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洪和文珠在咖啡室里碰了面,因为有郭素珍一同坐在旁边,所以心里虽然有许多要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文珠见他一本正经地要自己到来,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事情,心中想想好笑,本要埋怨他几句,但是看在钻项圈的面上,反而跟他道了谢。顾元洪当然也向她客气了一回,并且把自己和报馆谈判的事情又向她讨好了几句。这天就是吃了一点点心,大家匆匆地分手。第二天下午,元洪坐在家里,正开着无线电消遣,忽见小僮顾小文走了进来,很恭敬地报告说张得标来拜望老爷。

元洪听了,遂把无线电关了,请他进来。不多一会儿,张得标脱了呢帽进内,微微地笑道:“我知道你此刻一定还没有出去。”

“请坐,请坐!张老板抽烟吧!”

顾元洪和他一同坐下,伸手递过一支烟卷。得标慌忙取出打火机,给他点着了烟卷。顾小文倒上两杯香茗,方才悄悄地退下。顾元洪喷了一口烟,看他好像颇有心事的样子,遂低低地问道:“戏馆里买卖还好吗?”

“不要提了,鸿文珠不上台,好像就没有戏可看的样子,天天小猫三只四只,这样下去,简直叫我不能维持了,唉!”

“照你这么说来,鸿文珠倒真有些魔力呀!”

“可不是?从前生意很好,我倒也糊里糊涂,以为一个团体,总要大家努力。到如今营业一落千丈,我才知道上海人都是崇拜偶像主义,鸿文珠真有些道理,也无怪她要大搭其架子了。”张得标很感慨地回答,他还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顾元洪用手指弹了一下子烟灰,沉吟了一会儿,便轻轻地问道:“我就不相信,你们团里这么多的团员,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顶她的缺吗?其实鸿文珠的艺术,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说的和我心里是一样的思想,鸿文珠除了容貌美一点,此外也是平平无什么特长。不过这些看客的心目中,好像鸿文珠是一块金字招牌,别人无论怎么好,总也好不到像她那样的程度。你想,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说是她的运道好,倒并非是她真正的艺术好。老实说,我们团体里面,比她漂亮的也有,比她技术好的也有,但吃亏的就是外界不相信。报纸上一登鸿文珠不登台,观众就都打回票,这真是糟糕极了。”

张得标一口气说完了这两句话,他心里似乎乱得很,便站起身来,在室内转着圈子。顾元洪皱了眉头,说道:“我说文珠不上台,她当然也有背景,这背景就是李英龙。我以为先把这小子做了,一个女孩子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嗳!我还没有跟你说起,你知道吗?我跟李英龙已经打过架了。他妈的,这小子逃得快,我叫人到来,却误打了一个姓秦的,真倒霉,还赔了十万元的医药费。”

顾元洪见他回过身子来,很懊恼地告诉他,而且怒目切齿的样子,恨不得把李英龙咬几口的神气。这就很同情地说道:“你近来的确很倒霉。我觉得文珠是个傀儡,她的主意完全操纵在李英龙的手里。换句话说,有了李英龙,就没有了你。有了你,就没有李英龙。张老板,不知你心中以为我这话可对吗?”

“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李英龙给她撑腰,叫她不上台,这不是明明要我好看吗?他不给我饭吃,我也不给他拉粪。换句话说,他要我的命,我岂不要叫他死吗?所以昨天我拿花瓶向他头顶猛击,不料这小子眼快手快,竟被他接住了。昨天要被我真的击死了,哼!我坐在监狱里犯罪,我也心甘情愿的了。”

李英龙在顾元洪心中是一个大仇敌,假使有了李英龙,自己就永远没有得到文珠欢心的日子了,所以他也恨不得把李英龙害死。不过害人到底要犯罪,他是一个有财产的人,当然不大合算。因此他要借刀杀人,所以故意地向张得标一再地刺激。张得标是个草包,他摩拳擦掌的,表示昨天没有打死李英龙而感到无限的遗憾。顾元洪想了一会儿,又另有作用地向张得标望了一眼说道:“张老板,鸿文珠是个红艺人,在她固然不应该去和马上英雄亲热。不过我觉得有一层,你也不能太仰仗鸿文珠一个人呀!因为她到底还是一个姑娘,将来难免要嫁人的。你若专靠她一个人卖钱,我想这也是一件靠不住的事情。”

