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标一见文珠到来,也不知为什么,他那颗心忐忑地跳了起来。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了态度,慌忙含笑迎了上去,招呼道:“大小姐,你来了吗?”

“咦!张老板也在这儿吗?多早晚来的?”文珠见会客室中没有顾元洪,却站了一个张得标,心里似乎感到了一点惊异,遂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

张得标一面请她坐下,一面喊小文倒茶,方才微笑着回答道:“我刚来了不多一会儿。大小姐,你快请坐,喝杯茶吧!”

“这又奇了,你不也是客人吗?为什么要你这样殷勤地招待我呢?”

“哦,因为顾先生有点事情出去了,是他关照我的,叫我代他招待你坐一会儿,他不多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的。”张得标听文珠这样怀疑地问,遂不得不把情形告诉了她。

文珠虽然在沙发上坐下了,但是很有些局促不安,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奇怪!他不是说有要紧事情跟我谈吗?怎么我来了,他倒又出去了?”

“大概他临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既然跟你约好了,我想他一定就会回来的。大小姐,你抽支烟吧!”

张得标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意思,遂慌忙殷勤地奉承她,亲自给她递过了一支烟卷,并且还给她燃了火。文珠吸了一口烟,似乎在沉思的样子。这时小文端了一杯香茗,送到文珠的面前。文珠回眸瞟了他一眼,很纳闷地说道:“你们老爷到哪儿去了?”

“老爷跟……”

“不是跟李四爷一块儿出去的吗?他……他们是为了一块地皮的事情吧。”

小文支支吾吾地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这情形瞧到张得标的眼睛里,心中急得跟什么似的,这就不等他告诉,自己便先抢着回答。同时向小文丢了一个眼风,嘴还努了一努。小文倒也玲珑,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便笑嘻嘻地说道:“是,是,是……李四爷。”

“那么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这……这……我可不知道了。”

“我想他一定很快就回来的,要不然他也不好意思累大小姐在这里干等呀!”张得标恐怕文珠心中生气,遂立刻又代为回答,表示宽慰她安心等候的意思。

不料文珠却不耐烦地站起身子来,冷冷地一笑,说道:“那么等他回来的时候再打电话来吧!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来等他!”

“大小姐,你既然来了,就不妨稍微再等一会儿。就是顾先生不在,我们不是也有事情可以谈谈吗?”

“我们谈谈?哦,哦,顾先生要我到这儿来,莫非就是为了你的事情吗?”文珠见他跟着站起,有些焦急的神情向自己劝留,一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哦了两声,冷冷地问他。

张得标摇了摇头,立刻又镇定着态度,说道:“不,这也许是你神经过敏的缘故吧!大小姐,今天我们又在这儿无意之中遇到了,那也很好,至少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我始终还是抱了劝告你的宗旨,你不要上人家的当,你千万要为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做打算。假使你只管逞一时的意志,一点也不顾别人的死活,我觉得你用这种方法来做人,总有一天会到失败的地步。”

“张老板,你这些话算是教训我吗?哼,老实跟你说吧!我自己做的事,由我自己负责,谁都没有权利来干涉我呀!”文珠认为这几句话太不客气,不但不客气,而且包含了教训的成分,一时大不服气,满脸显出娇嗔的表情,冷笑着回驳他。

张得标却还故意地浮现了阴险的笑容,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年轻人,火气总比较大一点。我年轻的时候,也跟大小姐一样,老是跟人家面红筋青地说话。现在年纪大了,我觉得什么都忍耐得多了。其实我并不想跟大小姐吵嘴,我不过是一番好意,为了你,为了我,我觉得你应该仔细地想一想。大小姐,你为什么还是像昨天对付我的一种腔调呢?”

