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珠因为心中觉得太委屈,所以倒在床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她预备哭一场,来出出她胸口这股子怨气。素珍正欲向她劝慰的当儿,忽见外面走进一个陌生男子来。这就连忙把文珠的身体摇撼了两下,连喊“有客来了,文珠姐姐,你快不要哭了”。文珠一听有客来了,只好停止了哭泣,连忙收束泪痕,坐正了身子,向房门口望去。这一看,正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使她心中由悲哀而感到愤怒起来。她猛可地站起身子,向他白了一眼,娇叱道:“什么?你这姓秦的小子,胆敢私闯我的闺房来了?我问你,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难道连这一点礼貌都没有吗?”
“鸿大小姐,真对不起!请你不要发怒,我在外面已待了许多时候,因为没有人来招呼我,忽然间,我又听到了你的哭声,怕你被什么人欺侮了,所以心中一急,也忘了礼貌,就冲进大小姐的闺房来。真是冒昧得很,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原来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痴头怪脑的秦钟。他见文珠对自己声色俱厉地责备,不但并无一点羞怒的样子,还打躬作揖地显出十分小心的态度,向她连声地赔错。素珍在旁边瞧了这个情形,心中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说他们不认识吧,但文珠喊得出他姓秦,说他们是相熟的吧,文珠为什么一见面就对他这样凶恶的态度呢?这不是叫人太奇怪了吗?于是再也忍熬不住地向文珠低低地问道:“文姐,他到底是谁啊?”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流氓!喂,姓秦的!我关照你,你自己识相,给我快点儿走!要不然,哼哼!莫怪我手段厉害,我叫警察来抓你,说你来抢我的东西!”文珠一面回答素珍,一面把手向房门外一指,圆睁了眼睛,对秦钟严厉地下最后的警告。
但秦钟并不因此而显出慌张的神情,他还是非常镇定的态度,说道:“我以为一个伟大的艺人,是不应该说谎的,我们明明在那天已经遇见过了,承蒙大小姐殷勤地招待我,而且我们还谈了许多艺术上的话,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你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姓秦的呢?可不是?大小姐,你好像在跟我开玩笑了!”
“哼!我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你那天跟我来捣蛋,是被我赶着骂出去的,怎么还说我招待你?亏你还有这张厚脸再来见我!这不是笑话吗?”文珠听他这样自说自话的,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便毫不客气地去讽刺他。一面别转身子,一面恨恨地坐到沙发上去,表示不愿意再见他的意思。
秦钟却仍旧若无其事的神气,说道:“鸿大小姐,你的脾气也太古怪了,你知道我今天来是好意还是恶意,你也应该弄一弄清楚,为什么我还没有开一句口,你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真不懂难道我满身是长了刺,所以你一见了我,好像会把你眼睛都刺痛的样子,这就叫我太不明白了。”
“不管你是好意还是坏意,总而言之,我和你素不相识,你无缘无故老是来纠缠我,你就是专门找人麻烦的流氓!我觉得你不但满身都长了刺,而且……而且你说话都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疯子!”
“大小姐,你要这么说,那你就错看人了……”
秦钟这一句无心的话,却刺痛了文珠的芳心。她觉得自己一肚子的怨气,正没处发泄,还用这些刺人心肺的话来讥笑自己,更叫自己痛愤得了不得,因此在沙发上又站起身子来,铁青了粉脸,恨声不绝地骂道:
“我看错了人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挖苦我,要你来讽刺我吗?你这吃饱饭没事做的奴才,你再不给我滚出去,可不要怪我向你动手了!”
“这又何苦呢?这又何苦呢?大小姐,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你认为真是不对的,再把我赶走也不迟呀!”
“不,不要!你说得再好听一点,我也不要听!”
