起你,你此刻在什么地方?在罗兰咖啡室吗?也好,我在一个钟点之内准到,回头见。”
文珠放下听筒的时候,回头见英龙的脸上有些愤怒的神色,把他手中的烟蒂狠狠地向地上一掷,不住地冷笑。这就连忙说道:“英龙,你知道顾元洪叫我到罗兰咖啡室做什么去的?”
“问我?这就未免太奇怪了!”
英龙听她还这样问,越发感到酸溜溜的不受用,遂冷笑了一声,把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却把身子别了过去。文珠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遂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瞧你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别拿这种态度来对付我。因为顾元洪也看到这报上的消息了,他心中替我很不平,遂约了报馆记者,预备和我在罗兰咖啡室内见见面,拉拉场,明天给我在报上更正此项消息。我想他也许不会背后捉弄我,既然是他发了稿子,为什么又代我拉场呢?我是为了你的名誉关系,所以答应他去一次的,你心中干吗又要这么不受用呢?”
“哦,原来是为了这一件事情。他妈的,这小贼的诡计太好了,但他只能骗骗你,却瞒不了我呀!文珠,我劝你想清楚一点,别上他的大当!”李英龙听她这样告诉,遂哦了一声,回过身子来,他用了精细的思虑,在沉吟了一回后,方才对文珠说出了这几句话。
文珠听了,倒有些茫无头绪的样子,怔怔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大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难道你还要一味地把他当作好人看待吗?老实告诉你,他这种手段,就是破坏了人家再充当好人。大凡一个善用计谋的人,他明明杀了人,反要装出对被杀的人是如何怜悯,是如何可惜,还要痛骂这指使的人,没有人道没有良心,好让人家不会疑心这件事情就是他干的。其实他本身就是一个凶犯。谁知你这一点都想不到,那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嗯!你这话倒也有一点道理……不过,我和你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他如何会打听得这样详细呢?”
“唉,你不要以为他是一个糊涂人……再说,张得标在那天就见我从你的卧房里奔出来。他们既然是一只袜筒里的人,我们的事,难道还会不泄露给姓顾的知道吗?我就肯定这个消息是他玩的把戏,听不听由你,去不去由你,反正我绝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文珠那种将信将疑的神情,使英龙的心头感到更加不快乐,愤愤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便转身预备要走的样子。文珠这才连忙说道:“不错,不错!他完全对我是卖一点交情、讨一点好的意思。不过我已经答应了他,当然不能失信。妹妹,你代我到罗兰咖啡馆去一次吧!”
“代你去一趟是没有关系,回头他要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叫我怎么回答?”
“你说我头晕得很厉害,实在爬不起身。他要问你别的什么话,你看情形回答,要如他不怀好意的话,你什么都可以推说不知道。”文珠听爱玉这样说,遂想了一会儿,对她低低地关照。爱玉点头说好,遂披上一件大衣,匆匆地走了。
这里英龙方才把面色缓和了一点,但他还竭力地带着进谗的口吻说道:“文珠,并非我对顾元洪有所妒忌,他的存心,总而言之,是非常阴险的,就是你要嫁给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老婆的资格。再说,他的年龄这么大,你们成了夫妇之后,在另一种生活上是否能使你感到愉快和满足,这恐怕还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为你的终身幸福做打算,千万要再三地考虑才是。”
“你这话说得太奇怪了,我并没有说要嫁给他呀。我用不到什么再三再四地考虑,我已经愿意嫁给你,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李英龙听她这样说,一时倒反而怔怔地愕住了。他又在烟盒子内取了烟卷,燃火吸烟,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好像在深思的样子。文珠稀里呼噜地吃完了面,向他说声对不起,让他递条手巾来。英龙遂在面汤台上拿给了她,文珠抿了一下嘴,放在床边的夜壶箱子上,望了他一眼,有些生气的表情,冷笑着道:“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你又觉得有什么困难的问题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你要马上嫁给我,在种种的情形之下,的确是相当困难。所以我的意思,你只管在舞台上再过两年生活,我总随时可以在旁边服侍你。好在嫁人这两个字无非是一个形式和名义,我们现在已经时常地享受了夫妇的权利,那你不是已经可说嫁给我了吗?总而言之,我要积蓄一点钱,创办一点有出路的事业,那时候我们再举行结婚的仪式,不是也不算迟吗?”