“假使她正式嫁人,那自然是应当的。她不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叫她一辈子不嫁人呢?就是我的女儿,做父亲的更应该为她的终身做打算呀!不过,她这回事来得太突然,刚说请假,接着却又说不干了,弄得我焦头烂额。现在卖座这样惨,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呀!就是丢开了我的事不说,单拿她个人的幸福来讲,像她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去嫁一个流氓似的东西,她实在也太毁灭自己的前途了。”张得标听顾元洪这样说,忽然触动灵机,暗想,他这几句话显然是有作用的了,因为他也是欲娶文珠的一个人,于是用了很正义的态度回答,表示自己所以阻拦文珠嫁英龙,一半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利害,而大半还是为了鸿文珠本身的幸福着想。

顾元洪点点头,吸了一口雪茄,说道:“据我看来,李英龙要正式娶她,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实地说,凭他一星期两次骑马的收入,就根本养不活这位大小姐。”

“对了,我心中也这样想,不过……外面另有一种传说,说鸿文珠嫁人是决定了的。就是不嫁给李英龙,恐怕……”

“恐怕怎么样?”

“恐怕也得嫁给你!”张得标经顾元洪一追问,方才大胆地说了出来。

顾元洪听了,微微地一笑。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所以脸上依然是毫无异样的表情,笑嘻嘻地反问着:“你听谁说的?”

“说的人多着呢!因为你不是又送了她很名贵的礼物了吗?我想她肯接受,这事情多少有些把握。”

“哦,是郭素珍告诉你的对不?”

“也不单是她一个人知道。顾先生,我今天的来意,就是问问你,这个消息,是否确实?”

顾元洪听他将问题谈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就沉着脸,那双阴险的眼睛,望了他一眼,毫无笑意地说道:“假使是确实的消息,那么你认为怎么样呢?”

“我没有什么,我就得向你贺喜啊!”张得标是个鉴貌辨色的人,他知道顾元洪有些不悦的意思,这就满堆了笑容,还打了一个哈哈回答。

顾元洪沉吟了一会儿,微微地摇头,说道:“我送礼物给她,这回事是有的。不过我要娶她的意思,现在还没有。”

“其实你要娶她,这倒是文珠的造化。为她终身着想,我代她表示庆幸。这比她嫁给李小子,总要好得多了。”

“不过……我也并不是傻子。假使她和李英龙的关系没有完全断绝,谁还愿意花了钱来买一顶绿帽子戴呢?”

“那当然啰!不过,据我看来,李小子和鸿文珠的关系,不断也得断。你或者还不知道吧,李英龙他有老婆的,而且是一个有名的泼妇。她现在也知道丈夫和文珠的事了,差不多天天在暗地里调查,只要等李小子跟文珠在一起的时候,她就预备把文珠打一个落花流水。”

顾元洪听他这么说,哦了一声,脸上显现了惊奇的神色。他倒不免替文珠担起心来了,不过他还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说道:“你这个消息可准确吗?”

“千真万确,而且有好几个小孩子的。”

“嗯。这小子太可恶了,那么这回事,现在文珠可晓得了没有?”

“文珠当然也有一点耳闻,我看她心中至少也有一点刺激吧!”

“不过,文珠在没有得到真实的证据之前,恐怕对李英龙还是不肯忘情的,因为李小子就是以身强力壮四个字在女子面前卖几个钱。”顾元洪用了猜想的口吻,低低地说。他心中有些怨恨,似乎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活到四十多岁才遇见文珠,假使在二十年之前和文珠相识,恐怕事情就不会这么困难了。

这时张得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在元洪沙发旁坐了下来,向元洪望了一眼,欲语还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忍熬不住地说道:“顾先生,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想请问你,你可不要见怪。”

“是什么话?没有关系,你说吧!”

“你的宝眷是不是住在这里?”

“没有住在这里,他们都在我的原籍山东。张老板,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顾元洪一面告诉,一面很怀疑地问他。

张得标拿起茶杯,微微地喝了一口,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意思,顾先生的身世,鸿文珠是不是完全都知道呢?”

“哦,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明人不做暗事,我预备娶她,也就是因为身在客边,太感寂寞,想找个人做做伴。所以我预先跟她声明,我家中是有妻子儿女的。”

“那么她听了之后,又有什么表示呢?”

“她的表示,就是说这样没有问题,只是给人家做小老婆,她可不答应。”

“啊呀!凭她这一句话,不是已经完全地拒绝你了吗?”

“不过,我觉得希望还没有完全断绝。因为我曾经向她一再地声明,好在我上海并没有家庭,就是这么孤零零一个人,我娶了她,也绝不会把她带回山东去,所以外界也绝不会知道她是我的姨太太。”

“嗯,这话也不错啊!文珠怎么回答呢?”

