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珠见顾元洪笑嘻嘻地回来了,遂故作生气的样子,别转了脸,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并不理睬。顾元洪却像舞台上的小丑似的,向她打躬作揖地赔罪,笑着说道:“大小姐,累你久等了,我心里真是太抱歉了,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啦?谁跟张老板打了架,又闹到警察局里去了?”
“老爷,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子,他还拿了手枪,他说是鸿大小姐的朋友。”
顾元洪听小文这么告诉,脸上显出惊异的样子,向文珠望了一眼,用了怀疑的口吻,低低地问道:“是你的朋友?谁呀?”
“还有什么人?当然是李英龙。”文珠是个爽快的姑娘,她觉得并没有欺骗他的必要,这就毫不介意地告诉了他。
顾元洪一听这句话,不由恼怒起来,遂冷笑道:“怎么?李英龙居然敢带了手枪闯到我家里来撒野呀?这……小子难道预备来暗杀我吗?”
“这倒不见得,他本来没有带什么手枪,这是小文看错了。他今天到这里来,是听了我妹妹的告诉,才赶来的。”文珠还有一点庇护英龙的意思,代为英龙辩白。
顾元洪并不因此而稍减怒气,还是愤愤的神情,说道:“他赶来预备做什么呢?”
“也许是想逼我回去的,这人就未免太想不明白,他有什么权利来干涉我的自由?你说可笑不可笑?”文珠说完了第一句,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倘若被顾元洪拿来讥笑我,那还不如我自己来说好,于是她在后面又这样不服地说。
果然,顾元洪就觉得没有什么再可以说了,想了一会儿,方才恨恨地说道:“这小子也太想不明白了,那么他和张老板又如何会打起架来呢?”
“他们打架,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那就叫作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句话不投机,当然就干上了,这算不了什么稀奇。”
“照你这么说,并不是我说他坏,李英龙这人也未免太凶暴了。你假使再要跟他来往,我真替你有些胆寒。大小姐,请坐吧!”顾元洪表示很关怀的样子,此刻又缓和了语气,低低地说。因为见她还站着,遂把手摆了摆,是请她坐下的意思。
文珠有些悔恨的样子,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用你说,我今天才算是把他认清楚了。”
“你既然把他认清楚了,那很好,我早就这么想,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就是受人家蒙蔽,也只能被蒙蔽一时,往后总会有明白的日子。果然,你现在就觉悟了。”
“唉……”
文珠听了,深长地叹了一声。她再回想过去和英龙恩爱的一幕,此刻觉得有些近乎荒唐而且可耻。这就红晕了粉脸,心中感到暗暗羞愧。顾元洪瞧了,心中是感到胜利的欣喜和安慰,遂笑着说道:“何必叹息呢?我觉得此刻觉悟,那还不算迟哩!大小姐,你的前途,可说已经拨云见天,我在这里应当向你恭贺哩!”
“我知道你嘴里说恭贺,但你心中一定在讥笑我。”
“哪里哪里,我是素来同情你的人,我怎么会讥笑你?其实,上海这社会太黑暗了,年轻的人,尤其是女子,往往更容易上人家的当。不过,你既然明白了,我代你庆贺还来不及,怎么会讥笑你?请你不要太多心吧!”
文珠听他这么说,遂也低头无话。小文倒上了茶,方悄悄地退出。四周静寂了一会儿,文珠忽然又抬起头来,望了元洪一眼,问道:“顾先生,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你快点说吧,我想要走了。”
“怎么才坐不多一会儿又要走了呢?你第一次来,我家没有什么人,你就吃了晚饭走也不妨,反正你这两天不上戏啊!”
“是你才回来了不多一会儿,我是在这里已经等候你大半天了。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只到我那边去,但现在我来了,还要等上两三个钟头方才可以见到你的面呢!”文珠微微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这几句话显然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
顾元洪听了,连忙欠了身子,赔不是的神气低声笑道:“大小姐,你不要生气,说起来,虽然是我不好,但事情也真太凑巧了。我本当专心致志地在家里等着你,恰好来了一个朋友,找我去有点事,所以害得你反而来等候我,真是对不起得很!”
“假使真有这么凑巧的事,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刚才找你出去的是谁?”