文珠听他这样说,也燃了一支烟卷,想了一会儿,遂连连地点头,秋波含了怨恨的目光,逗了他一瞥,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是怕我受不了苦,以为我嫁给了你,将来又会发生家庭中的麻烦和苦痛。其实我绝不是一个只贪享乐的女子,只要你是真心爱我,常言道,夫妻恩爱,讨饭应该。英龙,我是这么决定了,你到底预备怎么样呢?假使你要三心二意的话,那你明明是存心丢我。”
“这个……你可不必冤枉我,我能侍候在你的身边,唯恐我没有福气,怎么还会丢你?”李英龙见她说完末了一句,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这就连忙摇摇头,向她急急地解释。正在这个时候,忽听梅真在外面叫道:“郭小姐,你这时候怎么会来的呀?”
“我演完两个节目,下面没有戏了,因为听说你大小姐有病请假,所以来望望她的。”随了郭素珍这几句话,门帘掀处,她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素珍见房中除了文珠,还有一个西服少年,一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在房门口倒是愣住了。文珠先含笑叫道:“素珍,怎么啦?戏院里已散场了吗?”
“不,我下场很早,所以来看看你,你好一点了吗?”
“谢谢你,我好一点了,请坐吧。”
郭素珍这才笑盈盈地坐到她床边去,很亲热地去摸她的手。一面把俏眼向英龙身上打量了一回,一面附了文珠的耳朵,低低地问道:“文姐,这位就是李英龙吗?”
“是的……哦!我来给你们介绍。英龙,这位就是我们团内最温和美丽的小妹妹郭素珍小姐。这位就是李英龙先生了。”
经文珠这么一介绍之后,素珍不得不欠了身子,和李英龙互相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李英龙似乎感到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忽然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便呀了一声,说道:“已经三点五十分了,该死,该死!我还没有上跑马厅里去过呢!我不能奉陪了。郭小姐,你多坐一会儿走,我先告辞了。”
“慢着,英龙!”
“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我想过几天大家再考虑考虑吧。”李英龙听文珠叫住了自己,不得不回过身子来,望着她的粉脸,使了一个眼色,低低地回答。
文珠明白他是为了素珍在旁边的缘故,就很坦白地说道:“英龙,我以为这件事情原没有什么考虑的必要了,这是我要好的小姐妹,没有什么,你可以不用避什么嫌疑的。要说的话只管说,你别三心二意,我是决定了主意,你不要害得我一切事情都弄好了,倒找不到你的人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赶着赛马去。这件事情太困难了,我们还是慢慢地再商量商量比较妥当。”
“你说的所谓困难是指的什么而言?我问你,赛马要紧,还是解决这个问题要紧呢?我为了你,情愿不上戏,难道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吗?我觉得你真是太自私了。”文珠听他用这种敷衍的语气来对付自己,一时倒不免生气起来,遂板住了面孔,逗给了他一个白眼,恨恨地说。
李英龙微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后,方才说道:“并不是这么说,我家中还有父母兄弟,赛马是我的职业,我比不了你,有人会给你钱用。要如我失了业,家中怎么生活呢?所以我得干正经事去……”
“什么?什么?你这是什么屁话?难道我们这件事倒不正经吗?好,好!你说这些话,明明是想气死我。”
文珠涨红了脸,气得倒竖柳眉,几乎有些发抖的样子。李英龙的心中也有他的痛苦,但这个痛苦是不容易向文珠倾吐的,所以呆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觉得你还派爱玉去赴姓顾的约会,可见你对他还未忘情,所以我的意思,你要嫁给我,这也是一种表面文章。金钱有很大的魔力,即使我们结了婚,将来恐怕也会到分裂的地步,所以我认为结婚这两个字,倒还是不谈的好。”
“好,好!你还要向我这么说,你真是一只不懂情义的狗!”
