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爱玉当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忽然间会跑来四五个流氓,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把秦钟就这么痛打起来。虽然自己对秦钟也没有什么好感,不过这是在自己的家里,万一弄出什么人命案子来,那么自己就难免要连累在内了。在这样的考虑之下,爱玉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救命来了。就在她喊救命的当儿,只见外面又匆匆地奔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张得标。他见四五个流氓打的不是李英龙,却是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心中明白发生了误会,这就连连地摇手,叫道:“打错了!打错了!不是他,不是他!”

“啊呀!打错了吗?众弟兄,快住手,快住手!”四五个流氓一听得标这样说,其中一个生得满面横肉的大汉一面放了秦钟,一面向其余的急急关照。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秦钟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挨打,已经把他衬衫拉破,领带扯断,头发散乱,满额上还有鲜红的血渍。他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连动也不会动一动了。爱玉见了得标,才知道是他受了英龙的亏后,心有不甘,所以来报仇的。不过口里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急急地问道:“张老板,你这是算怎么的一回事?无缘无故地把人家这么一顿打,难道你不怕犯法吗?”

“二小姐,我原是找李英龙这小子来的。他妈的!我今天不要他的命,我也不姓张了。来,跟我到里面去找他!”

张得标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被打错的人也是该打的,没有一句赔罪的话,还迫不及待的神气,把手向四五个流氓一招,大家便冲进卧房去了。爱玉因为卧房里没有人,所以也不去阻挡他们,自管把秦钟扶起来。这时梅真也从厨下急急地奔出,一看这个情形,连问怎么啦,爱玉忙和梅真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就在这时,张得标领了四五个流氓又从卧房里匆匆地走出来,他还是十分懊恼的神情,向爱玉问道:“他妈的!李英龙这小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早走了。张老板,你要向他报仇,也不该迟到这个时候才到来呀!”

“你姐姐呢?他们一块儿走的吗?”

“不,姐姐是顾元洪把她请去的。”

“好!便宜了这小子!来,我们到跑马厅里再找他,不怕他逃跑到天上去!”张得标听文珠被顾元洪请去了,这才感到放心一点,不过自己派人错打了别人家,似乎没有了落场势,所以故意愤愤地一面说,一面向众流氓一招手,又向门外匆匆地奔去了。

爱玉在这个时候,再也忍熬不住了,遂抢步上前,把他狠命地拉住了,娇叱道:“张老板,你闯下了祸,就预备这么一走完事了吗?”

“二小姐,你为什么多管闲账呢?这又不是我有心叫人打他的,原是他们发生了误会,把他当作李英龙这小贼种了。”

“那么照你说来,他是该打的对不对?告诉你,他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不能不管一点闲事。你要这样一句闲话没有地一走了事,天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梅真,你快给我去找个警察来,大家到局子里去评评道理。”张得标的胸襟被爱玉一把抓着,她满面愤怒的样子,回头又向梅真这么吩咐着。

张得标方才有些急起来,一面拦阻了梅真不要走,一面赔了笑脸,向爱玉低低地说道:“二小姐,我并不知道这位是你的朋友呀!真对不起,这是我错了。但现在事情已到这般地步,别的也没有什么办法,还是劳你的驾,快点儿陪这位先生到医院里去诊治,一切医药费都归我负责。等你这位朋友伤势好了,我再向他道歉赔罪,那总好了。”

“好!只要你有这两句话,我就马马虎虎地饶了你!回头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的,好的,一切拜托你了,我此刻还得找李英龙去算账,回头见。”张得标连声地答应,因为爱玉已放了自己的胸襟,这才说了一声回头见,便一溜烟地向外面直奔出去了。

爱玉方才走到沙发旁,只见秦钟悲惨的样子,一时感到有些同情。她蹙了眉尖儿,秋波逗了他一瞥怜悯的目光,低低地说道:“瞧你这是何苦来,平白无故地让他们来一顿打。梅真,你快去叫车子,我送他上医院里去吧!”