“她说尚待考虑,我想她并不坚决拒绝,事情多少总还有一点希望的。然而她所以犹疑,当然也是因为丢不掉李英龙的缘故。”

顾元洪回答到这里,连连地猛吸雪茄,表示心中有所深思的样子。张得标听了他这些话之后,低下头来,心中也暗暗地考虑。世界上的事情,男子是难逃女人关的。不过女子呢,确实逃不了黄金的关。顾元洪有的是钱,常言道,钱能通神,到结果,鸿文珠当然还是免不掉要投入他的怀抱。于是他觉得李英龙不过是一只狼而已,顾元洪倒实在是一头猛虎。想到这里,便抬起头来,望着顾元洪说道:“顾先生,我现在对你有一个请求,你肯不肯答应我?”

“是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李英龙是一个穷小子,他要和你角逐情场,老实说,等于以卵击石,那么早晚总是你得到胜利的。假使鸿文珠真的嫁给了你,你是不是肯让她还在我们团里帮一个时期的忙呢?”

“如果她真能够嫁给我,那自然不成问题。可是这件事情,彼此还在僵持着,实在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张得标认为他这几句话,不免还有一点敷衍性质,心中暗暗地焦虑,遂又用恳请的口吻,补充道:“只要你肯答应我,让她再表演一个时期作为过渡,使我能够有充分的准备时间,训练几个人才来填补她这个空缺。”

“你放心,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吗?只要我的事情成功,我决计让她再跟你合作下去。就是她不愿意,我也负责赔偿你的损失。”顾元洪伸手拍了拍胸脯,表示他很有信用的意思。

张得标方才感到十二分的欢喜,他猛可握住了元洪的手,连连地摇撼了一阵,说道:“顾先生,你既然做得这么漂亮,咱们是闯江走湖寻饭吃的人,讲究的是货落行家,凡事要落一个义气。你能够拍胸,我就能够效劳!”

“张老板,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这还有什么假的不成?我就是不为你,我也得为我自己呀!”

“那么你用什么方法使她能够丢掉李英龙而嫁给我呢?”

张得标脸涨得红红的,他也伸手拍了拍胸脯,似乎很有决心地回答。顾元洪觉得有人代自己把李英龙做掉,这叫自己可以省却许多麻烦,遂也满脸堆笑地向他问道。张得标很快地答道:“那很简单,我不愿意跟她走歪路,从正路上走,根据合同和她法律起诉,这场官司她是稳输的。”

“她和你订的合同还有多少日子?”

“算到今天为止,还有五个月光景。”

“你真能够拿合同作为凭据而控制她吗?”

张得标此刻把顾元洪当作财神一般地看待,所以他转了转眼珠,竭力地向顾元洪讨好地说道:“只要她肯答应丢掉李英龙来嫁给你,我就把合同交给你。如若不然,她得赔偿我一切的损失!”

“假使她自己有钱,或者叫李英龙来替她赔偿,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这个我知道,文珠是个会花钱的姑娘,她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积蓄。至于这个穷小子,那更不必说了,他是素来靠女人们要钱花的,他决计无钱赔偿的。比方说,出乎意料地,他们弄了钱来赔偿我的损失,我为了你目的未达,我当然还得用最后的一个办法,把这姓李的这么一下子做掉。”张得标为了博得顾元洪的欢心,在后面又说了这两句话,还把手做劈下去的姿势,向顾元洪微微地笑。

顾元洪感到满意极了,遂站起身子,走到电话机旁去,含笑说道:“张老板,你的计划和步骤都很好。不过我们当然也不希望真的发生什么惨剧,所以我想此刻打电话把文珠请来,不妨先来试试第一个计划,你看怎么样?”

“也好。不过顾先生,你记着,我和她倘若谈判成功,你可别忘记了答应我的话!”

“那当然,就是我倾家荡产,我也绝不使你失望的。”

“你能这样,那我感恩不尽了。”张得标弯了弯腰肢,大有感激涕零的样子。

顾元洪微微地一笑,便拿了电话听筒,伸手拨了号码。过了一会儿,便温和地问道:“喂,你是文珠吗?我是顾元洪……哦,你是二小姐。那么你姐姐在家吗?请她听电话……嗳嗳,大小姐,是我……你老是闷在家里不寂寞吗?我有一件要紧事情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到我家里来一次……什么?你忘了吗?我那天不是告诉过你?泰山路,爱尔新村五号,离你这里还不算远……啊!你叫我到你那儿来是不是?那也可以,不过这件事到我这里来谈比较妥当一点。你……不要怕呀!我不是绑匪……哈哈,哈哈!我跟你说着玩玩儿,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呀!大小姐,那么我专心地恭候着你,回头见吧!”