“我就承认是只狗,你就嫁人去吧!”李英龙不甘受辱的模样,他冷笑了一声,匆匆地又要向外走的样子。
文珠在素珍的跟前,觉得英龙对待自己那种倔强无礼的态度,叫自己实在有些感到难堪。她气得要哭出来,但又不肯表示懦弱,遂竭力忍熬着悲哀的发展,鼓足了勇气,说道:“英龙,你给我站住!”
“鸿大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以为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文珠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知他对自己也绝无什么诚意的爱情,心中这一愤怒,不禁把手猛可地在夜壶箱上一击,把吃完的那只空面条碗震落到地上,乒乓一声,便摔得粉碎了。她眼睁睁地瞅住了英龙,咬牙切齿地喝道:“英龙,你不要以为我除了你就没有人可嫁,你敢跟我击掌,看谁拗得过谁?”
“哼!这击什么掌呢?我知道你是一个大红而特红的女艺人,想要娶你为妻的歌舞迷何止万千?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人可以嫁,本来你就把我当作你一件玩物罢了!哼,哼!”英龙见她说完了这几句话,还伸过手来,预备跟自己击掌的意思,就哼哼一阵子冷笑,一面说,一面便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出去了。
文珠的心中,好像有千万枚针在刺一般疼痛。她做梦也想不到英龙对自己忽而又会变得这样凶蛮起来,这好像给了自己一个致命打击。她只觉一阵子眼花昏黑,捧住了头,整个身子便向床上倒下去。坐在旁边的素珍,一见文珠气得昏厥过去,急得连忙把她扶起,连连地摇撼着身子,叫道:“文姐,文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快不要这个样子呀!”
“郭小姐,我大小姐怎么啦?”
“梅真,你快弄盆开水来。大小姐和李先生吵起来,她气得昏过去了。”
经素珍这一阵子叫喊,早已惊动了房外的梅真。当她听了素珍的告诉,遂慌忙倒上一盆开水,交给素珍。两人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把文珠灌醒过来。文珠望了望素珍,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流下泪来,说道:“我……我……早知道他是一个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我何必拿这一份心意去对待他呢?唉!我枉长了这一双亮晶晶的眼珠,竟看错人了!”
“文珠,你不要伤心呀!气坏了身子,也犯不着哪!”素珍见她泪下如雨,好像万分灰心的样子,遂拿手帕给她拭泪,一面低低地安慰她说。
这里梅真把地下碎碗片打扫干净,又给她拧了一把手巾。文珠擦过了脸,向素珍望了一眼,很感慨地说道:“世界上的女子,任她心肠怎么狠,也狠不过一般没有情义的男子。珍妹,你的年纪还轻,我劝告你,你假使要避免烦恼和痛苦,那千万不要跟任何一个男子去恋爱。因为恋爱的表面好像是甜蜜的,而实际却是一杯苦涩的酒。唉,要清清静静的不受气,那总还是独身的好。”
“文姐,你何必灰心到这个样子呢?我以为世界上的男子,究竟良莠不齐,负恩忘义的固然很多,但温文多情的也不在少数,这是要自己用准确的目光、清楚的头脑去鉴别的。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并不是我做小妹妹的老气横秋地来埋怨你,你一定要嫁给他,完全是在毁灭你自己的前途和终身幸福。因为他这种男子,并不是一个可靠的丈夫。所以他肯跟你闹翻,这还是你的机会。姐姐,我劝你还是把他忘了吧!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难道会嫁不到比李英龙更好的丈夫吗?”
文珠听她这样劝慰自己,在她话中,显然对英龙的印象也是恶劣到十分,一时倒不免暗暗地奇怪起来,用了猜疑的目光,向她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妹妹,你这话我觉得有些奇怪,你和英龙今天才见面,听你说话的口气,对他好像十二分地轻视,难道你早就知道他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子吗?”