“二小姐,我被他们这一顿打,才把我糊涂的头脑打得清楚过来了。唉!这是我自作其孽,才受到这样的冤枉。”

梅真答应一声,便匆匆地出外去叫车子。这里秦钟在浑身感到疼痛之下,才有些忏悔自己荒唐的行为,觉得今日的一再受辱,那真是罪有应得,心中一阵悲酸,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了。爱玉见他伤心落泪,一时也代为难过,遂埋怨他道:“秦先生,你也真是一个傻子。他们打你的时候,你难道不可以向他们声明的吗?”

“唉,二小姐,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我,一哄上前,就是七荤八素一阵子乱打,叫我如何还来得及声辩呢?哎哟,哎哟!我要如被他们打死了,这也是我崇拜女艺人的下场了……”秦钟一面叹气回答,一面偶然触痛了伤处,忍不住又哎哟哎哟地叫起痛来了。

爱玉想要给他抚摸,却无从下手。正在这时,梅真已把车子叫来,爱玉遂把秦钟扶起,走到外面,跳上三轮车。又吩咐梅真好生看守在家,遂陪伴秦钟到附近的广仁医院里去了。到了医院,经医生诊视,幸亏没有伤及要害,遂贴了伤膏药,又注射了两针,问是否要住院休养,爱玉劝他还是在医院里睡两天,反正一切费用,可以叫张得标来负责付清的。秦钟在糊里糊涂的情形之下,对那种殷勤服侍的情形,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遂低低地说道:“二小姐,这回你给我这样出力,真叫我心中不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呢?”

“秦先生,别说什么报答的话,因为你无缘无故地被人殴打,我觉得有些不平,所以我非给你说一句公正的话不可。假使世界上强权都可以成为公理的话,那么这一般弱者也未免太可怜了。”

“二小姐,你真有伟大的思想、博爱的精神。我在今日方才明白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令人敬爱的姑娘!啊,我总算是找到了一盏明灯,我总算是觅见了生命之火了!”秦钟听她这样说,他的情感在过分冲动之下,忍不住伸过手去,把爱玉的纤手紧紧地握住了。

爱玉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这就红了粉脸,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秦先生,你为什么老是喜欢闹这一套花样?你以为这些话是可以博得任何一个女子的欢心,那你就太不够资格谈恋爱了!”

“二小姐,我说的并不是一点虚伪的话,我对你的赞颂完全是从心眼儿里出来的。二小姐,我很想跟你交一个朋友,你是否肯答应我的要求呢?”

“我以为交朋友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你何必一定要亲口请求呢?所以被你认乎其真地这么一来,那叫我反而不敢贸然地答应了。”爱玉在他不防备的时候,方才把手挣扎着缩了回来,一面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回答。

秦钟见她粉脸上似乎还含了一丝微微的笑容,从她这一丝笑容中猜想,也许她对自己有些开玩笑的性质。遂转了转眸珠,忽然想着了什么似的,得意地笑道:“不过,我记得了,二小姐已经承认过我是你的朋友了。刚才你和姓张的不是这么说吗?否则,那姓张的恐怕还不肯负责那一笔医药费呢。所以我的一切还完全是沾你的光,靠你的福气。二小姐,你说是不是?”

“你不用太得意忘形了,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什么?二小姐,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吗?那么姓张的不来付医药费,难道叫我自己来吃赔账吗?不行,不行,二小姐,你千万是走不得的!”秦钟听她说要走了,一时便急了起来,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爱玉倒忍不住感到好笑,瞅了他一眼,说道:“我瞧你这人的胆子也太小了。我走了,当然会给你到会计处去先付一点钱的,至于这个张得标,他就是姐姐团里的团主人,难道还怕他逃到什么地方去不成?你何必害怕呢?我劝你还是好好地休养着吧!明天早晨,我会来望你的。”

“嗳!嗳!嗳!二小姐,你慢些走!”秦钟见爱玉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便又要向门外走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急急地把她叫住了。

爱玉见他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遂回过身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有,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是件什么事情呀?”