“是一个姓王的朋友。”
文珠因为张老板和小文刚才回答是李四爷和元洪一同出去的,不过看情形好像还有些蹊跷似的,所以她趁此又故意这么问,是想试试他们回答的话究竟符合不符合。顾元洪的心中是想不到这么许多的,他还显出很自然的态度,随口地回答。文珠听他本人却说姓王的,一时心中益发狐疑起来,便又追问道:“姓王的?就是一个人吗?还有别的朋友没有?”
“没有别的,只有他一个人。”
“哼,这就怪了,怎么一会儿说是李四爷,一会儿又说是姓王的呢?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弄什么鬼。”文珠猛可地站起身子,绷住了粉脸,冷笑了一声说,这表情大有恼恨的样子。
顾元洪知道事情有些弄僵了,遂慌张了脸,急急地说道:“谁说李四爷?是小文告诉你的吗?让我叫来问他。”
“不用叫他,这不是小文说的,原是张老板这么告诉我的。”
顾元洪方知是得标给自己圆的谎,遂略一沉思,立刻计上心来,哦哦了两声,笑嘻嘻地说道:“对了,对了,是他弄错了。姓王的来找我,就是为了李四爷的事情,因为匆匆忙忙,我忘记给他们介绍。张老板在旁边听着,便缠七缠八地弄错了。其实,那也没有什么道理。大小姐,你还是坐着吧。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谈起头,你怎么又要走了呢?”
“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说又不说,净喜欢这么胡扯。”文珠被他按着两肩,一时只好又坐了下来,但脸上还是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讨厌地回答。
顾元洪在她对面沙发椅上坐下,笑了一笑,说道:“我以为我就是不说,你也应该可以明白呀!”
“明白,明白什么?我就压根儿不明白你是怎么的一回事。”
“难道张老板没有跟你谈起过什么?”
“谈什么?我和他就没有什么好谈。”
顾元洪见她提起张老板这个人,好像有些怒气未消的样子,这就把雪茄的烟灰用手指弹了一下,沉思有顷,方才低低地说道:“关于你们合同的事情,他和你说过没有?”
“合同?合同怎么样?”文珠对于他这一句话,心头方才感到有一点微惊,遂蹙了眉尖儿,望着他急促地问。
顾元洪却平静了脸色,微微地一笑,说道:“没有什么,他不过始终向你抱着要求的态度,希望你能履行合同上的话,继续登台表演,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是叫我到这儿来,就是他请你来给我代为说情的?”
“他倒没有这个意思,是我效毛遂自荐而已。其实,我和张老板是朋友,和大小姐也是朋友,也无非是拉拉圆场的意思。”
“并不是我不卖你的交情,这件事办不到。”文珠严肃了态度,很决绝地回答。
这么一来,倒叫顾元洪没有了落场势,遂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他说,你们合同还有好多个月的日子,如果你不照合同履行的话,根据法律上说,你得赔偿他一切的损失啊!”
“要赔就赔,我早就准备和他在法庭上见面了!”
“这……这……又有何苦来呢?我以为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假使你真的要这么做,那简直是在跟你自己捣蛋。何必一定要斗这口气而使自己受亏呢?假使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就觉得那是太不合算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合算不合算,为了斗这一口气,我吃亏,我倒霉,我心甘情愿,这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文珠在这个时候,也弄得势成骑虎,于是索性强硬到底,表示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元洪觉得有些为难,遂故意笑道:“其实,你并不是为了斗这一口气……”
“那为什么……”
“我想你口里说是觉醒了,但心里还在迷恋着一个人。不怪你生气,你至少还有些为了李英龙的缘故吧?”
文珠起初蹙了眉尖儿,有些怀疑的样子,此刻听他这么说,方才恍然有悟了,遂微红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你这猜测是错误的,李英龙就是待我好到不能再好,我也绝不会专门为了他做事。老实地说,我这碗饭也吃得有些厌倦了。我要离开这个环境,哪怕生活上苦一点,我也愿意。”
“你这意思,我倒也相当地表示同情,不过你要换一种怎么样的环境呢?你能否明白地告诉我,看我是不是也可以替你尽一分力量。”顾元洪含了善意的微笑,他的目的,是在竭力地博得文珠的欢心。
文珠想了一想,向他瞟了一眼,低低地说道:“那是很简单的,在过去,我的生活过得太流动了,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好像是天上的浮云一样。常言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我现在很想清清静静地过一点安定的日子,比方说,繁华的都市我住得厌了,我就想到乡村里去住一下子。”
“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觉得你思想很好。不过你是一个孤零零的姑娘,身世似乎有些凄凉。所以你要到乡村里去生活,我倒很愿意陪你一同去,不知道你心中会不会讨厌我?”