“文姐,反正又花不了什么,你就让他说几句也不要紧。看他倒是一个很斯文的人,谅他也不敢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吧。”素珍见文珠怒气冲冲地赶上去,真的预备动手要去打人家的神气,这就把她拉住了,低低地劝告。
文珠还是那么气愤的样子,虽然停步不前,但还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秦钟却微微地一笑,很安闲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我今天到来,一方面知道你已经是陷身于一种很危险的境遇。虽然你对我的印象是那么恶劣,那天用那种无礼的态度来侮辱我堂堂七尺之躯。不过我除了当时有一点痛恨你之外,在回家的时候,我到底又忘记了。因为我是一个崇拜你的人,宁可你杀死我,我却不能不对你有一点忠心。所以我在知道你已陷身于危险的境遇之后,非来帮助你、援救你不可。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十分痴心的人,将要为你牺牲他的性命。在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情形之下,我觉得你似乎也应该有救他的必要。”
“啊!你这话可是真的吗?”文珠听他絮絮地说了一大套,表情是那么逼真,完全显出确有其事的样子,一时她的芳心倒有些不胜惊讶起来,遂一改讨厌他的神情,望着他的脸急急地追问。
秦钟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伸手指了指天,正经地说道:“我此刻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故意来跟你说谎,那我将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鸿大小姐,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那么,你就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秦钟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瞥见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坐着,于是又搓了搓手,向她望了一眼,微微地笑道:“我还没有请教过这位小姐贵姓。”
“她叫郭素珍,我们团里的同事。”
“哦,郭小姐。”秦钟听文珠代为介绍,遂略微欠了身子,向她低低地招呼。
素珍弄不明白这个姓秦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不觉凝眸含颦地猜疑了一回,虽然也向他点点头,却望着文珠发怔。文珠明白她是不懂其中奥妙的缘故,于是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素珍听了,才算明白了。不管他究竟是流氓,还是歌舞迷,但其人也未免痴得太令人可怜了。正在暗暗地发笑,却见秦钟回眸四顾,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间房子,好像比外面一间要大一点……嗳,郭小姐,你看这一间大,还是外面那一间大?”
“嗯……差不多……差不多。”郭素珍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向自己问出这两句无聊的话来,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但人家既然向自己这么搭讪,那似乎不能不理睬人家,所以有些发窘的样子,说了两句差不多。
秦钟听了,却望了她一眼,接下去笑道:“差不多吗?但是,我觉得外面的空气似乎比这儿要好一点,你说是不是?”
“喂!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那似乎太可笑了。你要在这儿讨论这两间房子的大小,我们吃饱饭没有这么空闲的工夫。对不起,还是请你走吧!”
文珠见他正经的不说,却又和素珍七搭八搭起来,一时又觉得非常恼怒,遂站起身子,把手向外一指,不客气地又向他下逐客令了。秦钟红了脸,有些急起来的样子,方才老实地说道:“鸿小姐,你不知道我心中的意思,我是想请郭小姐到外面一间暂时换一换新鲜的空气,那么我们便可以详细地谈一谈。”
“原来秦先生是要我到外面去坐的意思,那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呢?文珠姐姐,我走了,回头再见吧!”
郭素珍方才明白了,遂站起身来,预备要走的模样。文珠却将她一把拉住了,向她逗了一个眼色,表示十分不悦的神气,冷笑道:“你这人似乎太没有礼貌了,你自己陌陌生生地闯进人家姑娘的闺房来,我不来赶你,你却要赶走我的好朋友。素珍,你不要走,他有什么话只管大胆地说,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我先第一个瞧不入眼。姓秦的,我告诉你,我自信没有什么秘密和你可谈,你有话只管说,有屁只管放!否则,对不起,还是请你早些走!”
“鸿大小姐,你不要发怒呀!这件事情的确是个秘密,要如被这位郭小姐传扬开去,那可不是一件玩儿的事。”
“文珠姐姐,我看还是让我走吧!”
“叫你不要走,你为什么偏不肯听我的话呢?姓秦的,我可以担保郭小姐不会传扬开去,你给我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好了,否则,还是请你走比较好。因为我并不需要听你说话,所以叫你说,也无非是一种试验性质,要如你有半句说得莫名其妙的话,那么对不起,我可绝不再宽恕你的了。”
文珠见素珍还是要走,便白了她一眼,大有怨恨的样子。一面板起了脸,狠视着秦钟,大有非常讨厌的神气。秦钟两手搓了搓,觉得无可奈何,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子,把袋内一张报纸取出,交到文珠的手里。文珠低低地说道:“哦,我道是什么秘密,原来你还是为了报纸上这段消息而来的。我觉得你这人也未免替我太关心了!这是什么人都已知道了的事,还算是什么秘密呢?我早已看过了,不用你再来跟我大惊小怪了!”