“你给我打个电话到家里去,说我……今夜不回家了……嗳!要如问起我住在哪儿呢,这倒是一个问题,难道老实地把这些话告诉给爸妈知道吗?这个……似乎不妥当,不妥当……”

爱玉听他说到后面有些自说自话的样子,显然有些难以委决。一时芳心中不免暗想,他家中除了爸妈之外,不知还有些什么人呢?这就又向床边走了两步,望着他问道:“秦先生,你府上住在哪儿?一共有多少人呢?我的意思,你怕不方便给爸妈知道的话,那么你还是明天就回家中去,今天不打电话去也行哪!”

“我家住在金陵路顺德里六号,除了爸妈之外,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别的也没有什么人了。我今天不打电话去通知,这里也有一点困难。因为我在外面是向来不过夜的,况且今天又是星期六,我若不回家去,爸妈还以为我同了三朋四友在外面荒唐,那可不是冤枉我了吗?”

“真金不怕火,怕火不真金,你又何必担这些虚心呢?其实你在外面追求人家女子,因此挨了这一顿痛打,不也是因为荒唐吗?我假使是你妈的话,那我心中一定要非常生气!”

爱玉无意地说了这两句话,但仔细一想,这可不大对,自己不是明明地在占他便宜吗?这就微红了娇靥,连自己也忍不住嫣然笑了。秦钟此刻也觉得这么痴头怪脑的行为,太可耻了点,所以有些羞愧的颜色,垂了头,默不作答。爱玉方又问道:“秦先生,你怎么啦?到底预备打不打电话呢?”

“打,打!打是一定要打一个去的,号码是二四五六八,不过你……最好给我说一个谎,不要告诉我是因为在你家中追求你姐姐所以才被人家误会挨打的。二小姐,行不行?”

“那可不行。我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谎话,我今天怎么能破例呢?”爱玉摇了摇头,表示不肯实行的意思。

秦钟搓了搓手,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二小姐不肯给我帮忙帮到底,那就叫我没有办法了,只好不打了吧!”

“其实,你又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一夜不回家,你爸妈总不见得马上就去报捕房找寻你的。”

“话虽这么说,但爸妈少不得要担一夜的心,这岂不是我做儿子的罪恶?”

“哎哟!你此刻怎么忽然又孝顺起来了?早知道要孝顺你的父母,你就不该盲目地去追求人家姑娘了。”

“二小姐,你的教训很有道理,现在我明白了。但是我恳求你,你就可怜可怜我,为了我暂时就说一句谎吧,反正这谎话原是你给我代理说一句而已。”

爱玉听他这样苦苦地哀求,心里虽然有些软了下来,但她表面上还连连摇头,表示不许可的意思。她的身子,又向病房外走了。秦钟急道:“二小姐,你真丢下我走了吗?”

“不走干吗?难道我在这里陪你一夜不成?告诉你,胆子不要太小,明天早晨我来看你,再见吧!”

爱玉秋波斜瞟了他一眼,遂匆匆地走出了病房。她先到会计处付了一点钱,然后走到电话间,拿了电话听筒,一面拨着秦钟刚才告诉的号码,一面暗暗地盘算了一回。一会儿,对面有人接听了,而且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喂,找谁?”

“是秦公馆吗?我是广仁医院。”

“是的,你们医院里有什么事儿吗?”

“你们公馆里有个秦钟先生被汽车撞了,此刻睡在这里头等四号病房。”

“哦,哦!伤得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还好,还好,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不过秦先生在医院要住几天,一时不能出院,所以特地来通知你们的。”

“谢谢你,谢谢你,你是谁?贵姓呀?”

“我是医院里的看护,姓王……”爱玉就这么胡乱地回答了一句,把听筒搁上,方才匆匆地坐车回家去了。

秦公馆里接听电话的这个女子,原来就是秦钟的妹妹秦爱娟。当时她得到了这个消息,芳心里焦急和惊慌,真不免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因为此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爸爸有朋友请客吃夜饭,妈到亲戚家中去了,大家都不在家。爱娟没有办法,遂向仆妇张妈关照了一声,她自己一个人先急急地坐车到广仁医院里来了。因为已经知道哥哥睡在头等四号病房里,所以也不用问询,直接找到了头等病房,在四号房的门口,轻轻地推了进去。只见哥哥静悄悄地躺在病床上,两眼望着白漆的天花板,好像呆呆地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这就急急地叫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会被汽车撞倒的呀?你……你……撞伤了哪儿没有?”