“顾先生,她说来不来呢?”

“一定来的,张老板,我们坐下来等一会儿吧!”

顾元洪放下听筒,张得标急急地问。元洪含笑点点头,把手一摆,两人遂又坐下。张得标把烟卷儿吸了一口,左腿搁在右膝上,摆动了几下,很是得意的神态,望了顾元洪一眼,笑道:“看这情形,她的心里,已经是慢慢地在转变了。只要再加上一点力量,我觉得你一定可以成功。”

“然而这一点力量,就得看你的了。”

两人说着话,不禁都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个当儿,门外忽然推进一个妖艳的女子。顾元洪定睛一看,原来是米高美舞女孙爱丽。爱丽和自己也发生过肉体关系,因为她裤带奇松,所以自己对她已经没有几分好感了。想不到她今天会寻上门来,一时倒不免暗暗焦急。因为回头文珠就要到此,假使给她瞧见了爱丽,不是又要引起妒忌了吗?顾元洪心中焦急,但表面上不得不起身相迎,还勉强地含笑问道:“啊呀!你今天怎么会有空到我这里来呀?”

“哼,你还说呢!我打电话来约你四五次,你口头上都答应了,可是事实上你却都没有来。一定要我亲自登门来请教,真是好大的架子。”爱丽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薄怒娇嗔地回答,大有无限怨恨的样子。

顾元洪听她这样埋怨着,心里不免有些窘,遂只好嘻嘻地笑着,连说请坐,请坐,又一面叫小文倒茶,一面给得标介绍道:“这位是国光歌舞团的张老板,这位是舞国皇后孙爱丽小姐。”

“算了吧!不要当面捧得高,什么舞国皇后,背后别叫货腰女郎也就是了。”

“哪里哪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

“你凭良心说吧,你们在背后说起来,只怕比叫我们货腰女郎更加难听的名字哩!”爱丽一面向得标点头,一面在沙发上坐下,秋波盈盈地斜乜着元洪,故意显出那么撒痴撒娇的表情。

张得标在旁边插嘴笑道:“爱丽小姐说话倒真痛快!”

“好小姐,吸烟吧!你别发这些牢骚了。”顾元洪没有办法,只好递烟过去,向她温顺地敷衍。

爱丽用两指很美妙的姿势夹了烟卷,吸了一口,又向屋子四周打量了一回,说道:“这屋子倒真不错,可惜就缺少一样。”

“对了,就缺少一位漂亮的太太。”

“不对,我说缺少一座花园。”爱丽听顾元洪这么说,遂摇摇头,红晕了粉颊,加以声明。

张得标却微微地笑道:“其实这句话也说得有道理,因为没有太太,所以没有花园。花园跟太太是差不多的……嘻嘻!顾先生,你说对吗?”

“为什么有了花园一定要有太太呢?比方那些公共花园……哦,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把私人花园比作了太太,而把我们比作了公共花园,是不是?你这人啊,挖空心思地损人,真有点缺德!”

爱丽见顾元洪只是点头微笑,这就不了解地问着。但说到后面,她到底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便恍然大悟起来,这就恨恨地白了得标一眼,有些生气的样子。但顾元洪和张得标见了,却益发大笑起来了。爱丽被他们这样大笑,当然更觉得十分难堪,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悲哀地说道:“你们不用笑我,老实说,一个人没有自甘下贱的,谁不想做个千金小姐?谁又喜欢去做一个舞女?这当然是因为环境关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比方说我吧,唉!”

“比方你,怎么样?爱丽小姐,我和你认识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但你的身世,我真的还有些不大详细,那么你倒不妨说一点出来给我们听听。”顾元洪见她大有盈盈欲泪的样子,方才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她很同情地问。

张得标听他这样说,自己心中倒不免代他暗暗忧急,因为不多一会儿,文珠快要到了,那么在一室之中,有了两个女人,这在顾元洪的地位上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吗?虽然爱丽只不过是个舞女,然而她能够走进这屋子的门,也可见她和顾元洪的关系。得标恐怕回头多生枝节,所以向顾元洪努努嘴,连连丢了两个眼风,是叫他不要和她再多空谈的表示。顾元洪是个转机很快的人,当时也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了,便不等爱丽开口,就又急急地抢先说道:“爱丽小姐,这是我不好,倒又勾引起你的伤心来了。好吧,好吧,我们大家再不要谈起这些事了。你今天到我这里来不知有没有要事呢……”