“这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那种腔调,算你一本正经是个歌舞班的班主,我难道还要来听你的调度吗?哼!我现在不干了,你用不着再向我神气活现了。”

文珠见他一面孔老气横秋的样子,心中更加恼怒起来,她索性又在沙发上坐下,似乎存心预备跟他吵一场的意思。张得标见她越光火,自己也就越显出没气死人的模样,微微地一笑,很缓和地说道:“我倒不一定要你来听我的调度,反正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干了,我就是想调度你,也不会发生什么效力了呀!不过我们是有合同的,合同上也有你大小姐亲笔签字和盖章的,所以我觉得你这样不闻不问地装作没有这件事情的神气,那恐怕在人情和法律上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关于合同的事情,我自然会想法子来解决,你又何必在这里和我啰啰唆唆地多说空话!你要和我法律解决,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身子有病啊!总不见得把我抬到舞台上去做戏的,为了你们赚钱,我给你们卖命吗?哼,就是和我打官司,我也不会怕你啊!”文珠听他提起合同的事,心中倒是微微地吃了一惊,不过她表面上仍显出强硬的态度,恨恨地回答。

得标搓了搓手,表示代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大小姐,我真替你可惜,假使你是一个聪明的人,那你一定不会这么干。”

“我本来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这件事情就是错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让它一错再错,要错就错到底!”

“大小姐,你这么执拗,那可不是和我在斗气,却是和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在捣蛋。我觉得你要如真的这样坚持下去,你的前途会变成一片黑暗的。我是一片金玉良言,你不要把良药当作毒汁呀!”

“谢谢你的好意,即使我到了死的地步,我也用不到你来向我表示可怜的。”

“一个人只怕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错处,那就没有法子可想。既然你什么都很明白,还要让它错到底,我觉得那你等于自寻死路!”张得标见她一味地不讲人情,心里就再也忍耐不住了,便淡淡一笑,用了讽刺的语气,向她攻击。

文珠气得两颊一阵红,一阵白,她猛可地站起身子,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娇叱道:“放你的臭屁!我死不死,根本用不着你来管的。你有本领,和我在法庭上相见好了。谁要跟你再在这里多啰唆,那我才是傻子!”

“大小姐,大小姐!”

张得标见她说完了这两句话,便怒气冲冲地向外直奔,这就急急地赶上去,预备把她拉住的意思。不料文珠才奔到会客室的门口,忽然见门外闯进一个男子来,面目狰狞,眉宇之间显现了一股子杀气,几乎和文珠撞了一个满怀。文珠呀了一声,急忙倒退两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李英龙,这就急急地问道:“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嘿!嘿!嘿!我还不是为着找你而来的吗?”李英龙一阵冷笑,一步一步地跨了进来。

文珠觉得他至少有一点醋意,遂向他急急地解释道:“顾元洪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跟我商量,所以我到这里来了,不料他却没有在家。”

“哼,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奇怪!难道你是专为责备我而来的?告诉你,你现在还没有做我的丈夫,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呀!”文珠的个性,就是好胜,她觉得除了别人来奉承自己外,谁也不能侵犯她的自由,所以对于英龙这种态度,她的内心也感到十二分不满意,于是向他恶狠狠地讥诮。

李英龙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于是他凶险的目光,便转到张得标身上去,并且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好像要把得标吞吃的样子,喝道:“他妈的,你这小子也在这儿干什么?”

“哈哈哈!你这小杂种!你来管我的闲事吗?”

张得标口里虽然这么回答,但心中却也有些害怕,因为他领教过英龙的蛮力,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龙的对手,所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下,而且眼睛连连向旁边的小文瞟,是叫他到外面去喊警察的意思。李英龙也哈哈大笑着,这笑声使人有些胆寒。他又喊道:“他妈的!你昨天带了一些流氓四处找我,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准备好好地揍你一顿!”

“那么,我今天送上门来,你就揍吧!”

李英龙拿得住得标的势力,遂狞恶地笑起来,把身子更逼近过去。张得标在这个时候,认为先落手为强,这就一闪身子,伸手搬起一张圆凳子向英龙抛了过去。李英龙早有准备,遂腾身让过,忽然从袋内摸出一支手枪来,对准了得标,喝道:“不许动!你这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

“英龙!你……你……疯了吗?你预备闹人命案子吗?”

张得标一见了手枪,他的灵魂不免飞出了躯壳,脸色灰白地举起了两手,表示屈服的意思,一步一步地退到壁旁,恨不得把身子钻进壁缝里去。文珠想不到英龙会从怀中摸出手枪,她也吓得心头乱跳,急忙奔了上去,把英龙拉住了责备。小文在旁边见了这个情形,觉得事情不妙,遂一骨碌转身,悄悄地奔到外面去了。

这里李英龙的两道目光,还是射在得标的身上,冷笑道:“张得标,我老实告诉你,你要用流氓的势力来压服我,那你只有死!你不要以为我姓李的好欺侮!今天我要你叫我一声晚爷!”