“啊,妹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呀?”秦钟想不到妹妹会到医院里来,一时惊喜得目蹬口呆,于是也情不自禁急急地反问。

爱娟此刻早已伏在病榻的旁边,伸手捧着他包裹了纱布的额角,又疼痛又难过的神气。因为秦钟反问得奇怪,所以爱娟有些猜疑地望着他,说道:“咦!不是你自己叫医院里看护小姐打电话来通知我的吗?因为爸爸和妈都没有在家,所以我一个人急急地先来望你了。哥哥,不是妹妹我埋怨你,你又不是小孩子,况且从小在上海长大,难道在马路上还会被汽车相撞吗?除非你一个人在马路上想什么心事了。唉!头部撞伤了吗?医生说,不知要紧不要紧呢?”爱娟絮絮地说了一大套,说到后面,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

秦钟在她说话的时候,自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她说看护小姐打电话去通知她的,这事情就透着些奇怪,我根本没有跟看护小姐说过。那么这不用说,当然是鸿二小姐冒充看护小姐去代我通知的,而且她果然给我圆了一个谎。刚才她虽然是拒绝了我,但暗地里却给我办成了这件事情,可知她是一个多么有情义的小姐呢!秦钟在这样一想之下,满心眼儿里只觉得甜蜜无比,哪里还感到一点痛苦呢?所以便抚摸着妹妹的手,将错就错地点了点头,说道:“妹妹,我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原没有什么要紧的,你不要伤心呀!说起来上海的汽车实在太浑蛋了,有汽车的人,好像轧死人不用抵命的样子,横冲直撞,实在是太可恶了。幸亏上天有眼睛,没有伤及要害,否则,我再也没有和妹妹见面的日子了。”

“哥哥,那么你是谁送到医院里来的呢?坐车的人难道一句话都没有吗?这实在是太气人了!”爱娟被哥哥这样一说,倒不免真的伤心起来,粉脸上沾了一点晶莹莹的泪水。但是她还鼓着小嘴,十分生气的样子。

秦钟听她这样问,因为这些不是事实,所以回答的话倒不难露出马脚来。因此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幸亏坐汽车的是一位小姐,她倒很讲道理,当即把我送到医院,而且她还承认负担这笔医药费用。我见她这就认错了,于是也只好认一半晦气,把事情不再扩展了。否则,我一定要报告警局,绝不轻易地饶放她哩!”

“原来还是一位小姐,不知她姓什么的?”

“姓鸿的,是江鸟鸿。”

“她人呢,不知道她说的会不会赖掉的?”

“这是不会的,而且她还给我留了地址,并且在这里会计处先付了一点钱,她说明天早晨再来望我。”

秦钟在将错就错的情形之下,只好索性编了一大串的谎话。爱娟听了,伸手拭了拭眼皮,秋波逗了他一瞥神秘的媚眼,倒不得由破涕微笑起来,说道:“这位鸿小姐府上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人品如何吗?”

“在白雪公寓十八号,人品还算不错。”

“嗯,我想她对你也许很有一点意思吧!”

“哪里哪里?妹妹,你怎么反而跟我开起玩笑来了?”爱娟一面说,一面抿着嘴哧哧地笑。秦钟虽然被妹妹说到心眼儿里去了,但他表面上还竭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急急地辩白。兄妹两人谈了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看护小姐端着饭菜进房,秦钟问妹妹要不要在这里一同吃点儿,爱娟说道:“我服侍哥哥吃完了饭,也得回家去了。”

“不错,你要安慰爸妈,叫他们不必为我担心的,今天晚上不必来看望我的,你们明天来望我好了。其实我没有什么重伤,也许我明天马上要出院的。”

“明天是星期日,反正我们不上学校里去,我和弟弟一同来陪你一整天吧。”爱娟点了点头,一面回答,一面拿了饭碗和筷子,服侍他吃饭,待秦钟吃完这一餐晚饭,方才告别回家里去了。

一宵无话,到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秦钟便醒了过来。看护来给他洗脸漱口,照料他用过了早点。时钟敲了七点,秦钟倚在床栏旁,正望着窗前暖和和的阳光出神,忽然病房门开了,走进一个姑娘来,手里还捧了一束鲜花,笑盈盈地叫了一声秦先生,你早。秦钟回头去望,似乎有些想不到,鸿二小姐这样早居然又来望自己了。这就未免受宠若惊地呀了一声,满面堆笑的神情,说道:“鸿二小姐,你真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姑娘,还这么早地来望我,真叫我太感激了。吃了早点没有?快请坐吧!”