文珠被他小题大做地闷了这许多时候,到此刻才算恍然大悟,一时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遂也不去接那报纸,这态度是令人感到多么难堪,换作了别人,无论如何也站不下去,但天生痴呆的秦钟,却还点点头,说道:“鸿大小姐,你既然已经看见过了,那就好,我要请问你,这报纸上的消息到底对不对呢?”
“对又怎么样?不对又怎么样?我觉得你吃自己的饭,为什么要来管别人家的闲事?这些话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文珠见他那种迂腐腾腾的样子,心中益发生气起来。她回身到茶几旁,取了烟卷,一面燃火,一面连连地猛吹,表示讨厌到了极点的意思。秦钟顿了一顿,方才又说道:“因为一般关怀你的人,大家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说一定是谣言,有的说也许是事实。不过,我心中想,那当然是谣言。因为你是一个有地位的艺人,而且崇高可比一切伟大的人物,怎么会去看上一个马上英雄呢?这简直是太侮辱了鸿大小姐!所以我是绝对不相信,不过事情在没有明白真相之前,到底还是一个疑题。所以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除非来问你鸿大小姐自己,这才能够水落石出的了。”
“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些神经病……是事实也不用你管,是谣言也不用你来管的。”秦钟这名义捧而实际骂的话,句句刺痛了文珠的芳心,把文珠真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遂把香烟在地上恨恨地一丢,大有怒不可遏的样子。
秦钟叹了一口气,好像十分感伤,说道:“鸿大小姐,你以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我心中想起来,这件事情的关系太重大了。”
“什么重大不重大?你简直在胡说八道!”
“不,不!我一点也没有胡说八道。唉,这报纸上的消息,倘若果真是对的,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文珠见他黯然神伤、低首长叹的表情,一时倒也弄得狐疑起来。遂望着他又急急地问,她那颗芳心不由自主地跳个不停。
秦钟的脸上还是浮现了凄凉的神情,低低地说道:“鸿大小姐,你如果真的跟李英龙这么亲密,另外有一个人真要为你牺牲性命了。我想,你假使见死不救的话,那在你的良心问题上,似乎真也有点说不过去。”
“另外一个人?这是指哪个而说的?”
“这一个人哪,说起来真也可怜,他为你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做了不少深谋远虑。他情愿贡献他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来供你驱使,做你的奴隶!你假使木然无知地辜负了他这一片心,那么他只有毁灭他的前途,牺牲他的生命,让社会上多发生一件悲惨的事情。”
文珠听他说得那么认真,好像他也在替那个人而感到同情的悲哀,一时芳心倒也怦然跳动起来,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道:“秦先生,你说的到底是哪个人呢?快些告诉我吧!”
“啊,我真感谢你,居然也能够叫我一声秦先生了。因为我进门之后,只听你叫着姓秦的,现在我有资格可以让鸿大小姐来叫一声秦先生,那我是多么光荣呢!”
“看你这人真有点痴头怪脑的!你到底告不告诉我呢?”
秦钟满面含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那种欣慰的神态,瞧在文珠的眼睛里,真觉得有些有趣。但表面上她还是绷住了粉脸,好像讨厌地逗了他一瞥轻视的目光,急急地追问。秦钟方才又有些失望的样子,叹息道:“天地间有这么一个痴情的人,对你这么用心,对你如此钟情,鸿小姐,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也许有些知道,但我还不能十分肯定,你且先说出来,看和我心中猜想的那个合不合?”
文珠点了点头,她此刻的语气比较温和了,心中暗想:“他说的这个人当然是顾元洪了,因为他已经对我求过两次婚,我都没有答应他。他此刻听到我和英龙已发生了密切关系的消息,怎么不会感到失恋的痛苦呢?”文珠只管呆想,但秦钟的脸上已有喜色,他扬了眉,笑嘻嘻地说道:“鸿大小姐,原来你的心中也有些知道这一个为你而痴心的人吗?那好极了!我想从你嘴里说出来,一定比我说更要够味儿一点。鸿大小姐,好在这里没有什么外人,郭小姐既然是你要好的姐妹,那更不必有所顾忌了。而且……而且你也不用怕什么难为情,你说出来不要紧,你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想,你一定是代那个人来向我做说客的。莫非是来探听我口气的吗?”