“那怎么行呀?我在上海无牵无挂,毫无留恋。你在上海,却有许多的事业,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而放弃这许多事业?这我代你着想,倒真的是太不合算了。”文珠用了俏皮的口吻,微笑着回答。
但这些话听到顾元洪的耳朵里,觉得这倒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遂温和地说道:“文珠,恕我大胆,叫你一声名字,难道你和我认识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对你一番心意吗?我为了你,什么事业,什么名誉,甚至于我的生命,我也不可惜的了。只要你允许我做你最忠实的奴隶,我就愿意生生世世服侍你……”
“顾先生,你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我不过是一个卖唱的歌女罢了。真的,我劝你还是另找闺阁千金吧!”
顾元洪一面说,一面已站起身子来,他很小心地走到文珠坐着的长沙发旁边,两眼凝望着她的粉脸,表示极诚恳极忠厚的神气,低低地央求。文珠却平静了脸色,还是那么淡漠地回答。顾元洪有些焦急的样子,在她旁边趁机坐下,愁眉苦脸地说道:“文珠,你……在我眼里看,比什么闺阁千金都要贵重万倍。因为我没有了你,我好像是掉落了灵魂一般难过。假使你再一味地拒绝我,那就不免使我感到太伤心了。以前,因为你心中有了李英龙这个人,不肯跟我亲近,这也不用说了。现在李英龙在你心目中已经是个不肖无赖之徒了,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肯和我亲热呢?文珠,你……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一番痴心吧!”
“顾先生,我不是老早跟你说过吗?要我嫁给你,在事实上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文珠是个舞台上的演员,她在演戏的时候,类如此种的故事和情节,实在可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所以顾元洪虽然是言语真挚、表情逼真,但是却不能打动文珠的心,她认为人生如戏剧,戏剧就是人生,越是外表慈悲,口头和善,他的内心越是龌龊卑鄙,所以她始终显出淡淡的态度,毫无情感地回答。
顾元洪急得两颊有些发红,搓了搓手,说道:“为什么不可能呢?难道你嫁给了我,我会冻了你,还是饿了你吗?”
“受冻受饿,我认为这不是一件重要的问题……”
“啊呀!难道还有比饿死冻死更重要的问题吗?”
“当然啦!你要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绝不是为了专吃饭穿衣而做人的。”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那不用问,谁都知道是‘名誉’两个字。”
“名誉?你这话也对,不过你嫁给了我,在名誉上也不见得会使你受到损失呀!因为我到底在社会上也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顾元洪自鸣得意地回答,他递过一支烟卷,又给她划了火柴。文珠吸了烟,两眼望着从嘴里喷出来的烟圈,点头说道:“不错,你的地位虽然很高,不过我的地位就不高呀!我知道,人家都把我当作一只小鸟看待,因为我能歌善舞,好像芙蓉鸟,又好像金丝雀。你现在想用金丝的鸟笼来把我关住,让我成为你的玩具是不是?但是,我还有两只会飞的翅膀,我绝不肯束手就擒地跳到你那只笼子里去的。”
“文珠,你为什么要这样比方呢?在我心里绝没有这种比方的意思。我情愿做一棵老树,让你这只活泼的小鸟儿,在我的丫枝上做巢。你喜欢在巢里休息,就住在巢里,你喜欢到天外去游玩,你就只管飞到云端里去翱翔,我绝对不会束缚你的自由,你说好不好呢?”
文珠听他这么比方,倒不免觉得好笑,遂抿嘴嫣然,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说道:“你……这恐怕做不到,假使你真的能让我自由行动,那么说不定我会从你这棵老树上,飞到另一棵比较不老的树上去。如果再住厌了,我又会从另一棵树上飞到其他的树上去。到那时候,我试问你这棵老树有什么表示呢?”