“吃过了,吃过了,你别客气吧!今天觉得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好得多了。二小姐,还叫你送鲜花给我,那叫我心中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真的吗?那么我这一束鲜花倒比医药还要有效力呢!”

爱玉一面含笑说,一面把鲜花插到花瓶里去。秦钟待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之后,便望了她一眼,微微地笑起来。爱玉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既然帮助了我,为什么又要捉弄我呢?”

“我捉弄你什么呀?”

“你不是冒充了看护小姐打电话到我家里去过吗?而且说我是在马路上被汽车撞伤的。当时我被妹妹真问得有些莫明其妙,要不是想得快,我险些露了马脚呢!二小姐,那你还不是在捉弄我吗?”

爱玉听他这样说,方才忍不住哧的一声笑起来了。遂斜乜了他一眼,说道:“原来那接听电话的是你妹妹吗?秦先生,你说这些话太没有良心了。昨天你向我苦苦地哀求,不是要我这么向你家中说一个谎吗?怎么此刻却又怨我捉弄了你呢?”

“你帮我说了谎,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你。不过你事先也应该和我接一下头呀!因为我冷不防地见妹妹到来,已经是十分奇怪,又听她问我为什么被汽车撞,一时之间,真叫我无话可答了。若不是我机灵,想到了是你去通知的,那就真糟糕得很了。”

秦钟的表情,在感激之中又包含了埋怨的成分,他觉得昨天的事情真有些危险。爱玉听了,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鲁莽,表示很抱歉的样子,笑道:“当初我没有想到这许多,对于这一点,确实是我不好。那么你听了妹妹这么问,你又怎么回答她呢?”

“我回答的,当然是将错就错,只好添油加酱地更造了不少的谎话。”

“嗯,你说些什么谎话呢?”

“二小姐,你不问我,我也得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因为这和你是大有关系的,倘然又不通气,等会儿见妹妹来了,问起了你,恐怕你也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秦钟笑嘻嘻地回答,他的脸上浮现了神秘的色彩。

爱玉用猜疑的目光,向他怔怔地瞅住,认真地问道:“你到底圆了什么谎话?快些告诉我吧!”

“我说因为穿马路不小心被汽车撞了。妹妹很生气地说,坐汽车的人太浑蛋了,难道一句话都没有吗?我说坐汽车的是位姓鸿的小姐,她很懂道理,还亲自送我到医院,并且负担我的医药费。妹妹听了,气才平了。她也真有趣,问姓鸿的小姐生得漂亮不漂亮,又说……又说……”

“好了,好了,以下的话,你可以不用说了,我也许已经有些知道了。”

爱玉不等他再说下去,便红了粉脸,向他阻止道,心却跳跃得很厉害。她的表情是包含了羞涩的成分,秦钟忍不住惊奇地问道:“这就怪了,我还没有说出来,你怎么说已经知道了呢?”

“这算不了奇怪,我心里猜想猜想,总也该有些知道的。秦先生,我昨天跟你分别后,我就去找张得标了。张得标倒很干脆,不待我开口,就送过来十万元钱,说是给你做医药费的。”

“这都是你的力量,所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嗳,二小姐,我问你,这姓张的昨天不是来打李英龙的吗?他和李英龙有什么怨仇呢?”

“我劝你这些闲账还是不要管了,自己静静地休养身体要紧。”

秦钟碰了一个钉子,眨了眨眼睛,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爱玉在皮包内取出十万块钱来,交给秦钟,说道:“这些医药费我交给你,照这儿每天房金的价格,也有七八天可以住。好在你家里已经知道了,他们当然会来照顾你的。我似乎也不必再等你家里人到来了。秦先生,再会吧!”