“也许是的,但……也不一定。你先说出这个人来,看对不对。”
秦钟这时的心中是存了多么浓厚的希望,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觉得紧张,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内跳出来。他觉得在文珠的话中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他仿佛是一个罪犯在法庭上候判一样迫切和惊慌,两眼呆呆地盯住了文珠的粉脸,希望她能够说出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人儿来。但事实上使他感到极度失望,因为文珠很快地说道:“这个人除了顾元洪,还有谁?”
“啊!什么,顾元洪?谁是顾元洪?难道……我……改了姓名吗?”
秦钟脸上的笑容很快地收起了,而且浮现了惨白的颜色。他用两手捧住了额角,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两句好笑的话,他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倒。文珠并没有注意到他后面这句话,她以十分奇怪的神气,说道:“你不认识他吗?顾元洪就是和你第一次同在这儿说话的那个人呀!”
“哦,你说的就是这个蠢猪一样的东西吗?啊,我的天哪!我真没有想到我已经跟你说得这么明白,你竟会木然无知地猜到这个我不愿提起的人的身上去!这……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呀!”
秦钟好像是受到了一种致命打击那么悲伤,他哭丧着脸,神情是那么惨淡,身子颓然地倒向沙发上去了。文珠蹙了眉尖儿,向他追问道:“我真弄你不懂,那么你说的是谁?”
“大小姐,这个人不是别人,实实在在地告诉你,那就是我秦钟!”
“说来说去,说了大半天,原来还是你?哈哈,哈哈!”文珠这才明白了,她再也忍熬不住地狂笑起来。连郭素珍在旁边听了,也忍不住掩口而笑。秦钟红了脸,用悲伤的口吻,说道:“鸿大小姐,请你不要笑我,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自不量力,似乎在发疯,似乎在做梦。不错,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用情好像太盲目了一点。但我的理智已压制不住情感的爆发,我觉得你好像是我前途的一盏明灯。我没有了你,眼前完全会呈现一片黑暗,我的生命好像是没有了寄托。虽然在上次,你对我那种凶恶的态度,我也感到了一点羞辱的愤怒。但……我觉得这是你故意地来试我,看我到底有没有爱你的心。因为这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爱人应该有的举动。那么我们将来结婚之后,你若对我有发怒的时候,我也必须竭力地忍耐着,任你打我骂我,我绝不敢哼一声不是,那时候你就可以明了我确实是一个最理想最温和的丈夫了。鸿小姐,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为你渴想得快要成个沙漠之中找不到一点水喝那么可怜的旅人了,假使你再不发一点慈悲心,把你手中的甘露向我身上洒一点的话,我恐怕只有死……只有死了……”
秦钟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渐渐低沉,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神情颓然,两眼里有着晶莹莹的泪水,好像赖在这里,真的预备一死。文珠和素珍互相望了一眼,各人的心中并没有一点怜悯和同情的感觉,她们心中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会心微笑起来。文珠白了他一眼,有点被他缠得连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了,遂恨恨地说道:“我从十五岁学习歌舞到现在,从来也没有碰到过像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素珍,你瞧我在做梦,还是活见鬼?”
“这真是活见鬼!秦先生,我劝你还是好好地回去吧!就是你因崇拜文珠的艺术而爱上了她,但求爱的方式,也绝不是这么简单。”
“哦,郭小姐,真是要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从来没有跟女人求过爱,对于鸿大小姐实在还是破题第一遭。所以我是个门外汉,并不十分知道。郭小姐既然这么说,那我要恳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究竟用哪一种方式向鸿大小姐去求爱。你若能告诉我,那你真不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除了给你供个长生牌位之外,我的心中是永永远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了!”秦钟听素珍这么说,他好像立刻又得到了新生的希望,欢喜得从沙发上猛可地跳起来,一面向素珍深深地鞠躬,一面苦苦地恳求。
素珍被弄得愕住了,她觉得这种神经质的人,实在不容易应付,所以把身子躲避到窗口去,索性给他一个不理睬。文珠似乎对他的痴态,也有一点怜悯起来。她想到一个学校里正在求学的大学生,假使个个都为我而疯迷起来,那我还不成了一个世界上的害人精了吗?这就平静了态度,用了很正经的口吻,劝他道:“秦先生,承蒙你这样地崇拜我、敬爱我,我除了愧不敢当之外,实在觉得有点儿伤心……”
“这就奇怪了,有人肯敬爱你,那还有什么可伤心?照理是应该感到十二分的欢喜和得意啊!”