“……”

“你不叫?你胆敢不叫,我送你上西天去!他妈的!你只有死……”

“我叫,我叫!晚爷!你……何苦要我的性命?我的性命不值几文钱呀!”

李英龙暴跳如雷,好像举枪就要放的样子,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无论你怎么狠天狠地,也会屈服起来。张得标心里暗想:“他把手枪对准了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只要他把手指轻轻地一扳,不管他会不会开枪,就是不死吧,至少也得受个伤。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叫一声晚爷算得了什么?”他在这么一盘算之下,终于含了痛恨的笑容,服从地回答。

李英龙认为这样还不够侮辱他,正欲赶上去再量他几下耳刮子,却听文珠哈哈大笑起来,这笑至少是含了一点作用的。于是又回身恶狠狠问道:“你笑什么?”

“李英龙,我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看见了你的真面目。我做了很久的瞎子,今天忽然重见光明,我怎么不笑?”文珠觉得英龙这种行为,不免近乎匪徒之类。她想到自己竟然失身于贼,自然是感到无限痛悔,这就涨红了脸,娇叱着骂他。

李英龙这时手中有了一支枪,神经已陷入疯狂的状态。忽然把枪对准了文珠,哼了一声,还把身子向她赶了过去。文珠这时把生死已置之度外,便鼓起勇气,反而挺身而上,睁了杏眼,大声叱道:“怎样?你预备向我开枪吗?好,你开吧!我死在你手中,也算是我的下场了。李英龙,你不开不算好汉!”

“哼!我这一颗子弹不打你这种女流之辈,你放心吧!”

“你有胆子,你开,你开!”

“我不开,你怎么样?”

“你不开,我就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李英龙怎肯无缘无故地打死文珠,况且他还想在文珠的身上再得一点好处。所以他反而把枪放下,用了近乎滑稽的口吻,反问她。文珠心中是痛恨极了,她突然挥手,在李英龙颊上啪啪打了两记耳光。李英龙冷不防被打,心中一惊,手中的手枪便掉落地上。文珠眼快手快,早已俯身拾起。英龙伸手来抢,张得标见了,便早已抢步上前,拦阻英龙,因此两人便扭在一起大打起来。文珠在他们互相殴打的时候,就把那柄手枪,很快地藏入她带来的皮包内了。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皮靴之声,小文带了两名警士,匆匆地奔入。一见室中两个男子在打架,便喝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还不快快住手!谁是匪徒?你说。”

另一个警士向小文急急地问,同时他们把盒子炮都对准了英龙和得标。两人见警察到来,遂停止扭打,各自分开,站在一旁。小文指着英龙,急急地说道:“是他,是他,就是这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强盗?”

“不,不!我叫李英龙,我不是强盗。”

“你不是强盗,你到这里干什么来的?”

“我是找鸿文珠来的。”

那警察听他这么回答,看情形并不像是强盗抢劫,遂把他身子上下搜抄了一遍,方才又问道:“哪一个是鸿文珠?”

“是我!”

“我认识他的,不过他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却不知道。”文珠因为心里痛恨着他,遂故意尴尬地回答。

李英龙有些怨恨的表情,向文珠白了一眼,急急地说道:“我因为听你妹妹说你在这里,所以我来接你回去的。”

“警察先生,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一个强盗,他是存心到我们这里来打劫的。”张得标趁此机会,预备咬他一口。

鸿文珠恐怕警察真的把英龙当作强盗看待,遂正色说道:“张老板,我看你也不必这么说他,他也是一个有职业的人,你要说他是强盗,简直把大家的身份都降低了。”

“他妈的!你诬告我,你简直是浑蛋!”

李英龙听得标这样伤害自己,遂冲了上去,挥拳又欲打他,但被警察拉住了,喝道:“不许动手!”

“你们都瞧见的,这可是他要打我!”