“嗯,不错,事情当然有一点,因为我三番五次地打电话给你,你却次次地失信不理我。我特地来问问你,你到底有什么贵忙啊?”爱丽被他这么一问,倒忍不住气上来了,遂把秋波逗了他一瞥无限怨恨的娇嗔,大有兴师问罪的态度。

顾元洪微微地一笑,却不假思索地说道:“贵忙不敢当,我实在为了要吃饭,所以每天只好穷忙而已。老实说,我们做男子的是多么苦呢!比不了你们女孩子,只要飞几个媚眼,逗几个甜笑,钞票就可以一叠一叠送到你们的皮包里。但我们男人家就不同了,今天股票行情看好是看跌,非要大动脑筋不可。你想,叫我哪儿还来空闲的工夫呢?况且我近来心脏有病,不宜时常涉足于灯红酒绿的场所,为了我身体的健康问题,那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我过去的失约,还得请爱丽小姐多多原谅才好。”

“得了吧!谁相信你这些鬼话?”

“你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其实你可以问张老板的,我所以找他来,就是预备跟他商量,应该吃什么药才对。”顾元洪见爱丽撇了撇小嘴,显然是并不信任,这就情急智生地望了张得标一眼,很正经地辩白。

爱丽听了,却啐了他一口,说道:“我的顾老爷,你这话可说漏了,你既然有心脏病,为什么不找个内科医生来开方子,倒请一个歌舞团的老板来跟你商量用药呢?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不要说我不相信,就是三岁的小孩子,他也不会相信你这种有趣的话呢。”

“爱丽小姐,你不要以为顾先生是骗着你,其实他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个病,跟别人的病不同,只有我家传的一种秘方才能够治疗。你难道不晓得古人有句话‘丹方一味,气煞名医’?所以你倒不要小觑我,我虽不是医生,但医道却比普通庸医要好得多了。”张得标坐在旁边,觉得自己非给顾元洪做个联手不可,所以也一本正经的神气,很认真地回答。

爱丽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用不着辩论,顾先生近来的行踪,我很明白,而且我也打听得详详细细。他无非天天在万国大戏院捧场,捧你们贵团里那个姓鸿的姑娘罢了。所以顾先生不是患了心脏病,我知道是患了心病,心病非心药不医,在心药还没有到手之前,我看顾先生的病一时就难好起来。”

“哪里哪里,爱丽小姐,你听谁造的谣言呀?”

“既然没有这种事,你为什么老不上我那儿去呢?”

“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为了赚钱,没有法子呀!你瞧这两天金子涨、股票蹿、白米跳,弄得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哩!”

“哎哟!你是赚饱了,还会坐立不安吗?我们这般贫穷的小百姓,倒真的有些提心吊胆、哭笑不得呢……好了,我们这些空话少谈,现在我问你,你今天预备跟我一块儿去玩玩儿吗?”

“去!去!当然去的。”

“好,要去我们就走。”

顾元洪在女人面前,似乎没有勇气拒绝的,他终于色眯眯笑嘻嘻地答应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爱丽马上站起身子来,要他一块儿走。因此他心中倒不免又暗暗焦急十分,抓了抓头皮,搓了搓手,说道:“你放心,我当然去的。不过,我还有些小事情,你先到舞厅里去等着我,我跟张老板再说几句话,我马上就来好了。”

“靠不住,你是个没有信用的人,我怎么能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回头我若不到舞厅来找你,那我一定……”

“算了,誓也不要你发,我只要你跟我一块儿走。顾先生,你不走,我也拉你走。”爱丽说完了这两句话,却真的走上去,拉了顾元洪要向外面走的样子。

这一来张得标急了,便跟着站起来,说道:“顾先生,我们的正经事怎么办?回头我那个朋友来了,叫我如何向他交代?”

“没有关系,叫他明天再来吧!张老板,你不应该跟我捣蛋呀!”

“再来吧!你那个朋友来了,你先招待招待她,我去一会儿,马上就来好了。”

顾元洪见爱丽跟得标有些争吵的神气,而且用了很大的气力,拉着自己走,在这个情形之下,顾元洪没有了办法,只好向张得标眨眨眼睛,便不由自主地跟着爱丽走了。张得标觉得顾元洪这么爱好女色,完全是见一个爱一个,心中甚为感叹,搓了搓手,在室内踱了一会儿步。就在这个时候,小文带了文珠从外面走入,说鸿大小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