“你别忙呀,我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想你是个大学生……”
“不敢,不敢。鸿大小姐,好像我并没有跟你说过,你怎么知道呢?”
“是妹妹对我说的,但是……我还并不十分相信……我是只当你一个专门向人找麻烦的流氓。一个大学生,哪里会有这么空闲的工夫,抛弃了学业,来跟人家一个为着生活而无法不在舞台上唱歌的女子来捣蛋呢?”
“不,不!鸿大小姐,你不要误会,这根本不是向你捣蛋。我要对你有一丝一毫恶意的话,我没有好的结果,我一定在马路上和汽车相面孔!”
“我知道你也许没有什么恶意,同时我也姑且把你当作一个大学生看待。但……我觉得你倘若真的是一个大学生,那么你这举动似乎更荒唐、更不应当了。要知道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最犯忌的是谈情说爱。否则,就会荒废学业。假使你因了追求我而忘记你应有用功的本分,使你将来不学无术,弄得一无成就,做了一个社会上的寄生虫,那岂不是我的罪恶吗?我再比方一下,幸亏在近期内,我还只遇到你这么一个人,万一来了十个百个像你一样痴头怪脑的人,叫我怎么应付?叫我怎么分身?所以你完全是片面的相思,这是最无聊的人才会这个样子。我觉得你是一个有作为的青年,难道你愿意承认是个无聊的废物吗?”
文珠对他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来,在她已经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了。但秦钟听了,却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这样无聊的废物,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鸿大小姐,这个你倒可以放心,我绝不因追求你而荒废了自己的学业。不过人家的痴无非在表面而已,也许在上海这个社会上对于真心崇拜你的人,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吧!我似乎也有点奇怪,像我这么一个学士地位的人物,难道还及不上一个跑马厅里的骑师吗?鸿大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才好!”
“这似乎用不到你来哓哓多舌!爱情是绝没有分什么尊卑的。你越是说我爱错了人,我越要去爱上他,我这人就偏有这一点古怪脾气。”文珠见劝他不醒,一时只好又用强硬的态度去对付他了。
秦钟在失望之余,似乎还想有个最后的挽回,他用了一种巧妙的论调,说道:“本来,我们之间,没有一点感情可言,怎么能够谈到爱情上去呢?但是,我总觉得只要你肯恨我,那么你也会有爱我的日子。你想不理睬我,那就可以有接近我的一天。因为爱到极点,就会变成恨的。”
“照你这么说起来,我所以恨你,讨厌你,倒还是为了我爱你到极点的缘故了。哈哈,哈哈!那真叫我笑痛肚子了。算了吧,我们的谈话,就此为止,你要再跟我说下去,我就马上要晕倒了,也算我倒霉,费了这么多的精神,来和你谈此莫名其妙一无价值的话。我现在不要听了,请你给我快点儿走吧!”
文珠忍不住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她再也忍不住地又向秦钟下逐客令了,素珍也觉得这种人太有趣了,遂望了文珠一眼,笑道:“要如吃饱了饭没有什么事情做,常跟他谈着解个闷儿倒也有趣,只可惜我们没有这么空闲的工夫。”
“哼,要和他谈话来解闷儿,那我情愿去逗一只巴儿狗来解闷,还有趣得多!”
秦钟听她们这样讥讽自己,一时又觉得太受侮辱了。他几次想要把话发作出来,结果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就在这个当儿,忽见爱玉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房来,见了秦钟,倒是一怔。秦钟正感到难堪,没有落场势的时候,此刻见了爱玉,便向她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还叫了一声二小姐,聊以解去发窘的意思。
爱玉笑道:“你又来了?这回当心你一双皮鞋也掼到外面去吧!”
“咳,二小姐,你别取笑!”