“不。二小姐,你慢着,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你说哩!”秦钟见爱玉就这样匆匆地要走了,一时不免急得了不得,遂连忙伸手把她拉住了,很慌张地说。

爱玉见他那种可怜的样子,一颗芳心,也有些软了下来,遂斜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昨天我走的时候,你拉住我,是怕医药费没有人来付清。但今天我已经给你弄好了钱,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二小姐,我今天就要出院的,根本就不需要这许多医药费,所以你只要给我付清了账,其余款子,我是不要的,难道我还想赚这一笔钱吗?”

“你何必着急地要出院呢?其实你可以把余下的款子买些补品吃,你不赚这笔钱,难道我倒要赚这笔钱吗?难道你要去还给姓张的吗,这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还给这小子,那我当然不愿意。二小姐,我看这样吧,你把填去的款子先扣下来,除了应付的账单之外,余数捐给助学金好不好?”

“嗯,你这办法好极了,既然这样子,我填进的款子也不要了,算我也尽了一点普及教育的义务吧!”

“二小姐,你有这样好的思想,我真是一百二十分地敬佩,那么我愈加要在今天出院了。二小姐,你此刻快到会计处去结一结账吧!”

爱玉听秦钟这样说,心里十分欢喜,遂匆匆地到会计处去了。不多一会儿,爱玉又匆匆地回到病房来说道:“今天上午十二时之前出院,只算一天住院费,连医药费在内,一共一万两千五百元。我昨天付了一万元,还多着九万七千五百元。我想我再补上二千五百元,凑成十万元,送到申报馆去,那么便有了一个整数。”

“这二千五百元钱我会补足的,哪里再要二小姐拿出来呢?这件事情,你去办理还是我去办理呢?”

“当然你去办理,因为这是你省下来的医药费。”

“不是这样说,这种人的钱是不容易叫他拿出来的,若不是全靠二小姐的力量,他还不是死人都不管地一走了事吗?所以名字应该写你的。”

“不必,不必!我并不求名,何必要写我的名字呢?还是写你的好。”

“那么这样吧,大家不写名字,就用无名氏的名义好不好?”

“也好,反正我们是为了求普及教育一点热心,希望中国的儿童,能够多一个得到良好的教育罢了。”

“不错,不错,我去捐助了后,明天把收条拿来给你看吧。”

“谁要看?我倒相信你的。”

“但是,这个年头,‘舞弊’两个字大出风头了。不论政界商界,甚至最清高的学界,舞弊案件也是层出不穷,言之令人心痛。推其原因,总而言之,是因中国教育的水准太低,人民知识太浅薄,以致弄得不顾廉耻,什么不要脸的行为都干得出来了。唉!”

“唉!”

爱玉见他说完了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说的在现代社会上可说针针见血,所以非常有感触,一时也长叹了一声。两人在这一声叹气中,这件事情算结束了。但爱玉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望着他又神秘地一笑。秦钟有点莫名奇妙,怔住了,呆呆地问道:“二小姐,你笑什么?”

“我笑一般人民的知识确实太浅薄了,一个大学生尚且如此,何况是别的人呢?”爱玉淡漠地回答,她说得特别俏皮。

秦钟听了,觉得有些刺心,脸颊就忍不住微微红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二小姐,你不要放着和尚骂贼秃,过去也许是我太荒唐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一个人。但是,我还希望二小姐随时能够教训我、指导我,使我步上一条光明的大道!”

“啊呀!秦先生,你这样说得我太不好意思了。你是一个大学生,我怎么能够有资格来教训你指导你呢?况且我的理解力一向是差得很多的呀!”

秦钟听到了她末一句话,这就愈加弄得面红耳赤起来。他把手连连地摇了两摇,实在羞得有些见不了人的样子,笑道:“二小姐,过去的事,请你不要再提起了吧!我们年轻人,不谈过去,也不追求将来,我们应该抓住现实。”

“你抓住了什么现实呢?难道放弃了学业,去和人家姑娘谈恋爱,也算是抓住现实吗?那你似乎也太前进了。”

“二小姐,你为什么一点不容情地步步逼紧着我只管讽刺呢?你不知道,一个青年的成功事业,是全靠有知心的女人在后面鼓励协助的吗?所以我今后的前途,还全靠在你的身上哩!”