“我想别一棵的树,也许没有像我这一棵的根深叶密吧!”顾元洪显出老奸巨猾的表情,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回答。
文珠却并不注意他这几句话,她此刻心里有一个幻想,这幻想使她感到无限愉快,遂情不自禁自言自语地说道:“本来,外界都称我是一只金丝雀,我认为这名词至少有些侮辱我的成分,所以我并不喜欢。因为我不情愿做人家的玩物,整天整夜地让人家关在笼子里,卖弄着自己的羽毛,唱歌给人家听,借此博得一点精美的食粮来充饥。假使我真是一只金丝雀,那我就要凭着两只会飞的翅膀,不管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阔,我要飞一个痛快!”
“你这种想法,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天地虽然高阔,也得当心那些猎人的罗网。而且,除了罗网之外,还得当心尖嘴利爪的鹰鹞。假使两者之中碰着了一样,那你的生命也恐怕会发生危险了。”
“这……我也曾经想到过,我不但想到鹰鹞和罗网,而且我还想到过这些放鹰鹞、张罗网的猎人的一种什么面目。”
“哦,你想得这么周到吗?那么你说是什么面目呢?”顾元洪见她冷若冰霜的态度,鼻子里笑了一声,很有神秘作用似的回答,一时心头跳了一跳,遂急急地问。
文珠又冷笑着说道:“他的面目好像很慈善、很温和,可是他的存心却很险恶,而他的手段却更加毒辣。他明明张着罗网,放出了鹰鹞,来捕捉那些可怜的小动物。但是他的外表,却偏偏装出一种甜蜜的口吻,来作为一种宣传。说我这棵的根深叶密,最好在我的枝丫上做巢吧!但结果,使我上当而已!”
“啊呀,文珠,你……难道把我当作险恶的猎人看待不成?”文珠后面这两句话是说得再明显也没有了,她完全是在讽刺元洪。顾元洪不是一个死人,他当然是很听得出来的,一时涨红了猪肝色似的两颊,有些局促不安地问。
文珠却微微地一笑,很自然的态度,回答道:“顾先生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把你比作猎人,我无非是拿你的话来做一个比喻。如果比得恰当一点的话,我觉得张得标倒好像是这么的一个人。”
“嗯!嗯!你这句话倒有些意思。因为张得标利用你,借你的力量,来给他赚钱。所以我要你嫁给我,这也等于把你从张得标手腕去救出来一样。文珠,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明白吗?”
顾元洪这两句话,是为了自己,而只好牺牲张得标。文珠点点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道:“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不过……你假使真心要救我的话,我觉得你是应该让我到天空去到处飞到处游的。”
“为什么不肯?我不但愿意你到天上去到处游,而且我还愿意保护你一同去飞,一同去游哩!”
“哼!与其说是保护,那我觉得干脆还是说监视来得痛快。并且照你的意思,也无非把我关在笼子里,换一个方式,提在你的手里而已。那跟猎人的阴谋,还不是异曲同工吗?”
文珠冷笑了一声,她这回又直截了当地驳斥他,并且站起身子来,连连地猛吸烟卷,表示无限的纳闷。顾元洪有些说不出痛苦的脸色,两眼注视着她的脸孔,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并不懂得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我这一番好心偏偏当恶意猜呢?假使你嫁给李英龙,难道你就不是被他关到笼子里去吗?况且他在上海原是有妻子的人,而我呢,到底在上海还是一个光身,我就不相信,你嫁李英龙就会幸福得多吗?”
“可是,我也并不想嫁给李英龙。”
“那么你预备嫁给谁呢?我有的是钱,钱能够使你生活上感到舒服,我劝你还是嫁给我吧!”
“哈哈!我说你把钱看得太贵重了,你以为有了钱,就可以购买一切了吗?你要这么想,那是你弄错了。偏偏还有一样东西,是花了钱也难买得到的。你就是把金子堆成山,银子打成墙,那也是不发生效力的。”
顾元洪见她笑了一阵,滔滔地说,这态度是十分的放浪,假使把她的表情,配制在另一个环境里去,顾元洪的想象中,觉得一定是十二分甜蜜。遂也跟着站起,走到她的身旁,迫切地问道:“请问,这是一件什么东西?”