秦钟想起上次被文珠把呢帽当作皮球踢的情形,觉得羞惭,而且又觉得恼恨,红了脸,叹了一口气,却垂下头来。文珠见妹妹手中还拿了一只精致的盒子,遂很奇怪的样子,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妹妹,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顾元洪叫我带来给你的。咦!素珍姐姐也在这儿吗?”
“嗯,我来了已好一会儿了。我看这好像是只首饰盒子,文珠姐姐,你倒打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文珠听素珍这样说,遂伸手接过那只首饰盒子,一面放在桌子上,一面把盒盖打开。因为这时黄昏将近,斜阳的光芒笼映在首饰盒内,就有阵强烈的光线,只觉得耀人眼目。三个人仔细一瞧,原来盒子内安放着一个金刚钻的项圈。因为金刚钻是名贵的珍宝,这一个钻项圈,价值何止千万?所以文珠在这个时候,也不免喜形于色地笑起来。回瞧素珍的脸蛋儿,她好像显出无限羡慕的样子,说道:“文珠姐姐,这是假的还是真的?”
“你单看那耀人眼目的光芒,也可知是真的了。”
“那么这个钻项圈的价值,真不可以计算的了。文珠姐姐,这就是顾元洪送给你的吗?”
文珠点了点头,她全神贯注在那个钻项圈上面,并不说话,好像默默地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秦钟虽然站得比较远一点,不过他的眼睛望过来,也可以见到这一圈名贵的饰物。他脸上显出了一种痛苦的神情,至少他心中感到一阵我不如他的悲哀。爱玉这时便低低地告诉道:“姐姐,我到了咖啡室,碰到了顾元洪,只见他一个人在那边,并没有什么报馆记者。我问他为什么记者没有到,他说更正新闻的事情,他已经代为弄好了。不过他见你没有去,心中很不快乐。我说你有些不舒服,不能起床。他笑着拆穿我,说不是真的有病,张老板在电话里已告诉了他。并且他又说张老板不肯放过英龙,非报仇不可。所以劝你千万别加入他们的阵线,还是让他们去火拼,否则,就怕连累你也受了冤枉的亏。”
“我想不到他的消息真灵通,显然张得标是他的走狗。那么你被他说穿了,你又怎么表示呢?”文珠听了妹妹的话,心中一急,两颊也不免红了起来,于是望了她一眼,又详细地追问。
爱玉有些尴尬的样子,笑道:“我被他说穿了,当然很不好意思,一时叫我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好在他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把那个盒子交给我带回来,说必须姐姐自己亲手拆看。而且他仍旧等在那咖啡室内,叫你无论如何得去一次。你要如一夜不去,他就等着一夜。你若十天不去,他就等你十天。姐姐,你到底去不去见他呢?”
“唉,照这么说,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蠢更痴的人吗?”秦钟站在旁边,听爱玉这样说,他以十分感叹的口吻,插着嘴低低地说。
三人都望了他一眼,却并不理睬他。文珠踌躇了一会儿,蹙眉说道:“他一定要我自己去一次,不知其中还有什么缘故吗?”
“有什么缘故呢?无非要博得你的欢心罢了。”
“我看文珠好歹还是去一趟吧!别的不说,单看在这个钻项圈的面上,也就马马虎虎地去应酬他一次算了。”
郭素珍在旁边听爱玉这样说,便向文珠低低地怂恿。显然,这钻项圈把旁边素珍的芳心已经先打动了。文珠究竟也是个平庸的歌舞女子,她认为素珍这话很有道理,遂点头答应。但她拉拉素珍,笑道:“那么,你陪我一同去一次好不好?”
“并不是我说不好,因为我跟你去了,顾先生心中想来,就觉得太没有意思。”
“管他有意思没意思,反正是我拉你一同去,他敢说一句讨厌你吗?况且我们平日老是演戏给人家看,今天我们不妨尽量地看别人家的戏。刚才那个神经病的戏,你不是已经看得很够味儿了吗?来,来,我们一块儿去吧!”
文珠一面说,一面披上了大衣,一面还向秦钟逗了一瞥神秘的媚眼,一面笑嘻嘻地拉着素珍向房门外走了。在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她向爱玉招招手,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两句,方才和素珍真的匆匆地走了。
秦钟眼望着她们消失了人影,不禁摇了摇头。他觉得有阵莫名的悲哀,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用了这样诚恳的情意来对她说话,她却把我当作神经病,她却当我在演戏,这……从哪儿说起的呢?唉!人海茫茫,知音何觅?”