警察并不说话,他们见张得标獐头鼠目,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于是走了上去,在他身上也搜抄了一回,觉得没有什么凶器,回头向小文望了一眼,奇怪地问道:“喂,你不是说他们预备开枪吗?怎么找不见他们的枪呢?”

“你看见谁手中拿着枪吗?照你这么乱说,恐怕你老爷也受累了。”文珠不等小文回答,遂逗给他一个娇嗔,责备地抢着说。

小文的心中虽然觉得自己未免受了一点委屈,但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好,这就假装有些含糊的神情,还做了手势,说道:“我好像看见是拿了手枪……也许是一个拳头也说不定。”

“你完全在那儿胡说八道!”

“真是胡说!”

英龙听文珠这样埋怨小文,遂也附和着说。得标想咬定他真的用枪威胁人,但又怕和文珠更加伤了感情,所以也不说什么了。这时警察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们互相殴打,已经不对。走,大家到局子里去!这里谁是主人?大家一同去!”

“主人没有在家,我们都是客人。”

“不错,我们老爷刚出去,不知他们在这里闹些什么鬼把戏,最好把他们一起带走,省得再麻烦!”小文听文珠这样回答,遂也向警察急急地说,他表示这些人都有些讨厌的样子。

张得标听了,便瞪了小文一眼,说道:“小文,你说这话,回头告诉你老爷,你可当心一点。大小姐,我看这样吧!你在这里等待顾先生吧,我跟他们到局子里去一次。警察先生,这件事跟鸿大小姐毫无关系,我跟你们去吧!”

“好,你们都走!”

两名警察点点头,遂押着英龙和得标出去了。文珠心里十分不安,她又取了一支烟卷吸着,低了头,在室中来回地踱步。小文站在旁边,却望着她呆呆地出神。一会儿,文珠停止了踱步,向小文瞟了一眼,问道:“你老爷到底往哪儿去了?”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跟他一同出去的这个李四爷是住在什么地方吗?”

“李四爷?奇怪!哪个李四爷?”小文把刚才张得标回答的谎话忘记了,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摸摸自己的脑袋,奇怪地反问。

文珠听他茫然地回答,心中更觉狐疑起来,遂蹙了眉尖儿,瞅了他一眼,生气地问道:“咦!你刚才不是说,你老爷跟李四爷一块儿出去了吗?怎么一会儿又不知道了呢?”

“这是张老板告诉你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真是稀奇,你们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这一点也不稀奇呀!他说是李四爷一块儿走的,我说不是李四爷,我们两个人当中总有一个人是弄错的了。”小文见她十分纳闷的样子,遂笑嘻嘻地用了俏皮的口吻回答。文珠方欲再问他,忽听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小文连忙跑过去接听,原来是老爷打来的电话,他在那边急急问道:“是谁?”

“我是小文,你是老爷吗?”

“嗯,鸿小姐来了没有?”

“来了,早来了。老爷,不得了,你快回来吧,家里出了人命案子哩!”

“什么?什么?人命案子?”

“是的,是的,险些出了人命案子,要不是我把警察叫来得快,公馆里准流了血!”

“这……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你快叫张老板听电话!”

“张老板跟一个男子被警察带到局子里去了。”

“那么家里还有谁呀?”

“鸿小姐在这里等着老爷,你快回来吧!哦,哦,鸿小姐,老爷请你听电话。”

小文回答到这里,回过身去向文珠急急地说,同时把听筒交到她的手里。文珠接过听筒,凑在耳旁,喂了一声,说道:“你是顾先生吗?好啊,真是了不得的大要人!把人家叫来了,你自己倒出去了,这算是什么意思呀?我倒要向你请教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因为有些要紧的事情,你瞧,我身子在外面,心却在你的身上,我不是又打电话来了吗?”

“别说这些好听的话,我问你,你要如分不开身回来的话,那没有关系,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的,我此刻走了。”

“不,不!你走不得,我马上就回来了,不上十分钟,你且等一会儿。好,我们回头见!”

文珠听他说到这里,耳边又有嗒的一声,知道他已把听筒搁上了,遂也放下了听筒,搓了搓手,一面徘徊,一面吸烟。果然,不到一刻钟之后,顾元洪已经笑嘻嘻地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