“这样说来,我和你的关系未免太重大了。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做事太盲目了,真有些自说自话,一厢情愿,好像没有一定的方针,是女人都可以做你的知心人对不对?”

爱玉的话终不免带了刺一般,使秦钟浑身都感觉有些不舒服。他红了脸,真有点哭笑不得,说道:“二小姐,你……这话也把我太挖苦了。”

“一点也不挖苦你,你当初把我姐姐当作知心人,但是到底失望了。在我姐姐那儿失望了之后,立刻转变了方向,又把我当作知心人看待了。那么明天在我身上失望了,不是又会把别的女人当作知心人看待了吗?”

“我觉得你姐姐这位姑娘,会有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脾气,这是我的理想与事实大大相反,也许是我失了眼。不过你这位姑娘,我觉得不但有真性情,而且有侠骨的气概,这在我完全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所以我肯定地相信,我在你二小姐的身上,也许永远不会再有失望的日子了。”秦钟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脸上充溢着无限热情的笑容,他大胆地握住爱玉的纤手,十分肯定的样子。

爱玉好笑道:“那可又是你的自说自话了,你虽然把我当作了知己,但我是否也把你当作知己看待?我觉得这还是一个问题。你总要做一点使我感到佩服的事情出来,我才会对你有一种新的认识呢!假使单凭你这一些痴头怪脑追求女性的行为,我觉得还是把一个三岁的女孩子去做一个知己比较妥当。”

“二小姐,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我觉得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从今以后,我们就交一个最普通的朋友,看我的将来,是否有资格做你的知己?我想这一点请求,你大概不会再使我失望了吧!”

爱玉听他这样说,遂点了点头,表示许可的意思。秦钟的心中是欢喜得涂过了一层糖衣似的甜蜜,忍不住扬着眉毛尖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爱玉站起身子,低低地说道:“秦先生,我预备走了。”

“为什么?等我爸妈来了,再走也不迟呀!我还可以趁此给你们介绍介绍。”

“不!我就是怕麻烦,才先走一步的。反正你只要能上进,我们总有时常见面的机会。”

“二小姐,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勉强你了。但是我这人太糊涂,还没有请教过你的芳名?”

“我叫爱玉。”

“这就巧极了,我妹妹叫爱娟,你好像也是我的妹妹。”

“呸!你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爱玉有些难为情,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便红着脸,身子已向外面走了。爱玉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秦钟忍不住又叫道:“二小姐,等一等。”

“为什么?还有什么话说吗?”

“你路上走得小心一点,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心中就好像有些空洞似的,仿佛少了一样什么珍贵东西似的,那不是奇怪?”

“这也许就是因为你痴头怪脑吧!”

爱玉的颊上好像飞过了一朵桃花那么娇艳,忍不住抿嘴一笑,方才很快地步出病房去了。秦钟被她临去那秋波一转,真的不禁为之神往了。大凡男女间的爱情,倒并非是完全注重在脸蛋儿美不美的问题上的。这是所谓日久情生,只要意气相投,情感融洽,那就是这一句“情人眼中出西施”了。像秦钟第一次见到爱玉的时候,因为心中只嵌了文珠这一个人,所以把爱玉淡漠地并不注意。即使看见,也可谓视若无睹了。但现在的爱玉,那可不同了。秦钟眼睛里看来,觉得爱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西子复生,恐怕也没有她那么美丽。天地间的事情的神秘,那真是莫过于男女两性之间了。

爱玉走后不到五分钟,秦钟的父母弟妹急急地赶来了。秦国章夫妇两人在无限疼惜之余,自不免怨恨地向儿子又埋怨了几句。秦钟心中暗暗惭愧,但表面上也只好胡乱地说了几句,并把十万元医药费捐作助学金的话,向两老告诉。秦国章本是一个道学先生,当下听了,大为赞成。因为儿子精神很好,想来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这就喊了一辆汽车,大家坐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