“对了,秦先生,你要把我姐姐当作知音,但我姐姐却不把你当作知音,那也是枉然的呀!我心里就代你这么想,你要如把这一份精神和工夫,用到你的书本上去,那是多么好呢!”爱玉见他痴然的神情,心中很觉得好笑,遂又向他好言劝告。
秦钟回眸望了爱玉一眼,不免绯红了脸,至少有些羞愧的神色,说道:“二小姐,但是你不知道,一个青年人,对于书本固然要用功,但对于正当的恋爱,那似乎也省不了。所以我觉得我崇拜你姐姐,这也算不得是我的荒唐。”
“嗯,你的高见不错,但是此刻我姐姐已经出去了,你似乎也可以走了!”爱玉见他痴成这个样子,未免近乎愚笨,所以很生气地冷笑了一声,那神态显得特别冷淡。
秦钟也看得出她讨厌自己,遂把脚步向门口移了几步,说道:“我当然要走的!不过我今天来的意思,是有许多的话要跟你姐姐说一说,但是她竟被钻项圈吸引,终于丢下我走了。唉!世界上什么叫爱,什么叫情?那只有天知道了。”
“你既然已经想明白了,那就好了,我劝你还是别再来麻烦我的姐姐吧!常言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样固然不用再使姐姐生气,对你自己的前途,我以为也可以乐观得多一点。”
“不过我相信你姐姐也许并不是这么一个爱好虚荣的人,在我眼里,她是一个现代女性。她一定不会被金钱所买到的!”
“是的,就是因为我姐姐是个新时代的女子,所以她对于你这种迂腐腾腾的样子,那些‘之乎者也’的言语,她感到有些头痛。”
秦钟听她这样说,遂把身子又从房门口回了过来,似乎若有所悟的神气,把手拍拍自己的额头,叫了一声是了,便笑起来说道:“照你这么说,也许我对她说的话,意义太高深一点了吗?”
“那倒也不见怎么高深,不过叫她听起来,有点不大顺耳罢了!”
“我想,我对她说得那么透彻,她怎么会不懂呢?”
“姐姐懂是很懂的,虽然你绕上一百个弯,套上一百个圈子,归根结底的一句话,就是你要爱她。我说得对不对?”爱玉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问。
秦钟想不到她竟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这就无限惊喜地把手一拍,说了一声对,笑道:“连你旁边的人都明白我心中的意思了,那你姐姐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过,你纵然是一百二十分地爱她,她却二百四十分地不爱你,那么你费尽心机,这些文章不是白做吗?唉!我瞧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秦钟在听到了这两句话的时候,心中的惊喜慢慢地消失了,立刻浮上了一层惨淡的神色,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颤抖地说道:“我爱她,她不爱我,看这情形……确实是这个样子。唉!那我真是太不幸、太伤心了!”
“其实,我觉得你这种伤心,原是多余的事。”
“为什么?假使是一个有灵感的人,我想谁也不能不感到伤心吧!”秦钟还表示有很充分的理由,两眼呆滞地凝望着爱玉的粉脸,低低地回答。
爱玉却淡淡地一笑,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不过在我想来,假使是个真正有灵性的人,他就一点也不用伤心。”
“什么?你这话怎么解释?难道你说我没有灵性吗?”
“当然啰!因为你和我姐姐的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舞台下的观众和舞台上的演员罢了。想爱姐姐的人,何止你一个人?假使姐姐心肠软,要可怜你们而个个答应你们的爱的话,她还要去拜孙悟空做师父,那么才能拔一根毛,化一个身子来应付你们呢!”
爱玉这几句话,秦钟听了,略有所悟,遂点了点头,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但他总不能忘掉失望的难过,黯然神伤地说道:“话虽这么说,不过我没有碰见你姐姐倒也罢了,已经见过了面,谈过了话,但还是得不到一点愿望,我觉得这未免叫人心中感到一重创伤。这创伤在心眼儿上深深地刻画着,叫我这一生一世也不能够忘记!”