“就是我这一颗心。”
“你的心?”
“不错,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黄金的力量,是只能买别的东西,却买不到女人的心!”文珠神情冷淡,讽刺地说。
这使顾元洪心中当然是受到了一重打击,他蹙了眉毛,有些难堪的表情,说道:“我明白了,你爱的是小白脸,不是黄金。只要年轻美貌,就是穷光蛋,你也肯的,是不是?所以你毫不吝惜你的金玉之身,而情愿嫁给这一个无赖之徒的李英龙。”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刚才已经给你声明过,我并不想嫁给李英龙。不过我所以爱李英龙的意思,我跟你明白地说一句,我就是要把男子玩弄玩弄而已,借此替我们女界同胞出一口气。”
顾元洪听她这样说,觉得她大胆的作风,倒不亚于舞国至尊宝王文兰,一时望着她花一般的面庞,倒忍不住笑起来了。遂厚了面皮,忙说道:“那不成问题,你尽管拿玩弄的手段来对付我呀!”
“不过……你是有身份的人,何必要这么迁就我呢?”
“那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肯迁就我,我只好迁就你,情愿吃点儿亏,学学李英龙的样子。好在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拜倒在你大小姐的旗袍下,也不算是什么坍台的事情呀!”
“其实,我对于你这种态度,也觉得有些不大喜欢,怎么自己竟没有一点主意,专门只知道迁就人家呢?”
“啊呀,我的好大小姐!你这样说,不是存心跟我捣蛋吗?不依照你的想法,你就把我比作猎人,比作提鸟笼的人。但依了你的想法,你又嫌我太迁就,太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叫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大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称了你的心。唉!我事到如此,也只好向你跪下来了。大小姐,你总要发发慈悲心,可怜可怜我吧!”顾元洪见文珠一味地刁难自己,这就哭丧着脸,一面说,一面已忍不住跪了下来。
文珠回头看了他一眼,伸出两个指头来,笑道:“第二次了。”
“是的,第二次跪你了。不过,我跪你就是第三次第四次,我也心甘情愿,只要你肯答应我。”
“你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除了厨房里烧饭的司务和小童外,没有第四个人。”
“那么你不怕被他们撞见了笑话吗?”
“为了你,我不管这些。大小姐,你若再不肯答应,我情愿跪死在你的面前。”
顾元洪说到这里,伏下头去,两手抱住她的脚,好像是一条狗在乞求主人爱怜的神气。文珠恐怕被人看见,传出去不大雅听,遂权且答应,笑道:“好吧!只要你一切都依照我所说的办,我也不必太苛求了。”
“老爷,老爷!有人来找你啦!”
文珠话还未说完,忽听小文在外面急急地报告。顾元洪听了文珠已经答应了的话,正欲乐得发狂起来,但听了小文的禀报,一时也只好慌忙站起身子。就在这个当儿,忽见一个花信年华的妇人,衣服穿得并不十分体面,怒气冲冲的样子,闯进会客室里来。她两眼凶险得好像是要吞吃人的神气。当她一瞧到了文珠,遂急奔上前,喝问道:“你……你……就是姓鸿的歌舞女子吗?”
“是的。你是什么人?到此干吗?”
“好哇!你们的本领真不小。居然瞒着我租起这么大的房子来住了!我问你这个小贱货,我的李英龙,你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这个妇人就是英龙的妻子徐妙英,她说到这里,早已伸手一把抓住了文珠的胸襟,好像动手要打的神气。顾元洪见文珠涨红了脸,一面挣扎,一面却气得说不上话来,这就走上去问道:“喂!喂!你这位太太贵姓?到这儿来找谁呀?”
“哼!你还假痴假呆地问我找谁,我告诉你,我婆家姓李,我娘家姓徐,我是李英龙的结发太太。”妙英瞪了他一个白眼,神气活现地回答。
文珠趁其不备,早已把她推开,向顾元洪身后走了两步,恨恨地说道:“我跟你毫不相识,你这样扭住我做什么?”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要跟我假装糊涂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跟英龙住在这儿已经不止一天了。我早打听,晚打听,方才被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吗?我打你这个迷人的狐狸精!”