“我今天在报上见到了你这个消息,心里就代你表示可惜,想文姐什么男子都可以爱,为什么偏偏去爱上他呢?所以我此刻到这儿来,一半也是为了这件事。”
文珠猜度她在这几句话的下面,显然是大有文章,心中暗想,莫非素珍在过去也曾经上过他的当吗?于是凝眸含颦地望了她一眼,低声说道:“素珍,怎么啦?你……还是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吧!李英龙是不是也和你相爱过?”
“不,不!文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头上去呢?”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你才把他恨得这个样子呢?”
素珍被她这么一猜,一时绯红了两颊,真有些难为情起来,遂连连地否认,秋波还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文珠真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气,又向她毫不放松地追问。素珍才低低地说道:“文珠姐姐,我和你平日像亲姐妹一般亲热,所以凭我所知道的,总不能不告诉你。否则,我对你好像有些不忠了。你不知道吗?李英龙家中本来早有妻子的呀!”
“什么?他本来早有妻子的?你这消息是从何得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有些惊人,而且更有些刺心。文珠的粉脸变了颜色,露出无限失望的神情,急急地问。素珍平静了态度,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事情说起来话长,他不但已经有了妻子,而且连孩子也有两三个了呢!外边人都在说你,说你多少人不好嫁,为什么要嫁李英龙做小老婆呢?我心中也这样想,一个女子嫁人总有一个目的,该当贪图他有钱,该当贪图他还没有老婆。现在李英龙这个人,不但已经有了女人,还是一个穷小子,你把清清白白的身体奉送给他,这好比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素珍妹妹,你这话虽然有理,但我还不大明白,你如何知道他是已经有妻子儿女的人了呢?我想顾元洪追求得我很厉害,说不定是他在外面放空气,故意破坏我和英龙的感情。他可以达到目的,就恐怕是他的一种手段。”文珠对于素珍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所以她还暗暗地猜测着回答。
素珍笑了一笑,瞟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文姐,你不相信顾元洪,难道连我说的也不相信吗?他有老婆孩子,我并不是听人家说的,我还亲眼看见过他的老婆……”
“哦,我明白了,那样说起来,你和他老婆一定有些亲戚关系了?”
“差一些,并不是亲戚关系。我的姑妈住在亚尔培路立贤坊十四号,李英龙的老婆,她的母家,也住在这个地方,而且和我姑妈住在一幢房子里面。那天我在姑妈家中游玩,恰巧她也带了孩子回娘家来。姑妈告诉我,她的丈夫叫李英龙,是跑马厅里的骑师。听说这位李太太很凶悍,对于男人管得非常严。但妻子纵然管得牢,这个李英龙时常还在外面七搭八搭地闹桃色事情,我听过也就完了,但想不到你会和李英龙恋爱起来。要如我早知道了的话,那还不向你先急急地劝阻吗?”
文珠听她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心中方才完全地相信了。“素珍和我无冤无仇,她自然不会故意地来离间我们的感情。那么她所说的,当然完全是事实。”她想到这里,只觉得芳心中有些隐隐作痛,两眼贮满了晶莹莹的眼泪,仰望着天花板,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悟地说道:“哦,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怪不得他和我交友到如今,从来没有向我告诉过他的家住在哪里。而且我一提起要和他结婚,他总是推三阻四地不答应,原来其中还有一个道理。唉,我失眼了!我看错人了!社会上的人心是多么险恶啊!”
“文珠,你明白了就好,幸亏他还搭些架子,现在觉悟了,到底还不算迟呀!”
素珍见她说完了这几句话,眼泪从眼角旁像蛇行般地流了下来。从她那种惨痛的表情上看来,可见她内心的失望到了哪种程度。女子的心是软弱的,素珍不由得激起了同情的悲哀,她红了眼皮向文珠轻轻地安慰。文珠还说什么好呢?因为是痛苦到了极点,她觉得胸口上像压了一块铅那么笨重的东西,要如不痛痛快快地透一口气,说不定因此会闷死的。她倒在床上,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外面悄悄地又走进一个西服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