“我以为这创伤也极容易医治得好的,假使你肯听我的话,我倒有一个好方法,保险使你可以一点也不会难过了。”
秦钟感到神秘起来,惊奇地望了她一眼,只见爱玉抿着嘴在哧哧地笑,那种意态似乎比文珠要可爱得多。他的心不禁怦然一动,遂向她弯了弯腰,说道:“二小姐,是个什么好方法?我倒愿意向你请教请教。假使你真有方法医治好我的创伤,那就叫我生生世世也忘不了你的大恩了!”
“这方法很简单,你最好回家去大哭三天,表示对于这件事情完全绝望。以后也不上戏院去看文珠的戏,更不必到这儿来讨没趣。只当世界上没有鸿文珠,也没有你这个秦钟。你能够这样彻底地想,一切不都平静了吗?”爱玉忍住了笑,向他一本正经地劝解说。
秦钟呆呆地站着,两眼望着窗外的天空,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有鸿文珠,也没有秦钟……大家都没有,没有就譬如死了,死了就一切的知觉都完了。对!对!对极了!这比方实在太好了。二小姐,你真是一个见识卓绝的女子,除了佩服你之外,我实在太感激你了。”
“可不是?你既然也想明白了,那么你还是好好地回去吧!”
“不过,我就有些奇怪!”
“你还奇怪什么呢?”
“我奇怪你的思想和你姐姐好像完全不同,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是的。”
“那么是一个娘肚子里生下来的吗?”
“当然,你问得这么详细干吗?”
“我的意思,是说你想得这么明白,但你姐姐为什么偏又这样糊涂?”
“这又有什么稀奇?常言道,一母生九子,连娘十条心。比方说,你和你爸爸的思想也许也有不同的地方,何况是我跟姐姐呢?”爱玉以毫不介意的神气,爽直地回答。
秦钟真佩服得有些五体投地的样子,伸了一个大拇指,向她举了举,说道:“二小姐,你说话真是句句有道理,我早知道你有这么好的思想,我也绝不会向你姐姐这么盲目地崇拜了。”
“你现在有些懊悔了?”
“是的,我不但懊悔,而且我……要如早明白在人生的艺术上还是你二小姐高深的话,我该把崇拜你姐姐的心来崇拜你了!”
爱玉见他两眼脉脉含情地向自己凝望,在他这后面两句话中显然还有一种深刻的作用,这就忍不住哧哧一笑,斜乜了他一眼,讽刺他说道:“敢是你的目标慢慢地要转移到我的身上来吗?”
“也许是这样,但也难说,因为我再也不敢过分地盲目了。”
秦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脸上似乎有些发烧。爱玉逗给他一个娇嗔,但到底也有一点难为情起来了,垂下了粉脸,倚在桌子旁,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默默地出了一回子神。一会儿,才抬头望了他一眼,俏皮地说道:“秦先生,你还预备在这儿吃了晚饭走吗?”
“要如二小姐很有诚意地留我,那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哈!我是讽刺你的意思,你怎么倒当真以为要留你吃饭?我真奇怪,难道你会一点都不懂的?真枉你是一个大学里念书的人。”爱玉听他还老实地这么说,觉得世界上的人只怕老面皮的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了,这就哈哈地笑了一阵,向他告诉自己是在说反话的意思。
秦钟听了,不免面红耳赤地怔了一怔,然后只好笑嘻嘻地说道:“我真没想到二小姐还会来上几句反话,我是老实人,我哪里知道呢?照这么说来,二小姐也在讨厌我,是不是叫我可以回去了?”
“现在你知道了,那很好,我就在这里送客了!”
秦钟听爱玉这样说,觉得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多待下去了,于是走上一步,伸手大有和爱玉握别的意思。但爱玉两眼向他眨了一眨,不但没有把手举起来,还把身子向后倒退了一步。秦钟只好把伸出来的手,立刻抬到头上去抓了一抓,很难堪地说了一声再会,便一转身匆匆地向外面奔出去了。爱玉忍不住暗暗好笑,正在为这种不上进的青年感叹的当儿,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嚷,好像是在大声地喝骂,接着又是一阵砰砰砰殴打的声音。爱玉大吃一惊,立刻出去,只见四五个身穿短衣袄裤的流氓,把秦钟正结结实实地痛打。爱玉两手蒙掩着眼睛,这就喝叫起救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