妙英气得全身发抖,伸手先在桌子上猛击一下。她预备冲上去再把文珠抓住,恨不得痛打一顿的样子。顾元洪慌忙把她拦阻了,正色道:“李太太,我看你也太冒失了,你知道这里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家里?那你也应该打听得明白一点呀!”
“嘿!嘿!我为什么不知道?这里是我丈夫跟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合租的临时公馆。她这个狐媚子把我丈夫迷恋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妻儿,她是我的仇人,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嗳嗳!你不要太放肆,当心弄错了,自己吃亏!”
“弄错?哈哈!你还想骗我吗?走开!走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你老娘的事情?”
徐妙英这时气得像一条疯狂的狗似的,恨不得见了人就咬的样子。顾元洪望着她也忍不住笑起来,遂把她身子向后推了推,说道:“你倒问我是谁,这件事太有趣了!难道你还自以为是这儿的主人,把我当作这儿的客人看待了不成?”
“这种混账的泼妇,你还跟她多说些什么,还是叫她快点儿滚吧!”
“什么?什么?你这贱货想赶我走吗?哈哈!哈哈!你知道了没有?我今天的来意,是预备要你的性命。我要撕碎你这个烂污货,我要把你撕成一片一片,让我吞到肚子里去。”
徐妙英的这几句话,说明她心中是痛恨到了极点的。她咬牙切齿,两眼好像要冒出火星来。她猛可地扑了上去,真的预备跟文珠拼个她死我活的样子。顾元洪知道文珠绝不是她的对手,假使给她们弄在一块儿,文珠是一定要大大地受亏。所以他横身挡在文珠的面前,绷住了脸,也恼怒地说道:“喂!你这个女人到底讲理不讲理的?怎么糊里糊涂跑到我家来瞎吵闹?我告诉你,我姓顾,这里是我的家!你不相信,可以到四邻去打听打听。老实地警告你,你再要胡吵,我可对你不客气!”
“呸,别往你脸上贴金吧!这是你的家里?哈哈!你当我三岁小孩子看待吗?不错,有人说这屋子姓顾的,是李英龙怕我知道,故意这么换个姓字。瞒得了别人,就瞒不了我!”
“你这个女人真是疯子!真是疯子!你给我滚出去吧。”
“是的,我已气得快发疯了!为了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把我丈夫迷住了,我急疯了,我急疯了。对不起!谁再要拦住我,我就打人了!”
顾元洪见她撞撞颠颠地一面说,一面真的举手向自己挥过来。这就急忙把她格住了,口里大叫小文。小文奔进来连问什么事,顾元洪大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怎么会让疯婆闯到公馆里来?快去报告警察局,把她送到疯人院里去吧!”
“哦!哦!我马上就去!我马上就去!”
“慢来,慢来,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听人家报告我,说他亲眼瞧见李英龙从这儿进来的。难道弄错了不成?”徐妙英听顾元洪这么吩咐,一时到底也有些害怕起来,遂把小文拉住了,回头又自言自语地怀疑着问。
顾元洪说道:“不错,李英龙确实是到这儿来过的,但是他已经被警察局抓去了。”
“什么?他犯了什么罪?”
“哼!他拿了手枪预备打劫我的公馆。老实跟你说吧,你丈夫是个穷光蛋,他有钱租得起小公馆,那倒是你的福气了。你到四周望一望,看这富丽堂皇的房子,也是你们李英龙一个马夫住得起的吗?你自己倒是不要向脸上贴金吧!”
顾元洪这几句话听到妙英的耳朵里,她仔细地想了一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弄错了。她慌张地红了脸,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但顾元洪又笑嘻嘻地说道:“你假使一定要把这屋子认为是李英龙租的,那么你就不妨在这里住下来,因为我在晚上实在缺少一个像你那样的女人来陪伴取乐。倘若你看中我,不嫌我年纪老一点,你就不妨抛掉李英龙,在这儿给我做个小老婆吧!”
“什么?去你妈的吧!”
徐妙英见他贼秃嘻嘻的样子,还挨近身子过来,拉起了自己的手,这就羞愧地骂了一声,急急地挣脱了手,便踉踉跄跄地向外面奔逃出去了。于是屋子里顾元洪、文珠、小文三个人都忍不住好笑起来了。